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昆看他一眼,说:“缺人你想去?”

“不去。”吴岳明拿着杯子又开始随着音乐晃,“后面多无聊啊,只能唱个歌啥的,还是调酒师最帅了。”

万昆看着他,忍不住笑了一声,“德行。”还调酒师,吴岳明的调酒技术都是跟网上视频里学的,加上有之前工作的熟手教了点,但是依旧只是个破烂水平,基本就是瞎兑,各种果汁饮料加上洋酒再切点水果片一插,就算是一杯酒了。

吴岳明不理会万昆的鄙夷,晃得越发起劲,一扭腰,看见一个人,他冲万昆努努嘴,“唉,看见你了。”

万昆回过头,看见王凯站在里面,正冲他招手。万昆把酒杯放下,走过去。

“回来了?”

万昆看看他,点头。

王凯和万昆看起来都不太适应这种打招呼的方式,王凯也不再多寒暄,把万昆领到里面的后勤间,在一堆旧箱子上面拿了一个袋子给他,说:“你先把衣服换上吧。”

万昆把衣服拿出来,饶是他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还是愣了一下。王凯一直观察着他的表情,见他那张扑克脸终于有了变化,心里舒畅了,笑着说:“咋样?”

万昆把那几件花衣服放到一边,说:“她们要我穿这个?”

“对啊。”王凯靠在箱子上,说:“我都说了,这几个都是老顾客了,一共有三个人,有两个是台岛的,就喜欢七八十年代那种街头花花风,你别太放在心上,玩嘛,让客人尽兴才好。”

万昆把衣服拿过来,款式非常老,看得出是特地做的,面料很新,摸着滑滑的。

“你先换上吧,然后到里面找我。”王凯不常和手下这班打工的交流,有心跟万昆聊几句,也不知道从哪入手,他察言观色倒是厉害,看出万昆也不太想说话,留他一个人自己出去了。

万昆脱掉上衣,把那软滑的衣服换上,料子凉凉的,贴在身上,让万昆觉得像是什么东西在舔他一样,让他恶心。

他解开裤腰带,抽的时候有点卡住,他粗鲁地使劲,差点把裤子上的腰带扣扯掉。抽出腰带后,万昆忽然觉得没什么力气了,他把腰带扔到一边,靠在门上蹲了下去。

屋里没有开灯,黑黢黢的,散发着一股泛酸的旧木头味,万昆头靠在门板上,后背因为轻微的动作牵扯到已经结痂的伤疤上,有些紧缩。

万昆从裤兜里掏出手机,黑暗的房间里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亮光。手机上有几条未读短信,来自学校几个狐朋狗友,还有他的父亲万林,万昆挨个看一遍,最后删掉催着打钱的那几条,合上手机站起来。

最里面的办公室里,王凯正和会计核对着什么,一张办公桌上堆得满满的都是纸。王凯听见声音,转过头,看着万昆忍不住拍了拍手。

“哎呀,帅啊。”屋里有点闷,王凯脱了外套,就单穿了一件小马甲,他掐着腰上下打量万昆,说:“不错不错,所以这穿啥还是得看底子,你一穿,这套衣服看着都精神了。”

说着,会计也抬起头看了万昆一眼,嘿嘿地笑了笑。

万昆站在当场,没说话,王凯见自己说了半天他也没动静,悻悻地说:“那就这样吧,你等我一下,我叫人送你过去。”

万昆终于开口了,“开车?”

“在新庄酒店,你要自己走去?”

“新庄?”

新庄酒店挺有名的,位置很远,都快进P市了,万昆皱眉说:“怎么那么远。”

“人家订的啊。”王凯说,“你管那些干啥,新庄酒店环境很好的,去享受享受也不错。”

万昆没有再问,王凯从桌子上压着的一堆A4纸下面翻出手机打了个电话,简短地跟司机交代了一下时间,挂断后跟万昆说:“老刘在外面呢,马上回来了,你等一下吧。”

万昆点点头,坐在一边的沙发上,王凯和会计又凑到一起开始忙活。

快到九点的时候,老刘回来了。老刘是锈季的司机,开了一辆帕萨特,王凯就跟他说了个下酒店名,他就了然地说:“知道知道。”

万昆坐在车上,看着车外灯红酒绿,霓虹魅影,默不作声。

何丽真接到李常嘉的短信,约她一起去补习班,熟悉一下位置。何丽真闲来无事应了下来。

补习班在一个居民小区里面,两层,走廊打通了,一共有四五个大教室,还有两个小房间,李常嘉对何丽真说:“这两个小房间就用作教师办公室吧。”

“行啊。”何丽真探头进去看了看,屋子是新装修好的,墙也是新刷的,地上偶尔有一两滴掉下来的白色墙漆。李常嘉走进去,把钥匙放到桌上,咳嗽了两声,何丽真走过去,“李老师没事吧。”

“没事没事。”李常嘉说,“老毛病。”

何丽真说:“这屋子刚装修完,味道很大。”

“嗯。”李常嘉点点头,说:“确实有点大。”

何丽真走到窗边,把窗户推开,提议说:“多开窗户散散味道,再买点绿色植物,能缓解一下,要不过几天上课了,就熏到学生了。”

窗户推开的时候,风一下子吹进来,何丽真忍不住眯了眯眼睛,她理了一下头发,转过头,刚好跟李常嘉四目相对,李常嘉看着她,说好。

何丽真忽然觉得屋里有点静,李常嘉又说:“我对植物不了解,何老师懂么?”

