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过年时逛街买的一盘单机游戏,闲着无聊的时候曾经通关了小半,上班了,就又扔在一旁没有动过。

做语言分析是件枯燥且艰难的工作,整整一天对着大段大段的语料,乏味得可怕。杜微言放松的方式也乏善可陈。而打怪练升级就是其中一种。没空玩网游,看着单机游戏里主角的等级渐渐升高,也是不错的享受。

她只点了点小地图,就听见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响起来。

易子容站在她身后,看了眼屏幕,轻声问:“这是什么?”

在她面前,他从不掩饰自己对很多事物的好奇感。

“游戏。就是你扮演一个角色,喏……”她点点游戏里正在走动的男人,“然后就像演戏一样,走完他的一生。”

他静静的看着那个小人在屏幕上挥剑、说话、走路,又伸手拿起了封套仔细的看。

上面只印着一句话而已。

“生尽欢,死无憾。”

他喃喃的将这句话念出来,忽然觉得这样简单的语言,竟也有一种难言的魅力,让他克制不住的去想,该如何尽欢,怎样又才是无憾。

目光重又落在杜微言身上,她就坐在自己身前,及肩的长发束成了马尾,柔柔的扫在白皙柔软的颈间。他有些不耐的想,就这样看着那人和怪物打架真的这么好玩么?于是忍不住俯下身,伸手覆上了她正按在键盘上的手背。

蓦然涌至的暖意让杜微言觉得身体轻轻一颤,她安心的往后倚在他怀里,后脑就靠在他肩胛的地方,轻轻的比了个手势:“嘘——”

那是游戏的动画画面。

墨蓝而浓稠的海面,一盏接一盏的莲花灯,连绵而起的光明,荧荧如明珠的点缀。

那些脸庞虽是虚幻,连肌理都是苍白的滑整,却在仰望天空绽开的花火之时变得真切而美丽起来。

杜微言看得目不转睛,忽然没有来由的认定,这样的盛大繁华过后,会是异常凄淡的别离。

第 44 章

游戏的动画早就放完,他便收紧了这个怀抱,薄削的唇一直移到她的耳侧,声音犹然带着醺热的温度,低低的问:“看完了么?”

杜微言没有避开,却异常固执的低着头,似乎在用目光追逐着什么。

他抱着她的手正在用力,她便皱眉制止他,握住他的左手仔细的看,有些奇怪的说:“嗳?你手上的伤好了么?”

易子容动作滞了滞。旋即,他置若罔闻……将手指从她的手中抽出来,半强制的将她抱起来,一点点的去亲吻她的唇,温柔又带着迷醉,浅浅的啜吸她的气息。

除了初识的那一晚,因为醉酒,她也变得乖巧而柔顺,即便被他弄疼了也不过浅浅皱眉而已。这或许是她最听话的一个晚上……

仲春的夜晚,开了一半的窗户温柔的撩起轻薄的窗帘,月光轻轻的从缝隙中泼落进来,银光四溅。他借着半明半寐的光亮看着她伏在自己胸前的侧脸。每一下轻柔的呼吸,她如扇的长睫都会轻轻的扫在肌肤上,带着细微的撩拨和痒意。他微笑着想起许多事,其实她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对自己而言都是难耐的诱惑,即便他知道她从来都不是存心。

他用眼神细细的描摹她的五官,柔长的眉,小巧的唇。漫长的夜,这样一遍一遍的重复,只让人觉得浮生短促,恍如梦醒——而杜微言光滑的背脊处还带着潮热的汗湿,真实的触感告诉他,这是真的。

她愿意同他好好相处,没有逃避和退缩。

可他呢?这样欢愉,这样默契……这样欺瞒,还能有多久?

一只手慢慢的离开她温热柔软的身体,月光下,易子容看着自己修长的手指,满是怅然。

杜微言的身体动了动,慢慢的睁开了眼睛,有些猝不及防,又有几分茫然的看见他清明的神色,模糊不清的嘟囔了一句:“几点了?你不睡么?”

