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姝不在乎别人的怀疑与惧怕,只在乎主子的感受。当主子朝他走过来时,他忍不住退后几步,双手拢在袖中掐得死紧。他不愿放过主子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若是他透露出一星半点儿怀疑的神色,都会将他击垮。他眼眶不知不觉沁出几滴泪珠,却倔强地挂在睫毛上不肯掉落,看上去狼狈而又可怜。

九皇子的心脏微微抽痛,但有旁人在场,却只能勉强按捺。死的这个人终归是他母亲,所以他不能偏袒凶手。但是,即便有十几个人证,且口径一致,他也不认为有姝会是凶手。他相信他,毫无缘由。

“有姝,告诉我是怎么回事。”眼见少年垂下头,微微抖动肩膀,他立刻上前抬起他下巴,直勾勾地看过去。

本打算偷偷把眼角的泪珠擦掉的有姝不得不回视,一字一句道,“人不是我杀的。”若是主子对他存在一丁点怀疑,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维系这段感情。因为他的存在,他的能力,都太过特殊,若是得不到全心全意的信任,最终迎来的只有毁灭。

即便在异能者横行的末世,拥有读心术的人都会被赶尽杀绝,可见在这里,他是怎样遭人忌讳的存在。他心中的恐惧一直存在,今天终于到了不得不面对的时候。仿佛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他指指偏殿说道,“我们单独去谈,我把什么都告诉你。”

九皇子点头,尾随过去,虽面上不显,心中却颇为忐忑。

两人走后,仲康帝命侍卫将皇后的尸体抬到榻上平放,然后把所有目击者召集过来亲自盘问。虽众口一词,言之凿凿,但这件事怎么看都觉蹊跷。有姝那样的人,怎么会因为皇后要给太子塞几个侧妃就愤而杀人呢?

偏殿内,有姝正神经质地啃着一块糕点,慢慢述说,“这事还要从六百年前说起。”

九皇子眸光微闪,做出侧耳聆听的架势。

有姝快速塞了两块糕点,以缓解心中的紧张,这才继续往下说,将自己如何被阿大赶走,遇见老翁,上山学艺,下山被拐,认了爹娘,来到上京与主子重逢,三杀妖物……话音落了许久,他表情还有些呆滞,仿佛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不可自拔。当他终于回神抬眸去看时,却见主子已经泪流满面,用一种极其晦涩,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他这才慌了,反射性地往后仰倒,然后便想跳下凳子跑出去。他一直在恐惧这一刻,因为他不想让主子知道自己就是那个不告而别的有姝,那个令他死不瞑目的有姝,那个犯了许多错误却再也不能挽回的有姝。他恐惧的不仅是主子的怀疑,还有他的恨意。

沉默中的九皇子却猛然站起身将他拽进怀里,大掌盖住他后脑勺,把他的脸庞死死压在胸膛。当嘴角尝到一丝咸味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竟然流泪了,所以他不想让有姝看见自己脆弱的表情。

“主子,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当年我要是问你一声就好了。”有姝也开始抽抽噎噎地哭起来,眼泪鼻涕全淌在主子锦袍上。

九皇子摇摇头,又摇摇头,却没法开腔。他流泪不是因为痛苦,更不是因为怨恨,而是释然。当宗圣帝死时,他唯一的挂念便是:有姝究竟恨不恨自己?有姝为他付出了一切,甚至于连生命都不顾惜,最终却像一件废品一般被无情丢弃,所以他应该是恨的吧?否则不会等了一辈子都不肯回转。

这种愧疚、悔恨、日日祈祷、夜夜追索的情绪深深刻入灵魂,留给了六百年后的自己。所以九皇子才会对优柔寡断的宗圣帝产生厌弃的情绪,以至于连自己都厌弃。但现在,有姝却告诉他,他之所以没回来不是因为怨恨,而是不知不觉流逝的光阴。

忽然间,他就释然了,轻松了,圆满了。他控制不住眼泪,也抑制不住想把这个人狠狠揉入骨血的冲动。他紧了紧手臂,哑声问道,“当初你离开的时候恨不恨宗圣帝?”

