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大臣看准时机歌功颂德起来。

堂中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

沙纳利道:“我已特意叫人按照西羌风俗重新修葺迎宾馆,还望使节能在突厥宾至如归。”

祁翟听完后,面露犹豫之色。

沙纳利道:“莫非使节不喜欢?”

祁翟道:“我受王命而来,一是贺喜,一是想增进两国情谊。因此,我希望可汗能将我安置在突厥大臣的家中,以便亲身感受突厥风俗人情。”

“这…”沙纳利皱眉。

祁翟道:“我只是为了增进西羌对突厥的了解,因此小住两日便可,至于随行之人,可汗若觉得不方便,不带亦可。”

沙纳利目光看向两旁的密加和确珠。

密加低头不语。他之前收到弹劾,正闭门谢客,若非西羌使团前来,非比寻常,他根本不会出现在堂中。

确珠扫了一眼他身后之人。

那人上前一步正要说话,就听祁翟道:“我与小可汗一见如故,如蒙不弃,可否受邀小住?”

他既然开了口,原本要毛遂自荐的人只好收回脚步去。

沙纳利看着确珠。

确珠立刻笑呵呵道:“荣幸之至。”

如此一来,小可汗府便炸开了锅。

何容锦和额图鲁一起用完膳,正要偷闲回房喝两口小酒,就听门房匆匆忙忙地跑进来通报道:“小可汗回来了!”

“哦。”他心有不甘地摸了摸葫芦。

门房道:“和西羌使节一起回来的!”

额图鲁讶异道:“咦?使节来我们府里做什么?”

门房道:“不知。”

额图鲁见何容锦推着轮子要走,忙抓住他的轮椅道:“你去哪里?”

何容锦拍拍自己受伤的腿,道:“难道你想我用这副模样去见西羌使臣?”

额图鲁道:“我们府里只有你会西羌语,你不去谁去?”

何容锦道:“使臣会自带译官。”

“万一没带岂非失礼于人前?”额图鲁道。

何容锦道:“你再不去前头迎接才是真正的失礼于人前。”

“一道去!”额图鲁不管三七二十一,推着他就走。

“你!”何容锦感受着从面颊两旁呼呼刮过的风,又看看那条被自己狠狠心打断的腿,心中苦笑:这次真的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第9章 斗角钩心(八) ...

西羌派遣的使节是祁翟,这在他抵达京都之前便已通报过了,因此何容锦看到祁翟时并没有露出任何惊诧之情,而是恭恭敬敬地行礼。

祁翟看似向额图鲁回礼般地微微侧开了身子,笑道:“小可汗府中果然藏龙卧虎,两位一看便知非寻常人。”

确珠道:“这是府中总管,何容锦和额图鲁。”

祁翟生涩地念着两人的名字。

确珠道:“何容锦深谙西羌语,若使节不弃,就由他来带路。”

祁翟挥退自己从西羌带来的译官,看着何容锦含笑道:“那就有劳了。”

何容锦用突厥语抱拳道:“断腿之人招呼西羌尊贵的使臣,未免有失国体。”

确珠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的眼睛微微眯起。

祁翟目光不经意地在两人之间一转,笑眯眯地转身指着门道:“突厥的门倒是与我西羌极为相似。”他说的是西羌语,在场除了祁翟本人之外,只有他随身带来的译官和何容锦才听得懂。译官之前已被祁翟挥退,此时自然不会再贸贸然上前,因此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何容锦身上。

何容锦暗叹了口气,将他的话用突厥语说了一遍。

确珠微笑道:“这更说明突厥西羌两国乃是兄弟之邦。”

祁翟道:“小可汗所言甚是!”

两人相视大笑。虽然两人交流需要人来解释,笑容却无需。

确珠在前领路,祁翟紧随其后,额图鲁推着何容锦的轮椅与译官一同走在最后。

突厥府邸并不似中原人那般讲究,走走便到了头。确珠将他安排在何容锦房间左近,祁翟非常潇洒地打发走了译官。这倒是让确珠大吃一惊。毕竟祁翟语言不通,打发走自己的译官无疑是将他在府中的口耳都交给了小可汗府,这可以说是莫大的信任,因此在祁翟提出要叫两个用惯的下人与自己同住时,确珠一口就答应了。

“小可汗日理万机,不必陪我,就请这位总管陪我说说话吧。”祁翟道。

确珠的确想将祁翟在府中的言行向沙纳利回报,因此顺手推舟答应了下来。临走时,他对何容锦道:“西羌使臣关乎突厥与西羌的友谊,务必令使节感到宾至如归。”

