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那我去找找看。”

“柜子里没有,就在别处翻翻看,总之不在书斋就在卧房。”

龙五爷看似粗人一个,居然还有书斋。姚继宗有点想笑,但龙五斧打发走龙飘飘后,接下来说的一句话让他笑不出来了。

“你那个朋友,是个女子吧?”龙五爷一双眼睛锐利地盯着他。

姚继宗怔了一下,如实地答道:“是。”

“你喜欢她?”龙五爷问得犀利。到底是老江湖,见惯世态历尽人情,看人的眼光心思极敏锐,一看一个准,一猜一个准。

姚继宗避无可避,索性直言不讳。“是,我喜欢她,但她不喜欢我。她喜欢步平川,步平川也喜欢她。现在他们之间出现了一点问题,步平川不见了,我答应一定帮她把他找出来。”姚继宗一口气说完,顿了顿,又道:“五爷,我不该让龙小姐帮我找。我知道这样子是在利用她,其实也不是我让她帮忙,是她主动…算了,都是我的不是。对不起,您让您的手下别忙了。”

姚继宗像干了坏事被大人抓到的孩子,老老实实地低头认错。

龙五爷听完他一席话,看了他半天,方慢吞吞地道:“你倒知道好歹呀!既然如此,我奉劝你一句。告诉你朋友最好不要找他了,找着了麻烦事更多。就此撒手只怕还好些。”

龙五爷这话听得姚继宗心里一突,话里有话,他竟似知道什么。“五爷,您这话我听不明白。什么意思?”

“这里头的意思可就多了,我没法一一跟你说明白。你也是个聪明人,听话听音,自己琢磨去吧。”龙五爷没有要跟他细说的打算。

姚继宗却很想听他细说,想了想,他试探着道:“五爷,我们其实也知道他惹了很大的麻烦。但是我的朋友,还是一心要向着他,至死不渝。”

龙五爷浓眉一耸,“他惹的麻烦多大,你们知道吗?”

“知道,天大的祸事。”两个人的对答像在打哑谜。话说得遮遮掩掩,都不点破。姚继宗的回答让龙五爷显然颇为意外。“你们居然知道?”

“只是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那么做。五爷,您…是不是知道?能不能告诉我?”姚继宗极恳切地问道。

第123节:有缘千年来相会2(123)

“他的事情,应该问他去呀。我能告诉你什么?”

“我也知道他的事情最好是让他自己来说,但是这个家伙,简直像个用葫芦卖药的老中医。我们谁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全都被他闷着呢!他自己也闷着,老是闷闷不乐的样子。”姚继宗以前只当步平川的冷峻不过是为了耍个性,可现在觉得不像是单纯的耍酷了。“我觉得再这样郁闷下去对他没好处的。可他什么都不肯说,让人想帮他都无处帮起。”

“你想帮他,为什么?”龙五爷盯住他问道。

姚继宗怔了怔,道:“没有为什么?我天生一付热心肠行不行?”

“不是为了她?”龙五爷问得意味深长。

姚继宗半响无言,许久方道:“算是为了她吧。他不开心她也不快活。我最看不得人家愁眉苦脸了,尤其是自己的朋友,能帮就帮一把了。”语气是刻意的云淡风清。

龙五爷看着他半天,眼光捉摸不定。良久后,他徐徐地道:“你去过玉门关吗?”

玉门关——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龙五爷突然话题一转,姚继宗有点愣神。他没有去过玉门关,他只在边塞诗中读到过这个地方。诗句让他明白,玉门关,是春风吹不到的地方。黄沙漫漫,辽阔苍茫。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

玉门关的设立,始自西汉武帝时。它是汉代西陲两关之一,另一关为阳关,二关自古为中原进入西域之门户。唐时开始,有很多的商人,由唐朝都城长安出发,携带着各种各样的货物——丝绸和织锦、茶叶与瓷器等众多在遥远西方深受欢迎的货物,开始西征。途经现在甘肃、青海、新疆地区,穿过中亚前往中东及东欧。这条漫漫长行路,最好最顺利也要一年之后方能返回。商队满载而归的将会是黄金白银玉石珠宝,以及来自遥远西方的各种财货,价值是他们出发时的十倍!路途虽然遥远,也会有着这样那样的艰难困苦,甚至可能付出生命的代价。可是人为财死,十倍的利益,足以驱使人们冒险长途跋涉了。

这条路,后来被称为丝绸之路。丝绸之路,极美极诗意的名字,路程却并不唯美诗意。长长的商旅驼队跋涉在茫茫大沙漠中,眼前唯有望不到边的漫漫风沙。沙漠是不毛之地,总是与死亡、与孤独同在。

