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丞放下书,神色放缓了些。

“老爷可曾记得京城梅姨娘,这方子她曾用过。提前十日服用,月事来时,便呈现小产之状。”

“此事当真?”

“老爷信不过我,可在外寻一女子,按此方服用。一月之内,真相自然揭晓。今明两年府中事多,秋后吏部便要考核,老爷实不该担这等烦心之事。如此这般,也实属无奈。”

事关前途,县丞即可将四丫抛到脑后。

“还是夫人贤惠。”

“这些年老爷对我的好,我都记得。读书人缺不得红粉知己,你自可再寻一可心的,怎么也好过那等。”

先已官途利诱,而后又是这般放柔,县丞只觉夫人浑身发着光,方才他那般怀疑当真是混账直至。

“后宅之事,一切但凭夫人做主。这些年,苦了夫人。”

几句话间,夫妻二人却是重归于好。外面杖责之声停下,宜悠只见二人相视一笑,默契浑然天成。

恍惚间,她若有所悟。刚柔并济,章氏手段不失大家气度,又不留一出遗漏,着实高!

第五十八章

待到宜悠告辞时,章氏已择中翡翠用药。

翡翠便是几次在吴妈妈跟前露脸的小丫鬟,她月事刚好还差近十日。虽然试药听起来不是什么好活计,但也是主子的一份信任。不论旁人如何想,翡翠都欢欢喜喜的接着。

宜悠已经可以见到,翡翠“小产”那日,县丞最后一丝怀疑也会抹去。而且经此一举,章氏又会多一心腹丫鬟,真是一举两得。

“巧姐别怕,善恶到头终有报,她这也是罪有应得。”

章氏当真动了怒气,那一百板子下去,生生折损一条廷杖,四丫浑身也血肉模糊。即便她前世在陈府经历过,如今见到也恶心不已,更别提巧姐这般养在闺中的娇娇女。

“恩。”

“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等明日前来,我给你正那紫芋酥。”

“紫芋酥,芋头不都是白色?”

“明日此时你便知晓。”

巧姐本性率直,自也不会多想那血腥残暴之景。如今听闻有新点心,她更是借势放松心思。

“那我便做针线等着宜悠。”

宜悠对县丞夫人福身,而后缓缓退下。待走到县衙大门,初进来时看热闹的人群已经散去,地上只留两道浅浅的车辙印,一路向着城门口延伸。

连番波折,沈福海最终还是被往京城。这一去千山万水皆陌生之地,离了熟悉的亲人,身边又有衙役看管,如无意外他再也无法脱身。

而四丫被随意扔到县衙后一偏僻小院,又无郎中医治,不足几日应该也会去见沈家列祖列宗。

少了当家顶梁柱与唯一的贵人,便是程氏心思比无底洞还深,也翻不起什么风浪。至于春生,书读得不行,人又那般鲁莽,日后的造化自不必说。

**

这样想着她轻松踏出门槛,刚准备往回走,却见桂花树下,扎俩麻花辫的少女探出头。定睛朝这边看看,忙欣喜的奔过来。

“小姐。”

“碧桃怎么会在这?”

“夫人放心不下小姐,便命我来此处候着。”

“如此那便走吧。”

宜悠抬脚,却是换了另外一条路。方才于县衙所见所闻,让她颇有感触。驭下之术,核心在于培养忠诚且顶事的下人。

就如那翡翠,主子几次派下任务,她慢慢上手一些事物。逐渐成熟的同时,因卖身契而存的那点忠心渐渐牢固。日积月累,便是又一得用的小人。这样的人多起来,章氏自可高枕无忧。

只是前几日带她与刘妈妈回去时走过一遭,碧桃便能记得四合院到县衙的路,看来是个真机灵的。

“小姐,夫人还在家等着。”

“跟上来便是,今日顺路带你去逛逛这县城。”

拐出一条胡同,便到了商贾聚居之处。碧桃再也不提那等待之事,瞪大眼睛,她看着路边各色小吃,哈喇子刺溜刺溜的往肚子里咽。

“你且前去问问,生山楂多少钱一斤。”

碧桃跑过去,稍后便回:“十文钱,不过小姐…”

“恩?”