“是。”何容锦低声道。

确珠盯着他垂下的头,还有些话想交代,但有祁翟在侧,始终不能畅所欲言。

确珠和额图鲁走后,房间便只剩下祁翟和何容锦两个人。

祁翟走到门边上,小心翼翼地听了会儿动静,才转身朝何容锦行礼道:“祁翟见过赫骨大将军。”

何容锦低着头,毫无反应。

祁翟道:“大将军受苦了。”

何容锦发出了轻轻的鼾声。

祁翟嘴唇动了动,最终叹息一声,转身在椅子上坐下,静静地等候何容锦主动醒过来。

这一等,便是一个下午。

至傍晚,确珠亲自邀请祁翟共进晚膳。

祁翟听不懂突厥语,回头看何容锦,却发现他不知何时醒了,面带微笑地翻译着。

“恭敬不如从命。”祁翟看了何容锦一眼,举步出门。

确珠挥手,身后的仆役立刻上前帮何容锦推轮椅。

像这样的晚宴何容锦自然不能上桌,只能坐在两人中间充当译官。

祁翟表现出对突厥风土人情的兴趣,不时提出疑问,确珠一一耐心解答。

一顿饭吃得虽久,却甚是愉快。

饭后,门房禀告说两个人自称西羌使臣,要见祁翟。

祁翟道:“定然是我随身仆役到了,让他们在我的房中等候,我这就回去。”他顿了顿,又道,“或者,还是让他们先见见小可汗?”

确珠不以为意地笑道:“使节舟车劳顿,十分辛苦,我就不打扰使节休息了。”说罢,招来仆役送他回房。

祁翟临行前看了何容锦一眼,见他没有跟来的意思,几不可见地叹了口气,转身回房。

确珠等他走后,才道:“过来吃吧。”

何容锦解下葫芦喝了一口道:“我只馋酒,不馋美食。”

确珠皱眉道:“空腹喝酒伤身。”

何容锦道:“不喝酒伤心。”

确珠道:“我记得刚认识你的时候,你还不曾如此嗜酒。”

何容锦道:“未入小可汗麾下时,我哪里有那么多闲钱天天打酒喝。”

“如此说来,倒是我害了你?”

“不,小可汗阻止了一个盗酒贼。”何容锦举手要喝酒,却被确珠按住。

确珠抓起一块肉送到他的嘴边。

何容锦伸出左手将肉接过来,才塞进嘴中。

“今晚子时之前,我都会留在书房,你有任何事都可以来找我。”确珠起身,“谈心亦可。”

恐怕他现在需要的不是谈心…而是当心。

何容锦摸着葫芦,眼中阴云密布。

夜深。

人静。

子时未至。

何容锦房间的门被轻轻打开。他一只手拿着傍晚命人找来的木杖,一颠一颠地跳出门外,然后轻轻地掩上门。

圆月当空,白光如霜。

这样的时候自然不利于夜行,但何容锦已经不能再等下去。

他拄着木杖正要跃上屋顶,耳里却突然听到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心中一动,立刻转身推门。但为时已晚,确珠的声音已经从走廊那头传来,“如此深夜,总管想去何处?”

何容锦慢慢地转身道:“辗转难眠,想起小可汗曾说过我若有事可来找你,便想着去书房与小可汗把酒谈心一番。”

确珠道:“那为何走到门口又回转?”

何容锦道:“我突然想起小可汗说过子时入睡,看看天色,子时将近,不敢打扰小可汗休息。”

确珠道:“你的理由倒找得很好。”

何容锦道:“我说的话,句句都是实话。”

“是么?包括你下阶梯时一脚踏空摔断了腿?”确珠道。

何容锦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人生在世难免做几件连自己都不愿意想起的蠢事。”

确珠道:“你真以为我眼拙得连腿上是摔断还是打断都看不出来吗?”

何容锦道:“伤口千万,总有一两例是特殊的。”

确珠慢慢地走到他面前,皱眉道:“你究竟在怕什么?”

“怕?若说怕,我唯一怕的就是没酒喝。”

确珠道:“禁令我已收回。”

“多谢小可汗。”

“那你离开的心思是否也该收回呢?”

何容锦道:“我不懂小可汗的意思。”

“从你放手盛文总管的要务,处处指点新人起,我已知你心中所想。”确珠压低声音,一字一顿道,“但我没想到,你竟然真的会下决心离开。”

何容锦垂眸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确珠深吸了口气,似乎在做一个相当为难的决定,半晌方道:“若我,希望你留下呢?”

