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顾这样的老人,没有指望,也没有希望,全靠情感和责任心在撑着,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肩膀上的东西太多了,这一份,担上去太苦,拿下来心虚,就只能任由它这么悬着。

给了足够的钱,让老人就在医院里呆着,两边都省心。

不去细想,就是对所有人最好的选择了。

所以,当了一天的“孝子”,今天早上陈先生就把陈老先生送回了医院,带着两身新衣服和一双新鞋,还有一兜的水果。

“沈先生,我知道你的事儿之后,我是真佩服你啊,虽说她情况是比我爸好多了,可这病它熬人呐!看不见头!”

把杯子里的酒喝完了,陈先生大手捂住了自己的上半边脸。

沈牧平觉得,陈先生大概就是想找个能听他说话的人。

于是他吃了一筷子菜。

都放温了。

“我是真的累啊。”

陈先生也许是在诉苦,也可能是在催眠自己。

人的心里有时候就是个秤,左右晃晃,总是稳不住的,一句话落了心,就能让秤歪去一边,于是,万事落定。

沈牧平默不作声。

陈先生也许把他当成了一个值得敬佩的“孝子贤孙”,可他不是,他只是把自己凝固在了一段时光里,不敢轻易想过去,也不敢贸然想未来。

只看着当下,看着沈小运还能每天高高兴兴的。

“陈先生,我没有不累,我就是怕后悔,比起后悔,这点儿累真的不算什么。”

沈牧平该去上班了,走之前,他给陈先生留了一句话。

打开第三瓶啤酒的男人摆摆手,只当沈牧平说的是套话。

晚上下班的时候,沈小运穿着蓝色的外套,跟在沈牧平的身后慢慢走。

花枝映着河水,飞鸟叽叽喳喳掠过,她一不小心就会停下脚步仔细去看,那时候,沈牧平就会停下来等她。

“陆奶奶可喜欢这个花了。”

沈小运看着黄色的木香花,对沈牧平说。

男人点点头。

“陆奶奶旗袍的钱我还没给哦,旗袍姐姐说可以去取我旗袍的时候一起给,这个记在我账上,是我给陆奶奶做旗袍啊。”

“行。”

沈小运又想起了自己的旗袍,大概过几天就能拿了。

“等我穿旗袍,你给我拍照片,好不好呀?”

“好。”

“那我抱着小小姐一起拍照片,好不好呀?”

“好。”

沈牧平今天有求必应,沈小运开心得不得了。

他们今天的晚饭没有回家吃,沈小运跟着沈牧平走了一段路,进了一家老宅门,古香古色的,做的确实火锅生意。

“提前订好的两个人。”

看着沈小运,年轻的店老板给他们安排了楼下好坐的位置。

这家火锅店属于私房店,店主用自家门脸做生意,吃的是老式铜火锅,沈牧平点了番茄汤,汤味很浓,不用蘸料,涮出来的肉都已经味道十足。

沈小运吃着肉喝了两碗番茄汤,又开始喝水。

黄喉和牛肉粒都很好吃,牛肉粒稍微一煮就好,吃的是嫩,沈牧平怕沈小运吃夹生的不消化,总把肉煮久一点再给她。

于是沈小运爱上了黄喉。

“沈牧平。”吃过晚饭往家走的路上,沈小运叫沈牧平。

“怎么了?”

“你会不会照相啊?”

“用手机或者相机拍一下,我是会的,就是不一定好看。”

沈小运有点扭捏,她眼巴巴地问道:“你能教我用相机么?”

“你想学拍照的话,我帮你找点资料看吧,陪你一起学。”

“好的呀!”

沈小运拍了拍自己的小包包,她的计划已经完成第一步啦。

第 53 章

沈牧平家里的相机是个款式很旧的微单, 还是他刚工作没多久的时候跟风买的, 沈小运学会了怎么开机关机调整模式, 就先追着家里的小小姐要拍照。

小小姐本来凑到两个人跟前,很好奇地看他们两个在干什么, 一看就黑洞洞的镜头对着自己, 立刻拔腿狂奔, 跳到了沈小运够不到的冰箱顶上。

沈小运看一眼自己的相机里面到处都是白色的虚影,唯一两张小小姐的正面靓照也实在是又糊又狰狞, 难免沮丧了起来。

沈牧平只能跟她说:“要不我们先拍不会动的吧。”

