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衙门里依然没什么人前来当差,所幸他一个人能把所有内务包揽下来,倒也并不着急。至于抓捕人犯这些活,多聘几个苦力也就成了,现代不还有正式工和临时工的区别吗?正式工大多吃干饭不出力,真正做事的还是临时工,撇开王福的班底,他的工作效率反而高出一大截。

打击了街头恶霸,稳定了社会治安,他就开始处理堆积如山的悬案,与此同时,每年三度的税银和税粮交了上来,满满当当地堆在库房内。税收乃评定政绩的直接参照物,也是地方官借以敛财的重要手段。

“赵有姝”刚到遂昌一年,侵吞的税银就已达二三十万两之巨。然而这种税收制度却还存在更腐败的一面,不仅县太爷可以直接伸手,负责征税的胥吏也同样能够层层克扣,又加上地主老财的剥削,最终分摊到百姓头上的数目足以令一个小康之家转眼一贫如洗。

谁家若是因此被逼死了,罪过岂不是要算到自己头上?有姝对此深恶痛绝,命饿死鬼整天跟在胥吏身后,打探他们搜刮了多少,然后一一抓起来拷问,末了抄检家财,又在统计出确切数目后将之发还乡民,并勒令各乡地主不得擅自增加田租。

他救民于水火,短短时间便建立起极高威望,却也惹来同僚侧目。在他们眼中,赵县令的所作所为无异于倒行逆施,自寻死路。大家都这样干,偏偏你要标榜自己,你不贪污银两如何孝敬上峰?断了上峰财路如何晋升?不晋升便早晚会被人取代,而这取代的方法有很多种,最普遍的一种就是罗织罪名栽赃陷害。

运气好的话或可保住性命,运气不好则会人头落地!

当众人全都等着看赵县令的下场时,王福回来了,同时带来一封王知府的亲笔信,里面对赵县令大加贬斥,还道已把此事报予礼亲王知晓,让他耐心等候处置。有姝当场把信撕成碎片,然后命人把暴跳如雷的王福撵出衙门,徐徐道,“你是本官聘任的师爷,但你的作为令本官非常不满,从今天起,你不用来了。”

“不来就不来,你当爷爷稀罕?爷爷倒要看看你最终会落得个什么下场!”王福站在衙门外叫嚣不已,惹得百姓怒目而视,然后纷纷拿石头砸。

有姝敢如此硬气是有依仗的,与王福同去的女鬼已经托鬼友打探到确切消息,当今圣上与皇贵妃同时暴亡,礼亲王撑了三天也全身溃烂而死,如今继位的是先皇第五子,这些年一直在外就藩,并不曾表露出任何特殊之处。

说来也怪,他的几个兄弟全留在上京,唯独他十四岁就去了藩地,年节也不回来,在朝中存在感极低。然而先帝暴毙那天早上却勉强握笔写了遗诏,明明白白让第五子继位,众臣与诸位皇子自然不肯承认诏书的真实性,等五王爷领兵围困了皇城才灰溜溜地跪下山呼万岁。

从目前了解到的情况来看,这位新帝应该是个极为厉害的人物,却也不知性情如何,会不会太过残忍暴戾?但他再厉害,也不可能拗得过底下那位主儿。他若是看你不顺眼,立刻就能让你魂归西天,然后再换一个国主试试。

有姝对新帝并无信心,对阎罗王却十分推崇。那人虽然有些可怕,在他心目中却是正义的化身。他敢把遂昌的胥吏全得罪光,还敢与知府较劲儿,所依仗的不是别人,恰恰是这位。如今这个世道,鬼怪反而比人更为正直可靠,说出来真是讽刺。

有姝一面聆听女鬼禀报,一面刻画超度符,心中思绪纷纷。

“大人,新皇登基的文书已经下发各州县,过几日就能到您手里。那王知府想要治您的罪怕是不能了。”女鬼幸灾乐祸地道。

“他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赶紧找一个新靠山。要知道,政务出错不可怕,可怕的是站错队,稍有不慎就会米分身碎骨。”有姝徐徐开口。

细数朝中各大派系,竟无一派站对位置,想来再过不久,大庸国必会有一番震荡。所幸“赵有姝”只是个七品芝麻官,连站队的资格都没有,于现在的有姝而言并无妨碍。

“这个你拿去,下辈子擦亮眼,嫁个好人。”将画好的符箓折叠成三角形,有姝正儿八经地交代。

女鬼感激不尽,连磕了三个响头才钻入地底,投胎去了。有姝又铺开一张宣纸,密密麻麻写了一张公文,命人张贴出去。

百姓最近很喜欢诵读赵县令的公文,一看见官差往墙上刷米糊就全围拢过去。

“今儿又是哪个恶霸被惩治了?”

