“十亿飞啊,郁丛四肢健全,你别老给她夹啊夹的行不?”

“十亿飞啊,郁丛最近胖了好几斤呢,五花肉留点给我们行不?”

“话说你们的手呢?藏桌下干嘛呢?”

“想当年你们只会拳打脚踢,现在倒只会如胶似漆了,啧啧啧。”

眼前的情景可想而知,她们调侃得双眼发亮,我们被调侃得脸颊发红。

趁着她们喘气的间歇,他终于得以开口:“能换个话题吗?”

“比如?”

“学习生活毕业工作,都可以。”

姜郑重颔首,冷不防问他:“你也准备去留学吗?”

他显然一愣,握着我的左手亦一紧。而后立刻想到了什么,有意无意地瞥了我一眼。

“也?”他问。

损友,再损也是友。她们的意图,我何尝不明白。

我极少带皮夹出门,平时多提着个零钱袋,当他看见最醒目处的那张照片,目光定格了许久。然后说道:“他送你的。”陈述语句,口气尚且平稳。

“嗯。”我承认。

“我见过。”他又说。

“没别的意思,”我解释道,“单是因为我哈了许多年日…”

“丛丛。”他忽然正色起来。

心脏不住一颤:“嗯?”

“即使我喜欢你,在你没有变成我女朋友之前,我依旧可以做到为你和尚既加油助威。但是,现在你是我女朋友,我,做不到。”

“你想多了…”

“我知道,陈述观点而已。”

“你真的想多了…”

“我知道,喝了点醋而已。”

我愣了愣,不由“噗嗤”笑开。

“所以。”他愈发正经。

“所以?”

“把你报的班列给我。”

“怎么了?”

“你的信仰,我陪你接近,无关结果。”

蒜和姜总算识相地中途离场,十亿飞坐到了我的对侧。说毕,他专心致志地翻动着五花肉,一丝不苟地如同在执行高难度作业一般。

见我倏地捂起脸,他动作一滞:“烟太大了?”

“没。”我说,“我从初中开始喜欢你…”停顿片刻,满意地透过指缝望向他绷不住的笑意。

“啊,忘了前头还有三个字,”我补充,“早,知,道。”

早知道,有朝一日竟会如此倾心,我一定,从那个懵懂的时代对你钟情。

在不断的上课考试申offer中,一晃大四。多数人着手毕业,换一个身份重新起航,而我们也步入了临床实习阶段。

与我同组的搭档是我室友,一位来自天府的开朗热情的女生,符合我概念中对川妹子的全部形象。我们的关系还不错,但仅止步于一般朋友。可悲地发现,随着年岁增长,推心置腹渐成难题,朋友间完美地经营着交集,除此之外,各有天地。

五月中旬的一天,周一,照常上班。下班后亦没空闲着,埋头驻扎进医院的自习教室,为了林林总总的考试挑灯夜战。

向坐等甩帽的十亿飞同学吐完苦水,正准备一心只读圣贤书,突然,远近的手机不约而同地或震动或作响起来。

我未在意,问一旁的川妹子:“班长群发?”

“嗯。”她应和着,依旧盯着手机屏一动不动。

“什么内容?”我纳闷,“哪门考试提前了?还是…”

她木然转头看我:“地震了。”

“哦。”我不解于她茫然无措的表情。地震,不是年年有么。

“离我家一百多公里的地方,地震了,八级。”

她的声音不轻不重,却掷地有声。她的语速不疾不徐,却波澜壮阔。就仿佛远方的震动波及至此,无形,而一致重创。

无论事隔多少年,我想我无法遗忘,当时我们皆放下书本,百感交集的目光将她包围,然而没人出声,一个都没有。都道,刻骨的悲伤没有眼泪,同样,动魄的震惊没有安慰。

我也永远记得她当晚更新的签名:“这世上最无可奈何的事,约莫就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一夜之间,成了灾区。”

几小时后,军医出身的大姑父自愿跟随军医大部队空降灾区。表姐接到通知的时候,她的父亲已身在机场,意外的是她居然没有大发雷霆,沉默地挂断了电话,然后对着手机,嘱咐了一声:“保重。”

几十小时后,第一批医疗援助队起飞,这之中有着太多熟悉的名字。我接到通知的时候,我的父亲亦身在机场。他就着身后一派嘈杂,模糊地叮嘱了几句,至于内容,我完全没听清。

几天后,第二批医疗援助队出发,这之中有着更多我们过分熟悉的名字。但我和我姐已然麻木,并肩坐在家中望着电视里的硝烟弥漫,相对无言。

灾区如同战场,一别音讯全无。

再次见到我爸的身影,居然是在新闻里头。前方记者不遗余力地赞颂着平日不受人待见的白衣天使们,为标榜典型,画面一转,道:“伟大的医护人员们历经了三天三夜的连续手术,每个人都疲惫不堪,有的甚至倒在了岗位上…”

是的,那名挂着点滴的白大褂正是我爸。即使镜头一扫而过,我仍果断认出,那是我爸。

我“腾”地一跃而起,环顾四周空落落的家,心如刀绞。

“非典那年,奔赴小汤山的无疑是英雄,得知我爸不用前去的时候,我居然有些失望,因为我做不成英雄的女儿了。他曾经讲过,非典不是他的战场,如果碰上地震之类的,他义不容辞。可事到如今,我宁求他平安地当一介旁观者。”我问我姐,“我是不是特自私?”

