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长夜“嗯”了一声,本就有些阴沉的面色越发显得难看,试探道,“既然睡得好,今后都得一个人睡,能习惯吗?”

有姝顿时犹豫了,讷讷道,“一时新鲜没觉着如何,过几天新鲜感消退了,我肯定会不习惯。我能不能隔三差五回来陪陪主子?”等这口龙气消散,主子却不让他爬床,那该如何是好?所以话不能说死,得给自己留点余地。

姬长夜阴沉的面色略微舒缓,拧紧的眉头也松开些许,唇角上翘露出点笑模样,“我还当你玩野了,早将我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不会忘了主子。”有姝咽下口中的食物,认真点头。救命之恩自然没齿难忘。

姬长夜这才满意,用筷子敲了敲他额头,笑道,“算你小子有良心,好了,快吃饭吧。”淤积了整整一晚的窒闷感终于尽数消散,他频频给少年夹菜,自己也多喝了两碗粥。

早膳刚用完,院外便传来锣鼓声,并伴有嘈杂的喧哗,仿佛菩提寺内一下涌入许多人。姬长夜正捏着帕子替有姝擦嘴,闻听动静略一皱眉,吩咐道,“可是玄明大师在做法事?阿大、阿二,出去看看。”

二人领命而去,片刻后带来确切消息,“回主子,确是东院那边在做法事,王象乾和王老太爷来了,萧贵妃母家、太子府、卫国公府、林府、方府……均遣了人来旁观。”

有姝眼睛亮了亮,偷偷拉扯主子衣摆,无声表达自己想去看戏的心愿。三只小鬼站在院外冲他招手,表情也很急迫。

一旦与少年待在一起,姬长夜自然而然就把疏远对方的念头忘到脑后。连续照顾一个人十年,这份感情早已成为他的一部分,哪怕心里想得再通透,临到决绝放手时依然会舍不得。只是现在的他还未曾感受到那种将自己的一部分强行分离的切肤之痛罢了。

他习惯性地握住少年手腕,笑道,“走,我们也去凑个热闹。”跨出院门,看见敲着木鱼来往穿行的僧人,又摇头喟叹,“王天佑那人不值得救,玄明大师定然会后悔。”

有姝摇了摇他手臂,问道,“主子,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他也料想玄明法师会后悔,而且是极其后悔。

“佛曰不可说。”姬长夜将食指抵在少年柔软的唇瓣上,笑容诡秘。

有姝撅了撅嘴,看上去像是在亲吻这根手指。姬长夜立刻将指尖收回,拢在袖中反复揉搓,直过了好一会儿才将皮肤上那团看不见的火焰搓灭。

两人来到大雄宝殿,就见王天佑身穿袈裟盘坐在一盏紫铜莲台上,裸露在外的皮肤写满殷红的梵文。他仿佛有些不安,正扭着屁股动来动去,一双爬满血丝的眼睛在人群中扫视。所有被他看过的人,都觉得仿佛有一只粘腻冰冷的毒蛇在身上游走,汗毛纷纷竖了起来。

“果真是中邪了吧?王公子平日可不是这样的。”不知谁嘀咕一句,立刻引来许多附和。

王家人闻听此言甚是满意。连玄明法师都说他家天佑是中了邪,之前轻薄安华郡主的行为便能一笔带过,女儿的婚事也保住了。

太子府的属官原本有些不信,定定看了半晌后也露出骇色,心道这模样十成十是中邪了,安华郡主那里也得请和尚念几天经文才好,追究事主的心反而淡了。

玄明法师与众位僧人围绕莲台而坐,面前俱摆放着一个木鱼。日头高升,阳光普照,法坛中央的王天佑渐渐安静下来,玄明法师这才睁开双眼,一面敲击木鱼一面吟诵经文。

第一段经文过后,其余僧人也慢慢加入,袅袅梵音在寺庙上空回荡,令人耳目一清,心生肃然。前来旁观的各路人马赶紧找了个空地跪下,要么闭目祈祷,要么念念有词,一心以为在浩瀚佛法地普照下,王天佑定然能恢复神智。