“我没被卖之前,家中爹娘便种山楂。我看那果子,虽然个头足够大,但像是去年摘下来存在地窖里的。这样的越冬山楂容易牙碜,并不是什么好果子。”

宜悠没去在乎她自称“我”而不是“婢子”,反正已经打算培养她,日后定是要她顶起事来。

如今她在乎的,乃是碧桃这股子机灵劲。连带询价,不过是几句话的时间,她竟能知晓如此多,这丫头可堪大用。

继续向前走着,路边是一卖糖葫芦的,她招过碧桃:“长生和穆宇都在家,你且去买两串糖葫芦,咱们捎回去。”

碧桃麻利的上前问着,听到价钱后瞪大眼,急匆匆的跑回来:“小姐,糖葫芦竟然要两文钱一支。那一斤山楂,少说也能做十五六串糖葫芦,这价钱着实太高。”

“哦,看不出来你还会算账。”

碧桃的表现着实让她惊喜,一般人家丫鬟,也就当个传声筒罢了。而她却举一反三,自觉为主家着想。

看她又黑又瘦,定是因此才被选下来送至自家。没曾想,她还捡到宝了。

边想着,她边亲自走上前:“今个正逢秋老虎,你这糖浆很快就要挂不住。这样,五文钱卖我三支如何?”

商贩点头答应,无奈的拔给她三支。

看着直往地下流的糖浆,宜悠多说一句:“这边孩童不少,若是五文钱三支,定会很快卖空。”

商贩咬咬牙,便宜卖点总比东西全毁了要好。扯起嗓子,他大声吆喝起来。多数人见便宜,也乐意给自家孩子买一支。

宜悠拉起碧桃,继续向前走着。

“这便是做买卖,你可看懂了?”

碧桃有些懵懂:“小姐少花了钱,那商贩还感激到不行,小姐当真厉害。”

见她丝毫没找着重点,宜悠只得细细与她分析起来:“常言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人活于世,有钱算不得什么,缺了它却寸步难行。所以咱们为商,就是为了赚来银钱,有饭吃有衣穿。你已经知道要精打细算,如今我便再教你另外一点。”

碧桃认真听着,到这止不住点点头。

“我听小姐的。”

“不管做什么买卖,最重要的便是用心。看别人需要什么,解燃眉之急,这样才能轻松得利。不然你瞧前面那背米的汉子,终年劳碌却买不起一身新衣。”

碧桃眼中的崇拜已经化作实质,双眼含光的看向她。

宜悠难得起了促狭之心,抽出一串糖葫芦:“这般想吃,直说便是,我岂是那苛刻之人?”

“啊,我没有那种意思。”

“拿着吧,也就你们小孩子爱吃这个。”

碧 桃举着竹签,红了眼眶。虽然家中种山楂,可糖却是稀罕物。小时候她嘴馋忍不住要吃,奶奶便会骂她是赔钱货,娘更是会打她。边打边哭着嫌弃她不是男儿,整天 浪费粮食不说还贪吃。被卖给人牙子时她也哭过,不过没几日她却松一口气,人贩子那吃得比家中好,干活比家中少,如果一辈子都能这样,那实在太好了。

到了县衙后,她更是觉得如临仙境,所以才在被转手后那般苦恼。不过如今她却是想开了,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有新衣裳穿,有糖葫芦吃。

小心翼翼的舔上一口,甜滋滋的滋味简直要融到心里。小姐真好,她要一辈子跟着小姐。

**

宜悠本是想给点甜头,顺带收服人心。见她这般,她还真有些不好意思。

没来得及询问,她便被路边一家店子吸引了目光。烈日下,打赤膊的汉子正将成袋的大米抗进铺子。一般粮铺都会如此,可今日这家却是日升粮铺。

自打她戳穿程氏私开粮铺,这家铺子便停业。少了程氏,世代务农的沈家还真无人去管这生意,久而久之,铺子也就关门。

前日她赶集时,这里还大门紧闭,一派萧条之状。如今不过两日,铺子门新刷过桐油,如今大门虚掩着。

莫非程氏死灰复燃?

这是她的第一个念头,很快就被她否定。沈福海出事,这几日程氏必定忙个人仰马翻。今早她才见到,中年妇人衣衫破旧眼眶青黑,分明一副落魄模样。

那样的人,不可能有精力重整旗鼓,操持起如此大的粮店。

否定这种想法,她直接迈步走进去。如今铺子近在眼前,究竟是和情况,进去一看便知,她还在踌躇什么?

