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路风尘仆仆,除了万昆那一眼,谁都没看,拉着吴威就要走,警察看见,“哎——”,吴威母亲转头,对警察说:“警察同志,这跟我们家威威没关系啊,他打电话都跟我说了,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啊,他是被牵扯的!警察同志,他是高三考生,一点点时间也很珍贵的,要是心理受到影响,到时候——”

警察烦的不行,“考生?这跟考不考生有什么关系,现在事情还没解决,你儿子也牵扯在里面,怎么我们这么多人都没说要走,他就得走?”

“不是。”警察语气强硬,吴威妈妈赶紧说,“不是这个意思,警察同志,他现在生病呢,一下午没回家,我都要急死了,真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就在这等着!”

吴威妈妈一脸赌气,忍不住又掐了吴威一下,拧头看见万昆,嘀咕着说:“都让你离他远点,班里那么多学生,跟这种搅和一起,不出事就怪了。”

声音不大不小,全屋人刚好都能听见。

陈路现在就是个炮仗,谁点都着,他指着吴威妈妈,“你他妈说什么呢?”

“哎!”吴威妈妈瞪大眼睛,“干什么!?”她瞪着看向警察同志,“他这么骂人你们不管?”

警察警告示地对陈路说:“老实点!什么时候了。”

“让他走吧。”

胖子车主站在旁边抽烟,忽然开口。

“反正也没他什么事。”他弹了弹烟,眼睛却是看向万昆,“是不是?”

天大地大,有钱最大,警察相互看了一眼,说:“那你先走吧。”

吴威妈妈谢过警察,临走又跟万昆说:“你离我儿子远点!”

“妈——!”吴威恨不得地上裂个缝钻进去,他扭头看万昆,万昆冲他抬抬下巴,简洁地说:“走。”

吴威走了,胖子车主似乎耐性也耗光了,后脚也跟着离开。

剩下的人被警察带回警局,简单记了一下笔录,晚上十一点多才放人。

“告诉你们,别想着跑,这不是小事,听见没。”

万昆看了那两个民工一眼,跟陈路说:“我先走了。”

“没事了吧你说。”

“应该不会再找我们了。”

事情总算告一段落,陈路难得呼出一口长气,对万昆说:“明早六点半啊。”

“什么?”

“你忘了?明天有人来工地检查,一年就来一次,上面很重视的,你可别迟到了。”

“哦,你不说真的忘了。”万昆往外面走,后面陈路还叮嘱,“别忘了穿工作服!”

“知道了——”

万昆回想起刚刚那个车主看他的那一眼,总觉得他似乎是知道了些什么,可他没说,万昆也就没再细想。

毕竟天大的事情,跟他也没什么关系,事情过去就过去了,要跳楼还是要上吊,都是那两个人的事情了。

万昆当时是这么想的。

第二天,他在何丽真家吃完早饭,来到工地,打着哈欠跟一堆工友列队欢迎领导。

当他看见一个油腻的胖子在一堆项目头头的簇拥下缓步而来的时候,他觉得,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了。

第五十六章

万昆认出那胖子,陈路也认出了。

他在万昆旁边小声说:“这不是昨天那个。”

万昆拧着眉头,说:“小点声,最好别让他——”

他刚想说最好别让他看见,说到一半,老天开玩笑,那胖子瞬间转了个头,还正好看向万昆这边。

万昆连低个头的时间都没有,刚好跟他四目相对,看了个正着。

不过也只打了一个照面,胖子很快转过目光,跟旁边的项目经理讨论着什么。

陈路小声说:“刚刚…...他是不是看到咱们了?”

万昆觉得自己已经不用回答,连点个头的兴致都没了。

今天小休半天假,中午几个经理陪胖子出去吃午饭,工人们围在一起闲聊。

万昆得知,这个胖子是兴工总裁的大公子,孙孟辉。

兴工全称是中国兴江工业集团公司,具体干什么的,没人知道,就连包工头也说不清楚,他们只知道,杨城的辉运地产,只是兴工集团一个小小的项目,集团内部一年最多来视察一次,去年来了个高级工程师,今年来了个高级公子哥。

午休过后,工人上岗,陈路过来叫万昆回辉运一期开工,刚出了门,就被喊回来了。

张工也不知道跑了有多远,大冷天跑得额头全是汗,头发一缕一缕凝在一起。万昆老远看他冲自己这边过来,就觉得不好,果然,张工一边跑一边喊:“万昆——!你留下来一下——!”