但所有人都想错了,王天佑非但没找回神智,反倒被连绵不绝的梵音弄得情绪暴躁。他开始频频挪动,盘起的双脚抻直,吊在莲台边缘,双手用力擦拭皮肤上的梵文,一副极其不耐的样子。

有姝与主子坐在最角落的位置旁观,三只小鬼惧怕姬长夜,只得远远站着。

“佛法已经渡化不了他了。”姬长夜摇头冷笑,复又看向身边的少年,语气中满是温柔与自豪,“还是我家的有姝最乖巧。王家人日后必然悔之莫及。”

“我不稀罕他们的悔意,我有主子就够了。”有姝适时拍个马屁。

若非场合不对,姬长夜当真会笑出声来。这样甜蜜的话语,他已经许久未曾听过,一时间竟觉得回味无穷。

两人躲在角落窃窃私语,法坛上却发生了变故。只见王天佑眼睛越来越红,脸色越来越黑,抹掉身上的梵文后站起来,又是跳脚又是怒骂,“放开我,狗娘养的,你们竟敢把我锁住!爹,砍了这帮秃驴,统统砍了!”

原来,为了防止他在法事中入魔,玄明让人在他脚踝上系了两根铁链,与莲台底座绑在一起。他现在只能在方寸之间挪动,像只负伤的困兽。

王象乾被儿子狂妄的话语弄得十分尴尬,频频作揖向众人告罪,而和尚们却无动于衷,依然诵经不停。

“这鬼怪真是厉害,竟连《降魔经》都压不住!”不知谁喟叹一声。

“是啊是啊,二十年前我曾亲眼见过玄明大师为长公主驱邪,听说那还是只鬼王,却也没有附在王公子身上这只厉害。当时经文才念了一刻钟,鬼王就化为青烟消散了。”有人低声附和。

“你说他究竟怎么把这只鬼物招来的?”

“谁知道呢。我只怕连玄明大师都对付不了他,反倒连累了我们。”

这样一说,众人纷纷胆怯,四处望了望,想找个空位溜出去。恰在此时,玄明法师睁开双眼,行至莲台旁,将紫金法杖抵在王天佑额头,轻轻吟诵咒语。这柄法杖乃镇寺之宝,可诛灭世间一切妖魔鬼怪,它的拥有者,无一不是得道高僧。然而列数往事,却从未有人在驱邪时动用过它,盖因它威能太大,有伤天和。

故此,民间才传出这样的流言——在紫金法杖面前,连阎王也要让道。

但眼下,被法杖抵住的王天佑非但没骇得瑟瑟发抖,恢复神智,反倒更为暴躁。他一把推开玄明法师,高声叫骂,“老秃驴,快给老子滚开。你喜欢念经是吧?行,换小沙弥上来给老子念,越年幼越娇嫩越好。他们念经老子最喜欢,十天八天也听不腻。对了,老子最喜欢的小沙弥在哪儿?快把他找来,长富,长富,去把他抱过来,他就在我床底下,用冰块镇着呢。”

长富是王天佑的小厮,这会儿也混在人群中,听见这话吓得瘫软在地,哭喊道,“少爷您魔障了,哪里有什么小沙弥。”

围观众人只当王天佑被摄了心神胡言乱语,玄明法师和众位僧人却齐齐停下诵经,用惊骇而又不可置信的目光朝他看去。

“你方才说小沙弥,什么小沙弥?”玄明法师的声音微微发颤。围坐在法坛四周的弟子们也接二连三站起来,神情可怖。

隐在人后的姬长夜摇头长叹,“大师昨日托我寻找他失踪的徒儿,却原来已遭了毒手。”他面上悲天悯人,实则在玄明开口的一瞬间就已猜到小沙弥结局如何,而罪魁祸首又是哪个,却为了彻底扳倒王象乾,一直秘而不宣。为了保证有姝的安全,也为了打破各方平衡,他一直派人盯着王家,自然知道王家人的秉性与一举一动。目下,事情爆发的经过与他原本的计划有些出入,但效果却更佳。