有姝现在又心虚又害怕,即便被抱得喘不过气,也丝毫不敢反抗,讨好道,“不恨,就算主子让我去死,我也不恨。我就想离你远远的,让你感到安心。”

“你在身边,宗圣帝才会感到安心。他从未忌惮过你。”九皇子能够体会上一世的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顿了顿,他继续追问,“若是你没跟随老人上山学艺,在外面漂泊久了,可会回去看他一眼?”

“会,当然会,若是看见皇榜,我立刻就回去。”有姝想也不想地点头。

“好,甚好。”九皇子的眼泪已经风干,一直埋藏在心底的怅然与遗憾也渐渐消散,瞥见有姝正歪着脑袋,偷偷摸摸打量自己,脸上满是忐忑不安的情绪,于是安慰道,“看什么?我不会怪你。这件事我们两个都有错。我们不知道彼此需要什么,也不知道彼此在恐惧什么,我们自以为在为对方好,反倒犯了更多过错,所以这一世我们才会重新开始,去改正上一世犯下的错,这是老天爷给我们的机会。”

“那我们这回做对了吗?”有姝小声询问,因流多了眼泪,眼角有些发红。

九皇子温柔地抚摸他眼角,颔首道,“若是你一直隐瞒我这些事,你还是在犯错,但现在你做对了,我们都做对了。爱一个人既要付出信任,亦要学会包容,还要懂得述说。”

有姝大松口气,这才轻轻动了动肩膀,控诉道,“那你放开一点,我被你勒疼了。”

温馨感人的气氛瞬间破灭,九皇子哭笑不得,垂头亲了亲他泪湿的脸庞,这才想起皇后被杀那件事。说老实话,他对母爱的憧憬早已被皇后一点一点磨灭,她是活着还是死了,于他而言没有任何区别。但她的死牵扯到有姝,便不能令他轻忽。

“所以说,那些宫女们看见的场景只是幻象,而皇后早在你进入凤鸾宫时就已经死了?”他确认道。

“对,被妖物杀死了。它对付不了我,就给我设了陷阱。按照律令,我会被凌迟吧?”可见那妖物记仇得很,当初有姝怎么刮它,它就要有姝怎么死。即便有姝身怀秘术,自己逃脱了,还有赵家几百口人在后面垫背。这不仅是凶手伏诛的问题,还涉及抄家灭族的大罪。

“我不会让你有事。”九皇子笃定道。

“我知道。”有姝已完全放松下来,仔细分析,“当年我以为它死了,其实不然。它不知怎的又复活了,披着人皮到处作案。它杀死的每一个人都被剥了皮,挖了心。据我猜测,它需要人皮伪装自己,而心脏或许是它的食物。有了那些人皮,它能变成任何人。但是你看,它最开始屠戮的是平民百姓,到后来就专向贵族女子下手,现在竟连皇后都能谋害,这表明它最终选择的人皮来自于勋贵阶层,与受害者多有接触。”

九皇子拧眉道,“你是说,它现在藏在某个勋贵家中?”

“不是某个勋贵,而是赵家。它十分记仇,定然会潜伏在我身边伺机而动,且杀死皇后的凶器的确是我的物件,只有出入赵家才能拿到。它总在被我杀死的第二天重新出现在我周围,可见性情十分急躁,必定等不到案件判决那日。它既然想让我痛苦万分,备受折磨地死去,便会拿我最在乎的人开刀,你这里不好下手,遭殃的绝对是我爹娘。”有姝笃定道。

九皇子目中杀意凛冽,立即冲虚空摆手,增派暗卫去保护赵尚书与王氏,却被有姝阻止,“不用去了。还记得我送给你的护身符吗?有了那个,它奈何不了我爹娘,反会深受其害。它能设局害我,我当然也可以设局害它,端看谁技高一筹。”

现在的有姝已吸足了龙精,多的都没地方存放,便掺合在精神力中用来制作符箓。这回他送给众人的平安符可不简单,内中还藏有五行之力,一旦被触发就会释放出来予以反击。若是千年大妖,没准儿还能抵挡一二,五六百年的妖精只能自求多福了。

