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是怎样的情深?又是怎样的沉默而无奈的交付与守望?

他甚至连我都瞒着,他是不是在担心,我知道以后会不放心,暗地里找人去取南承曜性命,去毁了那女子可能的幸福?

我真的很想告诉他,我不会的。

一个连唾手可得的天下都可以当作游戏来颠覆的男子,任何权势在他眼中都只不过是过眼云烟,或许不会及得上所爱之人的一抹浅浅笑靥。

而那女子,即便我与她交往不深,可是我不会错认,她淡泊宁静的性子,并不喜欢宫廷之中的勾心斗角阴谋诡计,而她,也绝对不会前来掠夺,她弟弟的王朝。

既然不会对我构成任何威胁,那我何苦赶尽杀绝?

成全一段佳话,为自己留一些余地,也为我的灿儿积福,何乐而不为?

“怎么不说话,对我失望了?”或许是见我久久的没有做声,潋开口问道。

我收回自己的思绪,扬起脸,对着他绽出一朵最明媚的笑花,一伸手勾住了他的脖颈:“你在说什么傻话,我怎么可能对你失望?你是整个天下最最优秀的男人,是我与灿儿最称职的丈夫和父亲,更重要的,你是我这一辈子最爱的人,我爱你都嫌时间不够,哪里有功夫来对你失望?”

他的眼中,现出动容的神色,或许还含着一丝愧疚,不过我并不需要。

我只是主动将自己的柔唇印上了他的,长而缱绻的一吻,缠绵悱恻。

却偏偏有人不识趣的前来搅局,“咳咳”的假咳之声响起,我平日里再怎样的镇定自若,此刻也忍不住羞红了脸埋首于他的怀中。

潋笑着放开我:“我先随他们去处理些事情,稍后再回来陪你。”

我点头,含笑看他们离开,然后一个人在这瑰玮秀丽的紫荆宫中漫无目的的闲逛。

“娘娘。”文丞相迎面走来,向我行了个礼。

我微微一笑:“陛下和允将军他们在商议国事呢,丞相快去吧。”

话一出口,我看着他的颜色微变便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果然,文丞相带了丝落寞酸涩的开口道:“陛下并没有叫我,我如今也只是虚担着一个丞相的头衔了,现在的陛下,提拔重用他自己培养起来的新人,新人有闯劲有能力不是不好,只是也不该对从前的齐越元老这般轻待呀…”

文丞相说的这些事情,我是知道的,可是没有关系,我可以放任甚至帮助他排除不顺从他的人,不断巩固属于慕容潋的势力和威信,只要是为了我的孩子,为了齐越,为了我们的新王朝好,我不会在这些小事上和他起争执。

况且,他提拔重用的,绝不是无能之人。

文丞相见我久久不接话,转了个话题开口道:“我是特意来找娘娘的,想问问娘娘南朝的那些皇室遗宗和嫔妃应该怎么处置?”

我笑了一笑:“这件事要由陛下定夺,我可做不了主,不过你刚才说嫔妃?可我记得南承曜只在登基的时候立了一位皇后,没多久便与齐越开战,所以他一直都没有封妃呀。”

“是上一任南朝皇帝的妃嫔,除了有一位贵妃当年吞金自尽追随老皇帝去了,如今那些妃子们都在普济禅寺带发修行呢。”文丞相先回答了我的问题,停了片刻,又再开口:“正是陛下让老臣去查这些南朝皇室遗宗和嫔妃们的,我想先问问娘娘的意思,陛下心里有没有个大概的处置意见,如果陛下问起来,老臣也好应对。”

我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略微佝偻的身体,这个自小教我治国方略,如父皇一样疼爱我的人,真的是老了。

我心底忽然生出一抹不忍,将本已经辗转到舌尖的搪塞话语咽了回去,轻轻叹道:“那些妃嫔掀不起太多风浪,可以留着,这样,也会给世人一个陛下仁厚的形象。但是那些皇室遗宗,一个都不能留,斩草必然除根。”

他连连点头,陪在我身边走着,明显的欲言又止。

于是我问:“丞相想说什么便说吧,您在我心里,一直相当于半个父亲。”

他苍老的眼中,闪过感动和泪花,颤巍巍的开口道:“既然这样,老臣也就直说了,我知道娘娘与陛下的感情一直很好,但如今天下一统,而陛下总会,总会要有妃嫔的。娘娘应该明白,这后宫,从来都是朝堂斗争的延伸,是陛下制衡朝臣权力的重要场所,所以老臣虽然明知道娘娘的委屈,却还是不得不提啊…”