有姝也是个知道内情的,忍不住回头看向小沙弥。

小沙弥飘到玄明法师身边,连连叫着师父,边叫边流下两行血泪。但在场众人除了少年,谁也看不见这凄惨的一幕。

玄明法师还在质问王天佑,却换来对方无情的嘲讽,“小沙弥就是你的乖徒儿妙尘啊,我来的第一天就把他的滋味尝遍了。不愧为玄明大师的关门弟子,果然养得细皮嫩肉,吃进嘴里还有一股檀香与奶香混合的甜味儿呢,哈哈哈哈……”

王天佑高举双臂猖狂大笑,王家人却面如死灰。王象乾略一摆手,便有几名侍卫挤开人群朝东跨院溜去,想先行查看一番。好在玄明法师及早回神,厉声呵斥,“所有人都站在原地不许动!尤其是王大人一家!”他双目冒火,脸色铁青,可见已濒临失控的边缘。

很快便有数十名武僧将王家人团团围住,又有几名僧人疾步朝后院跑。

场上除了王天佑刺耳的狂笑,再无半点声响。菩提寺的僧人慢慢站在一处,逼视王家众人,剑拔弩张的局面一触即发。姬长夜却很是悠然,将少年拉入怀中抱牢,安抚性地拍了拍他脊背。

第26章 四十千

妙尘乃玄明法师的关门弟子,由于体弱,还在襁褓中时就被家人抛弃。外出云游的玄明法师闻听啼哭声将他从路边的草丛里捡起,从此带在身边抚养,还想尽办法为他医治身体,名为师徒,感情却犹胜父子。菩提寺内的僧人也十分喜欢这个乖巧懂事的孩子。

他连续失踪三四天,大家自是心忧如焚,没日没夜的在山中搜寻,生怕他贪玩被野兽叼走。玄明法师更舍下脸面向前来礼佛的贵人求助,以期早日把小徒儿找回来。哪料到小徒儿并非走丢,而是遭了毒手。

看见被一名武僧抱到跟前的冰冷躯体,玄明法师脑子一片空白,旁观众人也都吓傻了眼。孩童赤裸而青紫的身体遍布各种掐痕、勒痕、刀伤、鞭伤,甚至于牙印,脖颈处更是被咬穿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其惨状令人不敢直视,而且不难想象他生前曾遭受过怎样残酷的对待。

玄明只看了一眼就摇摇晃晃似要晕倒。

抱着尸体的武僧咬牙切齿,面目狰狞,显然已恨到极致,哽咽道,“回师父,小师弟的确躺在王公子床下,用石灰和冰块镇着,看样子,看样子已经死去三四天了。”

玄明法师终于站立不住,将法杖用力杵在地上以支撑身体,然后伸手去抱小徒弟,苍白干枯的嘴唇张了张,似乎是在叫“妙尘”,喉咙里却只能发出毫无意义的,悲伤到极致的低鸣。

“师父,我在这儿,妙尘在这儿,您别伤心,您别哭……”已变成鬼魂的小沙弥一下一下拉扯师父衣摆,却屡屡握到一团空气。人鬼殊途,他与玄明法师再无见面的可能。

无法之下,他只得眼泪汪汪的朝人群外的少年看去。

有姝心中隐有触动,想上前却被主子抱得更牢。

如今,众人已纷纷回神,女眷们尖叫逃走,男客们心生退意,偏玄明法师动了真怒,挥手让武僧将法坛围住,不让任何人离开,且对王家人虎视眈眈,仿佛随时都会大打出手。这种时候,唯一没被牵连的姬长夜自然不会让少年跑去凑热闹。

王象乾万万没料到情况会急转直下,但他毕竟身居高位多年,很快就平复心绪,辩解道,“仅凭一具尸体,如何能够证明此事是我儿所为,更何况我儿被妖邪迷惑,同样深受其害。寺内人多手杂,指不定是谁栽赃嫁祸,还请大师明察,在下也会告知官府,让他们找出真凶。”