九皇子知道有姝从不说虚话,这才放心,闻听外面传来父皇的怒斥声,这才携手出去。

不知何时,皇后的几位兄长已经赶到,还带了许多朝臣,直说要替妹妹伸冤。原来那两名少女并未跑去养心殿通禀情况,而是趁乱出宫,将此事告知爹娘。她们感觉这是一个大好机会,若除掉赵五公子,太子妃的位置没准儿会落在她们头上。贵为承恩公府嫡女,竟屈居男妃之下,还要把自己生的孩子拱手让人,她们如何能够甘心?

承恩公担心自己人微言轻,先去了一趟大理寺,又去了宗人府,彻底把事情闹大了。现在,殿里堵满了朝臣,连疯掉的六皇子也夹在其中,神情惊恐。

有姝原本十分淡定,却见一名太监匆匆跑进来,大喊道,“陛下,不好了,方才赵府传来口信,说王氏与郡主生了口角,一不小心把郡主杀死了。如今王氏已被看押起来,还请您亲自定夺。”

殿内顿时大哗,莫说朝臣们惊骇难言,就连仲康帝也乱了心神,隐隐还感到愤怒。终究是自己的妻女,即便有不对之处也罪不至死。赵家人接二连三谋害皇族,究竟有没有把皇室放在眼里?

有姝顾不得别人怎么想,一把拽住太监衣领,追问道,“我娘杀了郡主?具体什么情况?”

太监只是来传个话,又没细问,自然不知道具体情况,支吾半天说不清楚。有姝扔下他想回家看一看,却被侍卫拦住,若非太子就在一旁,说不得连刀子都拔出来了。

恰在此时,小鬼从地底下钻出来,手里捏着一张能破解皇宫大阵的符箓。看清殿内情况,他快速回禀,“大人,事情是这样的。明珠郡主不知从哪儿得来您杀了皇后的消息,跑去找夫人算账。她刚碰到夫人衣角就被五行防御符轰击出去,心脏从口中呕出,被一只野狗叼走了。您命我取的污血和狗血就在这里。”他使了个障眼法,将装有血滴的两个小瓷瓶递过去。

有姝不动声色地接过,然后退回主子身边,朗声开口,“诸位,皇后不是我杀的,但我知道凶手是谁。”

“那么多人亲眼所见,你还想抵赖?”承恩公怒目而视,仲康帝亦微微摇头,脸色阴沉。他在思忖该如何处置此事。这么多人佐证,又闹得尽人皆知,他不可能为了儿子包庇有姝,不但国法不容,家法不容,孝道更不容。

“安静,听有姝说完。”九皇子冷声命令。

众人摄于他强大威压,不得不做出倾听的姿态,但心中却满是怀疑。

有姝悄悄握了握主子手腕,又飞快放开,似乎在积攒能量。他环视众人,一字一句道,“杀死皇后的是明珠郡主,但在这之前,明珠郡主就已经死了。”

“你说什么?”仲康帝定定看他,表情诡异,“如果朕没理解错误的话,你是说明珠郡主是杀死皇后的凶手,但在动手的时候她却是个死人?”

承恩公也回过味来,冷笑道,“好啊,一句话把自己和王氏的罪名全摘干净,你把我们当什么?傻子吗?此等荒谬至极的言论若宣扬出去,你看看全天下有谁会信你?”

“孤信。”九皇子淡淡开口。

“微臣也信。”

“末将也信。”

“末将亦信。”

“吾等深信不疑!”

殿外忽然冒出许多声音,原来是跟随九皇子四处征战的将领们闻讯赶来了。

“你们想造反吗?你们……”承恩公先发制人,却被有姝打断,“感谢诸位支持。”话落环视一圈,言道,“好叫诸位知道,我想杀一个人,绝不会用如此粗劣的手段。”

他略一抬手,射出五张爆裂符,分别在承恩公脚边炸开,骇得对方连连后退惊叫不已,又一甩袖,祭出一张烈火符,将殿中摆放的落地花瓶瞬间烧成灰烬,最后双手交错掐了一个发诀,激活一张傀儡符。

众人被他种种手段吓得说不出话,又见他竟凭空变出一个活生生的皇后,越发脑袋发晕,思绪紊乱。

有姝收了傀儡符,继续道,“我若是要杀皇后,有千万种方法毁尸灭迹,更有千万种手段洗脱罪名,哪能让你们当场抓住?”