万昆觉得心里有些乱,他摸不清那个孙孟辉的道道,他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昨天的情景,觉得没出什么差错。

可他还是不放心,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直觉一样,告诉他事情不会这么顺利。

张工跑过来,对万昆说:“你先等一下。”他的目光又绕过万昆,看向陈路,说:“你们今天放个假,不用上班了。”

陈路说:“怎么了呢?”他看了万昆一眼,说:“张工,出什么事了?”

“没事没事。”张建设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对万昆说:“你跟我来一下。”

“万——”

万昆转头,对陈路说:“难得休息一天,你回去睡个懒觉吧,我先过去,等下找你。”

“……好吧,那你——”陈路脑子虽然不算聪明,但也不是傻子,他一把把万昆拉过来,低声说:“是不是昨天那个事?”

万昆说:“不知道,去了再说,你先走。”

张建设在旁边说:“嘀嘀咕咕什么呢,赶紧过来啊,人家等着呢!”

万昆最后拍拍陈路肩膀,“没事。”

往办公室去的路上,张建设有意无意地打听,“万昆啊,你跟上面派来的领导,以前见过面?”

万昆敷衍地说:“哪有,怎么可能见过。”

张建设说:“没见过他怎么要见你。”

万昆问他:“他怎么跟你说的。”

“早上的时候就问过你叫什么,中午吃完饭,让你过去一趟。”张建设显然是不相信万昆说的话,“你要是认识,就跟我说,咱们又不是外人。”

万昆忍不住苦笑一声,“昨天见过一次。”

“都干什么了?”

“没干什么……”

万昆无心说,张建设就问不出来,两人没一会就来到经理办公室,张建设也不再问了,敲了敲门,听见里面有人问了句谁啊,回答:“啊,是万昆来了。”

过了几秒,有人说了句:“进来吧。”

万昆没来过经理办公室,比起外面那个,这里要像模像样得多,至少地上没有那么多灰,墙角摆放的花也没枯成花干,甚至还有两个大型的木质书架,玻璃窗里摆着一排排的书籍,就是不知道是一直这样,还是为了应付检查做样子的。

办公室里有一张很大的办公桌,很结实,后面一张黑色真皮老板椅,十分气派。

万昆和张建设进屋后,屋里一共六个人,可那老板椅却是空的,。

因为孙孟辉坐在沙发上。

他坐沙发,谁敢做老板椅,其他的几个项目经理都站在一边,做工程的一般嘴都笨,尤其是这种小地方的工人,情商均不高,来的这位看起来又明显是个人精,拙劣的客套有不如没有,于是一个个都规规矩矩,什么废话都没有,有条不紊地向他汇报项目进程。

张建设带着万昆进来,汇报的人停下,看了看孙孟辉,孙孟辉抽着烟,一句话没说。

于是那人又接着汇报。

万昆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看着旁边窗台上的一个花盆发呆。

一到深秋,这座城市就像是被蒙上一块灰布一样,总是阴天,大部分时候只是单单的阴天,像是老天爷在憋火,等憋得够了,就下一场大雨,出出气。

汇报内容机械冗长,材料厚厚的一叠,孙孟辉一边听,偶尔随手翻看手里的材料。后来,大家慢慢放开了一些,有的也找空位坐了下来,点一根烟,围在一起细致地商讨研究。

大概四十多分钟后,孙孟辉把最后一根烟掐灭,整理了一下手里的材料,放到小茶几上。

告一段落。

“先这样吧。”孙孟辉把烟屁股碾在烟灰缸里,又说,“说了半天,口干舌燥了吧,辛苦大家了。”

语气不错,众人分析领导觉得很满意,于是心情都放松了,纷纷表示不辛苦,应该做的。

其他人陆续离开,屋里只剩下孙孟辉和万昆。

别说,这两个基本不怎么搭边的人,还是有一点点共同性的。

至始至终,两人都没动过地方。

万昆一直站在门口的位置,孙孟辉也充分发挥一个胖子的特长,屁股灌铅,一动没动。

等人都走光了,孙孟辉总算是有动静了,他拄着膝盖站起来,沙发上留下一个大坑,十几秒都没弹回来。

“知道我叫你来干什么么?”孙孟辉又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

万昆说:“不知道。”

“不知道?”孙孟辉抬头看他,因为胖,显得他个头更矮了一点,万昆人高马大,他还真得抬头看。

“我最烦装傻的人。”孙孟辉说。

万昆没说话。

孙孟辉又说:“更烦自以为是的人。”

