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悠心直往下掉:“娘,既然当真那般可怕,那我更得去陪着穆大哥。若是只有我一人还好,如今我腹中有孩子,我想让他在一天天长大的同时,能偶尔看到他爹爹。”

李氏撇嘴:“莫要讲你那些歪理,孩子命重要,还是看到他爹爹重要?”

宜悠蔫了,其实最想看到穆然的是她。若是放在前世,她一定不会相信,自己会如此深刻地爱上一个人。一日见不到他,就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可如今她却是信了,她确实不能没有穆然。虽然两人成亲的时日不长,但他已经烙印在了她的内心最深处。

“娘,真的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李氏坚决的摇头:“若是你想去,孩子生下来我给你带着,你自己一个人去,莫要带着孩子去受苦。”

巴完最后一粒米,宜悠沉默的回了房。打发碧桃去吩咐木匠到知州府报到后,她静静的躺在炕上出神。手摸上小腹,那里的凸起还不明显。

嘟起嘴,将心比心,若是她站在李氏和章氏的立场,也定不希望自己的闺女去犯那份险。所以对于别人的不支持她理解,但理解并不代表她心里舒坦。

翻出穆然的画像,她终于沉沉睡去。

**

这一夜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夜,王克好不容易逃出来,清点着生还的兵卒。五百一十八人,他的心都在滴血。不同于裴子昱的杂牌军,这些兵卒可是他半生的心血。

如今一场雪崩,全都毁了。

让他更加绝望的是,北夷人竟然多数抗过了这场风雪。而此刻他们重整旗鼓,朝着他杀过来。

“撤退。”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过去他能组建起万人嫡系,回越京后仍旧可能。骑在马上朝来时路线奔驰,半夜后他终于甩掉了北夷人。

气喘吁吁地坐在篝火旁,他打开一封空白折子。此次战役损伤如此大,他难辞其咎。若是想避开圣怒,必须得尽力隐瞒真相。

“二叔,你还记得那拒马?”

偏将也姓王,是王克的侄子,叔侄俩平素说话很是随意:“我也好生奇怪,北夷人怎会有此物。”

“说来此事还与我王家有关,前些年王家势微,继续大笔钱财东山再起,便私下与北夷做起了皮草生意。皮草是真,可那买卖中不仅有皮草。”

“什么?”王克有些不敢相信:“当年的传言是真的?”

“二叔不必自欺欺人,确实没假。此次失败虽是因为雪崩,但若朝廷知晓我王家私自传授北夷攻城器械,那怕是有九个脑袋也没法砍。”

王克忠君体国,但他更忠于王家。因为他知道,没有王家就没有他如今的一切。

“此事必须得瞒过去。”

“当然,北夷人向来行踪飘忽,其余人怕是也难找到其王廷,不过我们确是要防患于未然。二叔,拒马不是我们传出去的,而是廖其廷和穆然。甚至他们二人,已经与北夷人同流合污。”

王克瞬间明白过来:“透露给北夷人消息的,是你!”

“确实是我,我也并非有意,一时酒醉,不知不觉就着了人家的道。”

王克滴血的心找到了突破口:“那可是一万人,整整一万的王家嫡系!”

王偏将跪下来:“二叔,比起他们咱们王家更重要。侄子自知罪孽深重,可若是坐实了廖其廷的罪名,咱们王家就能更上一层楼。”

王克也冷静下来,廖其廷开始那老匹夫的亲侄子,出征前也是他极力保举,才将此人安□□来。雪崩离他最近,如今他定然已经身亡。即便侥幸存活,也没人证明他的清白。

当即他召集所有幸存的兵卒,满脸沉重的说出了这一事实。

“王将军,事情不能这么算了,我们兄弟可全都埋在雪窝子里了!”

群情激奋,王克抹去一把热泪:“都是我对不住各位兄弟。”

“这怪不得王将军,若是没有廖其廷和穆然泄露行踪,我们也不会追逐北夷人至此,更不会有此灾祸。”

顺应民意,王克当场早拟奏折。率领残部到达安全地带,他连夜派人,星夜兼程的前往越京报信。

**

这一夜宜悠自躺下起便开始做噩梦,她梦到穆然躺在雪中,浑身都是鲜血,瞪大眼睛伸出手,似乎在期待他们的孩子。

“穆大哥。”

一下坐起来,她心神不宁的翻着账册。临近中午边上的李氏终于看不下去,拉她到了装好的糕点铺子旁。

“明日就要开张,你也用点心。”

宜悠懒洋洋的摇摇头:“娘,我这模样怎么去做点心,该教的我已经教了几个丫鬟。有他们在,用不着咱们多操心。”

“我没空管这些,你自己来。”