承恩公这才回神,不可置信地喊道,“你是传说中辅佐帝星的那位仙师?”众臣哗然,却也不得不信。若非仙师,哪里能施展这些匪夷所思的手段?如此,皇后必定不是他所杀。连四国都能荡平的人又岂会因两个无关紧要的女人动怒,且还被抓了现行。

直到此时他们才终于明白,为何太子殿下执意要迎娶赵五公子。这样的人杀又杀不得,当然只能竭力笼络住。连太子都不敢得罪的神仙,他们哪里有那个胆子?

殿内霎时安静下来,仲康帝也慢慢平息愤怒,找回理智。他之前只是听过传闻,未曾亲见,所以很难想象有姝的能力神异到什么地步,及至现在才明白儿子与众位将领为何对有姝深信不疑。凭他神鬼莫测的手段,若是想弄死谁还用拿刀?看看地上冒着青烟的深坑,再看看烧成灰烬的瓷瓶,现在的场面就显得十分可笑。

第64章 画皮(完结)

有姝小露几手把一干人等镇住,然后走到榻边,用白色手帕将皇后的面容盖上。这个女人无论犯过什么错,她终究是主子的母亲,她带给主子生命,仅凭这两点,有姝就对她感激不尽,亦会为她伸冤。

九皇子虽极力隐忍,却也难免泻出一丝郁色,同样走到榻边,抚了抚皇后冰冷的手背。

仲康帝挥袖,意欲遣退众人,好让皇后得到片刻安宁。就在此时,一直未曾开腔的六皇子一字一句道,“我不相信!凶手明明是赵有姝,就因为他是老九的人,又耍了几个街头艺人惯常的把戏,就洗脱嫌疑了?就让母后与皇妹白死了?我不信,我无论如何都不信!除非他拿出切实的证据,否则我会去敲登闻鼓,去宗人府门前磕头喊冤,让全上京的百姓为我做主。”

众人齐齐转头,表情惊异,唯独九皇子早有预料,淡声道,“你不装了?”

“亲人全都死绝了,我还留着这条命有什么用?”六皇子冷笑,言辞间已不把老九和仲康帝视为亲人。

仲康帝勃然大怒,正欲训斥,却听有姝言道,“你要的证据即刻就到。”话落看向主子,小声要求,“能派人把明珠郡主的尸体送入宫中吗?还有,让他们赶紧把我娘放了,她是冤枉的。”

九皇子一一应诺,遣人去办。众臣听闻还有一具尸体要运进来,心中都有些发憷,再要遁走却也不能。皇宫是什么地界?哪能让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若非死的人是一国之母,而凶手却是未来太子妃,事关国祚,他们也不敢这么闹。

不出半个时辰,明珠郡主臃肿的尸体就已摆放在凤鸾宫里。原本窗户大敞,光线明亮的正殿,此时已挂了白幡,燃了香烛,烟雾缭绕下看着有些阴森可怖。朝臣们全都挤在角落不敢开腔,更不敢乱看,几位皇族却缓缓走过去,表情凝重。

六皇子疯癫之时无人搭理,便是舅家也未曾给过一口饭食,一两银钱,反倒是平日张扬跋扈、骄纵任性的明珠郡主义无反顾地收留了他,为此频频与驸马发生矛盾,还受了公婆许多责难。他本就与明珠郡主感情深厚,又有活命收容之恩,闻听她与母后的死讯,如何还能装得下去?他扑通一声重重跪下,未语泪先流。

仲康帝也很是不忍,终归是自己骨血,气性过了哪能真的不去管她?尤其她死时还怀着孩子,还有大好的人生在后头。父子两并未哭出声,只默默流泪,令群臣看了颇感心酸。

然而九皇子与赵五公子却面色沉静,未显悲容。这也罢了,赵五公子竟还从袖袋里取出一把匕首,在明珠郡主身上比划,这是要干什么?

