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绍还想再问一些情形,老丞相进来了,应璟和周丰容也紧跟而至,殿中立时安静下来。

幼帝表现得还算沉稳:“荀将军此番回都,带来了西北鲜卑叛乱的消息…”

话没说完,殿中唏嘘声此起彼伏,周丰容身为大将军,第一反应自然是责问西北统帅荀鸣:“荀将军为何不在前线应对?此事何需主帅亲自入都来禀?”

荀鸣拱手道:“大将军有所不知,末将是在入都途中接到消息的,叛乱的虽然是西北鲜卑,却已往东北逃窜,不知抱了什么心思。”

应璟道:“东北算是大将军的根基之地了,既然如此,此番不如还是劳烦大将军走一遭吧。”

原本殿中吱吱喳喳,许多大臣都提出了应对之策,此时一听宁都侯开了口,便都收了声。

“诶~~~”老丞相摆摆手:“鲜卑常有动乱,派遣大将军前往却是小题大做了。何况大将军刚刚平定东夷,也需时间恢复元气,不如就请荀鸣将军调兵前往吧。”

应璟笑了笑:“老丞相该知道西北是举国之重的要塞,需防着狼子野心的魏国。大将军天纵英才,元气自然也早就恢复,何况有他亲身前往,也能震慑鲜卑,说不定还能不战而胜呢。”

其实荀绍也觉得此事犯不着派周丰容去,与东夷那是国与国之间,周丰容身为大将军,前往最为适合。鲜卑之反只是国事,派遣荀鸣或者其他将领绰绰有余。

应璟刚在朝堂上被周丰容弹劾,此时却大力举荐他,甚至连丞相面子也不给,当真有这么器重他?

这边老丞相还要分辩,周丰容出列朝幼帝行了一礼:“臣愿前往,请陛下下旨吧。”

幼帝一直绷着的脸松了下来,当即叫来中书监,让他拟旨任命。

此事本就应当迅速决断,既然现在已经定下,大臣们也就依次告辞退出御书房去了,刚才那般风风火火,倒像是虚惊一场。

荀鸣与荀绍一起出门,语气怪异地道:“既然起了战事,本将军这便走了,料想荀东观也不会欢迎我。”

荀绍假笑:“怎么会呢,将军若肯留下是荀绍的荣幸啊,只是您还是赶紧回去多做几日将军比较好,省得以后落下遗憾啊。”

二人一路互相嘲讽打击,到了宫外,荀鸣翻身上马,转头上下打量她几眼,冷笑一声:“你刚才说的对,我是该早点回去,起码戎装比你这身官袍要好看多了。”

荀绍脸色铁青,他得意地笑了一声,策马远去了。

鲜卑这一反,因为声势很大,很快在民间也传得沸沸扬扬。

荀绍每日起床都要先问问竹秀有没有打听到新消息,周丰容这边尚未整装出发,也不知道西北到东北这一路上的百姓有没有受到侵扰,沿途军队可有做出应对。

竹秀故意寒碜她说:“算了吧,你不在其位就不要谋其政,好好做你的东观令吧。”

荀绍肠子都要呕断了。

出门上朝时,天还黑洞洞的。荀绍今日打算骑马上路,正要走,管家小跑着追了出来:“女公子留步,昨日鸣公子送的那些酒要放去哪里?”

荀绍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荀鸣会送我酒?”

“呃…他昨日下午派军师送来的,说是他夫人非要他带来的,他到临走才想起来,再带回去又觉得累赘,还是送来给您得了。”

荀绍口中直犯嘀咕,一会儿说荀鸣假好心,一会儿埋怨军师来了怎么也不来见上一面,最后随便道:“行了,放去书房吧。”

跨马过街,途中遇上周丰意,他竟然也骑着马,羽林郎的戎装配着白驹,晨光熹微中瞧来真是叫人眼前一亮。

荀绍打了声招呼,上前与他说话,话题自然离不了鲜卑之事。

周丰意叹息道:“鲜卑至今不服,其实还需怀柔软化,武力压制,终非长久之计。”

荀绍道:“你果然是文人,对策也文绉绉的,我虽然赞同,但眼下之计还是得压制啊。”

周丰意失笑:“说的也是。说来宁都侯不愧人人交口称赞的正人君子,被我大哥在朝堂上弹劾了一番,竟还给他机会建功,实在叫人钦佩。”

荀绍一怔,对啊,照理说周丰容此去必然又是立一大功啊,应璟当真如此大方?

不对,他别是别有所图吧?

荀绍忽然想到什么,策马扬鞭,朝宫中疾驰而去。周丰意被她甩下,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幼帝自那次被荀绍抱过一次大腿,弄得有了心理阴影,每次上朝前穿戴朝服,总要习惯性地左顾右盼。

没想到今日噩梦重现,他一扭头,荀绍已经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身上穿的是文官官袍,脚步迈地却是虎虎生风,几步到他跟前,霍然下跪道:“请陛下准许臣随大将军出征东北,平定鲜卑之乱。”

幼帝接连往后退了好几步:“你一个文官,跑去打什么仗啊!”