“嚯,竟是王福那个龟孙!县太爷已免除他师爷的职位,日后他不过是个庶民。”

“真的吗?念出来让大伙儿听听!”

一名秀才立刻大声诵读,读着读着语气就有些迟疑,“县太爷还说,之前各乡土财进贡的十八万两纹银以及他全部身家,都拿来购买粮食,若遂昌附近的粮商有意,可速至县衙面谈。”

“啊?买那么多粮食干嘛?”

“把全部身家都拿出来,不会吧?”

“县太爷疯了不成?如今风调雨顺的,买那么多粮食作何,放着长霉吗?”

百姓们众说纷纭疑窦丛生,亦有同僚打上那十八万两银子的主意。总之这张文书一出,有姝又惹了众怒,更有许多阴谋诡计在后面等着。

第69章 王者

“赵有姝”是个财迷,把搜刮来的金银全存在县衙的库房里,打开所有箱子,白花花金灿灿一片,耀眼极了。有姝仔细清点一遍又登记造册,然后拿去购买赈灾物资,修缮加固堤坝等等。

短短大半月,他就已声名远播。唯独他管辖下的遂昌县不多收百姓钱粮,谁若受了冤屈只管去敲登闻鼓,并不需要贿赂衙役,也不需要花费大笔银子去请状师,因为县太爷会亲自为你写状子,那文采,那论据,当真是扬葩振藻,云霞满纸。渐渐的,遂昌的文人不再整天待在家中读书,而是徘徊在县衙门口,就为了听一听县太爷的状词,然后一边摇头晃脑一边沉醉不已的感叹,“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有姝现在所做的一切,一是为了还债,二是为了自保,谁叫他倒霉,摊上那么个后代呢。因他出的价格很合算,需求量也十分巨大,遂昌附近的粮商纷纷赶来与他洽谈,从早到晚络绎不绝。

这日,有姝好不容易谈完一桩大买卖,已然饿得前胸贴后背,连忙命下仆摆膳。因百姓过的都是苦日子,他也不敢奢侈浪费,只让厨子炒了一盘猪肝,一碟白菜外加一道凉拌木耳。他端起碗快速刨了几口,正打算伸手去夹一块猪肝,却见自己对面的空位上忽然出现一道高大的身影。

那人依然戴着面具,目光晦暗莫测地盯着自己。

怎,怎么又来了?有姝心里的小人几乎想哀嚎,面上的肌肉不免抖了抖,嘴里含着的饭粒在受惊之下自发往喉咙里咽,然后极其不幸地呛入气管。想咳嗽的欲望铺天盖地而来,有姝却只能死死忍住,因为他知道一旦表现出异样,对面的人就会立刻勾走自己的魂儿。

不能咳嗽,千万不能咳。他拿筷子的手在发抖,小巧的喉结不停耸动,又大又圆的眼睛更是争先恐后地沁出泪珠,模样看上去可怜极了。站在一旁伺候的小厮吓了一跳,连忙走过去询问情况。

他胡乱抹掉眼泪,又揉了揉脖颈,艰难道,“我没事,今儿厨子放了太多辣椒,我不习惯。”

“可是老爷,不是您说让大厨多放点辣椒的吗?昨儿个您还嫌他炒的菜太清淡,勒令他连水煮白菜也得放点干辣椒呢。”

小厮立刻拆台,令有姝又是懊恼又是慌乱。他用手掌捂着喉结,气短道,“昨儿的确放少了,但今天又放太多,你回头告诉他,让他掂量着放,最好是不多不少。”话落垂头,继续啪嗒啪嗒掉眼泪。

被呛到的人若是强忍着不咳出来,那滋味简直一言难尽。有姝极想用脑袋撞墙,却还得装出一副被辣到了,其实没什么大事的模样。小厮给他倒了一杯凉茶,然后跑去厨房带话。他前脚刚走,男子后脚就消失,也不知看出什么破绽没有。

有姝顾不得去深想,立刻仰倒在椅子上不停捶打胸口,然后没命的咳嗽,眼角、鼻头均湿漉漉,红彤彤,泪珠、鼻涕也沾了满腮,模样看上去既狼狈又有些可笑。当他终于把气管里的饭粒咳出来时,并不知道本已消失的男子,实则还在厅中。他不过隐去了身形,转而坐在有姝身旁,偏着头,支着下颚,一瞬不瞬地盯着对方。

