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陈德仁那无所不用其极的本质,宜悠蔫了。

饭后自有刘妈妈和碧桃收拾碗筷,她干脆拿起尺子丈量长生与穆宇的尺寸,裁布开始为其做书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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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四合院暂时陷入平静,知州府却是炸开天。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陈德仁暂时忘却了小野猫,全身心投入愤怒中。

“老爷这是为何?”

尹氏不来还好,一来更是火上浇油。

“当初岳父不是曾上本,由我兼任云州军监。如今朝廷派下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圣上亲颁旨意,任其为军监。”

越说他便越气,与先前的任何朝代不同,大越是朵奇葩。

开国皇帝坚信:强盛的武力才能维持政权稳固,只有强大到攘平四夷的军队,才能守护□□万邦来朝的地位。先前主张礼仪之邦,对番邦仁慈友爱的世家,全都被他一削到底。朝廷上下只一种声音:打。打赢了让周边小国称臣纳岁贡,岁贡不足继续打,以战养战。

如此土匪般的朝廷,武将一改先前被压制的地位。文臣无奈只得火力全开,如此两者势均力敌,出奇的和谐。

“这…夫君切莫忧心,我且去问问爹爹。”

廖其廷不止对陈县丞傲,对待陈德仁他继续傲。方才一进门,他便毫不客气的掏出圣旨官印,公事公办的要求接手云州守军大权。陈德仁稍作拖延,他便以圣旨相压。

陈德仁如今正在气头上:“如今已成事实,岳父若有心,怎会令我到如此尴尬境地。”

再看臃肿的妻子,如今却丝毫引不起他怜惜。他不由想起昨日小野猫说过的那般话。这些年她把控住后院,他只得一庶子,这其中莫非真有蹊跷?

“你且先安心养胎,府务暂交梅子掌管。”

“臣妾如今…”

陈德仁耐下心思:“这一胎不得有失,你切莫忧心,梅子定是个好的。”

尹氏神色很不好看,正是梅姨娘当家,她才会担心。可在老爷面前,她总不能如此说。不甘的退下,她合计着,不过半年而已,有她坐镇那贱人还翻不出花样。

不过…也该再进个新人。昨日见过的那宜悠,模样好人也不狐媚,就她吧。她且将事办好,也予老爷一个惊喜。

便是如此,陈德仁腾不出手之事,尹氏却会主动接过。

陈德仁向来善于察言观色,将尹氏反应看在眼里,他更是烦躁。监军与知州向来互相节制,如今武将地位高,此举不啻他头顶上来一太上皇!且这太上皇靠山乃是廖将军,他当真惹不起。

如此当如何是好?瞧着桌上所书折子,正是与陈县丞商议之事,彻查官员隐没土地。

之所以隐而不发,正是因为此事却是与圣上之外所有当权者为敌,他尚无那胆量。

如今心绪一乱,他却想到别处。粮草迟早要筹集,若他率先解决此事,那便是廖大将军衣食父母,到时武将自不可过分压制于他。

天平倾斜,他合计着,这一年官粮已运往京城,接下来便是地方官进献奇珍异宝于皇亲国戚、权贵忠臣之时,不若趁此奏上折子。

陈德仁正在气头上,已是完全忘却,官员比之百姓是一个多难缠的群体。他削没各家利益,不啻于捅了马蜂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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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事宜悠一无所知,她虽知陈府定会出难题,可她却无法控制陈府动向。

作为一升斗小民,她还需做工养家。各人有各人的日子要过,她实在没太多的心思放在忧愁上。

书囊易于裁剪,不过既是弟弟和穆宇要用,她便多费了一份心思,打算于正面绣上图案。

检查完两人大字,长生依旧鬼画符,穆宇却横平竖直,丝毫未因穆然不时将归来而心生急躁。

虽然自家弟弟总被别人家孩子比成渣,但此事她却早已司空见惯,遗憾着也就彻底接受。

“你们想要什么图?”

