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时今日,她总算觉得,县丞夫人虽然人刁蛮些,但也不是前世印象中那般大恶之人。她却不知,正是因为她有所转变,周边之人态度才跟随改变。

一环扣一环,方才有今日造化。

心悦诚服,她长揖至地:“多谢夫人,民女斗胆,还有一事相求。”

“你这丫头,小小年纪事儿倒是不少。也罢,本夫人今日心情好,你且说来听听。”

“民女有意买一巧手丫鬟,与一粗使婆子。然民女自幼家贫,未曾接触此事,如今竟是毫无头绪。县衙后宅下人来往,皆进退有度,想来夫人于此定有心得,还请指点一二。”

“也罢,这回巧姐儿成亲,我亦多选了几名丫鬟婆子,如今便拨给你两人。”

宜悠此举是为躲懒,前世她就识人不清,这辈子更不敢随便自人贩子手中买人。不过她也有顾虑,二人出自县衙,又是县丞夫人赏下,若是端起架子主不主仆不仆,那可如何是好。

当下她掏出荷包:“夫人所买丫鬟婆子价值几何,还请示下。”

“你且先用着,喜饼做得好,此二人连带房契,一同赏赐与你。”

见识过富贵,宜悠自知晓十两八两的银钱,普通人家自然当做一笔巨款,对县丞夫人而言,不过是拿来随意赏赐下人的珠钗。

既如此她也不扭捏,“夫人大恩,宜悠必做出让小姐满意的喜饼。”

事情至此告一段落,眼见外面打更声起,天边也开始泛黄,她自发起身告辞。

吴妈妈亲自送她到门口,宜悠灿然一笑:“今日之事,多亏吴掌柜与吴妈妈。”

“夫人青眼,乃是姑娘造化。”

“承妈妈吉言,全县谁不知妈妈乃是夫人身边得利之人,日后还请妈妈多多美言。”

见夫人喜爱这丫头,吴妈妈哪还有先前高冷的姿态,她自是婉转应承下来。

“姑娘慢走。”

自县衙出来,宜悠身后跟随二人,手中捏着两人卖身契。薄薄的两张纸在手,她便是这二人的主子。

**

吴妈妈往回走,招呼丫鬟摆饭,她自去与章氏回话。

“老奴于夫人身边服侍多年,鲜少见如此通透的姑娘。人出落的俊俏,性子也没得说。夫人今日对她如此亲近,再面对下人时,她依旧平和,不见丝毫傲气。”

“哎,若是这两姐妹对调一下该有多好。莫说那性子,单凭那张脸,送与贵人,也权当为我儿铺路。”

章氏无限感慨,大越官场还是男人的天下。而讨好上峰,最好莫过于送一美妾。丈夫不顶事,她总得为儿女考虑谋算。

“那姑娘烈性子,送上去怕是要结仇。”

陈县丞刚好进来,听闻此言立刻同仇敌忾:“夫人可是看那沈家母女不顺眼,爷也觉得那二人太过讨厌,不若找几个衙役,端了她家摊子。”

本是讨好之言,听在章氏耳中却是十足不舒服:“那可是给巧姐儿做喜饼的人家,老爷还想去动?”

县丞一番报复之心立刻熄灭,那二人得了夫人青眼,他还是不去招惹的好。

**

三人有何算计宜悠自是不清楚,前世她虽步步算计,可身居高位者哪个不是人精。县衙隐秘,哪是她一个小丫鬟能随意得知。

此刻她正注意后面一双丫鬟婆子,自出县衙后,两人阴沉着脸,姿态端得比吴妈妈还要高。

“二位可是觉得,我家这小庙,委屈了两尊大佛。”

小丫鬟看上去不过七八岁,所有心思都写在脸上:“我们在县衙呆的好好地,干嘛要被你叫出来。”

老妈妈确实有点心思,憨笑着连声说道不敢。

“妈妈不是未曾与人为婢,下人所做活计,无非就那些。县衙也有倒夜香掏大粪的,你二人既被夫人撵出来,难不成还当自己是什么得力人手?”

老妈妈脸色一变:“自是不敢。”

宜悠厉声问道:“既是不敢,那为何一副晚娘脸?”