玄明法师曾为长公主驱邪;曾为当今圣上加冠;更主持过先帝的葬礼,地位堪称“国师”,莫说封疆大吏,便是皇亲国戚也得对他礼让三分。故此,王象乾丝毫不敢拿大,摆手让侍卫放下武器,以免与菩提寺的僧人发生冲突。

匆忙间,他锐利如刀的视线在三皇子与少年身上扫过,显然认为这是某些人布好的局。一切都发生的那般凑巧,而且目标明确,若说背后无人操控,他绝不相信。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自己面前乖巧懂事、才华横溢的儿子,私底下竟奸同鬼蜮,行若狐鼠。当然,他对此并不介意,毕竟他自己的行为准则就是“无毒不丈夫”,但若是早知道内情,定然不会像现在这般大义凛然,危而不惧。

他不惧,林氏和王君夕却吓得瑟瑟发抖。近些年,直接或间接死在王天佑手里的幼童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她们仗着王家势大,行事并不如何隐秘,要想找出一二罪证实在太过容易。府里,除了不问内宅之事的王象乾和王老太爷,大概没有人不知道内情。

如今,王象乾竟直言要告官,这不是在自寻死路吗?母女两互相搀扶着,以免当场晕倒。

王老夫人也露出忧惧之色,几次开口却未曾发声,到底不敢当场揭破此事。罢了,让官府介入也好,吾儿乃兵部尚书,随便找个替罪羊应是易如反掌。思及此,她转眼朝人群后的少年看去,目中划过缕缕暗芒。

母子同心,王象乾也回过头盯视有姝,表情非常阴毒,且周身弥漫着杀意。他本就认为此事乃有姝借三皇子的手向王家复仇,故此,便是官府找不到证据,也会想办法要了有姝的命。已对外宣称暴毙的嫡子忽然回来,还投靠了太子的政敌,这样大一个把柄,他自然要料理干净。

想到不知去了哪儿的宋氏,王象乾目中杀意更甚。这母子俩果然都是祸害!

“她想让我顶罪,他想杀了我。”有姝对旁人散发的恶意十分敏感,仅一个眼神就知道王老夫人和便宜父亲在思虑什么。他伸出指尖在二人身上点了点,已打定主意要毁了王家。他素来便是如此:你不惹我,我也不惹你;你惹了我,我直接要你的命。

“莫怕,不出半月,王家便会分崩离析。”姬长夜也不是善茬,早已为王家设定了同样的结局。他轻轻拍了拍少年略微冰冷的脸颊,以示安慰。

有姝点头,轻声道,“我不怕,我想过去跟玄明法师说几句话。”

“说什么?”姬长夜垂眸追问。

有姝不答,掰开主子双臂,快速跑了过去。

场中乱局已被武僧控制住。女眷们或低头、或捂脸、或转身、或抱在一起瑟瑟发抖,无人敢朝搂着尸体神情悲切的玄明法师看上一眼。王象乾缓步上前,低声说着什么。太子府的属官和萧贵妃派来的内侍也都围过去出言劝解。

玄明法师脱掉袈裟为徒儿遮体,口里念着《度亡经》,对旁人不予理会。

莲台上的王天佑已被王家的侍卫捂住嘴巴,反剪双手,免得他再胡言乱语,癫狂失态。目下,虽然还能用“中邪”的借口开脱罪名,但调戏安华郡主与杀人藏尸的性质已大为不同,便是再如何事出有因、神智被控,前途和名声也都毁了。

王象乾心内暗恨,看见远远跑来的少年,脸色立即阴沉下来。接到母亲信函时他就该派人把这孽畜杀掉,岂能由着他兴风作浪。

有姝却对他毫不在意,目不斜视的走到玄明法师身边,低语,“有人想与你告个别。”话落弯腰,将充满蓬勃精神力的右手掌心覆盖在玄明双眼之上。

玄明正在念经,并无防备,只觉眼皮一热,就见早已死去多时的徒儿竟蹲在自己身边,脸上流淌着两行血泪,一声一声喊着“师父”。他穿着一件款式怪异的短袖衣衫,将累累伤痕盖住,一只手频频擦泪,一只手眷恋不舍的捏着自己衣摆。