拗不过李氏,宜悠只得自己扑上去。虽然只是个小小的点心铺子,但事情却着实很多。一件件的下来,一天天的终于混了过去。

转眼过了十来天,穆然依旧没有家书寄来。与此同时,新县丞和新县监终于到来,由主簿带领着在县衙安置下后,两人便开始大展拳脚。

宜悠着实不想理会两人,第一日家宴时她见过常安之,虽然他表现的与常逸之很亲近,但眼睛提溜提溜的,还是显得心术不正。

基本确定此人不可深交后,她便遵照章氏的嘱咐,让云县所有官员及夫人配合。两人要账册给账册,想要了解云县情况,他们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众人均有经验,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却是一清二楚。

“穆夫人,我家大人有请。”

常安之的小厮来到,宜悠无奈的咽下最后一口茶,坐上轿子前往县衙。

如今她总算明白了章氏话中那忍耐的意思,常安之确实不会动她一根手指头,甚至他对她很好。可就是太好了,他那*的目光,让她本能的拒绝。以她的目光,此人怕是连陈德仁都不如。

熟门熟路的走到县衙正房,那里早已沏好热茶。宜悠没喝,而是抹着茶杯盖。

“穆夫人来了,多番打扰,常某当真过意不去。”

宜悠笑笑:“大人不必如此。”

“穆夫人随意些便是,尝尝我这君山银针,冬日梅花雪水煮此茶,味道最是香淳。”

宜悠假意尝了一口:“大人今日唤我前来,可有何事?”

“并无甚大事,近日翻卷宗,刚巧看到云林村沈家。敢问穆夫人,如今是姓李,还是姓沈。”

宜悠脸色冷了下来,卷宗上写得明明白白,他这般贴到她跟前问,用满是淫邪的目光看着她,这用意再明显不过。

“卷宗上已经写明。”

“哦?可我又瞧见你一有趣之事,沈家竟还出过逃犯。容我直言,朝廷如今正与北夷交战,逃犯却是以叛国罪论处。叛国罪,当株连九族。”

“大人这是想诛沈家九族?虽然我已不是沈家人,但却还是要劝一句,法外容乎人情。大越每年都有逃犯,可没见哪家真的被诛九族。”

“没诛杀不代表不能诛杀,宜悠,九族可是论血缘算。”

宜悠心里一咯噔:“大人还是叫我穆夫人的好。”

“都一样,你我这般亲近,叫穆夫人岂不生疏。宜悠,大越并不如前朝严苛,穆县尉如此久不在家,难道你不觉得深闺难耐?”

宜悠站起来,直接甩他一巴掌:“大人这般轻佻,是将我堪称那什么人?既然无事,那我便告辞。”

常安之捂住脸,刚想生气,却看到那双杏眼中似乎在冒火。美,当真是美。他在越京见过不少美人,还没一个如面前此人这般,美的生动。她时而娴雅、时而活泼,容貌间又无可挑剔,举止不若常家那些经过礼仪禁锢的妇人般循规蹈矩,随意中带着一股慵懒。

就是这幅模样,勾得他夜夜春梦。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机会,他才不会放过。

“沈家之事,若有人提,长生绝对逃不掉。”

常安之指指里面:“只要一个时辰,我定会为你隐瞒此事。”

宜悠摸摸自己的腹部:“如今我还怀有身孕。”

“我不在乎,有了身孕你一样美。”

“我在乎,我恶心。滚,你想说便去说。我倒要让京城的人都瞧瞧,常家人是副什么德性!”

宜悠说完直接甩开他的手,推门朝外面走去。她不怕常安之强留,他还做不出那么没脸的事。退一步讲,即便他做得出,她也带着足够的人手。

望着她怒气冲冲的模样,常安之确是更加痴迷。托着腮想半天,终于他想到了春生。

“不为你,为了你这个弟弟,你也得就范吧。”

握紧拳头,他踌躇满志。

**

这边宜悠却是以最快的速度回了常府,一来她便钻进了前院书房。

“常叔。”

“这是怎么了,那边难为你?”见她来,常逸之忙将手中的纸倒扣起来。

“还是沈福海那事,方才县丞大人欲要拿它逼我就范。”

常逸之大惊,不过想到在常家时,院中不少丫鬟也被安之收过房,他也就明白过来。宜悠模样着实太好了,即便他再喜欢芸娘,也不得不承认,她闺女是青出于蓝。

这等容貌,若是没有足够的资本去保护,大多会落个红颜薄命的下场。芸娘如此,若不是遇到他,以她那油尽灯枯的身子骨,也活不了几年。如今宜悠虽然嫁得好一些,但以穆然如今的地位,显然还有些护不住他。

“此事我会联系京城,廖家不是说过会抹平?”