荀绍抬头看他,言辞恳切:“陛下,臣以后是要做您皇后的人呀,臣得守护好您的江山呀,臣能不去吗?臣就是流干最后一滴血也要为您扫清一切敌寇呀!”

幼帝的身子开始哆嗦:“你你你…你少肉麻!”

荀绍拼命挤眼泪:“唉,臣知道陛下一定是舍不得臣冒险,臣对陛下真是感恩戴德,真希望陛下早日成年,那臣就可以早日入宫伴驾…”

絮絮叨叨,字字深情。

“闭嘴!”幼帝最烦她说这话,急着撇清关系,挥着胳膊喊:“好,你去!朕马上就叫人拟旨让你去!”

“臣领旨谢恩!”

奸计得逞,荀绍谦卑地弓着身子退出了幼帝寝殿,却发现领她前来的郭公公早就不在了。晨光大亮,广袖翩跹的应璟负手站在廊下。

她轻咳一声,缓缓踱步过去:“下官参见宁都侯。”

“荀东观好本事,为了目的总来欺负一个五岁孩子。”

荀绍抬头看他一眼,见他面色不善,似笑非笑:“宁都侯对陛下呵护纵容,不也另有目的?”

应璟冷哼:“你当本侯是你?陛下就算不是陛下,就算不是本侯外甥,这个年纪的孩子也本该就宠着护着!”

荀绍一愣,脱口问道:“你会这么说,是不是因为自己年幼多舛?”

应璟年幼丧父,母亲孱弱,多亏时任黄门侍郎的伯父应怀义将他们接来洛阳照料,才免于颠沛流离。

应怀义膝下只有一女,数次想将应璟过继为子,对他视如己出,多方延请名师,严加教导。

然而应璟的母亲生得十分美貌,其妻刘氏多疑,怀疑是她蛊惑了丈夫才会如此,连带对应璟也心生厌恶,多方阻挠,终究没能让应璟过继入门。

应怀义的女儿天生好强,恨应璟夺走了父亲宠爱,又总听母亲抱怨,心中积怨颇深。后来先帝登基,她入宫中为妃,刘氏母凭女贵,对应璟母子愈发苛刻。

不久应怀义因病离世,应璟在刘氏眼底自然再也待不下去。有个厌恶自己的堂姐在皇帝身边,他也无心出仕,干脆远去西北建立军功…

荀绍记得年少时曾有一次众人饮酒作乐,醉后胡侃,有人问道何为世间最难忍受之事。

荀绍道:“无酒。”

应璟倚着大石,半眯眼眸,低声说了四个字:“寄人篱下。”

她当时不明白,那日听永安公主说起他的往事,才豁然回忆起这桩往事。

应璟微微蹙眉:“公主告诉你的?”

荀绍答非所问:“我记得你当初在西北立过大功,但自雍城被困之后却忽然说要回都做文官。你当时口口声声说是因为做文官油水多,其实是因为腿伤无法领兵了吧?”

应璟默不作声。

荀绍道:“你既然明白无法领兵的感受,为何不能成全我?”

远处传来钟鼓之声,应璟挑眼看来:“别跟我来这套,有事朝上说。”

作者有话要说:原本之前要给文取名,有基友说就叫《有事朝上说》。

其实这名字不错的,但是我一时脑抽,当时就问了句:不会联想成《有事床上说》吗?

被拍,告吹,默哀…

十四章

周丰容已经点齐兵马,今日朝堂之上就要跟幼帝辞行,不想中间宁都侯忽然提出荀绍有意随军出征,惹来一片哗然。

太后极力赞成,连先帝都给搬了出来,说他以前在世时就觉得荀绍是天生的将才,将她称赞的天上有地上无,随军出征绝对是好事一桩。

周丰容却不同意:“臣手下副将齐备,荀东观虽然身怀武艺,但终究身为女子,又是未来皇后,战场厮杀,刀枪无眼,若有差池,臣担待不起。”

荀绍只顾着打通别的关节,却恰恰忘了周丰容这关也不好过,忙道:“陛下、太后容禀,臣自十三岁出入沙场,虽不能说战无不胜,却也不至于将自己落入险境。何况臣正是与陛下订有婚约,才更该身先士卒,保家卫国,还请陛下和太后成全。”

这一番话说得大义凛然,幼帝身上又起一层鸡皮疙瘩,看看舅舅,他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再看看老丞相,也是沉默。

