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行军疲惫,他到此时才刚刚起身不久。荀绍见他未着盔甲,似乎不像要马上出发的样子,一时也不好发问,便拐着弯问了句:“大将军在雍城可有什么安排?”

周丰容想了一下,淡淡道:“我还是第一次在雍城逗留,荀将军若有闲暇,不妨带我四下看一看。”

这本也应该,荀绍抱拳应下。

用罢午饭,荀绍褪下戎装,换了身胡服,去请周丰容出门,发现他也恰好换上了胡装。她自己白衣黑马,他是黑衣白马,场面说不出的滑稽。

太守得知两位将军要在城中游览,连忙要派人随行伺候,但周丰容婉言谢绝了。荀绍领着他先去了附近的大山,正是昨晚他企图穿过去的那座。

“这山叫矮驼峰,因为形状看起来像驼峰,不过可算不上矮,大将军若是想抄近道回都,走这条路很容易迷路,西北地形很复杂的。”

周丰容点点头,认认真真地做个观光客。

雍城的历史比不上凉州,更比不上凉州更西边的敦煌和西海,但这里多年经历战乱,城毁了重建,重建了被毁,毁掉再重建,就会留下很多稀奇古怪的遗迹。

二人走回城中,周丰容忽然指着前面问:“那是什么?”

那是一栋楼阁,高约十丈,似乎有些年头了,孤零零杵在一堆新建的房屋中便显得尤为突兀。周丰容问的是阁楼二层栏杆到门边的一道裂口。那裂口十分平整,像是被刀劈了出来,就这样留着,不修也不重建,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荀绍道:“这是百年前留下来的了,当时这里的守将是我祖上荀霄,他看似文弱,却天生神力。敌将被困,躲在这楼里,他远远掷了兵刃过来,将门劈开,斩了敌将。”

周丰容了然:“原来是为了彰显荀氏军威。”

荀绍摇头:“我以前也以为是这样,后来听父亲说了才明白,一直不修这楼是要表示我荀氏决心,但凡我晋国土地,片瓦不遮贼寇,定叫他有来无回。”

周丰容侧头看她,荀绍只是很平静的叙述,但神情认真,叫人信服。

前前后后逛了有一个多时辰,二人策马回太守府,半道中忽见远处车马辘辘,看阵仗正是朝中使臣。

“看方向是从官署而来,今日的谈判应该已经结束了。”

荀绍向周丰容说了一句,勒马停了,打算等对方车驾过去再走,哪知那车驶到面前忽然停了。

一只手缓缓揭起帘子,荀绍瞥了一眼那修长手指,觉得这画面分外熟悉,陡然回味过来,打马小跑过去,笑道:“没想到你居然亲自来了。”

应璟探出半边身子,朝周丰容那边迅速一瞥,冲她道:“是啊,本侯不是邀见了荀将军?只是将军太势力,不是一品高官都不肯见呢。”

“谁叫你卖关子的,直接说是你来了不就好了。”荀绍笑着退开一些:“宁都侯请先回去休息,我们稍后再叙。”

“也好。”应璟远远朝周丰容拱了拱手,坐回车内,下令继续前行。

雍城太守压力很大,偏远边陲难得来大人物,本来以为以后把荀绍这个定远将军伺候好了就行了,没想到夜里捡着个大将军,傍晚冒出个宁都侯,城里城外还驻守着好几万兵马,简直就是当头罩下了一座大山啊。

庆幸的是,这三位大员并不需要他鞍前马,各自都有安排。

应璟住在雍城驻军副将吴忠的府里,荀绍第二日一早去见他,他人不在府中,而是在养马场里喂马驹。

“怎么你今日不用谈判了?”

“魏国要赎回段宗青,被我驳回了,在跟我较着劲呢。”他拍拍手,走出马厩,迎着阳光舒展了一下筋骨:“每年就这时候最舒服,不如出去骑个马吧。”

荀绍看一眼他的腿:“你旧伤没事吗?”

“天气这么好怎么会有事。”应璟说着话,眼睛却紧紧盯着马厩旁被圈着的一匹枣红马。

荀绍顺着他视线看过去,那马连马蹄铁都没打上,缰绳马具一概没有,分明就是才抓回来的烈马,她没好气道:“你这不是想骑马,是想驯马吧?”

