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不曾想到,我的笃定就在不久后土崩瓦解。

十亿飞近来琐事缠身,他出差在外的日子里我们联络甚少。

某天路上巧遇原D大棒垒协会部长,聊了些近况后他理所当然问起了十亿飞和我的打算。

“你们准备何时结婚哪?”学长直截了当。

“等留学回来吧。”我答。

“留学?”他似乎惊讶无比,“石贻斐不是放弃offer决定不出国了么…”

这下换我愕然,心头不免“咯噔”一沉。

“学长你哪儿听来的版本…”

“他亲口说的。就前天,我在XX医院碰到过他…”

前天,正是他口中启程出发的日期。同往常一样,双方均没提出送机要求。

我情不自禁后退着步伐,甚至忘记与学长道别,只顾匆忙掏出手机,穿过红灯熠熠的十字路口,疯魔般地朝他家冲去。

13.关键词:倔强

“你在哪里?”

“出差。”

“忙吗?”

“很忙。”

“那里风景优美不?”

“大城市都一个样。”

“有捎特产的空闲吗?”

“我抽空去买。你有什么特别想要的吗?”

“没有。”

“真没有?”

“嗯。打扰你了,去忙吧。”

“好。”

他的半截身躯出现在阳台上,先一步收了线,匆匆返身进屋。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他倏地停下脚步,有意无意地回头朝楼下投来一瞥,片刻后再次消失。

我下意识闪身躲进树丛,注视着他的背影,心跳如擂鼓,就仿佛说谎的那个人明明是我。

前一夜大雨来袭,阵风刮落了片片树叶,一脚踩下去,湿漉的叶面禁不住承重而拗折,陷入遍地的泥泞。我努力拔脚,潮湿的土壤却牵牵绊绊,拿不起,又放不下。

事发当日立即召开了突发情况小规模会议。会上,蒜和姜板起脸孔双臂环抱胸前,犹如审讯犯人般向我发问:“你是在不敢面对什么?”

我否认,并没有。

“正常人!”蒜的手指几乎戳到了我的鼻尖,“只要是正常人!男朋友干出这种天大的欺骗还被女朋友现场抓包的!哪有不冲进去当堂对峙的道理!”

“那是你…”我的话方出口便被姜一下挡了下来。

“是你的问题。反射弧再长也不能临阵脱逃!”她言辞严厉。

“我们怎么没察觉你属于回避型人格?”蒜又道。

我闷头吸着饮料,即将见底时吸管发出一阵阵不堪入耳的噪音。

“你们知道回避型人格障碍最常见的原因吗?”我沉沉开口,“不外乎自卑,消极的自我暗示以及挫折的影响了,但我认为还有一条。”

“也许,我是不敢打破什么。”我说。

讲来奇怪,十亿飞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时候,我必然气红了眼,简直想冲上去一把掐死他。可当他再次回瞥之刻,我居然毫不犹疑地藏了起来,不敢去点破假象背后的任何真相。是的,情有可原也好,无法原谅也罢,我皆不敢去亲眼证实。

她们生生怔住:“该说你懦弱,还是该说,你竟如此爱他?”

“相爱的恋人们都认为自己最为特殊,我们也是。我们一直互称对方兄妹,或者知根知底的老同学,这份默契是我们骄傲的所在。然而今天,一瞬间,坚硬的根墙灰飞烟灭。我已没有自信去知道更多,所以你们就让我粉饰太平吧,不要管我了好吗…”

“只问你一句:你希望继续和十亿飞走下去吗?”她们打断了我的语无伦次。

“…希望吧。”

“好。郁丛,无论你有多倔强,这次给我们闭上嘴。”

闺蜜有时比夫妻还神奇,或相似或互补,同样命中注定。

有的人失恋了,动完口又动手,最终仍落了个对着闺蜜撕心裂肺的下场。而有的人失恋了,不知所措闭嘴不谈,意图自我疗伤,最终迫使干着急的闺蜜勇当白脸。用姜的话说,蒜和我争先恐后不辞辛劳地演绎了这两个典型。