万昆看着他,说:“什么意思。”

“我给你次机会。”孙孟辉走回茶几边上,弹了弹烟。

万昆低头看了看地面,就算是经理办公室,也是跟着工地项目一起搭建的,地就是普通的水泥地,能看出来为了应对检查,已经扫过好几次了,可是毕竟基础在那,地上的烟灰,油渍,已经陈年累月,怎么擦都擦不掉。

可孙孟辉每一次弹烟灰,都会回到茶几边。

万昆忽然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无力,这是从前都没有过的。

面前这个胖子比他大不了多少,可他知道,他们之间,差得很多。

很多很多。

“我给你一次机会。”孙孟辉说话简洁明了,“把昨晚的事情说清楚。”

万昆说:“你让我说什么。”

孙孟辉看着万昆,说:“还装。”

万昆不知道他是在套自己的话,还是他真的知道什么,他在脑海中分别思索了一下两种情况的结果,思索他应该用什么样的方法应对。

可他现在脑子很乱,潜意识里,他觉得这件事用以前的那种思考方式并不管用,可他根本来不及想到其他的方法。

他安静,孙孟辉也不说话。

沉默就是对峙,孙孟辉信心满满,万昆总会先开口。

最后,万昆什么都不想了,放空一切的时候,他脑海中是一副画面。

昨晚,在三院的厕所,他问吴威,喜不喜欢何老师。

万昆在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面色如常地说:“能说的我已经说了。”

孙孟辉盯着他的脸,最后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万昆说:“警察也问过了,录像你们也看过了,你觉得不满意么。”

孙孟辉没说自己满不满意,而是道:“昨晚张律师回来,跟我说那工人打死都不肯承认,最后都要撞死在警局了。”孙孟辉皱了皱眉头,感慨似地说:“你说说,这叫什么,搞得像我在害人一样。我就跟律师说,算了,别逼他了。”

万昆说:“这跟他认不认有什么——”

“因为咱们都知道,这不是他做的。”

这个人很懂得说话的技巧,懂得说话的语气,懂得如何掌控一场谈话。

万昆被他牵着鼻子走。

他觉得与其这样,不如沉默。

孙孟辉点点头,“不说话,是个好办法。”

他一根烟抽完,不再拿下一根。

“你知不知道,我的车上,有二十四小时全方位车载摄像头。”

万昆所有的思绪都停了。

孙孟辉说:“我说过,我烦装傻的人,更烦自以为是的人。”他来到万昆面前,“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聪明……你为什么帮那个人,因为他是来帮你的?因为你们是同学?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仗义。”

孙孟辉一连问话,万昆觉得像是被掐住喉咙,别说反驳,张嘴都困难。

没办法,人家骂也好,嘲笑也好,你无话可说。

孙孟辉伸出手,手指头也是胖的,从指尖到指根,萝卜似的。可他说的话却不像萝卜那么可爱。

“我给你机会了,你不说,那你就要做好心理准备。”

万昆低沉地说:“我做什么准备。”

“赔钱。”

万昆静默三秒。

“不是我弄的。”

那萝卜指头晃了晃,“谁弄的,我说的才算。”

万昆神色阴霾,孙孟辉一点都没有被他吓到,说:“你可能觉得我这个人对钱斤斤计较,没错。”他看着万昆,说,“其实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能花两千万买车,那两百万修车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对你、对你们不是。”他上下打量了万昆一下,又说,“如果照你这么打工来说,大概要还个三四十年吧。”

在灰色的天空下,整个建筑工地就像只巨大的钢铁怪物,碾压,吞噬。

万昆也觉得这天气,有些冷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万昆压住情绪,尽量平缓地问他。

孙孟辉说:“你知道么,我很厌恶穷人。”

万昆抿着嘴,薄薄得像是一片刀锋。

“这些话我从前都不会说出来,不过今天我真的忍不住了,机会这么恰到好处,我就跟你谈谈。”孙孟辉语气轻松,走到沙发边上,缓缓坐下。

“一句话形容你们——挣权益的时候打着穷的旗号,推责任的时候也打着穷的旗号,没事耍点小聪明,占了便宜就跑,以为谁都不知道,我告诉你,不是不知道,只是人家懒得追究而已。”他说着,还乐了乐,开玩笑似地补充:“你别看我胖,我不懒的。”

可除了他自己,屋里第二个人绝对笑不出来。

孙孟辉指着万昆,“没那么容易算了。不过我警告你——老实一点,别想些歪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