“恩,我就怕个万一。我是出嫁女,娘也没事,但长生却是很难摆脱。”

宜悠站在桌子边上,脸上全是忧心。低着头,她突然看到了常爷倒扣纸上露出的四个字:“逆贼廖其廷、穆然…,常叔,这是怎么回事?”

趁着常逸之惊讶的功夫,她夺过信纸。进官学一段时日,她多认不少字,如今这封信很容易便读下来。

“怎么会这样,穆大哥和廖监军,他们俩不可能私通北夷。”

“是前线送上来的折子,有王家在那,如今折子已经到了圣上那。朝廷中各执一词,不过现下大军开拔一个多月,依旧无丝毫捷报,情形对廖将军很不利。”

宜悠没空去管朝堂上那些刀光剑影,她只知道,穆大哥被人诬陷是私通北夷的反贼,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宜悠想起这些日来的噩梦,穆然躺在雪地里,满身是血,瞪大眼睛朝她这边看着。

“不行,常叔,我得去找他。大军也快没粮食了,我跟着你送粮的队伍一道去。”

常逸之皱眉:“芸娘怕是不答应。”

“我娘她一定会答应的,若穆大哥真被坐实了,我和孩子的命都保不住。常叔,拜托你,我一定要去。”

常逸之沉吟半晌:“也罢,反正留在这你也要被县丞骚扰,不如你出去躲一段时日。”

“谢谢常叔,我这便去收拾东西。”

第104章

李氏这次即便想拒绝,也没有了合适的理由。沈家之事株连九族,罪不及出嫁女,顶多是长生要危险些。即便如此可她并不算十分担心,因为穆然已经为她找了廖家。

廖将军可是镇国将军,武官中最大的官职。若是他说话都不顶用,那剩下的便只有皇帝亲自来。可皇帝是谁,那可不是一般人想见就能见,也不是一般人求一求他便能点头答应的。

故而长生之事并未让她过分忧心,如今她只挂念着闺女。

“逸之,此事你是从何得知?”

宜悠也有些触动,常逸之便是再富庶,名义上他也不过是个商人,而且还是个被常家驱逐出族谱的商人。士农工商,商贾排在最末位,方才县丞都未曾听到消息,常逸之又是如何得知。

“此事确实是真,在常家多年,多少我也有些人手。”

这些人手可以打探出消息,不仅能帮着他拓宽生意渠道,更是在关键时候传信出来。

刚升起的希望破灭,宜悠期冀的看向李氏:“娘,我必须得去找穆大哥。”

李氏整个人心有些乱,罪不及出嫁女,可闺女却是穆家妇。若是穆然真被扣上那私通北夷的罪名,她也逃脱不过。

“你如今去了又有何用?”

“总比在这干等着的强,娘,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常叔如此富庶,想必眼红的人不少,若是廖将军完了,咱们全家都没有好日子过。”

天下有经商天分的人多了去,为何只有常逸之一人的商队畅通无阻?虽然做这种大买卖的商队少,可也不至于少到只剩他一家。

“哎,芸娘,还是让她去吧。”

李氏大惊:“为何你也?你明知道二丫的身子骨,当年我生她时受过罪,她这一胎却是极为不稳。”

“她身体调养的还不错,现在最重要的是心病。与其留在云州坐以待毙,不如让她前往前线。恰好五州斋也要进货,商队早两日启程也无碍。”

“娘,你就答应吧,女儿这是第一次求你。”

宜悠脸上挂着泪珠,先前她还只是思念。如今听闻穆然有生命危险,她一颗心顿时悬在了半空中的悬崖上。

“管不了你,去吧,多收拾些棉衣,药也要带上。”

宜悠重重的点头,那边常逸之却掏出一琉璃瓶子:“此物最是密封,你每到一处,将药熬好灌入其中。待到饮用时,取出来温一下便是。三日之内,药效都不会散。”

接过那晶莹剔透的瓶子,宜悠再次道谢,而后忙不迭的回自己的院子,开始收拾随行所需之物。

“小姐这是要去何处?”

碧桃穿着青色的棉袄,领口钉着祥云盘扣。比起去年初来时,她眉眼间长开了不少,整个人脸上也有了肉。自打宜悠有孕后,都是她在跟前服侍。

“跟着商队去一趟北边,碧桃,将我最厚的那些衣裳拿出来,我要一并带去。”

“北边?那里有北夷人么?”