眼见有姝终于缓过劲儿来,却不敢去刨饭,而是让小厮换了两个大白馒头,泄愤一般狂啃,他终是低低笑起来。

有姝只要嘴巴一咧或者微微一抿,两腮的酒窝就会若隐若现。他张嘴去咬馒头,忽然觉得酒窝处凉了凉,像是冬天的时候落了一粒雪籽儿进去,触感十分真切。

什么东西?他心生狐疑,探手一摸却空无一物,于是继续咬馒头,咬了几口又觉得酒窝微微发凉,再去摸却并无异状。反复几次之后他终于察觉不对,用警惕的目光打量四周,还把全部精神力逼入眼球扫视。

屋子里十分干净,连个鬼影都没有。难道是我的错觉?有时候人体的确会感觉到忽冷忽热,这是内火太燥的缘故。这样想着,他又放松下来,撕开一块馒头去蘸炒猪肝的汁。

坐在他身旁的男子堪堪收回戳酒窝的指尖,愉悦地低笑。欣赏完小赵县令的吃相,他并不曾离开,而是跟着去往书房,想看看对方私底下都会干些什么。此时太阳已经落山,房里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灯芯似乎快燃尽了,正劈啪作响。

“老爷,奴婢帮您换一根灯芯,再添一点灯油,免得伤眼。”一名长相清秀的婢女细声细气地道。

“换一根灯芯可以,但不要添灯油,浪费。我一会儿就睡了。”有姝把全部家产拿去买粮食之后,手里当真没有一点余钱,现在越来越有葛朗台的风范。他拿出一本书慢慢阅览,见婢女总是不走,还冲自己不停眨眼,于是懵里懵懂地问,“怎么,还有事?”

婢女揉了揉几欲抽筋的眼睛,灰溜溜地下去了。这位县太爷究竟是明白人还是装糊涂?那么明显的讯号都接收不到?

有姝的确接收不到,高大男子却深谙其意,不免冷哼一声,复又盯着不解风情的小赵县令,哑然失笑。若非亲眼所见,他绝不相信现在这个心思单纯的赵有姝会是之前那个大奸大恶之人。但生死薄上明明白白记着,定然不会有错,除了知错能改亡羊补牢,倒也没有更合理的解释。

改了就好,谁年少时没干过一两件荒唐事呢?这样想着,男子伸出手摸了摸小赵县令的脑袋。

有姝忽然感觉头顶凉飕飕的,立即把帽子戴上,看了几页书,又把抽屉里的一罐知了拿出来摇一摇,听一听,这才美滋滋的去睡觉。瞥见他的“玩具”,男子不免又是一阵低笑,等他睡着了才渐渐消失。

男子凭空出现在十里之外,身旁已跟随了两名同样佩戴面具的狱主。他低声询问,“事情都办妥了?”

“办妥了,畜生道的裂缝已经堵住。敢问主子,那些已经托生的畜生该如何处置?”

“留待天谴之后一块儿解决。”男子举步欲走,似想起什么又言,“既来了丽水府,便去看看丽水的官员都在干些什么吧。”

两名狱主躬身应诺,先是到了王知府住处,发现他正搂着两名美貌女子颠鸾倒凤,画面不堪入目,便又去了下属各县,众位县太爷要么饮酒作乐,要么密谋陷害他人,要么躲在库房里点算钱财,均是一副贪婪而又阴毒的嘴脸。

三人一一看过,目光渐冷,唯独阎罗王似想到什么,漆黑瞳仁泛出几缕笑意。有狱主提议去遂昌县看一看,被他立即否定,“不用去了,本王刚从那儿过来,这丽水府,大约只有赵有姝一位官员堪称民之表率。”

见主子对赵有姝评价如此之高,两位狱主皆目露惊讶,却不敢多问,往黑暗里踏前一步就齐齐消失。

这日,有姝吃完早饭准备去衙门办公。他习惯性地抬头望天,发现空中的黑云越来越厚重,仿佛伸手就能触到,而在云层中穿梭的细瘦龙影也由原本的几十条增加到上百条,预示着一场天灾很快就来。