何丽真说:“我也不是很懂。”

“那等下咱们去花市看看吧,今天刚好我开车来,买好带回来还方便点。”

何丽真接受提议。

李常嘉开着一辆JEEP,宽敞又舒服,何丽真坐在副驾驶的位置,看着窗外,有点恍惚。

“何老师想什么呢?”

就在一个人影出现在何丽真脑海中的时候,李常嘉开口问。那画面转瞬即逝,短暂得甚至无法回忆。

“没什么。”何丽真说。

李常嘉与何丽真闲聊,说:“何老师学校里怎么样,工作都顺利么?”

“还挺顺利。”何丽真想着,应该,算顺利吧。

“对了,之前那个学生呢。”李常嘉忽然说。何丽真心里一紧,“什么学生?”

“就是我们吃饭的时候,碰见的那个,还给胡老师气得快犯病的,他是胡老师班里的?”

“嗯。”

“哎,有这样的学生胡老师也难做啊。”李常嘉觉得车里有点闷,摇开了一点窗户,说,“我看他那样是不是留过级啊,好像比一般高中生大呢。”

“可能吧。”不知道为什么,何丽真并不想跟李常嘉讨论万昆的事情。

李常嘉人很敏感,看出何丽真不想聊这个,马上换了个话题,说:“何老师来杨城多久了。”

“没有多久,我是因为工作才来这边的,之前没有来过。”

“在这边生活都方便么?”

何丽真觉得李常嘉热情得似乎有点过头了,低声说:“挺方便的。”

李常嘉从镜子倒车镜里瞟到何丽真的表情,连忙说:“不好意思,我有点多管闲事了……”

何丽真一愣,说:“没有,你别误会,我只是在想些事情。”

李常嘉笑着说:“那就好,想什么呢?”

何丽真胡乱编了个理由,说:“想下次考试的试卷题。”

李常嘉哈哈大笑,“你也太认真了一点。”

何丽真被他笑得有点脸红。

说道考试题,李常嘉这个业界前辈好似更有说不完的话了,他和何丽真两人一起讨论,从填字选择到阅读作文,聊了个遍,一直到花市都没有说完。

一个下午,两个人基本全交代在买花的事情上,李常嘉大手笔,一共买了十几盆,还都是大盆盆栽。

等回去的时候就知道麻烦了,补习班在三楼四楼,这大盆栽一盆就十几斤,李常嘉文质彬彬的,气管还不好,搬了两盆就有点喘了。

何丽真要帮忙,李常嘉没让。

“何老师歇着就行,我搬。”

嘴上再卖力也没用,李常嘉搬第四盆的时候,在二楼转角处狠狠地咳起来,感觉要把肺都咳出来了。

何丽真放下包,“我帮你。”

搬完最后一盆,何丽真腿都快软了。李常嘉也难维持风度翩翩的形象,坐在教室里大口喝水。

两人对视,看见对方狼狈模样,也大致估计了一下自己灰头土脸的形象,扑哧一声一起笑了出来。

还来不及买窗帘,阳光从窗外照进,能看见细小的灰尘在空中轻轻地飘荡,李常嘉握着杯子的手慢慢紧了紧,看着何丽真,说:“何老师,你——”

何丽真抬眼看他,“嗯?怎么?”

第二十七章

“没,没什么。”李常嘉说到一半停下了,摇了摇头,垂眉看手里的杯子。

何丽真说:“不早了,我要走了,明天还要上班呢。”

李常嘉马上抬头,说:“好,我送你。”

何丽真回到家,自己开火做饭。看着淡淡的火焰,何丽真在心里算了算。

一周了。

从上次聚餐,到现在,已经有一周了。

吴岳明和万昆都没有再来学校,何丽真旁敲侧击地问过胡飞,胡飞说如果再联系不了他,这次学校可能要开除他们两个了。

开除……

何丽真从小老老实实,按部就班地上学工作,念书十几年从来没有逃过一次课,挂过一次科,所以开除这个词一直离她很遥远。

学校开除万昆,他以后怎么办,他会做什么?

