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确定和他沟通失败,季斐然只好出门溜达。且说那知府知道季斐然的本名后,一直拍马不断,竟也跟着出来,还一路絮絮叨叨,闹得他头皮发麻。近些日子水势愈发微弱,街上的百姓多了,也热闹起来。

街头一家小茶铺,季斐然走累了,坐在那里吃茶。知府刚坐下来,茶铺的小二便认出来,连连逢迎。季斐然叹了一口气,自顾自地喝茶。

不过多时,知府和小二便开始聊天,从洪灾聊到百姓,从百姓聊到朝廷,从朝廷聊到科举,又从科举聊到洛阳的十一个进士。方知上一回出进士最多的地方就是洛阳,难怪那猢狲知府骑了山羊到处蹿,拽得二八万。的

又闻小二谈论有一位秦进士,十一岁就可以自己作诗。季斐然听了,不以为然地笑笑:“我有个朋友,七岁便可。”那小二乜斜他一眼,道:“你当是曹植,还会七步作诗呢。咱们洛阳的刘进士,十二岁熟读《论语》,十四岁熟读《尚书》《中庸》。”

季斐然啜了一口茶,笑道:“我那朋友,七岁精通《春秋》《论语》,八岁精通《易》《诗》,十二岁时。十五岁读书破万卷,经史子集统统不在话下。”

那小二冷冷道:“骗子!哪有这种人?这么博学,状元郎都休要与他比了。”季斐然道:“状元郎自然比不过他。”就连知府都禁不住看着季斐然。那小二道:“怕是你胡羼。这等奇才皇上会挑不中他?”季斐然玩味笑道:“不是皇上挑不中他,是他殿试迟到。”

知府恍然道:“原来是游大人。”小二大惊:“你说的人是游信游大人?”季斐然道:“你也知道?”小二道:“游大人以才学闻名,我要不知道他,我还是个人么。你怎么会认得他?”

季斐然摆摆手,忽然就笑不出来了。旁边人讲了什么,也未听进去。只知道端茶喝,眉头渐蹙,觉得自己的行为委实古怪。他自己的才学都不曾卖弄,竟开始赞赏游信。待他再留心那小二说话的时候,却猛地听到断袖二字。

“可惜游大人给个断袖之宠毁喽。”小二一边擦桌子,一边叹道,“知府大人,还有这位客观,您可知道洗屌尚书季斐然?听说他和游大人,咳咳。”语毕,两个大拇指对着一勾,嘴巴一撇,耸耸肩,一副无奈状。

那知府一个劲给小二使颜色,汗水就要落下,小二浑然不知,还继续感叹:“听说他们坐则腿叠腿,立则肩并肩,饮则交杯,食则同器。游大人一连十日不上朝,与季斐然朝夕饮宴,连皇帝老子也拿他无法。”知府已是一副认命相。

季斐然点点头,含笑道:“啧啧,真是俊女嫁痴汉,可惜,可惜。”

此言方出,那两人都给他吓得直了眼。身后一人忽道:“这位公子所言极是。”然后传来鼓掌声。季斐然身上一僵,头都不敢回。直到游信坐到他身边,他才翘腿笑道:“游,不,子望,这么快就回来了?”的

“嗯,我回来了。”游信回首看着他,一双星瞳晶亮晶亮,一看即知绝非善类。季斐然抖了抖衣裳,站起来道:“小二,结帐。”小二未来,游信就抬手道:“慢。待在下也饮茶一杯。”季斐然硬着头皮坐下来。小二递上茶后,游信又道:“小二哥,继续说。”

知府大人抱着膝盖,头完全没入双臂,无颜再见父老乡亲。小二还在碟子里扎猛子,一口白雾呵出来,搓搓手心,坐在炉火旁继续道:“传闻季斐然啊,长得那叫祸害,可惜是个男的。游大人其实开始并非断袖,是被季斐然那狐狸精媚惑了,才会误入歧途。”

季斐然眼睛一横,摆手道:“不使得,不使得。小二你听哪儿说的来?是游大人长得祸害,季斐然调戏游大人,游大人才……”骨鲠,适时想了半晌,未接下去。

游信满意点头,盈盈微笑:“接下来呢?”