玄明看看怀中冰冷的尸体,又看看脚边哀泣的幼童,一时间竟呆住了。他笃信鬼神,然而亲眼看见却还是第一次。

“妙尘,是你吗妙尘?”他伸出手去抚幼童脸颊,却只触到一团空气。

“师父,是我。”小沙弥破涕为笑,虚握住师父指尖,轻轻摇了摇。他跪下冲师父磕了一个头,又向站在四周的僧人们磕了一个头,徐徐道,“感谢师父的养育之恩,感谢师叔师侄、师兄师弟们的照拂之恩,妙尘去了。”

眼见徒儿身体渐渐变得浅淡透明,玄明法师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面伸手去挽留,一面急问,“徒儿,究竟是谁害你?”王象乾那些意有所指的话影响了他的判断,而且有姝的确有能力驱使厉鬼,他要想杀害徒儿并嫁祸王天佑并非难事。但眼下,他却不敢肯定了。

他不傻,自然知道徒儿能现身话别,乃是有姝相助。但凭这一点,有姝就绝不可能是凶手。

小沙弥露出恐惧的神色,快速跑到少年身后藏起来,只探出半个光溜溜的脑袋,然后才颤巍巍的伸出手,朝莲台上被人摁住的王天佑指去,“师父,是他害我。”

玄明顿时赤目圆睁,顺着徒儿的指尖看过去。

与此同时,小沙弥的魂魄终于快要散尽,在消失之前,他重重给少年磕了一个头,飘渺的嗓音似在天边又似在耳畔,“感谢恩人了却妙尘最后一个心愿,妙尘来世定当报答。”

待玄明闻言转头,小小的身影早已彻底不见。他踉跄起身,仓皇四顾,确定徒儿果真去了,这才老泪纵横,悲态尽显。

旁人不敢靠近尸体,故而并未听见两人在说些什么,只以为少年替玄明擦了一把眼泪。而玄明触景伤情,失了理智,目下有些魔怔。几名僧人知道师父最疼的就是妙尘,见他竟产生了幻觉,对着空气大叫妙尘法号,连忙上前搀扶安慰。

有姝悄然退离,目光与不远处的王象乾碰了个正着。素来表情淡漠的少年竟眯了眯眼,露出杀气昭彰的表情。

王象乾缓缓勾唇,笑容冰冷而又轻蔑。在他看来,少年不过是只蝼蚁,轻易就能捏死,便是投靠了三皇子又如何,对方尚且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又能护他到几时?

姬长夜将父子两的交锋尽收眼底,面上不显,心中却也戾气翻涌、杀念腾腾。

上京的天,要变了……

第27章 四十千

在徒儿凭空消失之后,玄明终于被巨大的悲痛击倒,围绕法坛踉跄而行,老泪纵横。有姝经由掌心输入他瞳孔内的精神力还未散去,故而现在的菩提寺,已是另一番模样。

他用木然的表情朝台阶下看去,四周站满了人,莫不是上京最为显赫的贵族,或高高在上,或雍容尔雅,或矜持稳重。他们穿着最光鲜靓丽的衣物,戴着最精致昂贵的饰品,看上去那般道貌岸然。

玄明虽然心怀宽广,乐善好义,却也并不是那等不谙世事,只知苦修的愚人。他体会过世态炎凉,自然也明白人心险恶。从前的他总以拯救世人为己任,无论好人坏人,只要陷于危难,都乐意伸出援手,盖因他相信人性本善,亦相信犯过错的人总有迷途知返的一天。