她不答,上前抱住我,半晌才道:“我也是。”

几经波折,终于赶在深夜联系到了老爸。他还没张口,我便非常没出息地开始掉眼泪。

“我的小情人,放心,我很好。”他笑,“你也是学医的,一定宣过誓吧?希波克拉底誓言。”

If I keep this oath faithfully,may I enjoy my life and practice my art,respected by all men and in all times.

他说,医生为救死扶伤而生。

他还说,这不仅是本能,更是信仰。尽我所能,无关结果。

冠冕堂皇与直击人心,原来,毫厘之差。

由小及大,原来,是种升华。

10.关键词:懂事(上)

高考放榜夜,我在网上捣鼓到凌晨,不外乎向班主任汇报成绩、同学间相互祝贺或者安慰之类。

那晚我爸值班,我妈出差,无论喜怒哀乐都只需两通电话而已。见到群里有同学在说,由于分数不错全家激动得抱在一起的话语,竟然暗生出几分羡慕。本以为,这样的忽视我早就习惯了。

关电脑洗漱睡觉,不料门外一阵嘈杂,像是一大堆金属碰撞所发出的声音。我猛一机灵,本能地竖起耳朵,叼着牙刷悄悄踱入厨房摸出了把菜刀,再蹑手蹑脚地隐身于门后。

嘈杂持续了良久,就在我即将按下报警电话之际,那头似乎终于找对了工具,锁眼一转,推将进来。

“你…”来人愣愣地看向我。

我亦愣愣地看向来人:“爸…”

幸好幸好,归功于我较长的反射弧,才未打搅到亲爱的警察叔叔们。

“你不是值班么?”我问,“跑出来没关系?”

“没事,病房无殊,还有一班顶着。”

“那,”不乏疑惑,“有何贵干?”

“就是突然很想和你当面聊聊。”他指指我的手,“能把菜刀先放下吗?”

仔细回忆,不难发现此乃老爸与我正儿八经的人生首次相谈,只是情境略显诡异,实感遗憾。

卧室里仅亮着一盏台灯,绿色的灯罩,暖黄的色调。我背对书桌而坐,而他则找了面对我的床沿。

“看来第一志愿没什么大问题了。”他先开口。

“是的。”我答。

“学医很辛苦,甚至比高三还苦,你受得住吗?”

“试试看吧。”

他微一颔首,滔滔不绝起来:“行医更辛苦,你会重蹈我和你妈妈的覆辙,要做好牺牲家庭的准备。不是我们不愿陪你在身边,而是因为太多的迫不得已。就像你小时候,遇到危险我也未能及时赶到…”

“爸,”我提醒道,“可以转专业。”

我打断了他喷薄汹涌的文思,他一怔,茅塞顿开:“也对。”

无奈大纲被拦腰那么一截,相当于给文采并不出众的老爸当头那么一棒。他埋首,苦思半晌未寻回下文,遂甩手起身:“我回医院了。”

我却叫住他:“老爸。”

他没舍得停下换鞋的手,“嗯”地应道。

“说我没埋怨过你们,那是假的。”我说,“但只要一想到,未来我的孩子可能也会怀有如此心情,我一定不会好受,所以推己及人,我尽力去了解你们,慢慢也就释然了。”

他忽然朗声笑起来,无比舒坦,而后揉着嘴角愉快地出了门。

依稀听见他在夸我:“我的小情人,居然懂事了。”

婚礼前夜,我回到了这间充斥着成长气息的卧室。在我的执意之下,翌日,我将从这所有缘份起始之处出阁。

黑夜静悄,爸妈已入睡。我却了无睡意,百无聊赖地坐起身,望向挂在墙上的白纱,忍不住回顾曾经,来个半生总结。

回忆出奇地具有聚发性。当我挨到我爸常常落座的床沿,2008年的往事川流不息地扑面而来。

那一年,抗震救灾,灾后重建,北京奥运,神七飞天,壮怀激烈。

也是那一年,英雄凯旋,意气风发,措手不及,起起伏伏,熬尽白头。

婚礼不能免俗地设计了播放成长照片集的环节,其中一张,拍得正是这间卧室。台灯幽黄依旧,镜头中的床沿干净整洁,唯独一处有些压褶,就仿佛老爸刚结束与我的谈心,人已离去,却弥漫着无言的安心。