小二揉了揉冻红的鼻子,表情忽然严肃:“我表哥在皇宫当差。他听来的消息,没准儿就是真的。他说,季斐然曾经的心上人是个大将军,几年前就死了。季斐然心中受了重创,一直需要人安慰。游大人刚入朝的时候,官儿没那么大,与季斐然苟合,爬上去,便得鱼丢钩……哎,其实小的一直很钦佩游大人,真不希望这是事实。”

那三人顿时锥子扎不出一声儿来的,各想各的。最后季斐然先笑道:“行,子望,你也喝够了,咱们回去。”游信点点头,看了他一眼,令知府付了帐,默然尾随季斐然。

季斐然方走两步,便转身道:“游大人,这天凉飕飕的,赶紧回去洗洗身子,睡上一觉,不必跟着我。”游信道:“你穿得单薄,不如随我一同回去。”走到他身边,欲握住他的手。季斐然退了一步,想拒绝,抬头却发现他瘦了一圈,心中一紧,便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街上人潮翻涌,一名鬻马人站在巷子口,嘴皮冻得发紫,却颇有精神,四处叫卖,并声称那是上好的纯血马。季斐然走过去,又开始狗拿耗子:“纯血马有十五到十七掌,你这马撑死也就十三掌,怕就是普通的中原马。”

那鬻马人小声道:“这位公子,我这马难驯,只让牵不让骑。不这么叫,如何卖得出去?你瞧瞧我这手,都冻成这样了。”说完伸出一双乌紫的手。季斐然瞅了那马一眼,笑道:“你没学过训马吧?这马看去不难驯服。”鬻马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

季斐然道:“马儿外表温顺,实际上,好强到了骨子里。其实在战争中,许多马儿并不是倒在枪林弹雨中,而是奔跑过度剧烈,累死于战场。”鬻马人还未说话,游信便微愕道:“当真如此?”季斐然笑道:“原来博学多才的游公子也不知道呢。”游信哑然。

季斐然道:“这马叫什么名儿?”鬻马人道:“追风。”

季斐然从容不迫地走到马左侧,慢慢伸出手,接近马的鼻孔,轻轻呼唤道:“追风。追风。”那马立刻凑过鼻子嗅闻他的气味,季斐然对它微微一笑,顺势抚摸马的面颊,讨好地给它搔搔痒,马儿耳朵随意转动。季斐然接过缰绳,认镫扳鞍,纵身一跃,人已在马背上。

同时,鬻马者急道:“别,别……”季斐然骑在马上,安然无恙。又两脚轻磕马腹,抖着缰绳道:“追风,走。”追风缓步走起来,左手一拉丝缰,它便左转,右拉右转。走了一圈回来,两手轻轻一拉说一声“停”,它便停住。

不少人开始围观。季斐然从马上跃下,又摸了摸马儿的鬃毛,轻声道:“马儿最通人性,你若对它友善,它定会对你忠诚。”鬻马者连连点头。游信若有所思地看着季斐然,却未将问题说出口。若要季斐然说出这么感性的话,怕比登天还难。

季斐然确是在借花献佛。同样一句话,出自不同人的口。一句数年前,一句数年后。只是,那人活在少年英姿勃发的年代,季斐然一样未曾离开。

犹记当时,玄武门前,人在马上,登高望远。叱咤风云,笑傲千春。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已有人开始考虑买这匹马。季斐然苦笑许久,松开缰绳,抬头正欲叫游信离开,却发现游信正蹙眉看着他,竟像是要哭出来。

第26章

季斐然未见过他这般眉角,作殷浩书空,不敢拿他玩笑。游信却微笑道:“如何,这马你可要买下来?”季斐然微微一怔,随即辞拒。游信未多扯劝,唤之一同回去。

归衡启和封尧在炕上,鸡毛打鼓似的,辄一壶水烧得骨碌碌响。归衡启不知从哪里拖到件一口钟,又破又旧,围在罩甲外,拥抱而卧。缩成一团,还颤多梭,乍见方以为是一只孵蛋的老母鸡。封尧一见季斐然,搤腕而立,则差未扑过去揽持呜砸。

游信抖抖褂子,坐在那两人身边,呵一口气,开始博议洪灾一事。季斐然缀坐,假马无事瞅了他一眼,见那脸美如冠玉,吹个口溜子,丢眉弄色。游信起眼,目如悬珠,横波一笑。唬得归衡启眼珠子提溜秃卢,埋头装睡。封尧瞑然瞧着季斐然,久几无话。

默了一会子,游信倒先说起治水方案:破岩层,通河床。且为具言。复问另三人。归衡启赞同,封尧无话,季斐然说还得开凿渠道。游信当下成头道:“斐然言之得理。”算讨论完毕,投袂而起。