被她身上气势所摄,老妈妈一哆嗦:“老奴知错。”

将卖身契于手上一抽,她挺直身板:“看到此物没,日后你二人生死都在我手上,官家也不可干涉。”

小丫鬟眼睛变红:“呜…我不敢了。”

“我也不是那动辄喊打喊杀之人,吴妈妈想必交代过你二人,我家是卖包子的。活计不重,且顿顿有白面和肉吃。”

白面与肉可是稀罕物,两人既然被卖身为奴,定不是家资丰裕之人,听此眼睛亮起来。

宜悠转身扬起唇角,打一棒子给个甜枣,她可早已深谙此道。

“好了到了。”

拐角处出现一僻静的四合院,爬山虎攀援在墙头,一阵风吹来,裹夹着阵阵肉香。

“你们运道好,今晚我娘烧了红烧肉,快进去吧。”

**

李氏听闻门外吱嘎声,出来迎接闺女,却被她身后二人吓一跳。

“娘,这是县丞夫人送我的两个丫鬟,帮着做包子,还有小姐出嫁所用喜饼。”

“夫人真是大善人。”

李氏活到三十,从未被下人伺候过,此刻颇有些尴尬。她秉性纯善,对待二人不自觉的带出客气。

宜悠无奈,刁奴多是娘这样软和的主顾惯出来。无奈下,她刚软和的态度只得再次硬起来,母女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无形中倒是配合得天衣无缝。

几人进了厨房,简单的一顿闲聊,她便套出两人底细。老妈妈成婚十载未曾有孕,便被夫家变卖。小丫鬟来自云州相邻一贫瘠州郡,娘亲连生四女,第五胎为男且体弱,便将此女发卖予哥儿治病。

“娘说我生的那天屋外老树上桃子成熟,便叫我桃子。”

小丫头虽然看着小,实际却只比宜悠小两岁。老妈妈年方二十六,面相老迈,实则婆家狠戾过度操劳所致。

两者悲惨境遇引得李氏红了眼眶,当即她握着老妈妈粗粝的手:“都是苦命的女儿家,以后刘妈便作我妹妹。姐姐有一口吃,便短不了你。”

长生也从面对生人的恐惧中走出,好奇的盯着小丫鬟。

宜悠神色放柔些:“你穿这身绿色衣裳煞是好看,便叫碧桃吧。”

“碧桃,好听!”

小丫鬟喜不自胜,刘妈妈亦被李氏感动。仅仅这一会,两人竟是对此家有了归属之感。

说了这会话,红烧肉已经彻底熟透。宜悠心肠终究没那么硬,主动开口唤道:“咱家没那么多规矩,你二人且上来一起吃吧。”

宜悠一手厨艺皆传自李氏,如今李氏亲自下厨,红烧肉外焦里软,滋味自是非比寻常。

长生吃得满嘴都是酱汁,刘妈妈和碧桃多年来第一次用此美食,顾念着主仆有别不敢多夹,每一口都细嚼慢咽,竟是恨不得将舌头都吞下去。

“只要大家好好做包子,以后赚多了钱,顿顿有肉吃。”

来自味蕾真实的刺激,比说一千一万句空话还要有效。两人本就感动于主子仁慈,如今又有这么好的饭食,日后甚至有更好的,心中最后那点逆反之情自然飞速消失。

一顿饭后,两人已是对这个家死心塌地。刘妈妈主动收拾碗筷,宜悠走出厨房,扫一圈四合院,为其寻觅一妥善住所。

日后她身体总算能轻松些,可要做的事还有不少。心中合计着,她渐渐有了眉目。

今日沈福海已经落网,一点一点来,再难的事也会水到渠成。

第五十二章

砖墙上长满青苔,十尺见方的空间内,三面全是砖墙,只余一面铁包木的栅栏。

沈福爱肥硕的身躯躺在稻草上,立时站去地面三分之一。寒意入体,她幽幽转型。

“嘶。”

臀部的痛楚提醒着她今日发生的一切,昏迷前二哥似有若无的话,于她而言如一场深沉的噩梦。

缓缓睁开眼,环顾四周,阴暗的环境以及木栅栏上发着寒光的铁块,很快让她明白,此处乃是县衙牢房。

“好饿,有吃的没?”