据蒜描述,她们勇追猛堵,海陆空三方位(?)包抄敌方容身之所,排除狡猾的歹徒一切可能的陷阱和伎俩。

据蒜强调,她们利用所有下班后的空余时间,与狼周旋三天(对,你没看错,就是三天),终于在学长提过的医院某阴暗小角落(?)将歹徒擒拿归案。

相较于做好事不留名的姜,蒜叉着腰唾沫四溅神采飞扬,有如故事广播里讲述着视死如归智勇双全的我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活捉一只大毒枭一般。可不巧,她发挥的平台仅为我家楼内一梯四户的公用走廊。

接近尾声,她停顿换气,不料头顶上方传来一阵掌声。

“阿姨,还有吗还有吗?继续啊!”

两位四五岁的娃娃蹲在楼梯上,四只小爪把栏杆捏得死紧死紧,小眼神溢满了警匪片看到一半的惊心动魄,以及看到一半电视机飘雪花的失望万分。

只可惜讲述者刹那间被雷劈中,光顾着喃喃回味:“阿姨…阿…姨…”

姜便接过了话头。

“首先,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劈头盖脸骂了他一顿。”她云淡风轻地道。

“你?”我惊讶了,“这不应该是‘阿姨’的行为举止吗。”

“夫妻相的产生机理有一条归功于共同生活经历,走相同的路、吃相同的饭、渡过相同的时间,久而久之性格外貌均可能引起改变。所以同理,你可以理解为‘闺蜜相’。十亿飞的理由与我无关,我只要你好好的。”

如果她没在正儿八经的阐述之后紧跟上吐舌头的鬼脸,我会对她搬出的理论深信不疑。然而即便她方才一派胡言,难以言喻的动容却悄然升起。

我们的姜,从来是个聪明理性的女孩,虽然老天待她算不得公平,虽然她也曾丢失与迷茫,她仍追逐着最实际和狭隘的梦想——好好读书,好好上班,好好赚钱,好好生活——从未改变或增加。可是她刚刚说,她只要我好好的。

只此一句,已赛千金。

2007年4月,滨崎步上海演唱会,曲目以全新专辑《secret》为主。散场时当然夜已深,和十亿飞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忽然开口问我:“若遭遇巨大打击,你会藏在心里自己面对,还是讲出来与我分享?”

“巨大打击?”我一怔。

“比如,家破人亡之类。”他打比方。

我说我憋不住,并且事实上我的确没憋住。无论是家中长辈的突然撒手,还是爸爸所遭受的沉重经历,现在忆起,他的确一直陪伴我左右,安安静静地做一名出色的听众。

但那时他就明确地告诉我,他选择自己面对。

“原谅我仅此一点点的大男子主义。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我想做到的是分享快乐,担当困难这种事我自己来就行。”

我应该被感动得热泪盈眶了吧,却不想如今,他终于身体力行。

别种滋味。

她们找到他那天的翌日夜晚,姜再度不请自来,这回她了解到了所有的真相:十亿飞的母亲在不久前查出了乳腺癌,已手术,目前正在接受第一次化疗。

“转移了。”他拧亮些许病床床头灯,腾出用躺椅和座椅拼起的简易卧铺给姜让位。

姜谛视了他憔悴的面庞良久:“希望你不会与我同病相怜。”

他苦笑着摇头:“早晚。”

“所以这就是你对葱谎称出差的原因吗?”

她说他听到我的名字时神情顿时一暗。

“她快走了,一堆琐事,没时间也没必要因为我分心。”他如是说,并恳求姜,“别告诉丛丛行吗?”

我的闺蜜颔首,却道:“可是,你觉得可能吗?”

十亿飞便闷闷地没再开口。

“我又发现了你们的一个共同点,死倔。”姜最后摊手,“不过你们的事,还劳烦你们自己去讲明白。”

于是皮球踢了一圈,依旧回到我们脚下。毕业典礼方才结束我便要踏上另一片土地,恰逢他母亲开始第三次化疗。

我特意挑了花店里最动人的花束决定主动造访。十亿飞非常了解我的个性,料定如果他沉默,我定会如他所愿,由于他是我至重要的人。因而对于我的突然出现他显然始料不及。

“你来了?”他手中的热水瓶跟着一顿。

“嗯。”

“明天就走?”

