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溪岿然不动。

孙婷担忧地看了她一眼,轻声细语道:

“卢皓都来找了你那么多回,江溪你都不肯见。而且陈菁一直就对卢皓虎视眈眈,前天我还见两人在操场上聊天,你、你可千万想好了。”

她吞吞吐吐,却只得了江溪一个安抚的笑容。

江溪什么都没说,可孙婷却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一点悲伤,只是悲伤太浅淡,散在空气里一会儿就不见了。

“你……”

孙婷欲言又止,放学铃却响了。

“别你啊我啊的了,傻孩子,这都不是你操心的事,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江溪朝孙婷笑了笑,拎着书包慢悠悠地往外走,夕阳的余晖洒下来,晒得地面一片金黄,天渐渐入秋,迎面吹来的风带了点凉意。

“小溪。”

少年清朗的声音响起,江溪无奈叹了口气,逃不掉了。

她转过头来,卢皓直挺挺地站在楼梯转角,一头板寸下,那双眼睛清澈若琉璃,正控诉地看着她,“为什么一直躲着我?”

细碎的光影一下子穿过十二年时间的罅隙,重新落在少年白皙清秀的脸庞上。

江溪近来陆陆续续地听到一些消息,卢皓为她做了许多事。

她失踪这些天,卢皓整天晃荡在她失踪地的附近,托人查监控,找消息,一个重点班的学委,常年占据年级第一的好学生,连学都不上了。

江溪不是不震动的。

记忆里那个少年曾经傻乎乎地跟着她走过一条又一条的长街,穿过一排又一排的街灯,在无数个夜里偷偷摸摸跟着她,暗中护着她走过筒子楼前漆黑的巷道才离开。

所以在卢皓告白时,她没有任何犹豫地就答应了。

造化弄人。

江溪轻轻眨了眨眼。

眼里的湿意消失了,快得好像从来没出现过,“卢皓,我以为你明白我的意思。”

卢皓的脸迅速发白。

正值下课,楼梯口上上下下的学生很多,几乎每个人经过都会向两人看一眼。

江溪瞥了他一眼,“跟我来。”

她率先下了楼,教学楼后有一排花圃,在这时间花圃通常没什么人,江溪找了个台阶坐下,身后是一排硬硬的砖石,抵在背心,让她瞬间有了安定感。

“坐。”

卢皓不安地坐了下来,一只手不自觉地扒拉着台阶下的一丛小草。

“卢皓,我们分手吧。”

江溪微微眯着眼,余光中一片火红的晚霞拉着夕阳,仿佛长长的火炬直坠下地平面,天渐渐暗了下来。

“……为什么?”

卢皓意外的平静。

江溪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指甲掐着手心:“没为什么。”

“是因为你之前的事?”卢皓转过头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试图透过厚厚的眼镜片看穿她,“我不在乎。”单眼皮,高鼻梁,少年初具雏形的轮廓已经有了一丝刚毅。

江溪摇头,“是我的问题。”

她将手心展开,“你看好了。”

少女的掌心,水豆腐般光滑,半点不见瘢痕。

卢皓莫名地看着江溪将手覆在自己手背,他垂着眼,耳朵尖渐渐红了。

渐渐的,他觉出了不对。

两人掌背相贴之处已出了滑腻腻的一层汗,江溪紧紧扣着他,竟把他手背一圈攥得生疼。几乎是肉眼可见的,江溪原本白皙光滑的手上,冒出了一颗又一颗的红疹子,而且还有不断往上蔓延的趋势。

“你——”

卢皓愕然地睁大了眼睛,以他有限的知识,还猜不到发生了什么。

“卢皓——”江溪笑了笑,“我啊,这里有病,治不好了。”

她指了指心口,眼睛眯成了月牙儿,浑然不在乎地道。

前世十一年的凌辱,直到那老不死地跑来床上,成了压垮江溪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对男人起了生理性的厌恶。

除了江父,或性别意识较弱的幼儿,任何少年或者男人靠近江溪,都会让她过敏,严重的甚至会导致休克。

卢皓显然不明白。

江溪抬起左手,他下意识地攥住不放,见她面露痛苦,又唬得连忙丢开,“对,对不起。”

“谢谢你。”

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江溪收回左手,抱歉地看着卢皓,“我们分手吧。”

这个在她梦中的少年,依然纯粹而干净,那么好,那么远。

这世上有人爱过剩,而她江溪,显然已经爱无能。

卢皓失魂落魄地往回走,江溪静静靠着身后花圃,左手颤着往口袋里掏——却失望地发现,里头没有一支烟。

对了,她还没产生烟瘾。

“嗤——”

一片昏暗中,花圃内传出一道低沉的嗓音,“小丫头,你这甩人的功夫,比我可高明多了。”

嗓音低沉,如世上最悠扬的大提琴穿过薄暮冥冥的现实,击碎了江溪的沉稳。

“谁?!”