他低头亲吻她的额角,轻声说:“唔,睡吧,很晚了。”

她乖乖闭上眼睛,睡得慵懒且安心。

眉月从天边一角移到了中天之上。

易子容依然没有合上眼睛,目光落在她的侧脸上,柔和甚似银辉。

清晨。

易子容将她从薄被里叫醒的时候,杜微言犹带着几分不情愿,伸手就掀起被子遮住了头脸。他耐心的掀开被子一角哄她起床,直到她穿戴整齐从卧室出来,坐在餐桌边吃早餐,他才慢慢的说:“你是不是每天起床都这么痛苦?”

杜微言嗯了一声。

“那么辞职吧?”他异常认真的说,“反正也挣不了多少钱。”

杜微言呛了一口牛奶在喉咙里,疑惑的看看那张近在身侧的脸:“你……在开玩笑么?”

他抿了抿唇,带了丝不耐烦:“叫醒你花了十五分钟。”

他大概不是开玩笑,只是不想看到自己有哪怕一点点不舒服……杜微言忽然微笑起来,示好一样握了握他的手:“我喜欢这个工作啊。不让我做这个,每天会闲死。还有……”

他微扬了眉看着她。

她就悄声说:“也不是每天都那么赖床的。”

这句话终于让他一愣,然后轻笑起来。

此刻的窗外,碧空如洗,春意明媚,连几丝凉风,都渗着撩人的醉意。

第 45 章

这段时间单位早上都会开讲座。所里新买了一批电子资源,其中有很多语言分析软件,于是请了开发人员来教大家怎样操作。

杜微言听得津津有味。科技发展的速度总是大大的超出人的预计。好比在前几年她初遇阗族语的时候,无法判断它是怎样的语言,于是只能拿着手绘的语言识别逻辑框图反复的对照,用一项项特征来对比和筛选。

可如今有了这样现成的软件,只要将语料扫描进去,谱系分类就一目了然了。

比如讲汉语材料输入,出来的便是汉藏语系的定论。

杜微言忽然起了顽心,这套软件的基础资料既然是现存的语言,那么……把阗族语输进去,会是什么样呢?

她扫了一段资料进去,点了确定。

滚动了片刻,出来的是个“null”,无效。

果然如此,她抿唇笑了笑,仿佛有种恶作剧得逞的小小趣味。

再输入一段玲珑文字,依然是“null”。

杜微言托着下颔,盯着单调的屏幕看了一会,又看见了一个小小的按钮——“亲属语言谱系分析”。

她心中微微一动,手指便轻轻点了下去。

电脑的运作变得缓慢起来,隔了许久,才听见叮的一声,鉴定的结果是,相似度百分之三十七,疑似亲属语言。

所谓亲属语言,是指同一原始基础语分化出的独立语言,比如汉语和苗瑶族的语言。

杜微言愣了愣,阗族语和玲珑是亲属语言……那么也只有一种可能,就像自己推测的那样,阗族语是原始基础语,而玲珑,则是随之衍生的。

她也曾简单的分析过,玲珑记录的是一种语音……那么相对应的,记录是不是就是阗族语的语音呢?昨天老先生还对自己说过可以用亲属语言来鉴定一种语言的方法,她怎么就没想起玲珑呢?

杜微言想起自己对阗族语的掌握,其实只局限在几个字上。易子容教她的时候,一来是时间紧,二来他也并不擅长教人。而她本身需要溶解消化的材料又太多,也难怪如今自己可以看到《瓦弥景书》,却依然不知道上边记载的是什么。

她又想起自己问过易子容《瓦弥景书》上记载的是什么,他每次只是笑笑,避而不答——如果……如果她能悄悄的将这本古书破译出来,再突然告诉他,是不是能让他吓一跳呢?

和学术成果无关。她只是很纯粹的想要看看他惊诧的样子罢了。杜微言唇角悄无声息的染上一丝微笑,玲珑不难掌握……利用亲属语言反推原始基础语,虽然有难度,可是未尝不能试一试。

档案室里空无一人,日光灯的光线有些惨白。

因为是影印本,时光落在古书上的痕迹也一并的拓印下来,错综交杂而过,留下深浅不一的墨色。古怪的符号,疏落的排列,研究了好几天了,真正开始的时候,还是觉得难以下手。

窗外的树影被微风撩动,杜微言随意的翻到最后一部分,忽然惊觉这是全书内容最少的一部分。她想了想,那么,就从这里开始吧。

从档案室出来时已近正午,又接到易子容的电话,询问她晚上是不是有时间。

“嗯?”杜微言有一半的心思还落在工作上,听得模模糊糊,“什么事?”