归衡启又裹了层被子,叹道:“哎哎哎,季大人哪,一句话让人笑,一句话让人跳。”

季斐然隶之而去,到了游信房门口,敖弄道:“小脸一板起来,可不波俏了。”游信正坐在桌旁,见了他,便起身拱手道:“屡承道诲,不胜感激。”

难得跟人走一遭,却碰了满鼻子锅底灰,季斐然不想吃这个亏,也吃不得这个亏,便笑道:“子望老家可是山西?”游信道:“不才家在浙江,钱塘人士。”

季斐然拍拍袖子,倚门而立,一副二流大挂的模子:“子望,山西人最爱吃什么?”游信顿时成了木雕泥塑。季斐然逐句逐字道:“拈酸泼醋。”游信霎时坐腊,抿了抿唇。季斐然本想再说几句,却忍着走了。游信道:“行短才高,恣荡卑鄙。”

这话倒把季斐然给震住了。回过头,季斐然道:“游大人说得没错,季贤就一骚托托的主儿。”游信略有动容,却冷笑道:“想你还有自知之明。”季斐然挑衅道:“相比桑雍一般的游大人,还是差了那么一丁点。”

游信冷冷道:“迷摄他人,还要拖几个落水?”季斐然惊仡看着他,又匆促垂首,死命儿盯着地面道:“篱牢犬不入。莫不成游大人心里有鬼了?”游信声音阴冷:“你说呢。”

季斐然攥紧衣摆,强笑道:“在朝廷以淫乱出名,每天只知道想下作之事,与季斐然这样的人,有甚么情可谈呢。”游信正欲说话,季斐然又叹道:“何况,游大人与我不过逢场作戏。这一点你知我知,何必叫我摊开了说。”

游信奄忽将他拉入怀中,强吻上去。季斐然如僵木一般站在原地,任他亲了良久。在挑开唇瓣的瞬间,季斐然抱住他的脖子,与他粗暴吸吮。游信推他上床,压在他身上,方解开季斐然的衣带,见眉如初月,眸似点漆,却无半点神采。缓缓停了手。

季斐然勾住他的颈项,侧头轻吻他的脸颊唇角,却被他推开。游信坐起来,闭上眼,轻轻摇头:“罢了。我怕了你。”季斐然半晌无语,系好衣服下床,讥笑道:“你还真是以禁欲为乐。你不愿意总有人愿意。”游信下去,挡在他面前:“哪都不许去,睡我这里。”

季斐然笑之以鼻:“你还想管着我不成?”游信只得道:“我正一品,你从二品。”季斐然万万没料到他会使这招,嗤笑片刻,倒在他的床上,展开四肢,半点空隙也不给游信留。

游信搬了椅子坐在他身边,咂咂嘴,沉思默想。约莫过了半盏茶功夫,忽然轻握住季斐然的手,细细端详。五指洁白晶莹,柔静多姿,仿佛雪莲花瓣。

游信轻轻说道:“方才是我的错,不要气了。”季斐然紧闭双眼,蹙眉哼一声,抽手转身,似已入睡。游信轻声叹息,替他掖好被子:“你睡着了?”季斐然未回话。游信柔声道:“斐然,我一直觉得你是最好的。”语毕,在他脸上吻了一下,坐到窗边读书去了。

季斐然睁眼看着床幔,眨了几下眼睛,将头埋入被褥。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外亲内疏,白水煮豆腐似的混着过。游信天天策划治水一事,季斐然偶尔跟过去插一脚,但都给游信打发回来,季斐然只得耸膊成山,指着游信说那是头疯骆驼。瞥眼间,春季到来。

因黄河水系分主支流,若将主流加深加宽,疏通支流并与之相接,培修高处,疏浚低地,自然形成湖泽陆地,将所有支流连结,洪水便畅通无阻,流向大海。

游信对各地水情都做过分析,制定方案:一方面加固修筑堤坝;另一方面,改堵塞为疏导,根治水患。洛阳南郊有一座高山,挡住洪水。因此发洪之时,高山中段缺口处,有一个很大的漩涡。但及夏季,洪水奔腾,岌岌可危。要实施方案,只得开山挖河。