然而现在的他,对曾经的自己所抱持的理念却产生了深刻地怀疑。只见台下众人,除了年幼的孩童,几乎每一个身后都依附着一只冤魂。他们面目狰狞,神情怨毒,或吱吱格格磨着牙齿,或叽叽咕咕连连冷笑,或伸出利爪挖脑掏心。然而他们的仇人均出身不凡,祥云绕顶,仅凭那点微薄怨气,根本奈何不了对方。在长久的等待中,他们的结局往往只有一个,那就是魂飞魄散,永不轮回。

众多冤魂汇聚在一起,形成一团又一团浓重的黑雾,远远看去,曾经佛光普照、幽静圣洁的菩提寺,竟变成了鬼气森森的修罗场。尤其是那王象乾,背后竟依附着一只两丈高的千面鬼,每一张面孔都扭曲着,咆哮着,嘶吼着,一声又一声“还我命来”回荡在法坛上空,似地狱重现。

玄明不难想象,这些人,必然为王象乾所杀,他造的孽,足已令他下十八层地狱。有这样的父亲,王天佑又岂是善茬?

玄明回过头,看向莲台上的罪魁祸首,毫不意外,对方身边也出现两只小鬼,其遍体鳞伤,血泪斑斑的模样比之妙尘更为凄惨。由此可见,王天佑早已嗜杀成性,罪不容诛。这样的人,果真有渡化的可能?果真能弃恶扬善?他压根没有中邪,所作所为均出自本性,又如何能改过自新?

若是救了他,我的徒儿妙尘又该如何瞑目?玄明抱紧怀中的小身体,凄然而笑,“身体有损可以医治,德行有亏可以修正,然而人心若是坏了,又岂能靠念几句经文得到弥补?贫僧道行浅薄,能渡人,却渡不了魔,令公子已经成魔,还请王大人另请高明吧。”

说这话时,他自始至终垂着头,不去看台下众人,更不去看笼罩在黑沉鬼气中的王象乾。他原以为自己能渡尽世间一切苦厄,却没料到头来,反而是世间丑恶先一步将他击垮。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终究只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非大慈大悲的菩萨,做不到无怨无尤、一视同仁。

他抱着徒儿的尸体,一步一步走下台阶,临到门口时忽然转头看向有姝和姬长夜,露出些许欣慰的笑容。与淹没在阴森鬼气中的勋贵们相比,唯独这两人最是干净,金色阳光洒落在他们四周,越发显得那处璀璨而又剔透,温暖而又光明。

这大约是菩提寺最后一块净土了。思及此,玄明法师冲两人略一点头,随即毅然决然走了出去,“众弟子听令,随本座即刻前往上京敲登闻鼓,以求圣裁。”

“弟子得令!”菩提寺三百僧人齐齐响应,声势震天。

不过片刻功夫,原本人头攒动的寺庙就已空了大半,唯余前来旁观法事的香客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其中又以王家人脸色最为难看。王象乾信誓旦旦要告官,并非对儿子的品行深信不疑,而是在大理寺、刑部、督察院都有人脉,可以将事态牢牢掌控在手心,更可以借机除掉某些障碍。

但目下,玄明法师竟带着妙尘的尸体直接去敲登闻鼓,请求圣裁,不说他在大明皇朝所拥有的独一无二的地位,便是上京千千万万的信徒,也不会放过杀人凶手。他有意将事情闹得人尽皆知,以达到严禁任何有牵连的人插手的目的,可见并不相信王家的说辞。况且他还口口声声断言王天佑已经入魔,无法渡化,便是故意截断王天佑的退路。

试问国师口中的“人魔”如何参加科举,如何入仕,如何位极人臣?他面上不显,行止间却已展露出对王家的怀疑和仇视。王家虽然在太子跟前有些脸面,却并非不可替代。太子地位稳固,圣眷优渥,想抬举谁便抬举谁,想打压谁就打压谁,根本无需顾虑。之前王家就已得罪了安华郡主,现在又与玄明法师结下死仇,太子会站在哪一边,已是不言自明。

