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陆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藏在手心的小花。 

第 58 章

“给你看, 陆奶奶可好看啦。”

上班的时间, 沈小运捧着相机给老板看自己前天拍的照片, 昨天她又累倒了,在家里躺了一天。

店员姑娘在她身旁看着照片, 忍不住夸奖说:

“这个老奶奶好有气质呀!”

沈小运比自己被夸奖了还开心, 喜气洋洋地让店员姑娘吃点心。

“这里也好看, 是运河吧?”

“嗯。”

神秘地勾了勾手指头,对店员姑娘说:“我昨晚做梦, 还梦到了好多好多水, 我就坐在船上, 跟着河走啊走啊…”

沈小运没说的是她早上起床之后生怕是自己尿床了, 里里外外看了好几圈,就连小小姐都被她搬起来摸了摸。

其实梦里还有陆奶奶和陈爷爷的, 就是她一回身的时候, 他们都不见了,连开船的沈牧平也不见了, 只剩了她,可她一点也不害怕。

河的尽头还是河,她却知道走到那头,自己就再也回不来了, 所以她还是睁开了眼睛, 那是凌晨四点,小小姐都还没有例行叫早,她确认了自己没有尿床之后还是不放心, 去了趟厕所才滚回到床上继续睡了。

这个梦,她不想跟沈牧平说,就告诉了店员姑娘,很快就要离开书吧开始另一段生活的店员姑娘嘿嘿笑着说:

“你这个梦很好呀,遇水发财的。”

“是嘛?”这对沈小运来说真是个意外的好消息了。

“那我要是真有了钱,我请你吃好吃的呀。”

说完,她一敲自己的脑门,店员姑娘要走了,她竟然忘了。

看见她的表情变得沮丧起来,店员姑娘笑着说:

“等我休息日回来,你得请我吃…光说不行,来来来,记在小本本上。”

被店员姑娘这样闹着,沈小运把心里的那点怅然和难过都暂时丢掉了。

中午吃的披萨,老板说:

“晚上我们一起出去吃吧,算是庆祝晓慧找到了新工作,以后前途似锦。”

沈小运在一边听着,看见老板转头看向她。

“你打电话跟沈先生说一下,我们晚上店里聚餐,让他晚上去火锅店门口接你。”

沈小运瞪大了眼睛,她好像连话都不会说了似的,只有眼睛里特别特别亮。

“还、还有我呀!”

“店里聚餐的,当然有你了。”

听见老板这么说,沈小运都顾不上擦手,去小柜子里拿出自己的手机,拨出了沈牧平的电话。

看着她,老板笑了,店员姑娘笑了,新来的两个店员唇角也忍不住有了弧度。

接到沈小运电话的时候,沈牧平刚刚在上次和陈家老大见面的地方落座。

对面也还是上次那个人。

“好,火锅店的名字记得给我,提前打电话给我,我去接你。”

听见沈小运欢天喜地挂了电话,沈牧平收敛了笑容对着陈家大儿子点了点头。

“老先生的事情很遗憾,节哀。”

陈家大儿子愣了一下,有些话他这几天听了太多遍了,听得心里都木了,心里是木然的,也是空的,随时随地,风从里面穿过来。

没东西能挡住。

“不好意思,我这个时候…”

很多讲究老规矩的人家,都说戴孝的人不能随意拜访别人,是带了晦气的。

“您太客气了。”

男人点了两份吃的,又问对方:“您要喝点酒么?”

陈家大儿子摇了摇头。

“下午还得去民政局…”

话还没说完,他就捂住了鼻子。

女儿快要中考了,她还小的时候老爷子的身体就不太好了,要说感情也真是没多少,前天难过了一天,昨天就被他们夫妻赶去上课了。

他妻子这些年对他爸…不说好,可洗尿布、换床单干起来都没含糊过,顶多干完了回去被窝里对着他哭,要说这样是坏,那可绝对坏不过他这个儿子。

沈牧平看着他,点了一瓶啤酒,要了一个酒杯。

满满一杯啤酒被他推到了陈先生的面前。

那个用手捂着脸的男人半天没有说话。

前天凌晨四点,他被医院一个电话叫醒,赶到的时候,医生还在急救,那条线却一点波动都没有了。

他那个老父亲,没了。

他弟弟哭得比他还厉害。

站在医院里,追着蒙了白布的车往太平间去,四十多岁的男人脸上是干的,他哭不出来,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哭给谁看。