更糟糕的是,除了龙影,地底还冒出一缕缕黑烟,直往过路行人的身体里钻。有姝知道那是瘟气,乃四处飘荡的冤鬼所化,在天灾过后想来还有一场大规模的瘟疫会爆发。

所幸他脑子里储存了杂七杂八的知识体系,其中就包括中西医,于是结合几千年的中医精髓,迅速组合出一张预防疫病且效果颇佳的方子。他谢绝了今日前来约谈的粮商,即刻张榜出去求购药材,没过几天便迎来大批药商。

遂昌县的百姓已经习惯了县太爷偶尔抽疯的行为,只在一旁看个热闹,议论两句也就罢了。

这日,有姝约了几名药商验货,刚把一株草药凑到鼻端嗅闻,就听外面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仿佛有很多人正试图往里冲。他走到窗边一看,却是王福领着一名官员打扮的男子闯进来,后面跟着许多带刀侍卫,气势汹汹的表情昭示着他们来者不善。

王福一脚踹开房门,骂骂咧咧开口,“滚滚滚,全给爷爷我滚蛋!吴知县有事要办!”吴知县乃南面龙泉县的父母官,与王知府关系十分亲厚,手段亦非常狠辣。他女儿如今是王知府的二姨太太,颇为受宠,他在丽水也很有脸面。

众人听说是他,立即告辞,心道幸好王福来得早,否则真把药材运来遂昌,赵县令却又出了事,途中的花费算谁的?赵县令得罪了王知府,仕途也算是走到头了。

有姝并不邀请二人落座,端起茶杯灌了一口,态度十分悠闲。因为他刚从饿死鬼那里得来消息,朝中三巨头的讣告这会儿已经入了县城,正在送来官衙的路上。然而他还是放心的太早了,只见身旁的空位扭曲一瞬,再恢复正常时就有一名高大男子坐在上面,目光如炬。

有姝手一抖,差点把茶水喂进鼻孔,所幸在最后一刻及时打住。他慢慢地喝了一口茶,再轻轻放下茶杯,自觉表现的很从容优雅,不失风范。然而他并不知道,这些日子,某人已对他私下里的德行了如指掌。只有在茶水滚烫的时候他才会小口去抿,若温度适中,素来是仰头就灌,仿若牛嚼牡丹。

自己一来他就改灌为抿,表现的实在太过刻意,反而露了行迹。男子想笑,却又勉强按捺住,手掌一翻就凭空变出一沓公文,用朱批勾勾画画,很是自在。

有姝不着痕迹地吐出一口气,这才看向吴知县,“吴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吴知县也不废话,态度强硬地道,“赵大人,听说你筹到十八万两银子,日前准备用来购粮?我那里有一批粮食正好要出售,卖予你如何?”

各县粮库里哪有什么粮食?要么被这些地方官高价倒卖给粮商,要么衙门里的胥吏你拿一袋我拿一袋,剩下的少许才会交给朝廷,最后再上一封告罪的折子,说县里受了灾,粮食减产,自己无能为力云云。这都是官场上的潜规则,有姝已从“赵有姝”的记忆中得知,自然不会答应。他们明着说卖,实则是强抢,要走银子便给你送几袋沙子,让你有苦难言。

“吴大人,听说龙泉县粮仓里的老鼠都快饿死了,你拿什么卖粮?”有姝一语揭破。

吴知县冷笑,“本官说卖粮那是给你脸面,若是我想要,直接让人把银子拖走也就是了。赵有姝,劝你识相点儿,你已在王知府那里记了名,往后若是有个什么行差踏错,再要后悔就来不及了。”

“你在威胁我?”有姝拧眉。

审批公文的男子也抬头看去,目光冷厉。

吴知县莫名觉得身体发寒,双手抱了抱肩膀,强撑道,“本官是在告诫你,莫要挡了别人的路。须知那些挡路石唯一的下场就是被人搬走,随意扔掉。这粮食你不买也可以,但十八万两银子必须给我。你若识趣,我或许能在王大人面前替你美言几句,留一条小命。常山县的邓大人你知道吧?他当年死的那叫一个惨!”

邓知县也是忠勇正直之人,因不肯与王知府同流合污,回老家省亲时被山匪砍死在路旁,妻子女儿也被掳走,现在不知流落在何方。但想来,下场定然比活着更凄凉。

有姝本就知道地方官与山匪已经勾结在一起,自然就能猜到邓大人真正的死因。他眼角余光瞥见男子忽然站起,大步行至吴知县跟前,垂眸盯视。他的目光极具穿透力,哪怕不显身形,吴知县也本能地察觉到寒冷与恐惧。

“你屋子里究竟放了几个冰盆?”他抱紧双臂,抖抖索索开口。

有姝发现他手背与面庞已起了很多鸡皮疙瘩,汗毛也根根倒竖,却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阎罗王给盯上了,不免在心里替他默哀半息。你说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在阎罗王监视我的时候来,你不是找死吗?