“您里边请。”

伙计人小但精神,穿着粗布衫,躬身请她进去。

宜悠随意抓一把米,出乎意料的发现,这米当真不错。仔细瞧瞧,颗粒竟比家中买的那点更大更饱满。

再看价格,与市面上一般无二。由此她便确定,粮铺主家必定不是程氏,以她那好不吃亏的个性,肯定不可能做到物美且价廉。

“这粮铺久未开张,今日这般热闹,我便进来看看。”

伙计听她这么说,神色有一瞬间的凝重。开张才半日,进来买米面的少,好奇问道的却占多数。尤其是几位小姐,一惊一乍,当真是不好伺候。

他跟随老爷来此,人生地不熟,见此店便宜便盘下。如今乍听闻,前任是为那般品格之人,心头立刻蒙上一层阴影。虽然乱|伦的不是自家老爷,可挡不住以讹传讹。

当即,他打起精神来解释:“此店月前已被我家老爷盘下,不日将择吉日开张,与那沈家再无任何瓜葛。”

宜悠这才扫了眼店中摆设,虽米面已经摆全,但正对门却还没请关二爷。民间习俗,开张当日自当张灯结彩,请红脸关公压阵祛除煞气,图个吉利。

“那便是我打扰,不好意思,先行告辞。”

她刚准备走,后面门帘一开,自账房走出一美须中年男子。他一身青布衫,不疾不徐的走上前。

宜悠却是心神一震,无它,此人虽是商贾打扮,可周身气度却丝毫不逊于陈德仁。一间小小的粮铺,掌柜怎会有这般风姿。

“伙计可有吓到姑娘,老夫在此陪个不是。”

老夫?!

宜悠打量着他那张脸,虽然蓄起胡须,可眉目间怎么都不是“老夫”该有的模样。

“无事,沈家之事影响甚大,想来伙计也是忠心护主。”

碧玉般的姑娘,温柔且懂礼的言语,即便掌柜心无旖念,却不妨碍其欣赏之情。

“明远,去拿一张请帖。”

说完他拱手相邀:“小店将于下月初五开张,当日米面每升便宜一枚铜钱,还请前来捧场。”

宜悠双手接过请柬,红纸上一手漂亮的行书,竟是丝毫不比陈德仁逊色。她见识有限,可却知道,书法一道讲究日积月累的真功夫。能写得如此好字之人,怎会沦落到守着一间粮铺。

“常爷这手行书当真漂亮。”

“雕虫小技,过奖。”

虽然这般说着,常逸之欣赏之意却越发浓烈。本来识得行书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可任谁经历一上午目不识丁且神色暧昧之人盘问后,再遇这等知情识性之女也会如沐春风。

宜悠却记下了喊“常爷”时他那丝理所当然,看来此人应有点来头。日升粮铺所处位置极佳,若程氏回过神来用心经营,未必不能成气候。如今落到此人手中,算是绝了那层隐患。

并且她听那伙计所说,盘店之前两人丝毫不相识,常爷也算被程氏摆了一道。如此,日后两人大抵是再无合作可能。

确定完此事,她来这一趟的目的便已达到。

“掌柜诚意相邀,宜悠自不敢辞。只是我家局于结尾四合院,所做营生乃是包子。若是您真这般便宜,当日我便可包圆。”

美髯公脸上笑容僵了下,如沐春风感褪去。站在他面前的,分明是一只扮猪吃虎的小狐狸。

“老夫一个半老头子,就靠这点行当营生。小本买卖,宜悠姑娘手下留情。”

宜悠灿然一笑:“常爷这般年轻,也好意思说自己是半老头子。年富力强,您还有的是精力去做大笔营生。”

“实不相瞒,再过两年老夫便满不惑。这般年纪,还不是半老头子一个。”

驻颜有术!宜悠压下心中心中疑惑,正色道:“我既已说出,自不会做这等损人之事。只是城中人多,难免会有人同我想到一处。言尽于此,我便先行归家。”

“明远,送送姑娘。”

**

自粮铺出来,宜悠看着那块还未来得及换的日升粮铺牌匾,远远地见一马车拉着新匾走来。

高脚凳摆好,随着钉子翘起的吱嘎声,象征着老太太和程氏两代人独揽大权,极致富贵的日升粮铺终于是走向末日。

即便中间隔着种种不愉,亲手将其打压至此,她心中郁气也悉数消除。如今,反倒存留几丝悲悯。

不过仅仅是几吸时间,悲悯便化为无形。前世那个富且贵的沈宜悠,给予过他们多少帮助,她两次落胎,其中或多或少都有这一家影子。前尘往事自不必说,这一家便是一窝中山狼,稍有慈心便会被反噬。

“咱们得快些,不然糖葫芦全化了。”

刚想拉着碧桃加快脚步,她却摸到一手黏糊糊的东西。

再仔细一看,碧桃竟将那支糖葫芦,直接藏近衣服的宽袖中。

“这是为何,你舍不得吃?”