提到北夷宜悠便有些心堵,若不是他们,她和穆然怎会有此灾祸。

“确实有。”

“那小姐莫要去,那里很是不安生。”

“你别管那些,我自是要去的。快些收拾,明日一早我便启程。”

碧桃安静地将所有棉服打成包,装到箱笼里,就待明日一早搬上马车。收拾妥当后,她端来热水,开始为宜悠烫脚。

去掉茧子的小手揉着脚心,宜悠舒服的眯眯眼:“哎,这享受也就剩最后一日。”

“小姐莫要这般说,碧桃跟着您去就是。”

“你?还是好生呆在包子铺,管着那几个小丫头。没有你在,刘妈妈一个人精力可不够。”

“夫人一瞪眼,她们便个顶个的老实起来。小姐,还是碧桃跟着你去吧。商队中的人我也见过,全是些五大三粗的庄稼汉,你一个人怀着身孕,自己呆在里面多不让人放心。”

眼见推拒不成,宜悠便知道碧桃是当真有此心。时间真是能改变人,她爱上了穆大哥,也学会了为家人着想。而碧桃她眉眼间的瑟缩完全消失不见,如今她已经成长的颇有主见。

“为何一定要跟着我去?”

“小姐对碧桃的好,碧桃全都知道。虽然当日从县衙走时,我多少有些忧心。但时至今日,我却比当初人牙子那所有的姐妹过得都要好。您教会了我算账,信任得让我去管那些小丫鬟。没有小姐,如今我还是那个灶下婢。”

原来她都记得,宜悠心里颇有些感动。她对碧桃说不上多好,不过是因为手下无人,所以才加以培养。

没曾想,当初一点小小的善念和耐心,如今却换来了这般忠厚的碧桃。果然人与人是不同的,前世她对二伯一家掏心掏肺,最终却被他们害成那般。两相比较,更是让她感动于碧桃的真心。

“既然你想,那便跟上来吧。待到回来,过两年你和端午的亲事,我必会让你风风光光的出嫁。”

碧桃按着脚的手停下来:“小姐?”

“你当能瞒得过谁,若是端阳或许还要麻烦些,毕竟你们不是在一家。端午本就跟着我娘,你们俩年岁相当经历相仿,在一起是再合适不过。”

碧桃如今才十二,说她幼稚干活是一把好手,说她成熟男女之事与她而言还是懵懵懂懂。这样的她,并没有再大几岁后那种女儿家的羞涩。

“多谢小姐。”

“还叫我小姐,你们是怎么都不改口。”

“夫人,多谢夫人。”

宜悠从木盆中伸出脚,摸摸自己的肚子,望着碧桃走路都轻快的背影,她心中有些矛盾。既为她找到好姻缘高兴,又为自己而悲哀。富贵日子果然不好过,如碧桃这般的小人物,安生的赚钱,日复一日,在无战事的云州,可舒心的过完一生。

而如她,虽然穆然官不大,可一旦出事那下场却是一般人都不愿意去承受。

“哎…”

叹完气清点着箱笼,一遍遍的琢磨着此去所需之物。未果多久碧桃进来,后面还跟着刘妈妈。

虽然常府妈妈并不少,可李氏最信任的,还是先前就一直跟着她的刘妈妈。如今她身怀有孕,李氏本想将她和碧桃一并送来,在她一番推拒下,最终李氏选择了碧桃。

“穆夫人,方才知州夫人派人来送信,邀你明日前往知州府一叙。”

“她可还说了什么?”

“并无,不过那人带来一封信。夫人并未看,而是吩咐给你拿过来。”

宜悠接过来,上面的蜡封果然还是完整的。撕开一看,不同于章氏工整又颇为娴雅的簪花小楷,这里面的行书稍微有些张扬,就如同巧姐那时而活泼时而文静的性子。

上面就几句话,巧姐隐晦的问道她可知左翼军中之事。若是知晓,便过府叙话。

巧姐、廖其廷,宜悠一下子心里有数。不止是她担心这穆然,巧姐对廖其廷的关心也一点都不少。当然儿女情长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在穆然的牵线搭桥下,巧姐一家已经全然倒向廖将军。

此次之事虽然说是穆然与廖其廷私通北夷,可私通敌国之事向来要灭九族。若罪名真坐实了,那倒霉的不止是两人,更是镇国将军府,以及所有依附于镇国将军府的人。

“明日先去知州府。”

五州斋在云州设有分部,她的行李自可以先由那边保管。明日她先去与巧姐商议,指不定能多一同行之人。

**

第二日送别时,穆宇的眼眶红红的:“嫂嫂,大哥他不会有事,是吧?”

“自然不会,他还有回家看你,还有你小侄子。”

“恩。”穆宇坚定地点头,一旁的璐姐儿也跟了来,虽然不明白发生何事,但她还是掏出了自己最喜欢的糖:“给你,娘说小孩子吃完糖就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