有姝心中爽快,面上却丝毫不露,摇头道,“一个冰盆也没放。”与此同时,尽量避免与高大男子视线相触。

吴知县似是不信,伸长脖子在屋子里看来看去,表情越加不安。王福见他扯着扯着竟偏题了,连忙低声提醒,“吴大人,王大人还等着咱们的信儿呢,先把银子带走要紧。您想想,礼亲王部众甚广,做一次寿得收多少礼物,您若是赶不上趟儿,机会岂不被别人拿去了?”

吴知县点头,搓了搓手臂便要再放狠话,却听外面有人喊道,“老爷,京城发来急信,您快看看。”

此时不像现代,交通十分闭塞,人口也少有流动,往往某个地方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别处却得等到几个月或大半年后才会知晓。倘若地方官有意隐瞒,甚至一辈子都无从得知。是故,皇帝、皇贵妃、礼亲王相继暴亡,五王爷登基,此事已过了大半月,消息才堪堪传到丽水。有来往行商自然也知晓,却不敢妄议朝政,尤其是帝王更替的朝政,也就一直守口如瓶。

有姝立刻打开信封快速阅览,除了讣告,新皇还一再敦促各地做好防洪抗旱的准备,可见是个有远见的。他将之递给吴知县,徐徐道,“别惦记我那十八万两银子了。五王爷登基,礼亲王暴毙,你们还是赶紧回去找个新靠山吧,免得屁股底下的位置被人换掉。”

吴知县起初不肯相信,接过公文一看,差点晕倒。一夕之间,皇帝、皇贵妃、礼亲王全都死了,登基的是谁也不认识的五皇子。朝中这些老臣均不是他心腹,他哪里敢用,当然要一一换上自己的班底。也就是说朝中必将迎来一场大变动,这变动会否波及小县城尚不得而知,但及早应对总是没错的。

似吴知县这样的芝麻小官大可不必太过忧心,而王知府那样的一方大员才该慎之又慎,他们往往是站了队的。但坏就坏在吴知县把自家女儿送给王知府做妾,与王知府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王知府这回若是栽了,吴知县也别想有好果子吃。

王福也是同样的情况,故此两人很快就意识到情况危急,火烧屁股一般跑出去。高大男子紧跟其后,待马车驶出遂昌县城便并指一晃。

一缕黑光击中驾车的马屁股,它们扬起前蹄左冲右突,把车里两人远远甩出去,待侍卫把人抬回来,发现一个摔断了腿,一个摔断了腰,伤势均极为严重。

有姝猜测两人恐怕要倒霉,心里也就舒坦了,提笔将“先皇驾崩,新皇登基”的消息写下来,命仆人张贴出去,又详细列了一份表格,把防涝防瘟事宜布置下去,责任分摊到各里长头上。

得知吴知县去了遂昌,附近几个县城的官老爷均暗自扼腕,怪自己没能及早下手,复又纷纷盼着赵县令倒霉。然而赵县令被贬的消息没来,讣告却先来了,他们的靠山有一个倒一个,上位的竟是谁也不熟悉的五皇子。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官老爷们心中叫苦不迭,却还是强打起精神布置白幡、香烛等物,准备遥祭皇陵,至于防洪抗旱的政令,竟似没看见一般。而有姝只在第一天做了做样子,余下几天均忙着购买物资,巩固堤坝,最后还剩十万两现银备用。

不知不觉又是一月过去,回头想想,那神出鬼没的阎罗王竟已有十七八天没来,难道是彻底打消了对我的怀疑?有姝还来不及高兴,就听饿死鬼说道,“大人,小的得出去避避风头,这就向您辞别。您看天上的黑云和地上的雾气,已快连成一片,天灾人祸就在眼前,届时必要死很多人,而鬼差则会大行其道,锁拿冤魂。为防被抓去,小的得赶紧走。”