意料之中,长生选了威武的大刀,而穆宇则是择一笔架。

宜悠拿起石墨,开始在布上描图。虽不擅毛笔字,但画些花样却是难不倒她。几下画出来,两小惊喜之情溢于言表。

天色渐渐暗下来,她卷收起来系好正准备明日再做。门外却响起敲门声,碧桃开门,高声吆喝着。

“是穆衙役上门。”

穆宇再不见少儿老成,跨过门槛跑出去。

宜悠拈起最后一颗转运珠,拿回来后李氏虽高兴,但还是责备她乱用银钱。直到她搬出穆然,对面才停住嘴。

转运珠装在木盒中,吴掌柜的木盒很精巧,里面垫着绒布,转运珠上红线穿过绒布孔,固定于上面。盒子镂空,隐约能瞧见里面形状。

“穆衙役里面请。”

李氏自厨房出来,手上还沾着面:“碧桃,该叫穆县尉了。”

“县尉是什么,比衙役大么?”

见她满脸天真,宜悠颇为无奈:“你这口没遮拦的,县尉可管着所有衙役,穆大哥可不是一般的升官。”

碧桃扎个千告罪,忙退到李氏身后。她这一退,便露出了后面的宜悠。

“这些日子,多亏伯母与宜悠照顾穆宇。”

早上在城门口她还看得不太真切,如今再见,她总觉穆然虽黑了不少,但坚毅的脸上多了一丝柔和。尤其是那条疤,已经完全看不出来。

宜悠摇摇头:“不过是吃饭时多添一只碗,算不得什么麻烦事。”

李氏搓搓手上的面,看着面前高壮的穆然,以及落落大方的闺女,怎么看怎么顺眼。二丫虽吆喝着遇不到可心的终生不嫁,可她这般娇俏模样,哪是小门小户能留得住。

穆然这孩子她也算知根知底,穆家虽比沈、李而家仁慈,可也好不到哪儿去。他能护得弟弟周全,想来也不是沈福祥那般懦弱之人。

先前事忙她没那份心,如今面临知州逼迫,她却不得不想此事。如今看来,两人倒是般配。只是她稍稍忧愁,在她心中闺女自是千好万好,但县尉乃朝廷命官,士农工商,士最高商为末,他能看上自家这泼辣闺女?

李氏心正焦着,穆然的出现正如天降甘霖。无论如何,且得尝试一番:“二丫,你不是为穆大人准备礼物,恭贺其高升。”

宜悠本有些不好意思,可李氏梯子递过来,她也抹开面子,将盒子递过去。

“今早回来时路过吴琼阁,正巧见到此物,便想着穆宇有你却无。如今正好,你兄弟二人一人一个。”

穆然接过来,看着上面刻的简笔耕牛,眼中闪过一抹异样。

他从未提及自身年岁,宜悠竟是知晓?

“银比不得金,此物着实太过贵重。”

宜悠抿唇:“穆大哥掂量下,这转运珠就一层皮,中空,分量轻着那,值不了几个钱。如今你升官,日后官员拜访,往来之物定不寻常,怕是这珠子还入不了你眼。”

穆然被她灿烂的笑意晃花了眼,忙揪出来往头上套,却发觉套不进去。

“不是这般。”

宜悠自他手中拈起,将红绳的扣解开:“如此,套在脖子上再扣好。你这根绳子长,珠子不会外露。”

穆然扣上,搓搓手,刻意避开方才她取珠子时碰到的那处。

“如今我已归来,虽无其它本事,力气却是足够。沈家若有事,唤我一声便可。”

热情又勤快,见他升官后也丝毫无傲气,她更是满意。兄弟俩着实可怜,亲事不成,也当结一份善缘。

如此她笑吟吟的开口:“你们兄弟二人也是,你那处搬进来后未曾好好收拾。如今这些时日过去,家中怕是杂乱。二丫正好闲着,跟过去给人收拾下,也让穆宇睡个安稳觉。”

宜悠大惊,她娘这是要干嘛?她又不是丫鬟,哪有云英未嫁的女儿,去给别的男子铺床扫房。

穆然忙拒绝,言明自己可以。

李氏却不住的摇头:“你一七尺男儿,如今又有官身,哪能再做这些妇人活计。在县城里只我两家最熟,都是邻居,本该互相照看。”

“二丫,快去!”