瘦小的衙役端来破损一角的瓷碗,语气中不无凉薄:“吃了上顿没下顿,多吃点吧。”

“你什么意思?”

衙役并非恶毒之人,只是听闻此女所作所为,终究有些不屑。

“一个*等待秋决的臭娘们,还当自己是那地主婆?”

沈福爱敏锐的抓住“秋决”二字,大越这些年太平,一州之地亦少有作奸犯科至死之人,是以她对此非常陌生。

“秋决?”

衙役等着收碗,虽然瓷碗破旧,但在大牢也是有数。若是摔破个把,他少不了吃衙役长排头。如今得闲,他也好心解释起来。

“犯人集中押送京城,待到秋日于菜市口统一杀头。”

沈福爱食欲顿消,虽然日子不比以前,但她从未想过丢掉性命。如今听衙役所言,竟是十拿九稳了。

一瞬间,臀部疼痛消失,腹中饥饿飞散,她许久不曾活动的大脑只余一个念头——

要、杀、头!

“不可能!”

“既然沈大小姐不用,那我便拿走。”

衙役收起碗筷,颇有些如释重负。新进犯人总是不懂规矩,待时日一长,吃些苦头被调教出来,自不会再触眉头。

前面那沈福海曾做过族长,想必会识时务些?如此想着,他加快步子,早些喂完,他也好归家,老婆孩子热炕头。

县城多年未有死囚,牢房早已积上一层厚灰。说话声音一大,灰尘便扑簌簌落下,在四方窗口射进来的光中飞舞,径直落入沈福爱口中。

咂咂嘴,咸的,她机械的回过神。

当年之事她亦是受害者,为何如今却要她悉数承担责任。不行,她得找娘。

“来人啊…快来人。”

响声震天,更是惊得灰尘四落飞舞。沈福爱却浑然不觉,如今离秋收已然不远,晚一步怕是再也不成。

**

同样的早晨,宜悠于清点着四合院中所余米面粮油,听李氏柔声教导碧桃擀包子皮。

“穆宇,快来抓蚂蚱。”

长生甜糯的嗓音传递着无边的欢乐,两小孩玩得不亦乐乎。

宜悠自窗前收回视线,待碧桃顶事,李氏便可不再那般操劳。眼见家中余钱一日多过一日,待攒齐后于县城置办一间铺子,她也不用再抛头露面去叫卖。

这样想来,她只觉浑身轻松。汲汲营生两世,倒从没像今日这般,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透露着舒爽。

着石墨于墙上记下数字,她换上干活时用的旧衫袍。县丞夫人昨日允诺,不可谓不丰厚,但这一切均是看在她那巧手艺上。

两世为人,那夫人有多宠这幼女,她却是明白知晓。若做不出得小姐青眼宾客称赞的喜饼,怕是自家今日所拥有的一切均要化为泡影。

还是得攒钱开自己的铺子啊。

腻歪了受制于人,她自搬入县城后便做两手准备。若是能一直交好章氏那自是再好不过,若是有个万一,有了名气的铺子便是最后的退路。

**

不过闹市区商铺本就价格高昂,宜悠自知一时半刻攒不出那笔以前。挽起袖子,她扫了眼折腾蚂蚱的长生和穆宇,走进院中占地最大的厨房。

因着家中有新人加入,原本就干净的厨房,此刻更是被打扫的一尘不染。李氏虽无架子,但宜悠却明白主仆有别。厨房空置一脚挂起布帘子,两人便睡在里面。申明差别同时,又权当让着二人守门。

尽管比不得正房,但比二人先前所局之处要好太多,二人自是无任何不满。

“我想出几个样子,娘,咱们且做出来。”

喜饼此物,说简单也简单,不过做一般烧饼,而后用筷子于上点几个红点,全做喜庆意思便是。

一般人家有白面吃,自觉滋味极妙。但县丞家千金可万不能如此,宜悠前世倒是见过不少点心式样,如今灵活组合,一晚上倒真让她琢磨出些许。

“刘妈妈,一早我让你筛的面粉,可是弄好了?”

“都给小姐放在这,要我说这是打哪来的娇贵人,竟是连白面都嫌粗?”