第14章 叫叔叔

太阳已经降到了地平线以下,只余一点微光苟延残喘。花圃内一片寂静,仿佛刚才那声嘲笑只是出自人的臆想。

江溪朝里探了探,花圃呈凹字型,与教学楼成九十度折角,折角里,隐隐绰绰坐着一个人影,看不清脸,却能让人感觉暗处灼灼逼人的视线。

一个陌生的,能让人感觉到压迫感的男人。

江溪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我甩人,您看戏,这行为不大厚道吧?”

“我以为,这里是公共区域。”

男人懒洋洋地靠向身后的台阶,长腿伸展开来,几乎抵到教学楼的墙壁边沿,一只手搭在弓起的右腿上,指尖烟火明明灭灭,他掸了掸烟头,有些漫不经心:

“丫头,下回甩人,记得找个没人的清净地方。”

“谢叔叔指点。”

江溪怒极反笑,鬼个下次。

男人好像被这一句“叔叔”吓得不清,咳了一声,“真淘气。”

语声带着天然的轻佻,偏又不让人生厌——

可这绝不包括江溪。

她无意在一片深沉的昏暗里与一个陌生男人接触太久,脚步顿了顿,抬脚就离开花圃所在范围顺着小路要往外走,身后传来一声,“等等。”

男人站了起来,高大颀长的身躯,带着成年人绝对的爆发力度,江溪浑身的肌肉都紧绷了,声音发紧,“什么事?”

“教导处怎么走?”

声音近在咫尺,暧昧的气流滑过江溪的耳垂,她猛地抬起头来,却只看见这人扬长而去的背影。

高,瘦,与卢皓少年般的纤细感不同,这人一身干净利落的白衬衫,下摆塞入西裤,贴身的剪裁包裹出两条逆天长腿,露出一截脚踝,脚下蹬着一双棕色的漆光皮鞋。

这是一种与申市格格不入的摩登。

江溪捂着被吹出来的鸡皮疙瘩,转身走了。

江父早在校门外等着,江溪磨破了嘴皮子,也没打消他天天车接车送的行为,最后只能配合做一个乖女儿。江父念叨着将外套给她披了,带上头盔,正值下班高峰期,摩托车穿行在车流中,不到十分钟就到了家。

一夜无梦。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江溪就醒来了。

江母下好面条来唤人时,发现女儿已经趴在书桌上背了很久的英语单词,她想起昨天半夜上厕所时女儿房间里还亮着的灯,顿时心疼了。

“妈,什么味,这么香?”

江溪皱了皱鼻子,江母将面条端来,“昨天的鸡汤还盛了半罐,你不是不爱喝白米粥嘛,妈就给你下了面,来,尝尝。”

江溪跟兔子似的跳了起来,“我去刷个牙。”

刷完牙,吃过爱心鸡汤面,江溪提出要出门,今天周六,学校应教育部政策,取消了补课,让学生们自主在家学习。

江母征了怔,“要不……妈陪你去?”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江溪,孩子们都不爱大人跟着。

江溪被她这一眼看得鼻酸,可心中又另有打算,自然也不同意江母跟着,“妈,我这是跟几个同学一块约好的,你跟着算什么事。我们就去华星书店周边逛逛,你放心啦,我们哪儿都不乱去。”

好说歹说,江母终于应了。

江溪回房换衣服,等要出门时,又被江母匆匆追上了,她一把塞了个冷冰冰的东西过来,“溪溪,这是爸昨天给你买的,你有事给妈打电话。”

江溪一愣,垂头看去,竟然是今年新出的果6。

这么小小的一块方砖,市价六千多,江父以前要两个月不吃不喝才能挣到——而他现在,还是个家里蹲。

“你爸说,你们学校许多人都用上了,我们家溪溪可不能比别人差。”江母笑着骂,“这不,昨天一早就带回来了这个,不过妈怕你转了心思没给你,既然你今天要出门,就拿着吧。”

江溪握着果6冷冰冰的机身,闷闷地“恩”了一声。

“爸呢?”

江母一脸兴奋,“你上回一同救回来的人里面是不是有个叫顾,顾什么来着?”

“顾云飞?”

江溪一脸茫然,这跟那小孩儿有什么关系。

“对,就这个名字,前几天顾云飞他爸打了个电话过来,说给你爸在镇政府食堂找了个工作,就负责记记菜单、买买菜,活轻省着呢,这不,今天一大早就上岗去了。”

顾云飞他爸?

江溪想到当时顾云飞身上的那套衣服,顿时了然了。

看来是个有点门路的,能查到她家电话,还千里迢迢的就帮他爸解决了工作问题——这工作选得极为恰当,没有太超出,很适宜。

顾云飞父母显然也是事先对她家做过一番调查的。

江溪对一命之恩交换江父一个工作之事接受得极为坦然,反倒是江母有些讪讪,他们是受着知恩不图报的教育理念长大的,骨子里还残留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温厚淳朴。

“他们也太客气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江溪手中刚到手还没捂热乎的果6叮叮咚咚地响了起来,顾云飞的嗓子穿过听筒,“江姐姐?”