这可不是一项小工程,需要大量银子和人力,必须先上书朝廷。叫人捎信回京,皇上那边的答案是考察后再议,指明要游信亲自去。因怕夏季洪灾加剧,游信二话不说,带了几件衣服与封尧前去。归衡启和季斐然以“文官拖尾巴”为由,留在城内。

季斐然与归衡启待在宅中,百无聊赖。

又过了数日,封尧回来,说游信还有事未处理完,会在夏季前赶回。

春末时节,理应发灾率极低。但这一年分外古怪,天降惊雷,一夜洪霖,划破城内寂静。季斐然原本展转难眠,好容易有了睡思,曈昽中,却做了魇梦。梦中游信脸色卡白,在水中奋荡,朝他伸出手,他刚想去拉,人却被洪水冲走。

轰雷落下,蜂虿作于怀袖,季斐然飞速坐起,大惊失色。风号雨泣,飒飒敲窗。季斐然衣服也未披上一件,便破门而出,直冲入游信的房间。

房内罄然无人,桌上一书卷,雨透窗落,宕涤字墨,四处流溢。季斐然看着空床,被单整齐,床帐高挽,眼前一片昏花,往后连退几步。狂风袭来,房门砰然关闭。

季斐然顿时罔知所措,看着黑压压的后花园,拾起路边的竹伞,冲出大堂。朱灯熄灭,视线薄暗。漆夜无月,崩云快雨。季斐然将伞撑开,暴风吹得伞檐乱摆。将之拧回头顶,冲出宅门。哪知刚走出去一步,等时浑身湿透。

街上空寂,歪歪斜斜顶着伞走一段,速度如何也快不起来,雨水斜打在身上,冰凉刺痛。握着伞骨的手亦失去温度,干脆直接将伞丢在路旁,伞檐顺路,接连翻了几个筋斗。雨冲得人舍不开眼,季斐然握紧冻僵的双手,四处寻找那个人的身影。

暴洪复发,堤坝横制颓波,洪潦只能徘徊在城外。南郊山峰断续坍塌,泥石流滚滚落下。季斐然看着那远处的山,目光呆涩,阒然无声。

雨越下越大,头皮被雨打得发麻,关节的疼痛移到心窝。力气似乎在一点一点散去,最后季斐然双腿一软,跪在地上。脸埋入双臂,滂沱大雨落地,擦着他的鼻尖流过。

有人自雨中奔跑而来。季斐然猛地抬头,却无力起身。那人将他搀扶起来,还未说话,他已带着哭腔道:“子望!!”抱住那人的头,倏然吻住。

不过多时,天微明,雨且停。街上寂若死灰,水渍未干。

封尧背着昏迷的季斐然,一步步往回走去。

第27章

封尧背着季斐然回去,便见大厅坐了个人,正端坐品茗。眉如长松,项似琼玉,发如云鬓,手似春笋。举止闲雅秀媚,双眼却一直往外瞅,跟大闺女盼情郎似的。眼前无战火,身后无追兵,轻松一身,正是游大学士。

见了封尧,游信即速放下茶盅,快步走来,眼角一弯,喜道:“昨儿原想回来,但你们这睡得早,我就住了客栈。斐然还说着我要被洪水冲,怕是不能称他心意了。”封尧冷冰冰地看他一眼。游信这才看到他背上的季斐然,笑容慢慢挂不住:“怎么回事?”

封尧招呼人请大夫,一路背着季斐然进屋道:“昨夜他溜出去冲雨,估计会中风寒。”游信从之入房,正欲搭茬,封尧便接道:“我在南门前不远处找到他。”

游信先是一愣,当口变成不食咸鱼的猫,手掌在衣角处搓了搓,帮衬着理锦衾。封尧手拦到一半,则未加户止。游信坐在床旁,嘴角已盖不住笑意,欲把季斐然的手腕,瞥一眼封尧,手又收回去,见季斐然面容憔悴,言下钝颜。只得眼撑撑对着封尧,盼他出去。

封尧将云母帐放下,若无其事道:“方才他亲过我。”游信竦首,不以为然笑道:“斐然长忆一人,这么快就变了心?”封尧苦笑道:“他自是眼拙,把我认成了齐将军。”

游信相仍笑不唧儿:“圣人忘情,最下不及于情,然则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斐然一顺专情,令人钦羡。”封尧坐在游信身边道:“齐将军尚未长忽时,小贤本故不是这种性子。估计受将军影响,素喜抑强扶弱,打抱不平,怀揣火炉似的,看得人心窝都暖着。”