思及此,王象乾不由沉下面色。他转回头盯视有姝,漆黑瞳仁中翻搅着滔天杀意,竟是认定此前的一切都是有姝所为。

“把这孽子带回去!”他不好发作,只摆了摆手,让侍卫将王天佑抬下,然后带着家眷即刻返京,想要赶在玄明法师敲响登闻鼓之前主动入宫请罪。儿子的前程可以断送,但他的仕途绝不能毁掉。

眨眼功夫又走了一大波人,菩提寺终于恢复了先前的幽静。有姝原本想问问玄明法师,自己输过去的精神力能维持多久,却没料他会那般决绝,直接带着尸体走了。

罢,日后总能碰面的。小小叹了一口气,他快步跑到主子身边,习惯性地去搂对方腰肢。玄明法师看见的一切,他自然也能看见。这个鬼怪横行的世界,比之末世更为凶险,至少丧尸是有形之物,可以用尽手段抹杀,而鬼魂却无形无迹、无踪无影,连触碰都不能,又何谈反抗?

若非侥幸与主子相遇,并得到他庇护,有姝相信自己早已变成一缕冤魂、一抹尘埃。在这凶险万分的修罗场内,主子是他唯一的生机,也是唯一的净土,叫他如何不眷恋?

心中千回百转,有姝将脸颊贴在青年背上,微微勾了勾唇。

姬长夜看不见少年的表情,也猜不透他的所思所想,却能通过他不断收紧的手臂,感知到这份浓浓的眷恋。他既觉得左右为难,又隐约有些窃喜,随即悚然一惊,将莫名涌现的喜悦之情压入心底,刻意遗忘。

轻轻拍了拍少年手背,他涩声道,“有姝莫怕,我在这里。”只要我在一天,便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有姝摇头,闷声道,“我不怕。”只要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玄明法师与王象乾相继回京,京中布局怕是要变一变,姬长夜不敢耽误,立刻带领众人下山。他的行色匆匆并未引起旁人怀疑,发生那等骇人听闻的事,谁家都不想在菩提寺多待,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细软,火烧屁股一般跑了。

回京后,姬长夜忽然忙碌起来,常常三五天不见人影,两只小鬼为了报仇,也跟着王天佑回了王家。有姝不得不感叹自己运气好,在关键时刻得知了吸收龙气的办法,否则现在早已被厉鬼分食了。

王象乾如今忙着为儿子善后,脱不开身,但有姝却一时一刻也忘不了对方看向自己时杀气腾腾的目光。与其等着对方暗害,不如先下手为强,他想了想,决定先把王象乾干掉。

这日,趁主子外出办事的间隙,他让两只小鬼将附着在王象乾背上的千面鬼带来。两只小鬼得他两滴鲜血喂养,道行早已超出两百年不止,千面鬼虽为千万冤魂互相融合吞噬所化,戾气极重,却也不是小鬼们的对手,轻易就被拎入房中,摁压在地上。

他集合了万千怨念,只知报仇,并无清晰而独立的思维能力。他不敢反抗小鬼,看见坐在上首的少年,忽然暴起发难,千张大嘴齐齐发出尖锐的狂啸。有姝不躲不避,只在他袭到近前时狠狠甩出一个巴掌。

只闻“啪”的一声脆响,千面鬼被打飞数丈,一个带着紫色烈焰的巴掌印烙在千面鬼其中一张面颊上,而且渐渐燎原扩散。他顿时气焰全消,哀嚎着朝地底钻去,却被两只小鬼拽住脚踝,硬生生扯了出来。

“嚎什么嚎,大人有话要问你。”男童也甩了一个清脆的巴掌,将千面鬼打翻在地,随即挥出一道阴风,将快要烧尽的那张面孔割掉。

丢失一张面孔,千面鬼果然老实很多,将自己蜷成一个球,躲在房梁上瑟瑟发抖。这凡人小小年纪,竟比厉鬼还可怕。

有姝上前几步,仰首说道,“想不想报仇?”话音刚落,他才发觉自己最近仿佛很喜欢问这句话。

两只小鬼知道他与王家的纠葛,立即恳切开口,“大人,您想弄死王象乾何须劳烦这只小鬼,我们便能为您办妥。”