“被抓去不正好投胎吗?”有姝不解。

“小的上辈子没积德,便是投胎也入不了人道,不如继续留在凡世。小的去了,大人您保重。”他边作揖边隐入地底,其余鬼仆也都纷纷告辞。

临到此时,有姝哪还有心思去想别的,立刻前往库房点算粮食、药材、银两等救灾物资。偏在他正忙碌的时候,王福那些跟班竟跑来县衙闹腾,说是想重新回来当差。告假一天就扣一天工钱,这本是朝廷的规定,他们连续告假数十日,也就少了许多花用,原以为等王福回来定然会重掌权柄,把大家的损失补上,哪料王福那倒霉鬼竟摔断了腰,瘫痪在床了。

更令人不安的是:礼亲王暴毙,新皇登基,王知府的靠山轰然倒塌,将来他还能不能继续做官都是个未知数,又如何护持下面这些裙带关系的小罗罗?直到此时,众人才意识到什么叫“流水的师爷、铁打的县令”。县太爷看不惯王福,说踹就给他踹了;缺少人手,转眼就能聘他几十个壮汉。跟他叫板无异于鸡蛋碰石头,自寻死路呢。

他们悔不当初,跪在大门外不停磕头告罪。有姝本就忙碌不堪,哪会再用这帮只知道吃闲饭的势利小人,即刻写了解聘书盖了官印,分发下去,然后张榜公示。

现在的遂昌百姓已经习惯了每天去衙门外的公榜上看看,县太爷但凡有事,无论大小都会一一通禀,且为这一做法起了个名号,叫政务透明。虽不知是否真的透明,但老百姓好歹能知道哪些政策对自己有利,那些又需要他们及时防范或执行。

不过两月,遂昌县的治安就已从混乱不堪到井井有条,而老百姓的精神面貌也为之一变。他们对赵县令的爱戴已超出了对神佛的恭敬,谁若是敢说赵县令一句不好,立刻就会被群起而攻之。

眼下,赵县令又为民除了一大害,竟把曾经欺压在他们头上的捕快、衙役、胥吏一网打尽,这是何等大快人心?脱了那层官皮,这些人什么都不是,谁还会怕他不成?在敲锣打鼓声中,大家蜂拥而至,砸石头、吐口水、扔烂菜叶子,把一干人等整得哭爹喊娘,狼狈逃走。

第70章 王者

都说清水衙门清水衙门,别的衙门如何有姝并不了解,他只知道自己的遂昌县衙已快清澈见底。“赵有姝”贪来的钱财全被他换了物资,余下的现银一部分拿去修缮加固各处堤坝,一部分用来给下仆发饷,仅剩的一点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眼看头顶黑云有如滔滔巨浪,翻滚不休,他神色一日比一日凝重,越发觉得手头的物资不大够用,于是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如今他总算知道何谓“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原来抄家这种事真的很爽快,没钱用了抄一抄,没粮吃了抄一抄,很快就能聚敛起大批财物。

他先是把王福等人欺压过的乡民找来,把事先写好的状子递过去,让他们去敲登闻鼓。因之前王福有王知府罩着,便是他再如何作恶,大家也只能忍气吞声,并不敢得罪他分毫。如今王知府头顶的乌纱帽能戴多久都是个未知数,且王福还摔断腰,瘫痪在床,彻底不顶用了。此时不告更待何时?

众乡民略一合计,便纷纷带着状子去鸣冤。有姝早已准备多时,立即发下捕票命衙役去抓人。此次受审的十之八九是原来衙门里的官差,连瘫痪在床的王福也被抬到公堂问罪。他们平日里作恶多端,有人趁抓捕之便强奸犯人妻女,有人沿街收取商贩银两,还有人私自释放人犯等等,罪名不胜枚举。

有姝将精神力逼于双眼,就见这些人头顶莫不黑雾缭绕,死气森森,可见手里均握有人命,于是也不等待查证,先拉出去打几十板子再说,待打得半死不活,亦吓破了胆,再来审问。此时,众人哪里还敢狡辩,纷纷在罪状上按了手印,倒也省了许多麻烦。

有姝把人犯关押起来,等待朝廷裁决,然后便带着一群壮汉浩浩荡荡去抄家,把抄捡的财物全部登记造册,张贴在县衙外的公榜之上,还直言这些钱财将会用来购买更多粮食、药材、布匹等物。

百姓先是叫他青天大老爷,后又亲切的喊他小赵县令,现在给他起了个新的外号——抄家县令。但这个绰号却并不带有丝毫畏惧或讽刺的色彩,盖因他抄的全是罪大恶极之家,也算是为民除害,百姓自然不会惧怕非议,反而欢天喜地,奔走相告。