不会动的, 电视遥控器、沙发、窗边的花、窗帘的一角…还有认真工作的沈牧平。

沈小运每拍十张八张就要回头看一遍, 看见满意的照片就去给沈牧平显摆。

看见沈小运居然给自己也拍了一张照片, 沈牧平摸了摸鼻子,等沈小运又去拍照了, 他在搜索框里打出了:

“轻便专业相机”

沈小运玩儿了一个多小时的相机, 手都举酸了,才想起来自己今天还没玩戳小鸡, 伴着动画片里孙大圣打了白骨精之后眼泪汪汪被师父赶走的剧情,她使劲儿戳啊戳,就当屏幕上的不只是小鸡,也是唐僧木头做的秃脑壳。

小小姐观望了很久, 观望到冰箱身上睡了一觉再醒来, “嗡”地一声从冰箱上跳下来,爬到沈小运的腿变盘成了一团。

第二天上班,沈小运带着她的相机一起去了, 一路上,她见花拍花,见水拍水,看见了一丛木香花,她转着圈儿拍了好多好多张,沈牧平觉着要不是还得上班,沈小运估计能趴在地上给蚂蚁窝里的每只蚂蚁都来个特写。

这天上午,沈小运做了一件一直想做的事情——她把店员姑娘在咖啡杯里做的花拍了下来。

看见她的动作这么虔诚,店员姑娘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每一杯咖啡都有新的花样,就连果汁杯上卡的柠檬片都切的比平时更好看了一点。

拍了咖啡,拍了果汁,拍了蛋挞姑娘送来的小点心,拍了店长在花瓶里插好的鲜花,拍了一只小麻雀落在窗台上,还拍了一位客人无聊时候用餐巾纸折出的白玫瑰。

沈小运觉得自己俨然是专业的摄影师了。

午饭的时候,她拍了自己的鸡腿饭,还拍了店员姑娘的鸡鸭双拼饭,双拼饭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沈小运获得了店员姑娘分她的一块鸭肉。

“果然多才多艺,才能有更多肉吃。”

是沈小运总结出的生活新哲理。

医院里,风尘仆仆的女人缓缓坐在病床前面,两只手想去抓老人干瘦的手。

“这三天陆老师都没张开手。”魏香兰轻声对她说。

“妈,我是囡囡。”

老人是冷漠的,和之前的每一天都没什么不一样。

女人叹息了一声,握住自己妈妈的拳头。

“妈…”

她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陆女士缓缓地转过头,又缓缓地转开,让她的女儿分外难过起来。

“妈,我带你去北京,我自己照顾你,好不好?你以前最喜欢教训我生活习惯不好,等你看见我把家里弄得乱糟糟的,会不会还骂我?”女人是笑的,笑着笑着眼眶已经红了。

她吸了吸鼻子,把额头埋在了自己母亲张不开的拳头上。

极慢的,陆女士的手指动了动。

她的手指很瘦硬,也很脏,因为她一直紧紧地攥着一团东西,无论是谁,她都不愿与之分享。

现在,她把她珍藏的东西,给她女儿看。

一滩黑绿色的、已经干在手掌上的污渍。

苍老的手掌上,还有红色、紫色、黄色的残渍,有植物坏掉的酸腐气。

女人拿起一块湿巾,想把自己妈妈的手擦干净。

“花。”

老人说话了。

她说:“乖囡,花。”

小心翼翼地,我藏了好多好多天了。

她的眼睛里,在短短的瞬间,有一点点亮光。

魏香兰红着眼眶,慢慢退出了病房,留下那个已经哭得不能自已的女人,她像是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妈妈。

对面的病房里,陈老爷子呆呆地坐在床上。

“去医院么?”

下班路上,沈小运问沈牧平。

“嗯,我带你去看看陆阿姨。”

沈小运猝不及防。

“我照相还没练好呀。”

然后,她发现自己说漏了嘴,紧紧抿着嘴看向天。

沈牧平拉着她的手臂,防着她被绊倒。

“你学摄影跟陆阿姨有什么关系么?”

“嘿嘿嘿。”沈小运傻笑。

一看就是藏了什么小秘密的样子。

“今天蛋挞姑娘给我带了好吃的点心呀,我给你留了两块的…能不能留出来一块给陆奶奶呀?”

沈小运又想起了陈爷爷,于是非常后悔自己竟然吃掉了三块,要是只吃两块,不就可以一人分一块了么?