“你想干什么?”朝臣不敢过问,六皇子却怒气勃发,用力掐住有姝手腕,恨不能将之折断。

九皇子正欲解围,便见有姝以快得肉眼难辨的速度把匕首换到另一边,抬起来迅速在明珠郡主脸庞中间划了一道口子,一字一句警示,“你好生看看,这具尸体究竟是不是你妹妹?”边说边沿着刀口把两边的皮肤剥离。

这番举动当真惊世骇俗,令六皇子猛然甩开他,倒退两步,这一退,视线也就变得开阔,恰好看见剥离的皮肤下层竟又露出一层皮肤,这是怎么回事儿?

仲康帝与九皇子也看见这一场景,连忙围拢过去。有姝得了自由,便将明珠郡主的衣衫慢慢褪去,继续剥皮。胆小的朝臣已背转身缩在墙角,胆大的意识到不对,便小心谨慎地移了过去。承恩公胆子不大,却因死的是自己外甥女,哪能不管不顾,只好硬着头皮前行,到得近前一看,吓得跌坐在地,“怎,怎么这样?郡主的皮囊之下怎会还有一副皮囊?”

嗯?什么叫还有一副皮囊?意识到这句话中暗藏着令人恐惧的深意,不敢直视的朝臣们两股战战、几欲昏倒。

“这人仿佛是安乐侯府的二太太!”不知谁喊了一句,便有更多人将这副皮囊认了出来。好端端的郡主,怎会变成侯府二太太?这事竟越来越玄乎了!他们脑子不够用,百思不得其解之下已完全呆怔。

六皇子本还想阻拦有姝亵渎皇妹尸体的行为,看见这一幕连站都站不住,连滚带爬地后撤,然后筛糠一般抖起来。这具尸体究竟是谁?

胆大如仲康帝亦脸色铁青地撇开头去,不敢再看。

有姝却还继续动作。他在第二层皮肤中间划了一刀,慢慢将之剥离,显出第三层,招手道,“谁过来帮我认一认,这个又是谁?”

没人敢动,唯独九皇子俯身细看几眼,猜测道,“时隔多年,记忆有些模糊,若是没认错的话,应是李大人的嫡长女,五年前宫宴时见过一面。”话落冲外间招手。

躲在墙角的李大人闻听此言僵了僵,却也不敢抗命,一步一挪,抖抖索索,好不容易走到近前快速瞥了一眼,然后砰地一声砸在地上。侍卫上前探查脉搏,说是吓晕了。

“看来的确是李小姐。”有姝颔首,继续剥皮,表情始终云淡风轻。

有朝臣已经远远跪下冲他磕头,哑着嗓子嘶喊,“安国公大人,求您别剥了!此事便到此为止吧!”总觉得继续剥下去会发生非常恐怖的事。

不等有姝回答,九皇子冷声道,“你们不是想看证据吗?那便让你们好生看看。这具尸体究竟是谁,今儿一定要查验清楚,否则有姝及赵夫人身上的脏水谁来洗清?”

本也打算阻止有姝的仲康帝咳了咳,然后退至外间,摆手道,“朕胸闷,去透个气。老六,你不是想要证据吗,过去看仔细了。”

六皇子欲哭无泪,恨不能一头撞晕在殿里。这样的尸体,这样的怪事,就算在最可怕的梦魇里也从未见过,早知如此他就继续装疯,总比真被吓疯要好。

人皮本就纤薄,又极富弹性,一件套一件,竟足足套了几十件。一个时辰后,当有姝终于将它们尽数剥离,显露出腐臭发黑的肌理和内脏,身旁已堆了满满一盆人皮,且每一张都辨识出身份,命侍卫记在纸上。