“被看出来了?”应璟笑眯眯地看她一眼:“我难得回西北,心痒难耐,你别说出去,我悄悄驯服了它再牵回来。”说着伸手拿了栏边一卷绳子就去打开了圈门。

荀绍哪里来得及阻止他,那马撒蹄狂奔而出,险些冲到她。应璟问了句“没事吧”,话还在耳边,手中绳索已经套住马头,人跟着翻上了马背。

她连忙跟上,那马绕着开阔的马场左右狂奔,毫无章法。马背上的应璟褒衣博带,广袖迎风招展,像是狂风巨浪上的一叶扁舟,随时都有可能被颠落下来,看得人心惊胆颤。

人的速度哪里追的上烈马,没多久荀绍就看不见应璟人了,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回去骑马来追。

走到半路,忽闻身后马蹄阵阵。她转过身,就见应璟远远驰来,到了近处,俯身伸手:“上来。”

她下意识伸出手臂,人就被他拉上了马。

风刮大了一些,鼻尖弥漫着沙枣花的香味。烈马即使被驯服后速度仍旧不减,没有马具,坐在上面很不舒服,但这感觉叫人畅快。

应璟任由马四处乱跑,一路大笑,还是头一次在人前这般放纵。

荀绍拍他的肩:“快到城里了,你慢点儿,别冲着人。”

应璟顺势将她的手拉下按在自己腰边,又舒畅地笑了几声。荀绍见他玩得开心,唯有无奈。

周丰容去营地看了看,刚刚回城,老远便看见那同乘一骑的二人,不禁勒马停住。

艳阳高照,草青土黄,背景单调,马上那对人便看得尤为清晰。

他早就看出二人关系匪浅,昨日见二人当街说话也很亲昵,但他好像到现在才看到全部。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卡了一下,终于拖着日更君爬出来了~ヾ(≧へ≦)〃

写完我才发现有首歌特别适合国舅,咳咳——

套马的汉子你威武雄壮~~~~?

第三三章

周丰容三日后离开雍城,返回洛阳,和上次一样,不告而别。

荀绍对此很无奈,当初的事儿怎么说也是她一厢情愿,怎么看也是她丢人现眼,怎么如今还放不下的却是周丰容呢?

至于应璟,他根本没来见过周丰容,像是压根不知道他在这里一样,自然也不关心他何时会走。

谈判僵持着,他最近很有时间,比起在洛阳时不知轻松了多少。

荀绍抽了个空带他去了趟秦城。

上次求药,那老大夫说要看到病患才可对症下药,偏偏他人又固执,坚决不肯出诊,任你是天王老子也不行。她也只能让堂堂国舅屈尊跑一趟了。

二人衣着朴素,与路上随处可见的男女一样。老大夫倒是还记得荀绍,见她今日布衣钗裙,料想是为了遮掩身份,也不多问,朝旁边的应璟瞥了一眼道:“这便是将军说的人?”

“是,还请大夫给好好瞧瞧。”

大夫点点头,请应璟去里侧坐了,搬了个木架子挡着,上面搭着自己的衣裳,刚好做个隔断。

荀绍在外面等了许久,有点不耐,悄悄伸头看了一眼,瞥见应璟卷起的裤腿,视线上移,看到膝盖上触目惊心的伤痕,心惊了一下,收回视线。

又过了好一会儿,总算查完了,大夫出来一声不吭地开了副方子,递到应璟手中。

他这是陈年顽疾,用药有许多讲究,步骤精细,加上人不能常来西北,前前后后交代的东西更是繁琐。大夫本不是个唠叨的人,这次却是絮絮叨叨,洋洋洒洒的说了一大通,叫人头晕。

返回的路上,应璟皱着眉一脸苦恼地问荀绍:“大夫说了那么多,你都记下了?”

荀绍道:“差不多吧。”

“那太好了,以后上药就麻烦你了,我一句都没记住。”

荀绍呸了一声:“你号称过目不忘,跟我说没记住?谁信!”

应璟道:“那是过目不忘,又不是过耳不忘。”

荀绍明白他是故意的,但念在他为自己做了那么多,也就不跟他计较了,权当还债还不行么。

魏国使臣请示过了君主,很快有了决定,双方谈判又继续。这下应璟再无闲暇,开始每日奔波住处和官署之间,上药这么繁琐的事情,还真的只能由荀绍来做了。

竹秀觉得很凌乱,每到白天就见荀绍威风凛凛地操练兵马,晚上却见她埋头跟个小药童似捣药和药,然后还要捎上一堆药带去吴忠府上,入夜时才回来。

终于有一日,她忍不住了,拉住拎着药要出门的荀绍,“你最近跟国舅走的很近啊,有这么多‘公事’要谈?”