“我知道玉门关,但我没去过。听说那里千里戈壁,万里黄沙,大漠风光雄奇壮美之至。”姚继宗对玉门关这个地方闻名久矣,说起来不胜神往。

“你们只看风景,当然壮美。把你扔在沙漠中过个几天,你就未必这样认为了。”龙五爷嗤之以鼻。

“我听说,玉门关外,沙漠绿洲地带也挺活人的。”姚继宗有点不服气。

第124节:有缘千年来相会2(124)

“你知道什么?玉门关外,一望无垠的沙漠戈壁,至少要走几百里,方能偶尔遇见一块小小的绿洲,围绕着绿洲分布着好几个部落的人家。为着那几块赖以生存的绿洲,沙漠四十九个部落,发生过多少冲突战争。那种惨烈状况,你想都想像不出来。”

姚继宗愕住。在沙漠上生存,为了抢比黄金更珍贵的绿洲水源,确实可以造就无数惨烈战争了。他或许想像不出全景,但想像一二也足以心里发寒。

“玉门关外最有名的沙漠绿洲地带,是鸣沙山畔的月牙泉。泉面不大,一弯新月状,经年立于沙漠却不被风沙掩埋。四十九个部落为了争夺这块宝地,伤亡无数,连最强盛的两族打到最后都两败俱伤。两位族长遂折箭为盟,联姻求和。”龙五爷说起玉门关外沙漠地带的传奇往事,真是娓娓道来。看来传言不虚,他果然是自关外而来的。

“又是和亲啊!”姚继宗喃喃地道。大到国家民族,小到升斗小民,都有着类似的故事。沙漠中的和亲,更是可以理解。两族在同一片蛮荒大地上生存,同样被饥馑、干渴、酷烈的战争折磨过,同样因为连年烽烟而筋疲力尽。所有的恩恩怨怨,一朝以儿女婚姻来化解,也不失为化干戈为玉帛的一种捷径。自然,这样的婚姻已经与爱情无关,而是缔造和平的最隆重的契约。

“谁也没有想到,这桩联姻,成了沙漠中最惨烈的一桩联姻。”龙五爷的语气是感慨万千。

“怎么了?出什么乱子了?”姚继宗惊问。

“新嫁娘在婚礼中坦言她已‘心有所属身许他人’,下堂求去。两族关系岌岌可危,正剑拔弩张之际,族长当机立断,拔出佩剑,一剑杀了女儿。”龙五爷简简单单的三言两语,却构勒出一幕鲜血淋漓的画面。

什么?!姚继宗听得跳起来,眼睛里是满满地难以置信。“他他…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女儿?怎么下得了手?”

这一剑,委实太过凄厉。亲人之间,不是骨肉相连的关系吗?不是血浓于水的关系吗?哪咤的剔骨还父,割肉还母,终究只是神话。真正血脉相连的骨肉至亲,如果割得了剔得了?然而这一剑的酷烈无情,犹胜于剔骨割肉的决绝。

“族长为情势所逼,不得不弃卒保帅。”

“可那不是小卒子,那是他的亲生女儿呀!”姚继宗叫得大声。

“族长有四位夫人,一共生有九个女儿,五个儿子。她不过是其中的一个,杀了这个女儿后,他马上安排了另一个女儿拜堂成亲。两族联姻,至今和平相处在沙漠中。”

“至今和平相处,这是一个女人的血换来的。那族长既然有那么多女儿,这个不愿意,当初就别强迫她,改订另一个女儿和亲好了。”

第125节:有缘千年来相会2(125)

“但是那一族,却指定要他这个女儿。她是当时的沙漠第一美人。”龙五爷说到这里,顿一顿,方接着道:“这个女子,就是步平川的姐姐,一母同胞的嫡亲姐姐。”

“什么?是步平川的姐姐。”姚继宗再一次惊跳起来,“他…他当时在场吗?我的意思是,他亲眼看到他父亲,杀死他姐姐吗?”

“他当然在场,所有的一切,他都亲眼目睹。”龙五爷说着停一下,仿佛在回忆什么,再接着道:“算来,这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当时他才十二三岁吧。”

才十二三岁,根本还是个孩子,就看到至亲间这样血淋淋的一幕,这…实在太残酷了!姚继宗震撼得无以复加,嘴张得大大地,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第二十五章

从龙府出来,姚继宗一个人在街上慢慢踱步走。

他满怀感慨。为那一段年深日久的往事,落花带血般的凄艳哀伤。步平川的姐姐,那个曾经的沙漠第一美人。她的生命如歌,华彩乐章在最优美动听的时候曳然而止。死在亲生父亲的剑下,死于亲情,更死于爱情。只为她在喜堂上当众说出‘心有所属身许他人’八个字,掷地有金石音。是那个男子当得起她这般厚爱?