“你们仔细看看这份名单,能想到什么?”有姝用刀尖撬开胸骨,把腐败不堪的内腔展示给众人。

即便胆子再大,这会儿也终于承受不住,一群大臣争先恐后地冲出大殿,趴在栏杆上呕吐,把站在廊下透气的仲康帝又熏出去老远。看见众人惨状,他越发不敢进去,却大义凛然地道,“吐完了就继续查案。你们不是想要为皇后伸冤吗?想把凶手绳之以法吗?朕给你们这个机会。”

“谢皇上重用。”众人有苦难言,却还要跪下领旨,然后你推我,我推你,挤挤挨挨,战战兢兢地再次入殿,刚走几步就见六皇子吓瘫在地上,衣襟粘了许多黄白残渣,想来方才也吐过了。

“过来吧。”有姝已把胸腔打开,就等大伙儿来看,目光在人群中略略一扫,拧眉道,“六皇子怎的不来?这证据可是专门弄给他看的,否则我就把尸体烧掉,不费这许多事。”

您怎么不早说啊?烧掉好哇,快点烧了吧!群臣心中呐喊,面上却不敢表露,均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以待。他们不是不想开口,就怕一开口又吐了。有姝还想再问一遍,九皇子已抬手,命侍卫把六皇子架过来。

六皇子手脚发软,像一根面条一般挂在侍卫身上,脑袋偏转了一百八十度,就是不肯去看尸体。九皇子掐着他下颚将他掰正,他立刻闭紧双眼,反抗到底。

“老六,皇妹死的冤枉,你还是看看吧。”九皇子无法,只得开口劝说。

六皇子剧烈颤抖起来,直过了一刻钟才终于平复,睁眼去看。只见那打开的胸腔里有一团腐烂的内脏,黑漆漆、血糊糊,臭烘烘,根本分辨不清。这场景,这气味,当真骇人至极,令刚鼓起勇气的六皇子哗啦一声又吐了。所幸侍卫早有准备,立刻将手里的铜盆接在他下方。

立在一旁的群臣纷纷以手掩面,不忍直视,心里也把六皇子和承恩公给埋怨上了。这事儿仙师说什么就是什么,直接把皇后和郡主葬了,把赵夫人放了不就完了吗?偏要闹出这许多幺蛾子!

有姝等六皇子吐完了便拿起匕首,用刀尖在内脏上指点,“你能看懂多少?”

六皇子连连摆手,连连呕吐,很想给他跪下,求他放过自己。

有姝摇头,对他的智商表示遗憾,转脸冲跟随承恩公过来查案的大理寺卿说道,“我记得你很擅长验尸?”

平常胆大包天的大理寺卿猛然抖了抖,然后僵硬摆手,却见九皇子袖子一挥,就有两名侍卫同样将他架过去,就差把他的脑袋杵拐在尸体上。不得已之下,他只能快速看了一眼。

“从内脏腐烂的程度来看,你能判断出死亡时间吗?”有姝淡声询问。

尸臭味儿太重,也不知赵五公子和九皇子如何忍得。上位之人果然强大啊!大理寺卿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快速道,“从内脏的腐烂程度判断,此人至少已死了两月。”

“然而它披挂了几十层皮囊,多多少少会对内脏起到保护左右,所以死亡时间或许更长。”有姝补充道。正是因为这些环环相套的皮囊紧紧锁住了内脏的腐臭味,他才没能在第一时间辨认出妖物的身份。现在,剥了皮的妖物早已不复之前肥胖的模样,已变成一具枯瘦骨架,腹中也不见胎儿。所谓的怀孕,不过是为了掩盖急剧肿大变形的外表罢了。

有姝也是想了许久才大胆做出这个判断,当然不一定准确,但内脏的异状也足以作为证据。他继续问道,“内脏已经腐败,你还能分辨出是那些吗?你来看看这其中少了什么?”

已经扭过脸的大理寺卿无法,只得继续观察,片刻后惊异道,“竟,竟少了心脏。”

“能确定?”