“恩。”

“你第一日来我便说过,只要守规矩,齐心协力帮家里赚来银钱,好吃好喝少不了你。快拿出来,这么脏便扔掉吧。”

碧桃护在怀里:“等回家我冲一下,还能再吃。”

见说不听,宜悠也随她去。她也是穷过来的,当年情况最恶劣时,一家人喝得稀粥都能照出人的脸。那会如果有人给她一直糖葫芦,她肯定比碧桃还要稀罕。

“刚才我与常爷说的那些话,你且看明白没?”

“小姐真是仁善,那么大的好处都告之于他。”

宜悠晒然一笑,即便她不说,常爷也早晚会想到。她早说一步,不过是求个堂堂正正。这样一来,还结下了善缘。

“咱们做买卖的,要长存善念。人活这么多年,指不定啥时候碰上点事。”

“恩。”

临近家门时,碧桃已经对她家小姐由最初的崇拜变为膜拜。小姐好厉害,说什么都有道理。如果她娘有小姐这一丝智慧,怕是她也不会被卖到这里来。

**

“长生、穆宇,先拿着糖葫芦,等用过饭再吃。穆宇,这几天穆大哥不在家,你便先跟长生挤挤。”

“恩。”

穆宇答应下,刚才耷拉着的笑脸也露出一丝笑容。

宜悠摸摸他的头,走进去坐下,夹一筷子菜,入口的咸味让她很快吐出来。

“娘,你在盐缸里炒的菜?不对,自我进来家中便愁云惨淡,难不成程氏来闹过?”

“不是她,是沈福祥。他欲叫你去请坐诊县衙的大夫,为老太太医病。来我这做孝子,真不知他作何想法。”

李氏话语间满是不耐,听者便知她已对沈福祥无一丝情谊。

宜悠搁下筷子:“娘便因拒绝不成而气恼?”

“那可不,你又不是不知他那水磨工夫。我不应,他便跪在院中,来来往往如此多人,咱们家的脸面还要不要。若是旁人我也就应了,偏偏是那老虔婆。”

这是李氏第一次明着咒骂于人,宜悠也颇有所感触。女儿家是娇客,她都那般厌恶老太太,李氏这吃过很大苦头之人,心中厌恶之情相比比她还要深。

“娘,这便是你的不对。”

李氏眉头都能夹苍蝇:“这都编排起娘?”

“你先别急,娘想想同样是大米,贡米可与咱们吃得粳米一般价钱?”

“自是不会,你是说?”

宜悠缓缓地点头,上午送行时老太太还哭得中气十足,一回去又犯病,谁会信?多半是她心有不甘,派人来找自家不痛快罢了。

看李氏还在思索,她唤来刘妈妈,命她将菜放入清水中淘一淘。

手支在下巴上,她合计着自家活计。二百二十套喜饼,便是五千二百八十只。碧桃手艺不熟,只能做揉面的活计。成亲前一天,章氏要在府中宴客。

如今是月底,算上今日还剩八日。事不宜迟,今天下午必然得赶工。包子那边,也得暂时缓一缓。

将计划高知李氏,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县丞夫人对我们家恩重如山,莫说是少做点包子,便是不做,也要给小姐做好喜饼。”

“恩,那就快些吃饭,下午好有力气。对了娘,我回来时,遇到一个有趣的人。”

趁着吃饭,她便将常逸之之事道出。

**

没等收拾完碗筷,沈福祥果然再次登门。

见到宜悠,他颇觉尴尬,不过还是将情况据实道出。

沈家新任族长沈福江,自然要搬入祖宅,这是老太太哭天抹泪也无法改变的事实。一气之下,她便自祖宅搬出来,住到了沈福祥漏风的茅草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