“嗯。”

“你也看到了,我妈生病,我得照顾她,看病得用钱,我必须工作补贴…”他试图解释,拼命拿手磨蹭着来不及剃去的隐隐胡渣,“对不起,我不能搅合掉你执着了那么多年的梦想…”

“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我说。

他微微一愣:“哦。”

我的花塞了他满怀:“谢谢你。然后,让我们成全彼此。”

十年前,某位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的学霸痛斥他的同桌有着独生子女显著缺点之一,倔强。

十年后,他的同桌以他女朋友的身份第一次见到他的父母,抱着或许亦是最后一次的念头,成全了他们的通病,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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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关键词:满姐

后来我一直在想,如果当时我放下倔强留在他的身边,结局是否会不一样。

“欢迎光临。”

一袭帅气的工装中裤搭配着个性的涂鸦板鞋出现于我眼前,抬首,便是那张灿烂熟悉的笑容。

来人稍稍弯下腰,朝我晃动着她手中的方便面:“看,你家本命代言的。”

“谢谢支持。”我感恩地眯起眼,片刻后记起了职业素养,赶忙一个鞠躬,“让客人您久等了,马上为您结账。”

这位客人非常善解人意,摆摆手,转过身随手翻阅起杂志来。我则回头继续马不停蹄地上架当日出炉的便当。

一日之计在于晨,凌晨则当属晨之晨吧。

顾客三三两两进进出出,感应门随之开开合合,小于络绎不绝但大于门可罗雀的频率贯穿了整个末班电车结束至上班高峰开始之间的时段。无论何时,总有不少人在街道上奔波,仿佛白昼黑夜仅是太阳和月亮两个人的游戏,这大概是我来到这座城市第一个油然而生的困惑。

“世间何物催人老,半是鸡声半马蹄。”我的现任室友如是回答我,顺带一阵唏嘘,“他们就不怕过劳死吗?”

我啼笑皆非:“请你不要五十步笑百步好吗?”

我的现任室友满可盈,正是面前此位趴在窗边毫无形象地吸食泡面的同学。

她是我C大同校区不同学院的学姐,我们通过共同的朋友结识。那名朋友形容她为“贤淑乖巧知书达理型才女以及过目难忘气场强大型美女”,使得我的脑海中立即浮想联翩出古今中外多位国母的光辉与慈爱形象——直到她现身机场。

初来乍到的我在机场左顾右盼了许久,并没有找到朋友所谓的才貌兼备级女神,泱泱接机人群中唯一引起我注意的约莫只有那位披着我家KK演唱会周边毯、扬着我家本命应援扇的帅哥了。于是我百无聊赖地紧盯住他的侧影,以期陌生之中揪牢那么一丁点儿熟悉。而就在我准备放弃本命回归现实之际,帅哥蓦地对准了我的视线。

然后,笔直走了过来。

“郁丛。”他果断开口,不夹一丝犹豫。

我大惊:“难道你是…”女神的男友?

“满可盈,”他朝我伸过手,“通称阿满。你比我小,叫我满姐即可。”

原来是“她”。

满姐大步流星地向机场电车售票柜台走去,再利索无比地拖着我和我的大包小包来到站台,完全轮不到我检验自己的日语水平。

终于得以有了个喘气的间歇,便问她:“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听说你追了KK许多年?”她答,“瞧瞧你瞅应援扇的炽热眼神,简直一点就着啊一点就着。”

我略尴尬:“有那么…赤裸裸么…”

她认真点头,又突然噗嗤笑开:“你还真信啊。忘了你邮过照片给我?”