当然也有人对财物的去向表示怀疑,暗地里猜测纷纭。但他购买任何物资走的都是光明正大的渠道,有商人经常驱赶牛车来到县衙交接货物,几位账房先生也不惧怕百姓旁观,直接在门口点算数目,合计银两,然后当面结账,来往诸事皆公平、公正、透明。

渐渐的,附近的商人都爱与赵县令打交道,但凡有好货就先给他报个信。当然也有奸商对他深恶痛绝,只因他点算数量时还会当场查验,有人运了几百袋发霉的米面过来,被他一刀划破麻袋,放敞给所有路人观看,然后拿出一个小本本,把那商人的名讳记上,说是再也不与他做任何买卖。

百姓对小赵县令的一举一动都甚为关心,自然也知道最近都有谁上了他的黑名单,然后便齐齐抵制该商人开设的铺面,管保叫你不出几天就关门大吉。

如是过了一月,某天夜晚,倾盆大雨忽然降临丽水,更伴随着震天动地的雷鸣和呼啸肆虐的狂风,那浩荡声势、遍天紫光,带给人极其不祥的预感。有姝披着一件单薄外袍站在门外的回廊上,抬头望天。

本还在半空翻滚的黑云此刻全化为雨水瓢泼而至,一道道黑色龙影窜入附近的江河湖海,似乎想要搅起更多风浪。直到此时,大庸国才算是真正变了天,也不知那位新帝该如何应对这场浩劫。

有姝没再多想,立刻披着蓑衣跑去邻水的乡镇查看堤坝是否牢固。所幸他亲自参与了堤坝的改造工程,在洪水袭来之时,遂昌的堤坝都固若金汤,但也并不排除上游县城失守,以至于连累遂昌的情况,而且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非常大。

据有姝所知,朝廷每年分拨下来的修缮款也是地方官揽财的一大手段,旁人暂且不提,“赵有姝”只在遂昌当了一年县令,就昧下了修筑堤坝、粮仓、官道、驿站等款目,总计七八万两纹银,一旦遂昌遭受洪涝,死的人何止千万?届时他就不是被打几百鞭子那么简单了。

所幸有姝及时取代了他,才没造成不可挽回的悲剧。他命下仆把各村村长叫醒,让他们召集村民往高地躲避,同时别忘了带上家里重要的财物。

大半夜的不好好睡觉,偏要淋着雨往山里去,这不是自找罪受吗?村民们原本满腹怨言,听说小赵县令亲自赶来提醒大伙儿,也就强打精神收拾东西。有姝一连跑了七八个临水村寨,把能转移的人全都转移到安全的地方,这才回到县城。

因翌日还有很多预防灾害的政令要颁布下去,当晚必须先做好规划,他并不敢耽误时间,匆匆洗了个热水澡就从木桶里跳出来,两脚刚落地,就见雕花屏风忽然扭曲了一瞬,一道高大身影缓步而出,面面相觑。

什么情况?两人均是一愣,然后双双僵住。所幸有姝已经习惯了对方的神出鬼没,立即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去拿澡巾。这个举动对他而言意味着极大的挑战,好巧不巧,澡巾就搭放在雕花屏风上,而男子高大的身躯就挡在屏风之前。

这意味着有姝要穿过男子的身体才能取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固然可以绕道,但在眼前空无一物的情况下刻意绕一个圈,岂不摆明了告诉男子自己看得见他?有姝不知道男子时常来县衙为的是什么,他或许已经察觉异状,或许没有,但只要他一日没有动作,有姝就不能先行露怯。

以他目前的实力,对付几只厉鬼都算勉强,更何况是地府的阎罗王?所以他只能忍耐,不能擅动。

他一面不着痕迹地调整呼吸,一面笔直朝男子走去,伸手去取挂在他背后的澡巾。男子戴着面具,看不清表情,但一双锐利双眸此刻却显得有些迷茫,甚至晦涩难辨。他反射性地退了两步,令有姝大喜过望。

说老实话,有姝正盼着他像上次那样主动躲避。就算这人只是一抹触不到的虚影,但自己的眼睛毕竟能真真切切地看见,若真的撞上去,总归有些忐忑,有些难以适应,就仿佛把这个人纳入体内一般。

然而他还是高兴得太早了。也不知男子怎么想的,只退了两小步就稳稳站住,双目迅速从迷茫晦涩转变为锐利如刀。他直勾勾地盯着越凑越近的有姝,甚至在他手臂探到自己耳边的时候微微偏头,做了个仿若嗅闻的动作。