李氏一脸无法商量的模样,宜悠无奈,只能顺从的向房内走去。

“你这是去干嘛?”

“娘,我将穆宇写的大字,还有收拾好的衣裳那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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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白昼并不长,此时已是黄昏,家家户户炊烟升起。宜悠牵着穆宇,与穆然并排走在青石路上,两人静默无言。

“你…”

“我…”

宜悠抬头看向夕阳下的穆然,他本就比她高一头,身材又是健硕,站在他身旁,总觉得自己要小一圈。

穆然抚摸下刀柄:“你先说吧。”

宜悠尴尬的移开眼,亮出穆宇所写大字:“穆大哥且看,宇哥这字横平竖直,当真是好看。”

穆然接过去,一页页的看着:“这些都是你教的?”

“恩,我只识得这几个字,所能教的不多。穆宇这般,应该由更好的先生来教。今年他是赶不上,过完年八岁也够年纪。我便打算与你商议,送他与长生入学。”

穆宇虽未说话,大眼睛中却露出十足的渴望。

“你且再说说?”

“咱们临坊,便有一秀才于家中开办蒙学,束脩并不算高,我打算将二人一并送去,也算有个伴。”

穆然摸摸弟弟头:“恩,此事稍有不妥。”

“啊?”

宜悠万万没想到,他竟会不同意。读书是个亏本的事,成千上万的读书人,每三年中举做官的便那几个。多数人目标,便是考中秀才,领朝廷那份津贴。

穆然见她那双杏眼睁大,圆溜溜的如猫儿般可爱,更是心里痒痒。

“县衙开有官学,我虽不才,但使把劲,还能将他二人送进去。”

“啊…哦。”

不住的点头,宜悠却是想起自己的疏漏。官学自是比民学要好,且入官学不论所学如何,都算做童生,朝廷自有补贴发下。以前不多,但足够买笔墨纸砚。

此等好事,却非一般人家可得。她一小小和离过商户,自是从未想过去打官学主意。她却忘记,如今穆然是县尉,在整个县也算数一数二的大人物。有他在,进官学自是不难。

“你可放心?”

宜悠颇有些不好意思:“穆宇自是可以,只是长生这出身,若是入学怕是得多方打点。我…我去求下县丞和夫人。”

两人这一说话,已到巷口穆然家。边开门,他边皱眉,宜悠怎生如此见外,莫不是还惧怕他相貌。

“举手之劳,不用如此客气。穆宇孤身一人,我也放心不下。”

宜悠照看穆宇,全因前世愧疚,如今她却不想再欠太多。

见他坚决,她也不好再反对。一进门,便见院内井井有条。待正门打开,里面也丝毫不见杂乱。

“娘派我来,可真是多余。”

“你好生坐着,歇息一会便是。”

说罢他端起木盆,抽出抹布,走向井边开始打水。

倒水后,他便开始搓揉抹布,娴熟的动作竟似做过千万次。穆宇收拾好衣裳,宜悠随口问道:“家中事都是穆大哥在做?”

穆宇点头,语气间颇为愧疚:“大哥以前在家,洗衣做饭跳水劈柴。甚至我的衣服,都是他缝的,我什么忙都帮不上。”

她先前还以为,长生那麻布袋般的衣裳,是因穆家族人不尽心。未曾想,那却是出自穆然之手。怪不得第一次送衣服时,他虽感激却颇为尴尬。

这般壮硕的男儿,女红做到那等模样,已经算是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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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大哥,我来吧,你刚回来先歇会。”

宜悠鬼使神差的走到井边,自他手中夺过抹布,从桌子起开始擦拭。

再三推辞不成,穆然只得进厨房。不多时,整齐且急切的切菜声传来。不过一会,切菜声以变成油锅散发的刺啦声。

待她洗净抹布,院中飘起饭香,虽不如李氏好,但也绝不是一般男子做饭时那种烧焦味。

“穆宇,洗洗手来用饭。”

穆然还是那身蓝色衙役装,只是腰间围上一层围裙。

走进来接过水盆,他将皂角递于宜悠:“这个…洗得干净。”

宜悠将手伸出去,见他在旁边呆着不动,她颇有些尴尬。三两下洗干净,他递过一个瓷盒,正是芳华斋出的油粉。与猪油的怪味不同,此物擦于手上,既滋润又香香的。前世她很想要,可是买不起。这辈子能买得起,她又舍不得那昂贵的价钱。

扣除米粒大涂涂手背,她将瓷盖合上,就见穆然将手伸入方才那盆水中,呼哧呼哧几下洗干净。

“你倒是换一盆水,我去给你打。”

“不用,水还干净。我已做好饭,不如你留下来吃?”