妻子儿女,那是等着他去撑的,弟弟能抱着他喊“哥,咱没爸了”,他却奇异地冷静,冷静地签字、交钱,冷静地给别人打电话报丧。

“不瞒你说,有别人在地方,我是真的一滴眼泪都掉不出来,昨天我带着医院里收拾出来的东西回家…我给我爸买的新衣服就在床角,我就问我自己,我不是得带他去拍照片么?我们不是说好了么?怎么他就连拍张照的时间都不给我了呢?”

餐厅安静下来,人们听见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哭嚎声,有年轻人忍不住回头看他

他们不会知道,现在是这个男人失去了他父亲的第三天,他把头埋在自己的手掌里,眼泪沿着手臂流到了衬衣袖口。

沈牧平没说话,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可能,他就只要坐在这儿,让这个人找着一个能哭的引子,就够了。

哭喊出来了之后,眼泪就止不住了,堤坝溃了,总得把洪水泄完。

“先生,需要帮忙么?”

面对热情的服务生,沈牧平摇了摇头,又说:

“再给我拿个酒杯吧。”

澄透的酒液倒在杯子里,细小的气泡从杯子里轻飘飘地冒出来,然后融进了杯子边儿的大气泡里。

等沈牧平喝完了两杯啤酒,男人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又过了两分钟,他抽了一张纸,擦掉了自己脸上的泪水,只有袖口的那点水痕,得慢慢蒸发淡去。

“让你看笑话了。”

“没有,人…总有这么一下的。”

能传染的疼没有被酒液稀释,沈牧平的手掌张开又合拢,握住了酒杯。

午饭后,沈牧平没有直接回公司,他在车库的车里坐着,等回过神儿来的时候,一整个下午都已经过去了。

看着书吧老板发来的饭店地址,他才模糊想起来,沈小运今天晚饭是和别人在外面吃的。

开着车回到家,男人走进自己的卧室,拿出那个铁皮饼干盒子,打开,一堆细小的杂物下面压了个旧旧的本子。

“我给我爸买的衣服,他们都说让我烧了,我就想着,要是我不烧,我爸万一脑子好用了,想着还能回来换了衣服出去玩儿,我不还能在见见他么?我还能问问他,这些年,恨不恨我们俩兄弟…”

久远的记忆像是被细沙遮掩的雕塑,一旦大风席卷,就露出了真正的刻骨铭心,那些记忆都久远,却终是没被忘记。

沈牧平也想知道。

抛去那些莫名其妙的别扭,他最不想的,就是有一天自己会像陈家的大儿子一样,抱着满腹的悔恨和疑问去回忆。

所以,老旧的、被遗忘的日记本,终于被打开。

火锅店里,沈小运正认认真真地吃着虾滑。

很好吃呀,下次带着沈牧平一起来吃。

等她再吃了一口蟹黄福袋,她就眯着眼睛决定要把丹阳姐姐和陆奶奶一起带来了,还有陈爷爷。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昨天没更,今天这章应该多更的,但是情绪真的有点跟不上,我去写《上膳书》放松一下。

…大概,能放松吧?

第 59 章

吃饱喝足的沈小运拍拍自己的肚子, 心里有一点惆怅。她好像吃不下了。

在她面前摆着老板给每个人点的一个椰奶甜品, 圆圆胖胖的玻璃杯里装着, 闻着就香甜。

沈小运盯着那个甜品看了半天,明天就不再是店员的店员姑娘对她说:

“吃不了就算了。”

沈小运摇了摇头, 然后捏着自己的小包包, 等她把钱掏出来之后, 她的表情又变得茫然起来。

手机的闹钟响了,沈牧平抬起头, 把手里的本子合上, 然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应该去接沈小运了。

从床上站起来的时候, 沈牧平愣了一下, 他回过身看着那个本子,表情极复杂。

一部跌宕起伏的电影, 一篇精彩纷呈的故事, 人们在看完之后都会有种恍如隔世之感,那看完一部史诗, 这种感觉定然会更加会更加明显。

在沈牧平的眼里,那本旧旧的日记,就是一部史诗。

将车停在饭店门口,沈牧平走进火锅店, 看见大厅里沈小运的眼眶微微有些发红。

“怎么了?”