游信瞧着季斐然,默默点头。封尧手板支颐道:“又且这男子与男子之间的情事,也分个上下。整个朝廷都知道,小贤在齐将军上头。我十二弟封帛告诉我,齐将军的体质不适合在下,却不告诉小贤,每次行事都会痛苦。直到他去了,小贤才听说这事,遂发誓再不在上。”

游信的目光凝在一处,仍不答话,付之一哂。

封尧浅笑道:“现在小贤言行不类,始终相悖,憎恨越是憎恶那人的品行,则越要说自己喜欢。齐将军豁达坦诚,厚道热心,小贤偏偏讨厌与他相反的人,故朝中之人几乎都被他讨厌。当着阎王告判官的事,也就小贤能做得出来。”

游信笑容逌然,颇为醉心:“嗯。”

这时,大夫到来,把脉诊疗,开方子,折腾了约莫半个时辰离去。封尧道:“我看这大夫是个水货,我们得赶紧回京。”游信心不在焉地应声。

封尧不经意看他一眼,伸个懒腰,作揖打招。游信行礼送他离去,又坐回季斐然身边,春山吊眉微蹙,凝视他许久,回房收拾行李

黄昏过后,碰巧游信出去,季斐然醒来,屋内无一人。刚走出房门,便看到归衡启猴子似的,烫了屁股发了疯,汲汲忙忙左蹿右蹿。季斐然头尚有些疼,走两步一摇,站定后对归衡启道:“归大人这在瞎忙忽什么呢。”归衡启惊叹道:“祖宗~~回去歇着~~~”

季斐然如堕五里雾中,傻眼看他。归衡启擦把汗道:“王爷和游大人,一个也惹不起。”季斐然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原来如此。王爷去了何处?”归衡启道:“方才还出来过。现在不知道。”季斐然坐在桌旁,倒了一壶热茶,动作慢得像乌龟爬沙:“这茶不错。”归衡启点头哈腰。

季斐然品一口茶,将杯捧在手心,咂咂嘴道:“若论茶中极品,雁荡山之龙湫茶当之无愧。在皇上那讨过一杯,入口难忘呐。”归衡启就像怀里揣着兔子:“不错~~不错~~还是休息吧~~”季斐然道:“对了,游大人呢?”归衡启大松一口气:“早该问了。”

季斐然僵了片刻,置杯子于桌面,却迟迟未抬头:“我做了两个梦。头一个里,游大人被水淹了。再一个,他回来。现在分不清哪个才是梦。”归衡启道:“自然是头一个了。”季斐然当下起身道:“我找他聊一会子。”

归衡启道:“别啊。今儿王爷和游大人明是两盆火,暗是两把刀。不想给烧了砍了,还是待房里罢。”季斐然笑道:“瞧你说的。明人不做暗事,王爷光明磊落得紧。要狡诈,也只是一个人。”语毕潇洒拂袖,跨出门外。

刚走到游信房门前,季斐然却卡悬崖边似的,迈不出半步。良久,摇摇脑袋转身。背后却传来开门声。回头一看,游信方开了门,面容恬美:“来者是客。少憩片刻可好?”季斐然豁然一笑,擦过游信,大步进房,却未正眼看游信一下。

屋内荧光闪烁,灯心如豆。季斐然靠着椅子坐下,十指蜷缩。游信方关上门,他飞速将手搭上桌台。游信从之端坐,含笑道:“斐然可大好了?”季斐然抬眉:“好了好了。”游信道:“明天赶路,你身子承受得住么?”季斐然道:“使得使得。”

游信瞥一眼窗外,又瞥一眼季斐然,掂起季斐然的衣角试厚薄。季斐然下意识往后缩一下,动作极小未被游信看到。游信走到床旁,取下自己的褂子,披在他身上:“你睡觉总是不安生,风湿不犯都难。”季斐然道:“那是那是。”

游信替他裹紧衣裳:“你的病不能再加重了。我睡得轻。”季斐然道:“厉害厉害。”游信直视他,平淡道:“如何?”季斐然点头。游信微微一笑,走到床边:“我去铺被子。”季斐然道:“什么?”游信若无其事道:“睡我这里吧,我容易醒,可以照顾你。”

季斐然一惊,猛地站起来,椅子险些砸地:“睡这里?”游信正欲拉被子下来,却停了动作:“不方便?”季斐然立即摇头:“要睡。”游信怔忪看他良久,朝他走两步,解衣服,揽他上床。

