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不远处,散步的一家三口在我们的视野中停下脚步,就着明亮的路灯父子俩戴上棒球手套小练几下,他们的秋田犬欢快地随着飞舞的棒球来回蹦跳,那家的女主人则伫足一旁呐喊助威。

“你憧憬的未来?”他问我。

“只配憧憬的未来。”我答。

他听毕起身,独自跑向河边,捡起几块碎石,扬手朝我嚷:“我小时候最擅长打水漂,现在技艺自然大不如前,因此降低难度,弹三下你便答应我怎样?”

我纳闷道:“答应你什么?”

“答应我,好好学习,如期回国,然后你憧憬的未来,我们一起创造。”

可惜,约莫打水漂也讲究水土,他最终没有成功。

不过没关系,我站在河滩上望着他沮丧得四处踱步的背影,叫住他:“十亿飞。”

他失望地回头。

“我爱你,”我告诉他,“我一直爱着你。”

但我未告诉他,早在社长告知我,是十亿飞硬拉着他们陪他来日本时,我便下了复合的决心。

那时我问社长:“他不是交了新女友吗?”

结果招来一堆吐槽:“那女生追得紧,可这小子不为所动。一来,你太小瞧他了,他偏是枚痴情种。二来他母亲最近每况愈下,他的难受可想而知。我们就劝他到处走走放松心情,他居然同意了,执意想来看你,也不打扰,就远远地看。”

“郁丛你明白吗?你才是他认定了的选择。”末了,社长道。

7.关键词:羁绊

翌日,圣诞节,即他们启程回国的日子。

夜幕降临,我从距学校最近的地铁站出站,一拐弯,眼前一亮——又见到了那个女生。

她只是位写几首曲子自行灌录成歌然后趁着空余与路人分享的音乐爱好者,这一带并不罕见的路边艺人之一。

对于基本每天都会在此地进站出站不亦乐乎的我而言,她是张如假包换的新面孔,算上今天才遇到过两回,所以她跟前本就不多的灌录CD的数量几乎未曾变动。

至于为何会注意到淹没在人潮汹涌中的她,首先拜其一袭夏季高中校服所赐。

大概是上上周的事。

东京的冬夜室外温度可不是开玩笑的,我裹紧大衣将厚实的围巾包住了三分之二张脸,突然迎头撞见光胳膊光腿的妹子,鸡皮疙瘩顿时掉了一地。

她毫不在意,原地蹦了几下,稍作调整,接着轻拨银弦。

盈快的《いつも何度でも》。

两句末了,曲调逐渐变化。她张嘴哼唱,声音就像棉花糖一般甘甜柔和。

那时候我还小 喜欢仰着头走路 因为天气很好

那时候你还小 喜欢在高处奔跑 因为天气很好

随性唱歌 音不着调

粗糙的歌词 藏着我们小小的秘密

散漫抛球 稳稳接住

晴朗的天空 承载我们大大的梦想

什么是现实和无奈 什么又是思念和远方

手牵着手 无所畏惧

我浅唱低吟 你笑靥如花 永永远远

你这样说过

小指相勾定下誓言 好像有条红线将它们缠绕

她深埋下头,独自吟唱,直至最后一句。

“失去梦想的夜晚,是失眠者的天堂。我们的羁绊,还能找回来吗?”

曲终人散,行人随着夜色愈深而减少。我倚在与她平行的栏杆旁,却一直未走。

从飘来第一句歌词起,我的身躯便如同被念了定身咒。歌曲过耳千千万,总有一字或一句会猝不及防地让人万箭穿心。

我看向她的CD,取名十分普通:《绊》。

之所以普通,由于这里的人们仿佛钟情于这个字眼,地震海啸用,家长里短也用,好聚好散用,生离死别也用。我查过字典,其中注解为“感情和感情之间的维系,人与人(事物)的内在关系”,可在如此寒夜聆听如此一曲,看似刻板的释义一下子缓缓升温。

听众寥寥,我的鼓掌显得有些突兀。

果然她愕然,侧过头来。

“能找回来,”我说,“一定能。”

她仍旧怔怔然。

“额,我指最后那句歌词。”我讪讪解释,又不好意思地补充道,“虽然我同样困顿其中…”

方欲转身离开,那女生却上前拍拍我。

“送你。”她扬着手里的CD。

“这可不行…”

“没事,知音难觅啊。”她说。

我便收下了,作为回礼请客热乎乎的关东煮。她借此机会不仅交代了自己OL的身份以及穿高中夏季校服的原由是因这身制服印刻了太多美好的回忆,也大致说了歌词背后的故事,一个你们猜得到的、并不稀有的、与我和十亿飞类似的故事。