“酒会。你愿意陪我去么?”他的声音好像带了丝忐忑,又重复了一遍,“今晚。”

杜微言警惕起来:“是不是要见什么人?”

“可能会遇到江律文……”他很快的说,“你不愿意也没关系。”

杜微言笑了笑:“我陪你去吧。江师兄也不是别人,没什么见不得的。”

他倒是愣了愣,隔了一会才说:“好,那你早点下班,我来接你。”

易子容住在城西的一所公寓。他一个人住,就显得太宽敞,也太冷清了。杜微言知道他并不在乎住在什么地方,可是想想这几天他一直蜗居在自己家里,又有些好笑,忍不住回头问他:“住在我那里会不会觉得很挤?”

他似乎毫不在意,顺口就说:“还好。”

沙发上放着一件黑色长裙,连首饰都一并配齐了。杜微言拿起来往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有些迟疑:“这么正式?那我的头发怎么办?”

“一会儿有人帮你来弄。”易子容闲闲的往沙发上一靠,又拍了拍自己身边位置说,“过来。”

她坐过去,易子容伸手将她肩膀揽过来,还没开口说话,门铃就响了。他半是懊恼的放开她,起身去开门,一边说:“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发型师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就在卧室的镜子前帮杜微言打理头发。

“头发要弄成什么样呢?”她挑了一缕发丝仔细的看,又说,“杜小姐,你的发质很好啊。”

杜微言透过镜子看了看易子容,有些犹豫:“随便弄弄吧,要不盘起来?”

“好的。”她将杜微言的长发分开,忽然微笑着说:“嗳?有白发了哦。”

杜微言一怔,伸手接过来,仔细的对着光线看了看。

从末梢到发根,这丝头发仿佛是时下流行的渐变色系,乌亮的黑,逐渐变成晶莹剔透的白,有些奇妙,也有几分惊心。

易子容修长的手指伸过来,拈起了她掌心的发丝,杜微言就顺势看易子容一眼,半开玩笑:“我是不是老了很多啊?”

他的眸色沉黑,淡淡的扫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她继续调侃:“可是你看起来都不会老哎?就和我那时候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一样,有没有保养的秘籍?”

发型师都忍不住听得微笑起来,侧头看了易子容一眼,眼前的男人唇角微抿,面无表情的时候有一种极致的英俊,是真的很好看。

“别胡说。”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易子容忽然带着几分不悦开口,“你再丑的样子我都见过。哪里老了?”

杜微言有些诧异:“你……什么时候看过我很丑的样子了?”

易子容怔了怔,像是有一片薄云慢慢的飘来,遮住了星眸中泛起的往事,他的语意有些涩然:“你忘了么……很久之前了。”

杜微言皱起眉头,仔细回想了许久,才恍然大悟:“啊,我知道了。”

他一挑眉梢,似乎有些不可置信:“想起来了?”

“是不是我在明武,被砸了头的那次?”

他不置可否,只是微勾了唇角,眼神中有若有若无的笑意闪烁。

“嗳,不许再记得了,也不许再提。”杜微言十分活泼的说,“真的太丑了。”

他不说话,只是悄悄俯身,握住了她放在膝上的手。

身后的发型师小姑娘微微脸红起来。

第 46 章

这是为了庆祝江氏集团完成对红玉开发投资第一期项目的酒会。

仲春的天气不冷不热,最是舒爽适宜。只是夜宴时女士大都穿着正式的礼服,难免有肌肤曝露出来,于是暖气依然打得十足。

大堂内的水晶吊灯璀璨得耀眼,铺盖着厚实洁白的长桌上错落摆置着冰雕,最近的一尊放在红木托盘上,是一头展翅欲飞的雄鹰。许是因为温差,鹰身模模糊糊的氤氲着一层白雾。侍者在灵巧而迅捷的换盘,糕点看上去缤纷夺目。

这便是所谓的衣香鬓影吧。

杜微言以前参加的学术会议也会有酒会,只是远不及这样的正式。不知是地毯没有铺平整,还是新鞋子有些硌脚,她毫没来由的就往前倾了倾身体。身边一双手很及时的伸出手,揽在她的腰间,低声说:“小心。”

助理一直跟在易子容身边,有时会上前低声提醒几句,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沉默得仿佛是他们身边的一侧剪影。

易子容和旁人寒暄,言辞与微笑都无懈可击。

“你习惯么?”她忽然悄悄的仰起头问他,耳垂上兰花状的坠子轻盈的闪动,仿佛此刻望向他的清亮眸色。

“嗯?”易子容的目光不远处一位熟悉的男士脸上收回,还带了妥帖的微笑,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句,“什么?”