方躺下,季斐然便往里面缩了缩。游信笑道:“以前我和你待一起,你不常常张牙舞爪么。怎的今天如此胆小?”季斐然拍拍身边的空位:“我是给你留位子。”

游信但笑不语,随之躺下。季斐然一直以面朝上。伸手按住胸口,乱成一团。半晌,以为游信睡已入睡,侧身对着他,却正碰上他的视线。两人之间仅隔寸余距离,呼吸清晰可闻。季斐然作贼似的翻身,背对他。过了一会,又回过头,悄悄看一眼游信。

游信正弯着眼对他笑,却仍未说话。季斐然干脆豁出去,一不作二不休,又翻回去,倏地抱住游信的脖子。游信眼中笑意更浓了,回抱住他的腰。季斐然轻吸一口气,表情却很是玩味:“子望,有个问题要问你。”游信轻声道:“嗯。”

季斐然道:“下雨时,我出去做的事,不是梦,对不对?”游信道:“嗯。”季斐然长吁一声,闭眼又睁开,小心问:“我做了一些奇怪的事……你怎么看?”刚说完,他便开始怀疑脑子给雨瀑布冲坏了。但心里很清楚,自己极有可能会在游信回答以后吻他。

游信淡淡一笑,声音很平静:“我希望你能忘了它。”

季斐然硬挤出笑容:“是么。”游信道:“不过,你看似负心薄幸,实际挺死心眼儿。我知道你不可能忘,不过可以慢慢来。”季斐然努力在逼自己笑,却如何也笑不出来。整个人变成了木雕,连眼都不眨一下。游信顿觉说错话,想要搂住他,却被他推开。

季斐然一吱溜坐起来,闪电般翻身下床。游信连忙坐起来道:“生气了?”季斐然未回话,只埋头穿衣服。游信又道:“斐然,当我没说,好不好?别恼我了。”仍未得到回音。游信一时惆怅,竟忍不住道:“过都过去了,你为何还要时时想着?”

季斐然脸色煞白,几次欲开口,都说不出话。游信见他这般,还道他是思念齐祚,心里也憋了口气:“再说,是你先惹我的。”季斐然已气到嘴唇发抖:“是,是下官的错。游大人,下官在这里赔不是,以后再不会做越礼之事。”说罢行了礼,推开门冲出去。

“斐然!”游信唤了一声,赶紧跟去,方出房门,便不见季斐然的身影。心道他在气头上,还是等大家都冷静了再去和解,回屋歇着,一宿未眠。

其实,季斐然躲在门背后,待他回去才出来。揉揉眼睛,硬打个呵欠,悠哉走回房间。

第28章

谷要自长,人要自强。游信心下知晓,季斐然不会给他好果子吃,次日主动去他房前负荆请罪。季斐然开门,长伸一个懒腰,鸭子摆似的摇回床上,眼皮压铅般合上,端的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游信守他面前,犹疑半晌才道:“斐然,东西可收拾好了?”季斐然扯被子盖住脑袋,嗯了几声。游信往屋内扫了一圈,轻吁一口气,开始收拾他的行李。

一切准备就绪,游信到大厅等待,归衡启刚去半盏茶功夫,季斐然则随之而来。

断断续续砸暴雨,总算挂上大太阳。归衡启翻了皇历,知府送客,一行人备马回京。随从牵马出门,季斐然折扇一撑,走在几人前头,一路左瞧瞧右看看,浑然一副罽袍哥儿相。

洛阳地脉花最宜,牡丹尤为天下奇。正值牡丹盛开时节,满城姚黄魏紫,二乔豆绿,红白粉黛,美不胜收。季斐然一路摇扇一路赏花,仰首闭眼,轻吸花香,怡然自如。

另外三人并肩而行,游信盯着季斐然,封尧盯着游信。正所谓四人行,必有剩余。归大人这会子是和尚之梳,不知自丑,眼睛一弯,还乐得清闲。

走了一段,季斐然停在一朵魏紫面前,俯身去嗅花香。归衡启屁颠跟去道:“这花还真是天下一绝。”封尧道:“可惜花无百日红,过不了几日便谢了。”季斐然端详花蕊,微笑道:“花无百日红,尚有重开日。人有数载命,却无再少年。”

游信离他两步远,垂下眼帘,转身欲走远些,却又听季斐然道:“何况,是个人都知道,一壶难装两样酒,一树难开两样花。”游信顿成木头鸡。季斐然道:“游大人,我说的话对不对?”游信未加理会,跃上马背,驾了一声,马儿疾驰出去。

归衡启眼珠子骨碌一转,刚转到季斐然身上,又转了回去,若无其事地玩花。做人难,做季斐然身边的人,更难。不吱一下,图的是安全。季斐然弹了弹花骨朵,却听到小贩扯着嗓子喊道:“卖鸟喽,斗鸟画眉!”