宜悠抓起来,拈在手心摩挲着手感。前世陈府所用面粉,皆是择北地强日照下所产的新麦,经蹭蹭筛选磨制而成。麦子质优,面粉自不必说。

可一般人家莫说要食,便是见,也见不到那被公侯世家包圆的新麦。今日这面粉,乃是云州本地所产,能磨到此样,刘妈妈干活也算尽心。

“先这样试试,刘妈妈既知小姐出身高贵,有些话便不要再讲。”

刘妈妈也知好歹:“多谢小姐提醒。”

“娘,我去烧水。”

自来县城后,家中便无人再劈柴。不过此事难不倒宜悠,每日去城门口晃一圈,自有乡下人背着柴火进城,十文钱一捆,买上两捆送到家,便足够全家人用上一整日。

点火起燥,她将最好的白石投入锅内。

“长生,姐姐叫你收起来的桂花叶呢?”

长生扑哧扑哧跑过来,手上带着一个包袱,走进了便能闻到花香。

“在这里,我都给姐姐洗干净了。”

宅子后面不远便是护城河,宜悠不疑有它,只是打开包袱后,她却目瞪口呆。昨日好好地花瓣,经孩子手揉搓,如今早已是不成样。

她本准备将花裱于喜饼上做装饰用,如今却是再也不成。

“这可如何是好?”

长生见姐姐蹙眉,也知晓自己做错了。搓着手,他有些不好意思:“村里还有桂花树,我找穆大哥,叫他带我去摘。”

提到云林村,宜悠自是唯恐避之不及。

“不用,姐姐有办法。”

拿来年节时打年糕用的臼子,她将桂花瓣悉数投下,撒糖与白石水入内,将锤子交于弟弟。

“你便拿着它,将其捣碎。”

“好。”

穆宇也加进来,不过六七岁的孩子,力气自是不大,最是适合处理这娇嫩的花。两颗小脑袋挨在一处,看泡泡自花瓣中喷出来,带着噗嗤噗嗤的声音,更觉有趣。

这边宜悠和好面,放于暖炕上发酵半晌。而后,她将捣好的桂花馅,加少许淀粉与糖,和粘稠后包入其中,再用巧手捏成方圆扁尖等各种讨喜的形状。

喜饼上锅炙烤,没多久桂花香于锅中溢出,缠得碧桃直流口水。

“长生、穆宇,来尝一尝。”

好东西自然要先予家人,没等她分好,院子内啪嗒一声响。顺着响声往外瞧去,那里竟横着一只满是泥土,又带口子的布鞋。

竟然是一只破鞋!此处全是女儿家,这又脏又臭的鞋子除去挑衅,并不做他人想。

“都给我开门。”

拴紧的大门被砸得砰砰响,老太太中气十足的声音响彻天际。宜悠抄起擀面杖,递给刘妈妈一根。

“你去开门。”

**

大门打开,老太太被沈福祥扶进来,站在门槛上指点江山。昨晚她听说儿子丑事被掀开收押,四丫连带着派人来告诉她症结所在。

二丫走了狗屎运,县丞夫人极为喜欢她。若是说动她前去,将罪名扣在福爱身上,福海便可全须全好,族长之位亦可以保全。

“真是造孽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的狗东西,拿着我沈家的钱来贪图富贵,竟然将我那好好地儿子送到衙门。”

作为此事中完全的胜利者,宜悠压根不想跟老太太一般见识。若在沈家,身不由己之下她还会斗一斗,如今她自不会做那市井泼妇状。

“娘,你去叫咱们街头的衙役。”

李氏闻言朝外走去,自始至终未曾看沈福祥一眼。

“碧桃,去给我搬个椅子,家里有外人进来,自是得好好看着。”

待椅子取来,她便老神在在的端坐,顺手取来三字经,叫长生与穆宇一个个的识字。

“姐姐,爹和她怎么来了?”

“且识你的字,管那么些别家事作甚?”

宜悠轻斥责,她从不是有耐心之人。当日既已决定舍弃,再见时自不会拿出孝顺女儿姿态。

沈福祥耳朵尖的听到儿子那声爹,感动之下当即红了眼眶。

自与李氏和离后,他便住在祖宅,服侍于娘跟前。娘对他极尽温柔,三十多年缺失的母爱一朝补回,他自是暖心不已。所以当娘说,将自家那点地归于公中,同吃同住时,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