对了,亦是那天,就在我遇到她几小时之前,社长向我抱怨了十亿飞强拉他们陪他来看我的事情。

于是我向她袒露心声:“想和他重新开始,也想补上一欠许多年的真情实意。”

“衷心祝你成功,”她起身道,“我没有什么才能,到时唯有写首歌作为礼物。”

其实,这座城市再冷漠坚固,也不乏缺口,比如一首记叙文似的歌、一碗冒着热气的关东煮、或者两个拥有相似经历的陌生人。

幸而今日之第二次相遇时,我站在人潮另一端,高举手臂比了个“V”。

她遥遥望见,中断了手头的动作,重又弹拨起上回的歌曲。而我掏出手机,录了一小段音频发给十亿飞,问他:“好听不?”

他很快回复:“旋律不错,歌词…我的日语已经全部还给老师了。”

我便再度高举手臂,指指她,又指指手机,比了个“赞”。

这下她竟然飞快地收起吉他和CD,我见状赶忙穿过人群帮忙,不解道:“时间还早呢。”

“回去制作礼物。”她笑,“有什么要求么?”

我略一思考,恳请她为他病重的妈妈作一首应援歌。

“另一首《绊》?”她了然。

我一愣,颔首:“是。”

我们约定,两周后,同时同地,她会献上新曲首秀。

然而生命中的有些陌生人,终究缺乏成为朋友的羁绊。虽然我没有忘记她并身处当下这个深夜将她娓娓道来,但改变不了我们的擦肩而过。

两周后,我回到了上海。来不及带上行李,一路飞奔至他家。

下午的电话来自姜,她告知我,十亿飞妈妈去世了。而他自始至终没有向我讲过一句悲痛,道过一声难耐,即使我们保持着每日的联络。

一如既往。

他家离我家仅一路之隔,登门拜访却是头一回,只是这番景象足以令我难忘终身。

东方泛起鱼肚白,亲戚朋友已然离去。他爸爸守在屋内,我则在屋外见到了他,坐在水泥的楼梯台阶上,背靠冰冷的墙壁,深深埋首,看不清表情。

依他而坐,他有了动静,缓缓伸过手,寻到我的。

“你来了。”没有惊讶。

“嗯。”

沉默。

我遂问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不希望你看到这样的我,”他如是回答,“且你总会知道的。”

我亦沉默,不知该如何作答。

拿出耳机塞进他的耳朵:“听歌吧,上次发过音频给你的。然后,拜托什么都不要想,睡一觉。我陪着你。”

他未吭声,只默默靠上我的肩头。

“丛丛。”片刻后,他唤我。

“嗯?”

“回想年少时,我也曾那么骄傲,以为成绩决定一切,学校代表所有,有志者事竟成天算不如人算。”他低喃着,“年纪大了,才看清,命运的双手翻云覆雨,人算怎及天算…”

“我似乎能体会一些你身在异乡的感受了,是一种称为无力感的东西吧?眼睁睁目睹自己老妈一步一步走向消失,我束手无策,而能让我束手无策的,又何止生命的凋零。移民的好友,跳槽的同事,不愿道别的恋人,林林总总的无力。品尝无力,然后学会看云淡风轻,原来这才叫所谓长大…”

“在病房的日日夜夜,也有渴望倾诉的时候,环顾四周却无人能说。打开手机,一下子翻到了你,可能你不信,你的名字就这样蛮横不讲理地侵占了全部视线。我便知道了,我们当初的倔强与成全有多天真…”

“老妈,这就是郁丛,我初中时那个笨得无可救药的同桌。这个笨蛋协助你儿子跳过阳台翻过墙,你儿子帮她做过弊撒过慌,惹她生过无数次气。后来啊,这个笨蛋陪你儿子练过球加过油,你儿子帮她追过男神安慰过她失恋…”

“再后来,我们走到了一起,分过,合过,不过老妈你放心,我们以后会一直一直在一起的…”

也许是他独自忍受了太久,也许确信找到了可以依靠的肩膀,他语无伦次地说了许多,暂停了继续,继续又暂停。

直到嗓音沙哑,言语化为无声的流泪。

但是十亿飞你知道吗?这是我郁丛莫大的荣幸。

你正在聆听的这张名为《绊》的CD,它的塑壳背面刻有这样一段话:

我们生命中遇到的每一个为之心动的对象,都是对的时间对的人。只是我们变了,他们变了,世界变了。从憧憬走向乞求,求一份默契与陪伴,伴我静观日出日落,细水长流。

8.关键词:幸好

世间消失一个人,天上即会增加一颗星。我清晰地记得,小时候奶奶就是如是向我进行死亡教育的。

大殓结束的那晚,他听着我一味笨拙的安慰,不屑道:“果然骗三岁小孩用的。”然而嘴上说归说,在宾客散尽后拉起我便出了门。

一路匆匆,几近无言。待我憋不住问他“这是要去哪儿”时,他伫足停步,指指前方——我们共同的初中母校。

我们的母校硬件其实不算破旧,只是满足不了对口范围内日益增长的居民区数量,故已搬迁,这里现变成了某所小学的新址。

故地重游,份外动容,可他没有放慢步速,直接登上了图书馆上头孤零零的天文台。

天文台自然已落锁,他按动了几下把手,放弃。然后在门口席地而坐。

“你不是说那是骗三岁小孩的么?”我不由纳闷。

“姑且相信一回,”他却说,“仅限今日。”

我点头:“好。”

真正悲痛的时候不需要言语,就如现在的他,任凭刺骨的寒风无声刮过。

我从静然相陪,到浑身哆嗦,再到坐立不安,遂开口:“你不想说话,那就听我讲吧。”

于是我开始自说自话,包括蒜和姜的搞笑趣事、在东京碰到的各色人等、独自生活的小窍门、苦中作乐的种种技巧,以及异国他乡有一位他素昧平生的女生答应为他写首应援歌。

“就是你听过的那首《绊》的词曲作者,她答应我了,但我爽了约…”我苦笑着解释。

“替我谢谢她。”他终于出声。

“不知道她还在原地唱歌不…”

“还有。”他蓦然打断道。

“嗯?”

“丛丛,谢谢你。幸好老天让我遇见了你。”

混乱不堪的研三,每当夜幕降临,我总尽量抽空脱身,去到她原来唱歌的地方寻找一番那套应景或不应景的校服。直至身着正装参加毕业典礼的那天,我特意在地铁站出口等到末班车呼啸着远去。

可惜,十亿飞的谢意,我终未能成功转达。这成了我留日硕士三年中最后的遗憾。

2012年的春天,又一个樱花花开正好的时节,我回到了生我养我的城市。

十亿飞来机场接我,结果被我拉着一屁股瘫倒在行李转盘旁的座椅上。

“有那么累么?”他不解,顺手抽过毕业生纪念册翻阅。

“累!”累得我直吐舌头。

慢条斯理地翻过一页:“干什么了累成这般?”

我说:“道谢。”

一一向那座城市里照顾过我的所有人们,导师、房东、前辈、等等等等,鞠躬拜别。

约莫因我的不舍之意一览无余,他侧过头认认真真打量了我一会儿,问:“要不考虑定居吧?不是原本就没打算回来吗?”

见我一愣,他却蓦地一笑:“玩笑。”

我从他手中夺回纪念册,“哗”地翻到最后一页:“貌似不能反悔了,我的决定已转为油墨。”

学校用心地为毕业生准备了硕大的纪念册,供即将离开校园的我们抒发心情。我的留言提交得比较迟,竟弄巧成拙成了整本册子的压轴。

“三年前一片茫然,虽然三年后仍旧一片茫然,但幸好我的灯塔依然在那里。我的福地,谢谢,再见。”我是这么写的。

他的视线起码于留言上徘徊了百遍,手指亦跟着摩挲了无数,但我始终没从他紧绷的颜面上揪出一丝感动…

过了好半晌,他才张口:“那个,请你…”

“什么!”我一机灵。

不料他顿了良久,道:“等我组织完语言再和你说。”

“噗通”一声,一定是我摔到了地上…

随后半年一晃而过,他的语言仍未组织完。

这期间,较大的改变大概只有两件。其一我进入某家医院成为了一名规陪小医生,其二我搬了家。

新家还是几年前房价低谷时购入的,怪只怪坊间一度广为流传的“贪了数千万”的郁慷主任实际赚钱能力弱爆,一边忙着给不争气的女儿缴学费,另一边硬是挤了好几年才攒足能够像模像样装修新家的钱。

“好歹没出内环。”他也只能如此自我阿Q了。

不过我倒是非常满意,理由放在学生时代能把我母上气死——您不是不准我哈日么?那请问您把房子买在新西宫隔壁做甚?

新西宫,继文庙败落后冉冉升起的哈日新圣地,故每当置身武宁路东新路的T字路口,我总不免怀揣上一颗激动不乏罪恶之心。

而这日,我居然在此处与意想不到的人重逢。

红灯不疾不徐地倒数着秒数,两侧的行人皆蠢蠢欲动。我踮脚张望,却在车水马龙间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