季斐然侧身上马,拉了拉缰绳,见那小贩打点四五个笼子,几乎只只都在斗着。他手中倒提了个不一样的:绿纱罩子,金漆黄铜钩,哥窑水食罐,盛着个无比赛的画眉。小贩道:“公子,这畜生只除天上有,果系世间无,将它各处去斗,俱斗它不过,成百十贯赢得。买了回去玩玩罢。”

季斐然拽紧绳子,冲那小贩摆摆扇子柄,对归衡启道:“真拿子望没法子,这不对那不是,孩子脾气。我这就追他去。”语毕策马奔驰。

归衡启唤道:“季大人,你骑的是我的马啊~~”季斐然耳聋似的跑了一段,停下来,半侧脸。顿了半晌,重重在马臀上扬了一鞭子。归衡启又喊了数次,不过多时,却没了影儿。可怜巴巴地看着封尧,封尧马脸一拉,上马,头也不回,杀出重围。

由于季斐然闲散,归衡启闹腾,天将黑时,一行人俱未赶多少路。过了个小林子翻了座山,在州镇里落脚。踏进镇口,仰头便见一破牌匾,四个龙飞凤舞的瘦金字:没有客栈。

季斐然下了马,扇柄在手心里咚咚敲:“就这家了。”手一挥,缰绳甩入扈从手中,大步流星杀入客栈。

订房掏盘缠付账下住,一气呵成。见几人衣着光鲜,店内伙计小二则拉了桌子,大摆客栈的特色菜,一看馔食名字,众人纷纷掉眼珠子:没有凤爪,没有肉丸,没有热肠,没有辣子鸡。季斐然将腿一翘,满眼喜色:“真不错。”

封尧道:“觉得不错,就多吃点罢。”游信微笑道:“拙中见巧,倒也别具一格。”

季斐然跟着干笑,几道“没有”下肚,也饱了八九分。回房歇息前,偏偏又瞅着桌脚的酒坛子,拎起,二话不说上楼。游信欲言又止,封尧倒替他说了话:“小贤,少喝点。”季斐然挥挥爪子,稀泥抹墙,甩了门自个儿享受。

散了席,看书的看书,舞剑的舞剑,玩花的玩花,喝酒的喝酒。一个时辰后,看书的看不下去,光临隔壁房门。

刚推开门,游信便看见季斐然躺在椅子旁,手中还抱着酒坛子。游信惊得立刻蹲下扶他,却见季斐然抬眼凝视自己,眸中一半水雾,一半醉意。片刻,季斐然伸开双臂,抱住椅子脚,哼了一声,靠在椅背后睡着了。

游信勾住他的腋下,抱他起了寸许,他奋然挣扎,便不敢再动。季斐然晃晃脑袋,四处摸索,抓起酒坛子继续灌酒。游信按住他的手道:“斐然,不要再喝了。会着凉的,我扶你上床。”

季斐然奄忽搂住他的脖子。游信一愣,似大虫搂着自己搬,僵如雕塑。季斐然已无力气,倒在游信身上,踢翻了身边的酒坛子。一小股酒水流出来后,坛子便空了。

季斐然吸了吸鼻子,轻声道:“齐祚……”

这会子游信更似不能动了,完全滞在原地。季斐然将头埋在他的肩窝,一个劲蹭来蹭去,眼皮子都给蹭红,声音依旧未变:“齐祚。”游信将他抱起,安置在床上。季斐然还在不断唤着那个名字。

游信在他身边坐下。季斐然闭着眼,眉角已冒出细汗,双手乱抓。游信将手放在他的手心,垂头平静地看着他。季斐然握住他的手,打了个酒嗝,坦然微笑。想说些什么,却嘴皮一抖,唇角扁下来:“齐祚……”