荀绍翻白眼:“你有什么话就直说,这样阴阳怪调的叫人想抽你。”

“切,我是怕我直说了你更要抽我,你那脾气我还不知道?”竹秀清清嗓子,“好吧,我还是委婉地问一下好了,你是不是看上国舅了?”

“…真委婉,我都没听懂是什么意思。”荀绍转身迅速走人。

这速度让竹秀联想起当初刚得知她和幼帝婚约那会儿的情形,心情甚为微妙。

谈判在一种很平静的气氛中进行着,但对于亲手处理此事的应璟而言却并非如此。

每晚荀绍替他敷药时,他都会与她提及一些。魏国要赎回段宗青的决心比他想象的还要坚定,给的条件也越来越高,甚至如今连洛阳朝堂上也出现了附和之声。

段宗青本来就是晋人,通敌卖国已是凌迟大罪,怎么可能交给魏国,应璟自然不会松口,和魏国这边成了胶着之势,还有赔偿也难以达成共识。

荀鸣战死,凉州被劫掠一空,无数人丢了性命,这笔债不得不偿。魏国并不富裕,在这点上最无硬气,毕竟西北军横陈在此,又有个声名大噪的荀绍。于是他们唯一能紧握不放的就是鲜卑的首领了。

“挨千刀的魏贼!”荀绍听得气愤,狠狠按了一下应璟的伤腿,他脸都绿了,“我又不是魏贼!”

“哦…”

五月二十,两国使臣再次谈判。

魏国无理非要强词夺理,应璟偏偏是个刀枪不入的,棉花一样卸人力道于无形,对方火气很大,中间好几次都靠着陪同官吏调和才又继续坐下来谈。

从一早到天黑,仍旧没有结果。

应璟身心疲惫,这几日敷药膏,伤口也总是古里古怪的起反应,出了官署便登车要走。魏国使臣跟在他身后,忽然用鲜卑语嘀咕了一句,他心情正不好,转身眼神阴沉地看了他一眼。

对方不料自己抱怨的话被他听懂了,梗着脖子装作毫不在意地走了。

应璟回了住处,用罢晚饭,伏案写了奏章,命人送回都城去禀报进展。刚忙完,荀绍就又来了。

见她熟练地掀自己衣服,卷自己的裤腿,应璟老毛病又犯了:“你我背也背过了,肌肤之亲也有了,你是不是该对我负责啊?”

荀绍故意重重地将药膏按上去,滚烫的温度刺激的他轻嘶了一声。

“你就不能管好自己的嘴?”

应璟笑了笑:“我在别人面前管得一向很好。”

荀绍哼了一声,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范一统几乎是一路跑进门的,“公子,大事不好,魏国使臣被杀了!”

“什么?”应璟和荀绍俱是一愣。

两国交战尚且还不斩来使,何况是停战谈判的时候。

魏国使臣这一死,顷刻间引起了轩然大波,但这还不算糟糕。

当夜这名使臣与应璟告别后,带着几名下属去了雍城最热闹的酒家,喝醉了便开始数落晋国宁都侯的不是。大约一个时辰后几人离开酒家,路上几人遇到伏击,只有一人逃脱。

这人一路逃回国境,说刺客无意中暴露了身份,是宁都侯派来的。

魏国的国书快马送入洛阳,指责晋国不顾道义,指使臣下戕害来使。原本收到使臣被杀的消息,应璟还有些意外,此时得知自己成了凶手,反而平静下来了。

如今情形逆转,晋国成了无道的一方,朝廷自然要追查。雍城太守心都要碎了,好不容易送走一尊大佛,留下来的也不省心,居然惹出这么大事来。

事情出在他的地面上,还得他出面去查办。国舅有多受幼帝宠信,举朝皆知。他带着公文去吴忠府上找应璟问话,着实有些战战兢兢。

应璟官服肃整,面不改色地坐在书房中,太守只能乖乖站着。

“魏国使臣遇害时本侯一直待在府中,所有下属都在吴副将府中待令,无人出动。”

“那…敢问宁都侯,可有人证?”

旁边的范一统怒道:“吴副将府上这么多人不是人?”

太守干咳一声:“那些都是下人,无法接触到宁都侯,自然也无从得知宁都侯是否在中间下了命令。”

“我可以证明我家公子没有下过命令!”

“本官听闻范侍卫中间也出去过,宁都侯与范侍卫向来形影不离,也不知范侍卫离开这段时间,宁都侯人在哪里。”

范一统更怒了:“我出去是因为听说了使臣遇害的事,赶去查探真伪,好回来禀报!”

太守不吭声,时不时瞄一眼应璟。

范一统忽然想起来,“啊”了一声:“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