“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只管对付王天佑,待大仇得报、心愿已了,便转世投胎去吧,无需受我辖制,更无需为我妄造杀孽。”有姝不喜欢驱使鬼奴,他更愿意他们像小沙弥那样,安安心心的离开尘世。他不亏欠别人,也不会让别人亏欠自己。

两只小鬼泪意涌动,感怀于心,越发想为少年肝脑涂地,正欲再表忠心,梁上的千面鬼瓮声瓮气地抢白道,“想,想报仇!”死了都想拉王象乾下地狱!

千万回音在屋内回荡,有如雷霆灌耳。两只小鬼略显不适,有姝却全不受影响,反倒翘了翘唇角,招手道,“那便过来与我做个交易。”

第28章 四十千

千面鬼犹豫了许久才飞下房梁,却不敢靠近少年,只远远躲在墙角,问道,“做什么交易?”

“凭你的道行,能弄死王象乾吗?”有姝不答反问。

笼罩在千面鬼周身的黑雾开始翻涌,可见他心情很不平静,吭哧了半晌才狼狈道,“我虽然戾气极重,但王象乾却上过战场,当过将军,屠戮过万万人,比我更为凶恶。我只能跟着他,偶尔令他做个噩梦,若要杀他却是不能。”

有姝颔首,呢喃道,“都说鬼怕恶人,这话果然不假。难怪王象乾欠的债,那厉鬼不去找他讨要,偏要缠着我。世人都爱捏软柿子,连鬼也一样。”话落,他咬破指尖,逼出一滴鲜血,继续道,“我予你一滴血,你帮我杀了王象乾,这个交易干不干?”

世外之人的血肉对鬼怪而言不啻于人参果,千面鬼一闻到这股浓郁的香味,周身戾气就开始暴涌。一千个脑袋并未让他变得聪明,反倒令他失去了独立思考的能力。他很快就把之前的惨状忘到九霄云外,张牙舞爪的扑上去。

有姝抬起手,再次甩了一个巴掌。两只小鬼气急,避开燃烧的紫色火焰,去啃噬千面鬼的戾气。屋内响起一阵惨嚎,直过了小片刻才平静下来。

又被割掉一张脸庞的千面鬼终于老实了,盯着少年指尖的血珠,瓮声瓮气地道,“干干干,之前的交易我干了!”

拿自己的鲜血做交易,有姝必然要承担很大的风险。但有主子在,他也不惧,当即便把指尖上的血珠弹入千面鬼口中,将他打发走。得了百年道行,本就身高两丈的厉鬼忽然又蹿高几米,尖啸着从门缝钻了出去,可见报仇心切。

两只小鬼不放心他,立即跟上,不约而同的打定主意:若是对方不听话,待王象乾死后便将之吃掉,免得给大人留下祸患。

屋内安静下来,有姝盯着自己掌心,若有所思。他甩了千面鬼两巴掌,第一个巴掌火焰腾腾,第二个巴掌却只冒出几颗火星,可见体内的龙气已快消失殆尽,数一数日子,竟只维持了半月不到。

“看来今晚又得吸一次龙气。”他一面喃喃自语,一面拿起糕点小口啃食。

如今,姬长夜已与有姝分房而睡,又由于京中局势生变,常常忙到半夜才回府。这日,他踏着月色走入院落,就见自己屋内亮着一豆烛火,在夏日熏风中左右摇曳,忽明忽暗。

“怎的有姝还未入睡?”他嘴角微微上扬,忍不住快走两步。想当初,两人寄住在开元寺时,有姝也是这般,在屋内点着烛火静候,不管多晚,入门时总会道一句“你回来啦”,那感觉说不出的暖心。

然而这样的待遇,姬长夜已经很久未曾体会。平时未曾深想,只心间缭绕着淡淡的怅然若失之感,及至现在才猛然发觉,原来缺失的那一块竟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