沈小运看看他, 吸了一下鼻子,然后低下了头。

书吧老板单手叉腰和蛋挞姑娘还有几个新旧的店员一起站在沈小运的身边,看见沈牧平来了, 她对沈牧平说:

“沈先生,您先带她回家。”

沈小运不想走,她缩着手不让沈牧平拉,被蛋挞姑娘揽着肩膀往外带。

“你听我的,回去好好睡觉。”

“我不…”

“听话,乖。”

蛋挞姑娘人高腿长力气也大,沈小运被她送到了饭店门口。

沈牧平想问是怎么回事,还是被人赶到了车上。

“今天你们必须道歉。”

一挽袖子,书吧老板带着身后的四个年轻姑娘一起走进了饭店的一个包厢里。

服务生和经理见势不妙连忙陪着笑拦了过来。

饭店里突然变得别样热闹了起来。

“沈牧平,我给别人惹麻烦了。”

沈小运声音低低地说,她手里拎了一个打包袋,里面装了一个圆滚滚的玻璃杯,椰奶冻好像有些化了,白色的汁水跟凝结的水汽混在了一起,变得浑浊又难堪。“你错了,你从不会给别人惹麻烦。”

红灯亮了,沈牧平问沈小运:

“明天我们吃点什么点心?”

沈小运却没说话,她干瘦的手腕儿低垂着,打包袋被她捏在手里,轻轻晃动着。

沈牧平回身,看见沈小运在哭。

绿灯亮了,他踩下油门,过了红绿灯之后,他大力转动方向盘,黑色的车子掉头,融入了反向的车流中。

火锅店里,书吧老板还在跟另一桌客人对峙。

“谁还没个老的时候?谁还不是辛辛苦苦活了几十年?谁还能保证自己一辈子没病没灾?你们刚刚说的是人话么?”

蛋挞姑娘的前面站了个男服务生,用有些畏惧的眼光看着她。

老城的人有了争执都是说话不动手的,蛋挞姑娘刚刚试图抡啤酒瓶还把一个人揪着领子从椅子上拎起来的样子,着实吓到了别人。

“道歉,必须道歉。”

这一桌客人足有七八个,有男有女还有个孩子,被她们几个女孩的气势压得心虚。

“我们说的也是实话,她就是偷了杯子呀,饭店经理在的哦,你们评评理,她就是偷了杯子嘛。”

“少在这避重就轻,你们刚刚是这么说的么?”

蛋挞姑娘怒火中烧。

包厢的门又打开了。

沈牧平站在门口。

“我拿了饭店这个杯子,没付钱,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为什么我就是记不住呢?我都不记得我把它拿在手里了呀。”

沈小运又懊恨又自责的样子,让沈牧平的心到现在还疼。

史诗?

荣耀落幕。

夕阳低垂。

书写那一切的纸张都已经泛黄…

在他身后那个瘦瘦的、捏着他衣服后摆的人,才是结局?

那他自己该是如何的一个废物?

“道歉。”

他对那些人说。

吃了一顿饭还惹了一堆麻烦,最后被逼着灰溜溜道歉的人坐在公交车上对自己的儿子说:

“那些脑子有病的就该在家里关好,对吧,儿子?”

他的儿子才四岁,手上摆弄着新买的玩具,抬头对他爸爸说:

“偷被子的老痴呆带出来丢人,关精神病院去。”

还笑着。

他重复的是他爸爸之前惹了麻烦的那句话,按说,他爸爸应该得意“子承父业”的,可不知道为什么,男人突然觉得有些冷。

外面的灯火流光飞速向后,前行的车子永远快不过时间。

“你看,错的是别人,别人也跟你道歉了。”

回到家里,沈牧平还在安慰沈小运。

沈小运缩在沙发上,小小姐窝在她的脚边,软乎乎的毛贴着她的脚,给了她一点点温暖。

“沈牧平,要是我…变成了陈爷爷那样,你把我送医院里吧,用我的钱付医药费。”

沈牧平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揉了一下额头。

“然后,那个,你别来看我呀,你看我,我又不认识你,那你多伤心呀?”

“不会的。”

“你不来看我,我也不记得,不伤心。”

“我说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