何丽真的人生轨道从来都是笔直笔直的,可能跑得比别人慢点,但是方向从未出过错。她没有想过,如果偏离了方向,接下来会如何。

何丽真有些迷茫,她转过头,看着旁边的那个单人沙发,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响着,冒着白气。何丽真看得久了,仿佛那上面真的坐了一个人,吊儿郎当地敞着胳膊,岔开腿,歪着脑袋看着她笑。

何丽真忽然觉得有点难过。

她拿出一袋挂面,下到锅里,等待的时候,她思索了一阵子。外面夕阳漫天,正是开火做饭的时候,院子里难得清静,没有大妈大婶聊天的声音。只有偶尔两个小孩子,在外面打打闹闹。

何丽真终于下定决心,她关了火,从包里拿出手机,给万昆打了一个电话。

手机一声一声地响着,何丽真本来平稳的一颗心莫名跟着紧张起来。

在她以为电话即将断了的时候,对面终于接了电话。

万昆的声音平平淡淡,没有情绪。

“喂?”

何丽真走到桌边,“万昆?”

“嗯。”

何丽真从电话里听见了风声,区别于万昆的呼吸,风吹得又快又劲。

“有事么?”何丽真许久不说话,万昆开口了。

何丽真回过神,说:“你在哪呢?”

问完这句话,何丽真才恍然想起,最后的一次见面。撕破了脸皮,捅漏了窗纸,好像她再也没有立场询问什么。

万昆似乎也是这么认为的,他淡淡地说:“我在哪,跟你有什么关系?”

何丽真低下头,没有说话,她脑海茫茫一片,偶尔思索着是不是要挂断电话——在他开始鄙弃羞辱她之前挂断电话。

可万昆又开口了。

“你在乎我在什么地方么?”说完,他不等何丽真回答,接着说,“你不在乎。”电话里的风声越来越大,几乎掩盖了他的话语,“没人在乎……”

“万昆……”何丽真握紧手机,说:“你回来学校吧,我会帮你跟胡老师说情,你要是再不回来这次真的要——”

“滚。”

何丽真一怔,“什么?”

“我让你滚。”万昆声音冷淡,“我做什么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你废话,你算老几。”他似乎点了一根烟,又说:“还帮我说情,勾搭完学生勾搭老师,用不用我帮你说情啊。”

何丽真觉得脸上红热,闷得太阳穴发胀,差点喘不上气来。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先来趟学校,如果真的要请假,跟胡老师——”

万昆冷笑一声,“不知道?对,你是不知道。”

何丽真的话被他打断,她听他那自以为是的笑,声音带着一点颤抖,“我不知道,难道你知道?”何丽真捏得手机发烫,声音很小。

“万昆,你把话讲出口之前有没有想过我是你的老师,你是不是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从不为别人着想,从不懂得尊重别人,满眼满心都是自己的得失。我承认,我对你是有过期待,那是我看走眼了。”

何丽真说到最后,眼眶酸胀,她不想在万昆面前失态,深吸一口气,说:“万昆,这世上没有不劳而获。你不好好待人,别人也不会好好对你,你稀里糊涂的生活,生活早晚会要你付出代价,我自问对你问心无愧,你自己想想说的那些话到底有没有底气吧。”

说完,何丽真不听他的回复,挂断电话。

何丽真放下手机就坐到凳子上,看着浴缸里的金鱼发呆。

她在心里用她能说出口的所有恶毒词语来骂万昆,骂着骂着,却忽然想起了他们在采石场见面的那一次。

不知道为何,现在再回忆那时,何丽真只想到了风,就像今天吹在手机里的那样,冷冷的风。吹着他发丝领口,衬得他的面孔,就如同山下的碎石一样坚硬。

何丽真终于没有忍住,趴在桌子上哭了。

她又那么一点点的后悔,后悔当初没有考虑得再周全一些。

强极必辱,至刚易折。

那个少年有那么明确的自我,却又脆弱得不堪一击。在伤害到来之前,他已经开始维护尊严,拒绝一切。

万昆放下手机,很快电话又来了。万昆飞快地把手机拿起来,发现来电的是他的父亲。

“喂?喂喂——?”万林右耳朵早年被人扇过,年纪不大已经有点背了,可打电话又偏偏习惯右边。

万昆说:“我听见了,什么事?”

万林说:“万昆?我是你爸!”

万昆压着耐性,“我知道,有什么事?”

万林总算听清楚了,他说:“那个,万昆,你这个月还能不能拿点钱。”

万昆眯起眼睛,“我这个月已经给你拿了两千了,你还要?”

“不是的,你姥姥昨天给家里打了电话,说病犯了,缺药,她还想做个手术,我这个月的钱都给她买药了。”

万昆静了一下,说:“姥姥病了?”

“是啊。”万林说,“要不我能这么催你要钱么,你姥都八十岁了,你说咱爷俩也不能不管她是不是,毕竟你妈死的——”

“你别提我妈!”万昆大声打断他。

万林轻叹一口气,“好好好,不提不提。”

万昆咬牙说:“这个月我最多再给你一千,我还要还别人钱。”

万林想起之前的事,说:“还那个老师啊。”

万昆嗯了一声。

万林的语气有点琢磨,说:“那个……老师催你了?”

万昆没说话,万林又说:“老师没催你看能不能先缓缓,我看那老师人挺好,怎么也不能逼着你还是不,要不你跟她说说家里情况,咱们——”

“你还有事么。”万昆低声说,“没事我挂了,明天我给你打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