“恩,是我。”江溪应了一声,“我爸的事,替我跟你爸说声谢谢。”

两人聊了一会,顾云飞才期期艾艾地说,他过几天就要出国了,“江姐姐,你可不能忘了我。”

江溪握着话筒,恩了一声,“不忘。”

等到挂电话,已经将近九点,江溪急急忙忙地将手机往挎包里一塞,跟江母说了一声,就匆匆出了门。

她并没有和同学说好。

江溪将黑框镜往包里一塞,来到上次剪头发的孙师傅这里,孙师傅显然还记得这个行为古古

怪怪的女高中生,“丫头,剪还是洗?”

“不剪也不洗。”江溪反射性地挂上了乖巧的面具,“师傅,我想买顶假发,您这有吗?”

市中心的饰品店应该也有,可那距离太远,江溪没打算去。

“有,有,丫头你要什么样的?”

孙师傅拿了好几顶出来,江溪一眼就相中了一顶大波浪卷的,“师傅,就要这个。”

深栗色,在灯光下泛着浅浅的色泽,比黑色跳脱,比金色低调,大波浪的卷度,柔柔地垂在腰间,气质一下子就成熟温柔了许多。

孙师傅看着这闺女熟练地将假发往脑袋上套,不一会就卡好了,围着她“啧啧”绕了一圈,好看是好看,“就是……太成熟了点。”

他以为江溪是头发剪坏了,来买个假发临时戴戴的。

“我们学校排话剧,都得用这种大波浪的。”江溪淡淡道,“师傅,多少钱?”

“八十。”

江溪砍到六十五,熟练地付钱出门,一路走到苍蝇巷的最里边,那里杵立着一家破破烂烂的小店面,店里只有一个干瘦的店员,江溪压低了声音,“前儿付了定金来拿东西的。”

这是一家杂货铺。

明面上卖些南北杂货,可老板不大一样,他手头有活儿,平时会私下接点办证的活计,江溪前世混过一阵,撬锁开车全在这一片学的,会些行话,聊几句就肯办了。

店员知道规矩,什么都没问,江溪付了剩下的五十,捏着纸包就往外走,走到巷子外,上了附近的公交一路往镇中心去,才将纸包里的东西拿出来。

这是一张身份识别卡,正确的学名,应该是华国人人手一张的身份证。

除了年龄,跟江溪原来手里有的一模一样——

这张证件上,江溪满了十八岁。

江溪顶着大波浪,穿着蓝底碎花裙,蹬着米白细带凉鞋,去商场化妆品专柜转了一圈,等再出来时,整个儿已经完全变了样。

她原来那张脸是明艳张扬的,可经专柜BA描摹过后,眼线微微下垂,拉出无辜的猫咪眼,嘴唇微微上翘,斩男色上唇,整个儿就是一乖巧又单萌的软妹子。

江溪本身的气质偏冷偏硬,可她惯会做戏,扮起萌妹来毫不违和,凭着刷脸,很快就在一家客流量极大的咖啡店找到了兼职——

她迫切需要这份兼职。

每周六每周日全天,一天一百五,日结。

第15章 吉祥物

江溪兼职的咖啡店,有个很文艺的名字,“遇见”。

店长是个生得人模狗样的年轻小伙,也有个很文艺的名字——程澄。只可惜程澄不大对得起他名字,一开嗓就是一股东北大碴子味,满口“犊子”乱飞。

遇见其实不缺人,连门外的招工启事,贴着的也是斗大的三个字,“招保洁”。

可江溪最不差的,就是脸皮。

本着一只老鼠是逮,两只老鼠也是逮的原则,她将掺了水的身份证复印件往里一递,在小办公室骂犊子正骂得正欢的店长往外边一瞅,嘿,这么个水灵姑娘——正为最近客流量有所下滑烦心的钱串子程澄立马拍板,将江溪定了下来。

保洁员?

那自然是不能的,程澄要这么干了,他就是暴殄天物。

服务行业,要的是服务,求的是悦目,这姑娘长得又乖又甜,穿上咖啡店的制服往门口一站,不说旁的,整个咖啡店的格调都不一样了。

天更蓝,水更清,咖啡更好喝。

程澄求贤若渴,与江溪是一拍即合,立刻就走马上任。

遇见的店员服是找专人定制的,布袋熊的色调,及膝裙,露出两条光洁的小腿,头上一对熊耳朵,穿其他人身上,也就普普通通不辣眼,偏偏江溪往身上一套,就这么乖乖巧巧甜甜蜜蜜地一笑,简直是萌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