“我今天不能吃点心,你给陆阿姨和陈老先生分吧。”

“啊?”听见沈牧平的话,沈小运顾不上沮丧了,“为什么呀?”

沈牧平为了自己临时编造的理由捂住了自己的腮帮子。

“我今天牙疼。”

沈小运并没有如释重负,而是立刻着急了起来。

“怎么牙疼呀?是吃坏了东西,还是牙里有虫子呀?我们正好去医院,你得找医生看看呀!”

见沈小运急得团团转,沈牧平觉得自己大概真的牙疼了。

“我就是有点上火,回家喝点茶水就好了。”

“是这样嘛?”

沈牧平十分诚恳地点头,沈小运“哦”了一声。

过一会儿,她说:“这个点心是樱桃做的,你在上火,还真不能吃,可好吃了!”

路过花店,沈牧平让沈小运给陆阿姨选一束花。

沈小运挑挑拣拣,现在正是芍药的花期,她挑了芭茨拉*、香槟玫瑰和微带绿色的洋桔梗,花店老板的巧手略加配花点缀了一番,就变成了很好看的花束。

“一看就很春天,是不是呀?”

沈小运问沈牧平。

“对。”

花期这个东西真奇怪,前几天自己还遍寻不见芍药,才过了清明几天,就连这么一家小小的花店都有了。

他们到医院的时候,陆阿姨正在吃饭,一个沈小运不认识(这太正常了)的女人一勺一勺地喂她喝粥,粥里有鱼片和碎咸蛋黄。

看着这个女人,沈牧平的表情变得更严肃了。

“丹阳姐。”他说。

“牧平,好几年不见。”

沈牧平叫姐姐么?

沈小运站在沈牧平身后,琢磨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叫阿姨。

沈牧平先想到了这一茬,回身对沈小运说:“这是陆阿姨的女儿,你就…”

“姐姐好呀。”沈小运笑眯眯地说。

颜丹阳真呆了。

“啊…那个…您、你好。”

沈牧平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庆幸一下,至少沈小运没有脱口而出阿姨。

“姐姐你好漂亮呀。”

沈小运夸得真诚无比,颜丹阳还在找自己的语言节奏。

沈牧平打圆场,对颜丹阳说:“丹阳姐,她想看看陆阿姨,我们先出去吧。”

沈小运的内心充满了对沈牧平的感激,她只有两块樱桃点心,说好了要分给陆奶奶和陈爷爷,可当着好看的颜姐姐的面,她总不能只给陆奶奶吧?

“陆奶奶,这个、这个叫…克拉芙缇。”

沈小运翻开自己的小本本,找到了那一页。

“这个是法国的点心,只能拿樱桃做,没有樱桃,就没有这个名字了。”

面粉砂糖牛奶奶油,加上一个薄薄的烤面饼底子,放在烤箱里烘烤,像蛋糕也像布丁,最大的特色就是里面放很多带果核的樱桃,本身是个很万能的配方,放别的水果也都可以,可只有放了樱桃才叫克拉芙缇,因为克拉芙缇就是樱桃的意思。

沈小运喜欢这个只属于樱桃的点心,就像是樱桃只属于春天一样。

看看点心,陆奶奶张开了嘴,沈小运用塑料刀切了一小块点心,还去掉了樱桃里的核,小心翼翼地喂她吃。

病房外面,颜丹阳对沈牧平叹了一口气。

“我真没想到,这才几年…”

“是我的错。”

沈牧平很尊重颜丹阳,也许是因为在那些妈妈加班的夜里都是丹阳姐给他检查作业的,又或许是因为在他心里,颜丹阳一直是那个完美的标杆——完美的学生、完美的孩子。

“牧平,我说过,你不能这么想,你自己也是学医的,应该明白不可逆转的生理病变是有一个发展的过程的。”

沈牧平只低着头不说话。

颜丹阳又叹了一口气:“这次我回来,想把我我妈带到北京去,我那边都准备好了。”

“可你的项目?”

“一把年纪了,总该学会去平衡这两个关系,总不能为了一个把另一个全丢了。”

“她会想陆阿姨的。”

“搭档了半辈子,虽然…但是感情还在。”

喂陆奶奶吃完了点心,给她擦擦嘴擦擦手,沈小运又给陆奶奶显摆起了自己挑的花。

“这个芍药可好看了,我记得你喜欢小黄花的,这个也是黄的呀。”

隔着病房门看着沈小运和陆奶奶说悄悄话,颜丹阳对沈牧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