有姝心里的小人已经吓得炸毛了,面上却丝毫不显,极其自然的取下澡巾,开始擦拭身体。“赵有姝”幼时受了很多苦,故而长得十分瘦小,虽当了县令,却整天想着怎样搜刮银两,以至于精神损耗太过,越发孱弱。

有姝接手这具身体后每天都有好好吃饭,认真办差,早睡早起,几十天的功夫就养得白白嫩嫩,再加上刚洗过澡,皮肤遍布水珠,看着像一株玉竹,挺拔而葱翠。本打算回避片刻的男子不知为何竟牢牢站住了,目光死死黏在他身上。

有姝故作淡定的背转身,擦拭不停滴水的长发。当澡巾披挂下来,挡住脸颊的片刻,他做了个呲牙咧嘴的表情,显然受惊不小。他不敢擦的太快,也不敢擦得太慢,那会显得太过刻意从而引起对方怀疑,于是只得尽力保持往日的状态。

男子对他的不慌不忙很满意,走到屏风旁的椅子坐定,支腮看他。当他弯下腰去擦拭双腿时,那白嫩而又圆润的屁股就高高翘起,正对着自己……男子眸光微暗,立即交叠起长腿,换了个不那么尴尬的坐姿。

他知道有姝现在极其紧张,虽然努力遮掩了,但肌肉却会不自觉地紧绷,以防范来自于身后的危险。是故,他肉呼呼的臀瓣现在一颤一颤的,显得很有弹性,更叫人不自觉的想要伸手去摸一摸。

男子看得津津有味,眼里不时荡出异彩,而更令他感到愉悦的是,当自己出现时,向来警惕性极高的有姝却转身,用背部对着自己,虽然这其中有遮掩身体的意图,却更多地暴露了他对自己的信任。

自己在他心里是怎样的存在呢?恐惧却又信赖,听上去似乎很矛盾。忽然之间,男子就产生了探究的欲望。

有姝完全没有胡思乱想的闲情逸致。他先是觉得如芒在背,寒气渗人,复又觉得身体灼热,几欲被洞穿,想也知道都是身后的视线给闹的。什么叫冰火两重天,他现在可说是深有体会,恨不能凭空变出一套衣服穿上。总算擦干身体,套好亵衣亵裤时,他脸颊已经滚烫发红,像喝醉酒了一般。

他尽量不去看坐在椅子上的阎罗王,绕过屏风走到外间。男子也跟着走出来,与他并肩而行,且还时不时忽然凑近,用晦暗莫测的眼眸盯视。遇见这种诡异的情况,若是换个人早就吓疯了,好在有姝见多识广,慢慢倒也习惯下来。

他径直走到书桌边,提起笔编撰赈灾流程,几乎不用思考就洋洋洒洒写了满纸。男子站得极近,微微偏头就能嗅到他湿发上的水汽与香味,起初还有些分心,大略扫了两眼就聚精会神的默读起来,片刻后暗自叫好。

他隐去身形,摸了摸有姝湿漉漉的脑袋,动作缓慢而又透着难言的亲昵,然后消失在漫天水幕中。

有姝一旦认真起来就会忽略周遭的事物。他没发现男子的离去,只感到头顶微微有些发凉,便把澡巾盖在脑袋上,继续撰写政令,直到小厮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姜汤和两笼蒸饺来敲门才猛然回神。

“咦,人呢?”他只嘀咕了一句就去开门,扑面而来的水汽令他打了个巨大的喷嚏。

幸好姜汤放在食盒里才没被波及,反倒是小厮,被喷了满脸唾沫。他胡乱用袖子擦了擦,笑道,“老爷,您要的姜汤熬好了,快趁热喝了吧。”

“我没让你们熬姜汤啊。”有姝略感疑惑。

衙门里的下仆多是男子,唯二的两个丫鬟前些天也主动请辞了,说老爷能着呢,不需要她们伺候。男子毕竟与女子不同,心思没那么细腻,看见老爷大半夜淋着雨回来,竟没一个人想着给他张罗一碗祛寒的药物或准备些垫肚子的宵夜。

小厮很不解,问道,“不是老爷派人来厨房,吩咐咱们赶紧熬一碗姜汤送来吗?且还说您肚子饿了,最好再做一点容易克化的吃食。您瞧,这是三鲜皮冻蒸饺,入口即化,吃了马上睡觉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