游信咽了口唾沫,抽出手,看了季斐然许久,走出门去。季斐然抱住被褥,咳嗽两声道,支吾了一句话,却模糊不清。

次日清晨,游信路过马棚时,发现少了一匹。问过店小二,方知天还未亮,季斐然已骑马离开。

29

牡丹花开动京城,城里花开城外香。季斐然回京时,满城花开,百怪千奇,美得一塌糊涂。扑鼻花粉味带回家,打头一个见了娘。季母泪如金波,涕泗滂沲,左一句儿瘦了,右一句儿累了,七十三八十四,倒弄了半个时辰,总算安静。

屏当,沐浴,更衣,用膳,进茶,动罔不吉。舒适躺了,睡上个好觉,安安心心去上朝,不想听到一个爆料:朝廷内即将举行一场颇盛大颇隆重的婚礼,女方还是湘公主,主壻名叫凌秉主。

湘公主虽不是皇上最爱的女儿,却是皇后的独女,娶了她,凌秉主还真成了地地道道的黄门驸马。据说湘公主貌不惊人,会的东西倒不少。

数年前,皇上曾想指湘公主给龙回昂,独怜龙将军一个不小心,被常及常老头折腾归西,所幸婚礼尚未举行,公主躲过孀居之劫。然始即是指给游信,不料游信生来油嘴呱嗒舌,顺利过关。皇上既然给了他这个台阶下,就定会给得充实。于人道,游大人公而忘私,国而忘家,令人感动;于公道,违抗圣旨,罪不可赦,打几十棍子停俸禄,一切权当未发生过。

游大人向来爱撑门面,赶子不会把自己被抽的事说出口。

这等责罚,对当事人来说,那叫死了一回;对受害人湘公主来说,那叫鸡毛一根。嫁了三回才嫁出去,面子何在,矜贞何在!乱丝难理,怨妇难治。要她不记仇,太阳打西边出来。且湘公主要嫁的人不偏不倚,又是乌眼鸡凌大人。

季斐然站在白玉墀上望天。别人看着和平时没两样,在他看去就黑不溜秋,多了十分的悲凉凄惨。游大人呐游大人,你走背字,完事大吉,洗洗脖子等入棺。

“季大人。”一个声音传来,扎得季斐然脖子直痒痒。回头,见皇上的乘龙快婿笑吟吟地瞅着他。从头到脚的喜气,从脚到头的桃花,头顶一颗红鸾星,闪闪发亮。两只眼睛斜飞,比平时多了几分热情,初见时激愤青年的形象一扫而空,颇有几分洒脱之气。

季斐然点点头,颇喜庆地笑道:“凌大人。”凌秉主道:“季大人定是应了先前说的话,战胜洪灾,凯旋而归了。”季斐然心中喟叹,口气温柔了不少,话里还是带着锐刺钢针。于是道:“哪里哪里,全托游大人了。”

凌秉主道:“季大人去乡下待了一圈,少了几分俊逸,多了几分淳朴呢。”敢情在讽刺他成了乡瓜子。季斐然道:“那是那是,没有乡下泥腿,饿死城里油嘴。”

凌秉主未像他所想那般暴怒,竟收敛了许多:“季大人真是尽忠竭节,体恤百姓。朝中有我季大人,国定安邦,如日中天。”季斐然道:“不敢。斐然读书不多,偏偏喜欢孔夫子,故以为止戈兴仁,方是治国之道。”凌秉主搭浆几句,拱手入殿。

从面皮上倒看不出个所以然,小伙子在这一年定吃了不少苦,毋奈对头是游信,若无身后的常老贼子,他就一只糠萝卜。凌帅小伙儿死板归死板,刻薄归刻薄,心眼应该不坏,方才说的话估计会让他憋屈一番,毕竟窝里反了,必先暴内。

季斐然浅笑掸掸衣袖,跨进大殿,昏昏沉沉地听早朝。皇上问洪灾一事,季斐然大体上报,把责任一箩筐倒在游信身上。皇上无心过问此事,看看常中堂的位置,一如既往,空的。

近些日子朝中发生了什么事,季斐然全无头绪,下朝后问过姒大人,姒大人交代了一个闷雷般的事实:国库亏空,已近崩溃。季斐然问其缘故。姒大人只含糊说:填充兵粮。

确是晴天霹雳。季斐然猛地想到离开京师前发生的事。他原以为,当初陈大人被贬谪,是凌秉主贪污,常老头包庇他。原来不是他所想那么简单。不是常及一拨三转,也不是皇上棒打不回,更不是游信睁眼瞎。

狐狸号叫狗偷盗,常及蹲在茅厕里,摇旗造反夺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