“自然能确定。”

“行,你退下吧。”

大理寺卿如逢大赦,连滚带爬地跑到群臣中间寻找安全感,却因身上沾了尸臭,被人推来推去十分嫌弃。想来,过了今天,他大约很长时间不会再想断案了,尤其是查验尸体。

有姝看向六皇子,徐徐问道,“试问,一个披了几百层皮囊,内脏已腐烂三月,且还少了心脏的人,她还算是活着吗?”

六皇子的脑袋已经彻底糊成一团,根本答不上来。大理寺卿为防再被叫出去,躲在某个大臣身后喊道,“怎么能算活着?更甚者,她都不能算作是个人!赵夫人的谋害皇族罪本是子虚乌有!”

有姝对他的表现很满意,颔首道,“总算有一个明白人。没错,躺在这里这个东西不是人,而是妖物。这些皮囊是它觅食后搜刮的战利品,用来掩藏自己的身份。它披着这些皮囊任意出入你们宅邸,大肆屠戮你们亲人。而我的母亲身上有一枚平安符,挡住了它的攻击,它才会忽然倒地。据我判断,皇后死了已有十二个时辰,想来昨日这个时候,明珠郡主应该求见过皇后吧?她那时就已经死了,你们看见的不过是幻象而已。”

躲在角落的几名宫女闻听此言纷纷晕了过去。

他不说还好,越说群臣越是感到恐慌,却也对他口中的平安符十分向往。连如此可怕的妖物都能杀死,该是何等威能?莫不是仙师自己刻画的吧?能不能要一张过来?

在生命安全严重受到威胁的情况下,这些人哪里还有心思去探查真相,恨不得跪在有姝脚边,哭着喊着求他赐一枚符箓。就连六皇子也目露崇敬渴望,显然已被完全镇住了。

有姝并不搭理他们,转身走到盛放皮囊的铜盆前,丢了几枚化业符进去,然后双手并拢,指尖连动,掐了一组十分玄奥复杂的发诀。铜盆内忽然冒出一股紫色火焰,明灭光斑中隐隐浮现许多黑色剪影,若有相熟的人在,定然能认出她们身份。

她们先是变成青烟缭绕在大殿上空,发出啜泣一般的悲鸣,然后互相交汇盘旋,形成一个黑色漩涡慢慢消失。火焰照亮了每一个人惊恐万状的脸庞,却也令他们浑身发寒。

当阳光重新照射进来,铜盆里已经空空如也,没有紫色火焰,没有数百人皮,没有燃尽的黑灰,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是一场幻觉。但是大家知道,这并非幻觉,而是真切发生的,因为那具挂满腐肉的骨架还好端端地摆放在竹席上。

有姝超度完亡魂,这才把烈火符扔在骨架上,徐徐道,“最后,我还要告诉你们一件事,这妖物只要心脏不灭就能永远不死。你们现在的任务是搜索全城,秘密把它找出来带给我处置。”

眼看尸体烧成灰烬的朝臣们还来不及松口气就听闻如此噩耗,差点没当场厥过去。尤其是负责京畿防卫的禁军统领,脸色十分苍白,颤声道,“仙师,它是妖物,属下怎么抓得住?要不,您也给属下一张护身符?”

假公济私,无耻之尤!群臣心中激愤,膝盖也跟着微微发痒,想给仙师跪上一跪,求上一求。

有姝略作考虑便给了他一张符箓,然后把两滴血液倾倒在早已制好的上京微缩图景上,指点道,“跟着血珠走你们就会碰见一只浑身腐烂的狗,用这张网兜便能把它降服。记住,在带来给我的途中万万不可松开绳索。”话落从袖袋里取出一张金丝网,上面挂满许多朱红色的小铃铛。

禁军统领不敢亵渎宝物,连忙擦干双手去接,然后带着属下大步离开。

等在走廊外的仲康帝已听见几人对话,想起有姝前些日子送给他的平安符,立刻撒腿朝养心殿跑去,急得连御撵都忘了传唤。早知道那张平安符威力如此巨大,他说什么也不会随手扔在一旁,也不知现在有没有被宫女收走。昨天那妖物还来求见过他,只因他在气头上,把人撵走了,这才改去求见皇后。若不是这一念之差,没准儿胸口插刀的尸体就会换个人!