宜悠却看着他脸上滴下的水珠,方才她的手便泡在那盆水中。如今水珠沿着他额头滚下,经挺翘的鼻子,由方下颌滴入胸膛,竟似有她的手在抚摸般。

霎时她觉得脸上有些发烫,忙避开眼神:“天色太晚,马上就宵禁,我先走了。”

丢下这句话,她转身朝外跑去。

穆然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听到院门闭合的声音。想到半个月未见得弟弟,他只得走进厨房。

“哥,你不是说让二丫姐带一盘回去?”

略微发黑的桌子上摆着两盘红烧肉,上面热油还散发着刺啦刺啦的响声,单看起来便让人垂涎欲滴。

“她走了,我们先吃饭。”

“哦。”穆宇拿起筷子,突然有些想长生。

“二丫姐真是可怜,刚才在沈家,我偷偷听到,似乎有个大官想要让她做小妾。”

“什么?”

穆然筷子掉到桌上。

作者有话要说:穆然搁现代,那就是一脾气好、身材好、能力强的兵哥啊!

第六十七章

两支木筷分成叉落在桌上,勾住碗边,在米汤中溅起一小朵水花,打在穆然手上。

“你刚才说什么?”

穆宇手肘撑着桌子,托腮有些不确定:“我在门外,听得却不是很清楚,似乎是知州大人看上了二丫姐。”

穆然想着早上入城时,二丫疲惫的神色。待到入府,知州大人亦是如此。

两人昨晚都未曾歇息好,这其中是否发生了什么?

想到有那种可能,他手握成拳,敲在桌上。本就放在边缘的碗震下去,咔嚓一声落在地上。碎瓷片和米汤交杂,荫得官靴鞋面颜色更深。

“哥,很烫啊。”

穆宇跳下凳子,蹲下小手脱着他的靴子。小小的脑袋里有些疑惑,为什么每次说到二丫姐,他的哥哥反应都会如此…跳脱和怪异。

“我自己来。”

脱掉靴子换一双布鞋,细密的阵脚与以往穿的开口鞋不同,这还是月前宜悠一家送来的。

他们母女对自己兄弟可真是照顾到家,宜悠甚至连穆宇入蒙学的事都早早打算。此番热情和用心,至亲也不过如此。自己如今这般年纪,毁了容且跛脚,怎能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去肖想于她。

“吃吧,多吃点,剩多了该坏掉。”

递给穆宇一块馒头,他重新坐下来。只是原本最爱吃的红烧肉,如今却是味同嚼蜡。

知州大人可不是易与之辈,宜悠进去的确能过富贵日子,但不会舒心。可人家未曾在他面前提及此事,这话由他来说,真的合适么?

心不在焉的吃完,突然他瞅到一旁的布包。

太后七十千秋,今上大赦天下,沈福爱未被处斩,而是被恩旨发往西北屯边。他身为县尉,自然负责收着朝廷发放的赦免文书。

方才因蒙学之事未来得及说,如今却正是个好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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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这边,宜悠踏出大门后便有些后悔。穆然不过是洗把脸,她怎么净往歪处想。

中午初回来见到长生捏的泥人,双腿间的宝刀被她想成成年男子那物件。如今见水珠滴入男子胸膛,她便不自觉去想一些香|艳之事。

她这究竟是怎么了?

边走边疑惑,坊市口的锣声响起,还有一盏茶时间便起宵禁。加快步子,她首先排除掉自己的原因。她素不是耽于鱼水之欢之人,这辈子她已不再去想好逸恶劳,自不可能去想那些。那剩下的,只有她见过陈德仁,前世关于男子的记忆复苏。

定是这样,握紧拳头,进门时她便有些恨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