她忍不住握紧他的手,低声说:“这样笑,这样说话……你习惯么?”

他个子太高,即便杜微言穿了数寸高的鞋子,还是要踮起来才能勉强面对他的目光。

他的目光有几分捉摸不定,也并不反对这样场合下她突如其来幼稚的小动作,倒是很配合的低下头,气息温暖,撩得她落下的几茎长发轻晃。

“你要听真话?”他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摩挲。

杜微言的目光轻轻闪烁了一下,还没有回答他,他的助手却疾步走过来,目不斜视,低声在易子容身边说了句话。

易子容眯起眼睛,长长的睫毛落下来,有一瞬间似乎在认真的思索着什么。

“什么事?”

他的表情很快的回复自然,微笑着说:“有个老朋友,我去见一下,很快回来。”

他又低声吩咐助手:“你陪着杜小姐,我出去一下。”

杜微言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身边的助理小谢,一时间找不出话来,只能尴尬的笑笑:“谢先生,好久没见了。”

他颇为公事化的笑笑:“是啊。”

气氛有些僵硬。侍者走过,杜微言拿了一个高脚杯,又轻轻的抿了一口,又问:“你和他一起工作……多久了?”

“快三年了。”谢助理陪着她往露台上走,语气也不再那么拘束,“那时候我是公务员,后来因为几项合作认识了,他就问我愿不愿意和他共事。”

杜微言眨眨眼睛,有些诧异:“公务员?工作很好啊。”

“是啊。”谢助理笑了笑,“当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易先生这个人,很……”

他想了想,选择了一个词:“神奇。”

“呃?”杜微言忍不住抿出了一丝微笑。

“他能办成很多人都做不到的事。不过三年而已,他如今的一切……如果是一般人,无论如何是做不到的。”

杜微言听出了淡淡的一丝钦佩,又有些好奇的问他:“你觉得他好相处么?”

“唔?”他警觉的看了杜微言一眼,微笑不语,良久,才说,“他对杜小姐你很好。我还不曾看到他还对谁这样耐心过。”

杜微言将手中那杯琥珀色的液体一饮而尽,又将高脚杯放回了侍者的托盘上。

他们低声说话的时候,前边忽然有了些许的动静:“嗳,来了。”

大堂的前门拉进了两道淡淡的人影,一前一后,交错的落在深红的地毯上。

最先走进来的是江律文,银灰色西服,高挺的鼻梁上带着一副眼镜,嘴角的笑容也是斯文俊秀。从红玉回来,他瘦了不少,脸颊也轻轻的凹陷下去,只是这样看来,倒愈发显得清隽了。这人在交际场上天生的进退自如,目光触及之处,便和大半的人都打了招呼。最后视线转到大堂右角,几不可微的点了点头。

杜微言扬起微笑,和他打了招呼,接着目光越过他,又望向了后边的那人。

易子容走在他身后,黑色剪裁得当的西服,浓黑的眉下一双眸子亦是纯黑的。可是他从容不迫走来,那姿态却又叫人觉得简单到了极致,便是另一种奢华。

江律文将脚步缓了缓,又侧头对易子容说了几句话。易子容并没有开口,却点了点头,随即从人群中走出来,快步回到了杜微言身边。

小谢看着易子容的目光有几分询问的意思,他便轻轻的点了点头。

“易总……这怎么行。”他脱口而出,又看看被众人围簇着的江律文,“这么快?”

杜微言有些茫然的看着他,即便知道此刻插口不大合适,可还是问了出来:“你去见江律文了?”

易子容默不作声,牵了杜微言的手,只是示意她听江律文说话。

“……已经就红玉的开发,和业运集团达成了一致的合作意向……”

许是看到了底下宾客困惑的眼神,江律文又不得不强调了一遍:“业运集团素来低调,主持开发过的项目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