我的笑意凝在了唇边,半晌没有说话。

而文丞相苍老的声音,继续响在我耳边:“…奉将军的侄女和李大人的女儿年纪刚刚好,人品样貌各方面又还端正,奉将军和李大人是我齐越的老臣了,一直以来忠心耿耿,他们的侄女女儿入了宫以后,必然也会尽心服侍陛下和娘娘的,总比,总比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新秀家里的女眷要懂得分寸…”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对着文丞相如仪微笑:“我明白的,劳烦丞相替我转告奉将军和李大人,尽快将府中适龄女眷们的画像送进宫里,我会找时间向陛下说的——对了,我记得丞相有一个孙女年纪也差不多合适,不若一道画了送进宫来吧。”

老人的面上呈现出受宠若惊的神情,眼底却掩饰不住那一丝得偿所愿的喜色,依旧以退为进的连连推辞:“我那孙女薄柳之姿,哪能和奉李两家的千金比。”

我唇边的笑意越发的亲和:“瞧您说的,该不会是舍不得自家孙女,不愿意送入宫中给当妹妹吧?”

“娘娘哪里的话,既然娘娘不嫌弃,我一定会教导俪儿好好的服侍陛下和娘娘!”文丞相一迭连声应着,心满意足的告退。

我看着他蹒跚走远,垂下羽睫,掩住其中的倦意,无奈,和浅浅悲哀。

“娘娘您快看,多美啊!”

身后奕芪惊叹声响起,我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旭阳初照,从古老的宫墙后面一点一点升了起来,明亮的阳光,与琉璃瓦和清碧湖色交辉,洒向这瑰玮恢弘的宫殿中的每一个角落。

我在晨曦当中对着自己微笑。

不管怎样,这是全新的一天,而我面前的,是一个全新的王朝,他是那样的美丽祥和,由我和潋亲手开创,也终将会在我们手中,一天一天壮大富足。

番外 关于苏修缅 上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不是邪医谷谷主

我那时病得快要死了,躺在简陋的医馆当中等爹娘回家拿钱,可我怎么也没等到,我等来的,只是医馆的先生嫌恶的指使下人将我扔出了门。

“既是没钱,那就只有等死,你爹娘都不要你了,我这里也不是救济所,你可怪不得我。”

其实即便有钱,我的病也是医不好的,爹娘为我几乎花光了家里的积蓄,又辗转了好多地方,我是知道的,我并不怨他们。

蜷缩在街角的时候,我以为我要死了,可是生活往往会在你最绝望的时候,为你带来最浓烈的惊喜。

他来到我面前的时候,我甚至以为我见到了天神。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人,虽然我见过的人并不多,而他其实也只是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男孩子,可是我一直固执的以为,在这个世间不会有人比他更好看,而随着年岁的渐增,我见到的人也越来越多,我依旧这样以为。

他问我,愿不愿意把命给他。

我并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可是我点头,说我愿意。

于是他出手救了我,给了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唤做“漓陌”,他将我带到邪医谷,我曾听他的其余同门师兄弟说他只是一个弃婴,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他才救的我。

可是,原因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可以留在他身边。

后来他杀了先谷主,成了邪医谷的主人。

很多人不服气,以为只不过是侥幸,仗剑比试的人络绎不绝,却从来没有一个能活着离开。

我冷笑,如果他们见过他练剑的样子,如果他们见过他以身试药,就会明白,这世间,从来都没有侥幸。

我知道他的身体一直不好,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到藏风楼闭关,我知道那其实是疗伤,也知道他一直以来都用毒来压制体内的伤病,他并没有刻意避讳我,却也从来不会告诉我一二。

我担心,心底却也病态的泛着苦涩的甜,这是只有我知道的秘密,我和他之间的秘密。

在世人眼中,他从来都是一个传奇。

他们只记得“沉水龙雀”破空而来所激起的惊世风华,只记得他在眉山之巅傲视天下的绝世风姿,从来没有人知道,支撑这个传奇的,是一个饱经伤病的身体。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他一直都是清绝冷寂的人,我曾以为这一生都会如此,然而,我错了。