仲康帝越想越怕,从此再不敢把有姝送的平安符乱放,连洗澡都得拿个小琉璃瓶装着挂在脖子上。

因有妖物横行上京,时时刻刻威胁大家性命,反倒令人遗忘了皇后与明珠郡主的死亡。在抓住妖物之前,皇家不敢发丧,只得找来一口冰棺存放皇后的尸体。至于明珠郡主的尸体去了哪儿,恐怕只有妖物知道。

胆战心惊地等待了一日夜,禁军统领果然不负众望,用金丝网兜着一只半腐烂的狗进入皇宫。有姝并未立刻烧死妖物,而是将它关入铁笼,四周布了结界,令它无法逃脱。

“仙师,您打算怎么处置它?”禁军统领低声询问,面上带着连自己都不知道的狂热崇拜。

其余大臣被九皇子邀入东宫观赏妖物,心中叫苦不迭。他们早已写了帖子向仙师请罪,还有人亲自去赵府磕头跪拜,把仙师当祖宗一样供着。日后仙师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们全都信,这还不成吗?为何还要再吓他们一次?直到此时,他们才理解当年的九皇子:原来晚上睡不着觉真的很痛苦,很容易魔怔。

有姝无意折腾大家,但他脑子向来一根筋,总认为既然揽下这事,就得给大家明明白白交代清楚,这才把知情人士全部召来。

他绕着笼子走了一圈,颔首道,“是它没错。我不知道它品种为何,却知道它怎样生存。只要它的心脏还剩下一片碎肉,无论被哪种动物叼走,都能迅速寄生在其体内,然后去猎杀人类。正所谓以形补形,所以人类或动物的心脏应该是它的食物,而它能通过炮制皮囊化成人形,在凡间游走作恶。”

“仙师,您别说了,快把它处置了吧?”一位六十高龄的老亲王揉着心脏喊道。他悔啊,当初就不该跟着承恩公进来大闹,否则也不会摊上这种破事。

“不与你们解释清楚,你们又说我装神弄鬼怎么办?再者,方才那些话都是我的猜测,还没有切实的证据,作为科研人员,必须积极求证,努力探索,怎么能凭臆测行事?”

行,您说什么都是对的,咱们接着就是了。众位大臣纷纷扶额,露出生无可恋的表情。唯独九皇子单手支腮,凝望爱人,目光深情款款,十分沉迷。所谓什么锅配什么盖,大约就是如此吧。

有姝正儿八经地驳回众人要求,这才指尖微动,射出一张裂空符,将疯狂吠叫的狗劈成两半。一颗心脏掉落在地上,散发出浓郁的臭味。这臭味仿佛带有魔力,强烈吸引着附近的动物。有姝早已备好十几只老鼠,关在旁边的小笼子里,现在全都躁动不堪,吵闹不休。

有姝打开结界,把老鼠放进去,它们并不去啃噬腐肉,却全都扑向心脏,你一口我一口地快速吃光。几息后,它们眼珠开始发红,然后互相残杀,直至最强壮的那头老鼠胜出才罢休。遵循着本能,它把同伴的尸体一一吃掉,不过片刻功夫就已长到野猫那般大,而且皮毛开始腐烂斑驳,与之前那条狗形容十分相似。

这一切都证明了有姝的猜测是正确的,在朝臣们呆滞目光的围观下,他这才抛出烈火符,将满笼子乱窜的老鼠烧成灰烬。

“仙师千岁,千岁,千千岁!”殿内安静了足有一刻钟,才响起大家如释重负的声音。

从这一天开始,上京的大小官员,名流勋贵,再也不敢说赵五公子一句坏话。便是他与太子成婚后获封国师,入住摘星楼,大家也都极力赞同,热烈祝贺。但凡谁家出了怪事就会跑去赵府,缠着赵尚书或王氏,软磨硬泡地要来一件仙师的物件,说是能驱邪。更有甚者,还按照五公子的模样制成雕塑摆放在家中,日日供奉香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