周丰容心高气傲,自有一套原则,怎可轻易破坏,仍然不肯,理由越搬越多,连其他大臣也开始附和。

荀绍掀了衣摆跪下,对幼帝道:“陛下已经答应了臣,君无戏言,请陛下速速下旨。”

周丰容不料幼帝已经同意,怔了一怔,想到刚才那么多话都是白说,脸色不禁沉了几分。

下了朝,荀绍追上应璟,趁左右不注意,悄悄问了句:“你既然不阻拦,又何必特地将此事拿上朝说。”

应璟斜睨她一眼:“我是忠臣良吏,唯陛下马首是瞻,陛下同意了,我自然不会阻拦你,只不过这下你该明白周大将军有多不欢迎你了吧。”

荀绍心里当然很不舒服,但周丰容就是那样的人,何况此行前去是为了防着他暗中搞鬼,这些不快暂时搁下再说。

眼看要到宫门,荀绍转了个方向要去东观宫,却见饭桶快步走了过来,在应璟耳边说了些什么,二人迅速出宫离去了。

她想起宫宴那晚他们也是这样,也不知道这对主仆最近在干什么,总是神神秘秘的。

洛阳城中有酒家名太白楼,酒菜不是最好,却是最贵的,因为此处往来最多的是高官贵族。

范一统站在二层最里面的雅间里,贴着窗口朝隔壁迅速探身看了一眼,对应璟道:“公子,似乎还是那些人,也还是周大将军为首,半个多月来就没变过。”

应璟坐在桌边抿了口酒:“拿本侯私印去见店家,他知道该怎么做。”

范一统称了声是,推门出去了。

这一去过了大半个时辰才回来,范一统身上全是灰尘,边拍边道:“属下在暗间里听了许久,他们讨论了许多国事,言辞间对公子颇有不满。”

应璟放下酒盏,“那些就不用告诉我了,如果他们有什么计划或安排,你就直说?”

“有是有,但各执一词,争论不休,直到走时也没结果。”

应璟想了想:“周丰容心高气傲,但有一点好,为人正直,不屑阴谋诡计,虽有心对付本侯,一时之间却未必能下手。你将这些人名单拟出来,以后慢慢清算。”

荀绍晚上一回去就专心擦拭起自己的盔甲和武器,竹秀在旁边围着她直转圈:“我不能跟去吗?”

“这次不是西北军,带上我已经惹了大将军不快,你还是算了。”

竹秀皱眉:“既然人家不高兴,你何必跟去啊?”

荀绍停下动作,叹了口气:“我只是希望他没事罢了。”

竹秀诧异地看她一眼,忽然想到什么:“哦,原来你中意的是这位大将军!我记得你哥哥与我说过这回事,我竟给忘了。”

荀绍埋头继续忙,当做没听到,灯火晦暗,刚好遮了她半张红透了的脸。

这次从洛阳出发的军队共有五万,全为轻兵,可以沿途追击流窜的鲜卑游勇,到东北后才会和当地驻军会合。

第二日一早,天光微亮,荀绍已然起身,整装上马,赶赴城门。

周丰容到的比她还早,正在吩咐下属什么,周围百姓将路堵地寸步难行,也不知是来送行还是来围观的。

竹秀跟来送荀绍,她怕冷,裹紧披风还直搓手。转头看到周丰容身夸烈马,英姿慑人,贴去荀绍耳边道:“我倒是能理解你为何看上他了,只是他似乎眼里没你啊,都不看你一眼的。”

荀绍无力叹息:“我马上就要走了,你就别在这时候来磕碜我了。”

竹秀还要说话,转头看见远处有人骑马而来,忽然兴奋地喊起来:“咦,快瞧,军师来了!”

荀绍闻言一喜,打马过去,迎面一人一骑,是个白面无须、青衫落落的中年文士,老远就朝她抱拳行礼:“少主,许久不见了。”

军师姓霍名江城,是荀家家臣,也是西北军中的老人了,还是循着以往的称呼,叫荀绍父亲主公,叫她少主。

“军师终于来见我了,诶?你没跟荀将军一起回去?”

霍江城笑道:“将军是急着要走,但有些事情耽搁了,就在驿站多留了几日。属下听闻少主要出征平叛,特来相送。本来将军也是要来的,但他有公务在身,走不开。”

荀绍摆摆手:“军师有心为他说话我岂会不知?犯不着,我还不知道他什么德行?”

霍江城知道分辩无用,笑着摇了摇头。

刚说几句话,那边就下令开道了,荀绍与霍江城匆匆话别,连和竹秀说话的时间都没了,策马奔进队伍。

周丰容抬头恰好见到这幕,荀绍自那文士身前策马回身,矫若游龙,身姿纤秀,看脸端雅秀丽,只眉目间有几分英气,背后一杆长枪却是烈烈指天,瑟意肃杀。这画面不知怎么,忽而叫他生出些许熟悉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