满姐较我早一年进入C大,因学制四年故比我早两步踏上这片土地,就读于都内另一所大学。此人情商之无敌思维之活跃交友之广泛虽早有所耳闻,但百闻不如一见,见后分分钟令我折腰。

比如她把周边毯与应援扇赠予我,就在我欣喜若狂之际她却猝不及防来一句:“礼尚往来,人之常情。”我翻遍行李找不到有何物值得“往来”,她便来回摇晃着食指及时指点迷津:“你可以承包一下晚饭啊。”

霎时一群乌鸦飞过…

我只得承认,我在擅长生拌各种蔬果的奶奶的羽翼下长大,厨艺风格不可避免的与其相类似:“所以满姐你想尝试下吗?”

“走,姐姐带你去逛百元店。”她立马退缩。

两碗泡面,一顿大餐,吃得格外满足。餐桌上我们进一步了解彼此基本信息之余,她一并把我的打工事宜解决了。

“我们街区离你学校挺近的,工作找这里周边的好了。”她叼着叉子在街区草图上笔画着,“这家缺人我知道,还有这家,店主我都认识。你给选选吧,倾向于便利店呢还是…”

翌日,我去到便利店完成了人生的首次应聘。店长对我提出的工作时间颇为诧异,我大概是他碰上的头一个热衷于半夜不睡觉守着店门的异类。

五年学医路练就了夜猫子的习性,也培养了夜深人静时分定下心来思考问题的习惯。只不过从前常思考有几份实验报告没写完、明天又得上几门课,而现在则思考有多少文献没有刷、有多少细胞没有种、明天收什么类型的垃圾,还有,十亿飞。

如果当时我放下倔强留在他的身边,结局是否会不一样。

可惜正式上班后才发觉,这座城市的凌晨同样忙碌,往往再度抬首天已明亮。我没来得及思考任何专业问题和日常问题,包括,十亿飞。

其实我不无纳闷,像满姐这般既不爱日本文化又不识日本明星、既不听日语歌曲日语口音又那么乱糟糟的人而言,该不会真通过掷骰子的方式定下了这个蕞尔小国吧…

熟稔之后,她眼珠一转,告诉我:“因为这里好赚钱啊!”

我:“…”

然而此话不假。

满姐身为关东地区C大留学生会的中流砥柱,众小弟小妹皆对她臣服有加,直呼她为“满老板”。她也的确有叫人钦佩的资本,不仅因其聪慧过人,跨国跨学校跨专业学得照样得心应手,更由于她对商机的敏锐加上工作狂的拼劲,从而积累了不小一笔财富。

据说她紧随国内电商脚步,亦步亦趋,到了日本后更犹如老鼠跳进米缸似的如鱼得水。从起初一介街角药妆店的小小收银员做到这爿小店年成交额最大的客户,接着又将胳膊伸向母婴用品、周边商品、数码产品等等等等,几乎做到有啥卖啥,变没有为有,变不能为能。

没过多久我听从她的建议辞去了便利店的零工,休息日跟着她四处蹦跶,实验室一收工下一刻着手包装发货,一边整理数据一边开着对话框当客服,这样的日子倒也算痛却快乐着。

我的房间腾出来成了仓库,一到晚间我们便肩并肩打地铺睡觉。我会讲起蒜和姜,她则会讲起她最好的发小:“朋友和恋人一样可遇不可求、一样具有时间限制呢。通讯录里的人愈来愈多,能倾诉衷肠的人却愈来愈少,分组都属于朋友,走马灯般的朋友。”

凌晨,就是如此魔幻的时刻。窗外的伪装依旧,窗里的人意外透彻。

“五年了,”她忽然轻声说道,“到今年,追了他已经五年了。”

见我一骨碌坐了起来,满姐乐了:“如此惊讶?”

“…也不是。”

“我为了他什么都做过,送饭打水,恐吓情敌,最后追着他来到这里。”

“他接受你了吗?”

“当然没有。”她笑,“不过他曾开玩笑说起,哪天我真腰缠万贯指不定他就求包养了。这也算一丝希望吧。”

“满姐,单恋我也干过,乐此不疲地干过六年。”良久,我方开口,“六年后我放弃了,缘于有那么一个人让我了解到,身边才是最温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