他救了她,最初只是为了先谷主的遗愿,这我是知道的。

后来,他教她医术,教她弹筝,带她游历天下名川河流,甚至为她创了棠花针,我告诉自己,这也只是因为先谷主的遗愿。

再后来,我便骗不了自己了,他会在她没有注意的时候,静静看她,那样柔和的目光,仿若害怕伤到她一样,小心翼翼的敛了其中的冷意,柔和得并不像苏修缅。

可一旦她察觉,他的眼中便重回冷寂,而她的目中藏着依恋。

自她醒来以后,或许是因为一直和他在一起的缘故,性子越来越淡泊,对每个人的礼貌之后,总是透着疏离,还有连她自己也察觉不了的防备,除了对他。

她对他,即便还算不上爱,可那份依恋,即便是我亦能看出,我不信他不知道。

可是后来,却是他亲自送她出谷离开。

那一次他们外出的时候,遇上了慕容家的人,她没有记忆,即便有,也不会是关于慕容家的。

若不是疏影,可能他们根本不会相认。

她看着众人对她行礼,说她的父母一直在找她,目光茫然,越过人群便去寻他,寻到了之后就再也不肯移开。

而他并没有看她,眸光极淡。

她说她有东西要回去收拾,我知道她心底是隐隐期盼着留在邪医谷的,我不知道回到谷中以后她有没有对他开过口,我也曾想过或许他不会让她走,可是最终,却是他亲自送她出谷。

他进藏风楼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呆在里面的时间也越来越久,我想我隐约能明白他为什么会送她离开,纵然这个猜测并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所以我宁愿相信,他会让她离开,只是因为唤醒她的是那一声“倾儿”。

其实我曾经亦是见过她的,在眉山之巅他与南承曜比剑之时,那个时侯她还是前朝公主,裹着大大的狐裘,只露出一双眼睛,而那双黑白分明的美丽眼睛里,只容得下一个人的身影,并不是他。

她走了以后,他将邪医谷前精深的奇门遁甲之术移至谷内,在入口处换上了最简单的阵法,他那样的不愿让旁人打搅,却还是给了他们可以入谷的机会。

只是因为,他想要知道她的消息。

自她走后,但凡有人入谷求医问药,他的诊金,永远都只是慕容家二小姐的消息,后来,变做了南朝三王妃。

会来寻他的,能寻得到他的,都不会是常人,而所患之病,必然也是世人口中的神医都难以医治的。

纵然他的医术极高,不必每次都用上“画鬓如霜”,可是终有需要动用的时候。

那一次,他刚欲入藏风楼闭关,便有人带着她的消息前来求医。

我一眼便看出那人的病非“画鬓如霜”不能治,极力的阻止,可还是没有用,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取走了装金针的玉匣。

一直死死的守在门外,半步都不敢离开,待到他终于出来了,我的心疼得连呼吸都不能。

他的唇色青白,额上鬓间,冷汗涔涔。

我下意识的上前想要伸手扶她,他却只是疏离的一挥手,避了开去。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不经意间触碰到了我的手,温度冰冷得可以冰伤人心。

我终是没能忍住心中剧烈翻涌着的疼痛,落下泪来:“公子,你为什么还要施针,你的身体根本就吃不消!”

他的眸光没有了平日的清绝冷寒,却显出几分淡淡的郁悒优柔,明明那么疼,藏得却那么深,然后,微笑。

他笑起来的样子异常好看,犹如冰雪初融,润泽新梅。

他是那样清绝冷寂的男子,我跟在他身边已有十余年,可是我见过他笑起来的次数寥寥无几,而这屈指可数的每一次,却都与她有关。

后来她走了,他的笑容也跟着走了,如今重见,风华更甚,只因为多添了一抹艳色——血染轻唇。

我的手足冰凉,他不要我搀扶,拒绝任何人的靠近,所以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带着那样惊艳又飘忽的淡淡笑意,开了口,眼光,静静的投在雪天之外某个未知的地方。

他的声音温柔而惨痛,他说,我想要知道她的消息。

我浑身巨震,根本连动都不敢动一下,我知道人在痛极的时候意识会出现混乱,但他的眼神却是那样清醒,然而他在清醒的时候,却又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步一步走了出去,青衫血袖,踏梅缓行,终于,慢慢的倒了下去,落雪无声。