导致我爸的黑发一夜煞白的第三次打击,便发生于这一年。

说那个故事前我们先讲些愉悦的。

十亿飞为了等晚一年毕业的我一起出发,决定不管怎样先开始工作,尽量自力更生。他本可以顺利留在实习公司,一家非常不错的上市集团,然而终拗不过长辈的传统思想,进入了行政单位。

我嘲笑他:“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位,冲撞你一句便脚跳三丈高的个性少年么?”

他却反问我:“假如是你的父母,辛劳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盼到退休清闲的年纪,仍竭尽全力为你铺就了一条他们认为最圆满的道路,你忍心拒绝吗?”

我自然摇头。

“还在读书的小朋友,”他伸手摸我的头发,装出一副长者的口吻,“这世上不惜一切为你好的人,也只有父母了。”

“那你呢?”

“我?”他闻言而笑,“我负责养活你。”

他笑得自信洋溢,说得理所应当,穿着一身工科学士服,站在炎炎烈日底下,晃花了我的眼。

他的专业延续理工科院校中典型的男女比例,碍于基数大,大学毕业顺利脱光的还真没几个。见平日里低调惯了的十亿飞同学公然携女朋友参加毕业典礼,众人闪闪发亮的瞳孔中难掩熊熊之火。

“小子,你不是号称带家人吗?”连辅导员也围了过来。

他一把拽紧我,努嘴道:“哝,家人在此。”

哄声四起,我虽尴尬,也无处可逃。

十亿飞却微微侧腰,得意地采访我:“怎么样?有没有一种见家长的错觉?”

果断用眼神杀死他。

不过没关系,以牙还牙才是我的风格。于是,在不久后的某一天,我成功地实施了我的计划——见家长?要见就见如假包换的!

赴川第一批医疗队启程回沪,接机的排场盛况空前。

随着一声“出来了”,我立马被众人挤到了栏杆边,一下巴撞上去,磕得死疼。呲牙咧嘴中望见队员们无一不疲软的步伐似乎被鲜花和摄像机震慑住了,进退两难地踌躇着。

我捂着下颌骨朝人缝里钻,瞅准老爸所处的位置,用尽蛮力将他拖将出来。

他瘦了一大圈,皮肤黝黑,看到是我,不由惊喜:“丛丛!”

“老爸,别来无恙。”

“无恙是无恙,”他拉着我一股脑儿向外头赶,指指后方,“我可不想被他们搅了梦寐以求的好觉。”

“但你得先见一个人。”我止住他。

老爸显然没听出我的画外音,几丝不情愿:“谁啊?”

“我的初中同桌,石贻斐。”

我的初中同桌石贻斐,一袭颇正式的打扮,战战兢兢地坐在到达大厅中永和大王的一角。

如果仔细观察,不难发现他身上的衬衣簇新得夸张。那就对了,拜我半小时前突然由“接朋友”变为“接老爸”所赐,悠闲观赏窗外风景的他刹那表情大变,紧接着出租车疯狂急刹车,不由分说驰向最近的商场。

我有些好笑:“你紧张什么?又不是正式见面。”

“我不紧张。”他瞪我一眼,故作淡然。

我坏笑着牵过他的手,便知道他在假装——满手心的汗早已出卖了他。

忽然担心起玩笑开过了头。家里人知道我已有男友,可并不知道我男友就是那位热爱捣蛋但年级第一、自己闯祸不够还拉我下水、上课吵架下课动手的同桌。若真相大白了,他们估计面神经得抽搐那么几下才能面对现实。

果不其然,老爸直至女儿屁颠屁颠跑到对侧,挽起那人的胳膊时,方恍然大悟。

然后老爸大手一挥,指使我出去多转几圈,他们,则需要“好好谈谈”。他的命令语气加之肃然神情,成功令我俩的小心脏抖了三抖,相看无言,只得遵命。

这一谈,从中午谈到傍晚。

我无数次靠近永和大王,所见不是十亿飞诚惶诚恐,就是老爸口若悬河。终于,在第无数加一次靠近时,望到了他们的笑颜,瞬间,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微妙感受充满四肢百骸。

事后我们送毕老爸回医院,我忙拷问他:“我爸对你印象怎么样?”

他双手一摊:“不知道。”

“那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人生计划书。”他答道。

“额?”

“分五年计划、十年计划…”

瞧我一脸啼笑皆非,他顿了顿,说:“凭我敏锐的观察能力,我觉得,咱俩有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