何容锦抬眸,看着他眼神灼灼地望着自己,猛然惊觉当日的误会已经演变得不可收拾。想要解释,却不知该从何解释起。因为澄清一个,便要承认另一个,这比澄清更让他难以接受。正在左右为难之际,他听到了一个脚步声。

一个熟悉得令他毛骨悚然的脚步声。

确珠抬起手,轻轻地摩挲他的脸道:“容锦,我希望你留下来。”

由于心头猛震,等何容锦反应过来时,确珠的手已经收了回去。“夜深了,莫要晚睡。”

他缓缓离开,只留下脸上陌生的触感,以及…

来自身后的、难以忽视的滔天之怒。

“原来,这便是你留在突厥的原因。”

第10章 斗角钩心(九)

何容锦缓缓转身。

廊下里角站着一个影子,高个阔肩。

即使看不清面目,他也能感觉到对方正看着自己。

盛怒的火焰在无声中蔓延开来,好似稍一不慎,便会将两人卷入熊熊烈火之中,同归于尽。

何容锦手脚冰冷,清冷的风在面容上,毫无感觉,眼耳口鼻的所有感知都沉沦在眼前这个黑影里,一点点放大,激起万千涟漪。他深吸了口气,正想说话,那个影子却突然转过身走出走廊。月光打在他高大的背影上,渐行渐远。

鼓起的勇气,握紧的拳头,都在一瞬间松开。

何容锦拄着拐杖慢慢走回门内。

门被咿呀一声掩上。

夜色如镜,波澜不惊,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翌日清晨,细雨蒙蒙。雨水自九天落下,滴滴答答地拍打着地面,景色朦胧。

额图鲁站在何容锦房门外喊了半天,见无人应声,终于忍不住一脚踹开了门。

“何容锦!”喊了成千上万遍仍生涩的口音在空寂的房间内回响。他在房间里搜索了一圈,确定人不在房内,才跑回大厅向确珠禀告。

确珠淡然道:“房中不在,就去茅房找。自己的房中不在,就去别人的房中找。”

“是。”额图鲁能够在千万人中脱颖而出成为小可汗府昌武总管靠的绝不是匹夫之勇,对揣摩上意很有一手。虽然不知道确珠为何一大早就要找何容锦,也不知道何为何容锦一大早就不在自己的房间里,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他们之间似乎出现某种裂痕。

这对向来与何容锦不和的他来说,当然是一件好事。

他立刻下令让府中所有护卫大张旗鼓地找起人来。

等事情传到确珠耳朵里时,何容锦被找到了,整个小可汗府也被折腾得差不多了,唯一未受波及的只有西羌使节祁翟的居所。

确珠看着被额图鲁推来的何容锦,皱眉道:“一大早,你去了哪里?”

何容锦打了个哈欠道:“散步。”

额图鲁道:“什么散步,根本就是半夜酒瘾犯了,去厨房偷酒喝,喝高了,醉倒了。”

确珠道:“你在厨房?”

何容锦干笑。

确珠见他头发衣服俱被雨水打湿,便道:“先回房换身衣服,然后随我去见西羌使节。”

何容锦道:“好。”

确珠眸光闪烁,“我是否可以认为,你答应了?”

何容锦道:“今日自有今日忧,明日自有明日愁。我过惯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只议今朝,不提明日。”

确珠道:“今朝答应便好。”

何容锦笑而不语。

回房更衣不过一盏茶的工夫,等他推车出门,发现确珠已经负手等在门外。

“小可汗。”

确珠摆手免了他的礼,自发地帮他推车,“你觉得祁翟其人如何?”仆役慌忙撑伞跟上。

何容锦斟酌道:“西羌王既然派遣他为使者,必有过人之处。”

确珠道:“关于祁翟的传言有两种。一种说他生性奸诈,贪生怕死,唯利是图。他曾是闵敏王的心腹,却被浑魂王收买,在关键战役中投靠了敌方,致使闵敏王一败涂地。”

何容锦道:“哦。看不出他是个小人。”

确珠道:“另一种说他乃是个忧国忧民的良臣,因闵敏王施政无道,才投靠浑魂王,为的是西羌百姓免于战火之苦。”

何容锦道:“这样说来,他倒真是个良臣。”

确珠道:“你觉得他是哪一种?”

何容锦道:“无论是哪一种,与我突厥何干呢?”

确珠推着车的手微顿,伸手接过旁边仆役手中的伞,摆手挥退他们之后,压低声音道:“他若是前一种,那我突厥一样能够收买他。他若是后一种…”

何容锦道:“小可汗打算让他来得去不得?”

确珠道:“西羌款款之心,我突厥又怎能背信弃义?他若是后一种,我自然与他晓之以理,为今后促进两国情谊架起桥梁。”

何容锦道:“小可汗明鉴。”

确珠道:“两种做法都是为了两国邦交,只是对象不同,方式也不同。我之所以告诉你,你就是要你帮我看一看,他究竟是哪一种。”

何容锦苦笑道:“我生平有两怕。”

“一是没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