那一次,他得到的消息,是关于她与南朝三皇子的,盛世婚典。

番外 关于苏修缅 下

他喜欢海棠。

若耶溪畔那一片郁密的海棠花林,是他最爱停留的地方,曾经,他与她一道,引了溪中的清水浇灌。

后来她走了,满树缤纷的花影仿佛也失了颜色,他一个人久久的立着,那一袭淡墨青衫幻化成一个寂寥的孤影。

除了若耶溪畔,他最常去的地方便是清漪园,她曾经住过的地方。

推窗望去,有她亲手种下的几株梅树。

他常常静静的坐在那里,就如同,守着整个冬天的寂寞。

那一日天色回暖,雪后初晴,窗外几枝寒梅凝香。

我送药过去,如今她走了,他服药的时候也不用再避讳,其实我是松了一口气的。

并没有多想,推门而入,却见他正对着面前的画卷出神,身侧的笔,墨汁已干。

听的响动,他极快的收起画卷,揉于掌心,然后微一蕴力,那画纸便化做了虚无。

我神色如常的将药端给他,没有告诉他其实我已经看见了,就像没有告诉他,只有越是珍重,才会毁的越是如此决绝一样。

她已经嫁给了此生最爱的人。他不允许任何人破坏她的幸福,哪怕那个人,是他自己。

后来,我无数次的在梦中重见那一幅画。

疏疏朗朗的几树梅枝,没点上花瓣,婷婷袅袅的一抹背影,描不出容颜,可是分明,每一截衣裙,每一个姿态,都透着眼熟。

他吩咐我即刻启程去往漠北的时候,我并没有丝毫的惊讶,即便,他才刚从藏风楼出来。

我只是在心底奇异的庆幸着,幸好带消息回来的人是谷中弟子,并不是挟消息前来寻医问药的。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后悔,南承曜并没有如他所期望的那样,很好的保护着她。

其实我与他都知道,邪医谷与漠北相距甚远,而她已经在董氏一门的手中,即便是我们以如今这样快的速度赶赴邺城,多半也是来不及做什么的。

可是,我明明知道却没有开口阻止,就像他明明知道却仍旧策马急行不分昼夜一样。

或许真的是机缘注定,又或者当真是他前世欠了她,阴差阳错,她竟然再度坠崖,身体里还盘桓着“千日醉兰”的毒性,而他,再度救了她。

情知劝不得,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再一次的以毒压伤,然后罔顾连日的奔波急行,动用“画鬓如霜”只求她能安然无恙。

他第一次开口让我在一旁辅助施针,他本就是医者,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再清楚不过,而因为是她,他容不得半分的闪失。

到了后来,他的心力透支太多,我不知道需要多强的意志,或者说是爱,才能让他坚持着勉力施完最后一针。

我看着那女子依旧昏迷的容颜,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为了救她,他几乎是在用自己的性命来换。

他疗伤的时间远远不够,他不愿她知道,所以算准了她醒来的时间出关,再一次以毒压伤。

我想他或许是想要带她走的,既然南承曜远不能如他期望的那样照顾好她。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他才会出言要与南承曜比剑,又或者他只是想要以此来激他,从此好好待她。

我也不知道,他看着她在另一个男人的怀中,缠绵亲吻之际,心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他们都不明白,为什么他与南承曜的比试,仅仅只以三十招为限,只有我知道,那是此刻的他,所能承受的极限。

南承曜牢牢地搂着她,开口:“苏兄日后若有任何用得到的地方,我夫妻俩必当全力而为,以还今日欠下的恩情。”

他的眸光清寂静然,隔着风雪落在她身上,声音听来有些飘忽。

他说,她欠我的,这一世是还不了了,等来生吧。

他们走了,并不知道,这一次,就在原地,青幔当中,他闭关疗伤,足足半月之久。

她再次来到邪医谷的时候,是为了她的身世。

那个时侯她已经怀了身孕,他事先便知道了,所以面上只是淡然,然后在淡然之下,倾尽心力的为她调理安胎。

那个时侯漓心已经死了,我没有办法不厌恶她。

当年他救下真正的的慕容清,要了她的身份当做诊金,以他的性子,自此两清,他不会再理会她的生死,也不会去置疑纠缠她的承诺。

可是,就因为她,从他知道上京忘忧馆桑慕卿名声大噪的那一天起,他派出了漓心。

证实了那个总是以轻纱掩面的女子的真实身份以后,漓心便一直留在了忘忧馆。

即便是做这样令他自己不齿的事情,只要她安好,他不会有半分迟疑。

只可惜这些,她却并不知道,他不会让她知道。

她匆匆赶回上京,并不会知道,因为担心,他在邪医谷施完“画鬓如霜”之后,伤情大动,本该立刻入藏风楼闭关疗伤十天半月的,他却只用了五天,然后马不停蹄的赶往上京,然后再一次的以毒压伤,施针保她安稳。

她不会知道,他的身体已经一天天接近极限,所以才需要南承曜准备静室,日日疗伤。

本该是长时间的闭关的,可是如今的局势,他放心不下她,所以只是每日入静室几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