“谁是她的心上人,这点她没有明言,外人也无从得知。”龙五爷如此答他。顿一顿,他似闲闲道来:“记得那年年初,玉门关驻军对抗突厥大捷,皇帝曾派遣七皇子为天子特使前来犒军。当时可是玉门关一时无双的盛事呢。”

姚继宗一点即通。明白了,终于明白了。像一幅拼图逐渐成形,往事渐渐轮廓凸现。年轻的皇子,与沙漠部落的美丽女子,是怎样邂逅的?无人知晓。一定也有过一段彩虹般的日子吧,否则何来“心有所属身许他人”?沙漠女子的爱情之火,热烈一如沙漠。全身心的相许,甘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情海的爱潮汹涌,既可载之亦可覆之。她…成了覆舟。他…却一叶轻舟万重山,依然潇洒飘摇。李珉多情却不专情,有始未必有终。如火如荼的爱一场,情深累美人。而良人,想来已经事如春梦了无痕。天皇贵胄与民间美人的邂逅,是风中柳絮水中萍,聚散两无情。

有些爱情让人伤感,以为是情缘,实则是情孽。步平川的丧姐之痛,既不能与父为敌,报在李珉身上也就很好理解了。

远远的有箫声慢,幽幽地传来,凄婉如女子的呜咽。一声声,无尽苍凉。让姚继宗的脚步也踏出无尽苍凉。他走着走着,走到楚府去了。

已经过了一更,姚继宗居然还找上门来,楚天遥有点意外。“这么晚了你来干吗?”

“四郎,你没睡就好,我们出去喝几杯吧。”这一更也不过就是夜里九点的光景,姚继宗此刻半点睡意都无,只想找个人一起喝喝酒说说话。这个念头一起,脚就便识途老马般自动走到楚府来了。也是啊,他对自己说,在这大唐朝里最能说得上话的对象,除了阮若弱,就只有生死与共的兄弟楚天遥了。

第126节:有缘千年来相会2(126)

“喝酒,你一身伤都还没好,喝哪门子的酒?这个时辰你应该去床上躺着好好养伤才是。回去回去,回家睡觉去。”楚天遥轰他。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啊!”姚继宗不肯走,“去吧去吧,喝几杯再回家睡觉。”

“不喝,上次喝醉…”楚天遥话说到一半咽回去了,脸忍不住要泛红。幸好有夜色掩护让人看不分明。

“我保证这回不会喝醉,更不会长安市上酒家眠。”姚继宗知道他咽回去的半截话是什么。

两人正说话间,楚夫人出来了。“姚公子来了。”

姚继宗忙行礼问好。“楚夫人,别那么客气,叫我继宗好了。您也还没睡呀!”

楚夫人倒是不跟他见外,马上笑微微地唤他的名字道:“继宗,你这时辰还来找天遥干吗?”

“睡不着,来找四郎一块出去喝几杯。反正还不算太晚。”

“又喝酒去呀,别去了。天遥下午才带回个醉汉来,回头再把你也带回来,我家客房都不够用了。”

“客房不够用了我就和四郎搭铺睡好了,上回拼桌子我们不也都挤巴挤巴睡了一宿。”姚继宗大大咧咧地道。

“你…”楚天遥脸愈发红了,“不是跟你说了这事别再提嘛。”

“你说别跟外人提,伯母又不是外人。”姚继宗还真是不拿自己当外人,楚夫人一改口唤他的名字,他也马上叫起伯母来。看到楚天遥颇为气恼的样子,忙道:“好好好,不提不提。对了,你下午跟谁喝酒,居然把人家灌醉了,四郎你酒量了得呀。”

“哪里是她灌醉的,我看十成是那个姓步的自己把自己灌醉的。”楚夫人不以为然,她行年至此,自然能从步平川醉中犹郁郁的眉目间看出他是在借酒浇愁。

“姓步的?”姚继宗听得心里格登一下,“是步平川吗?”

“是叫这个名,继宗你也认得他?”楚夫人道。

“我的天,我满长安城找他,没想到四郎你把他扛回家来了。”姚继宗几乎一蹦三尺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我也是下午在街头酒肆无意中遇见他,他喝醉了我就带他回来。你满长安城找他干吗?”楚天遥觉得奇怪。

“不是我找,是我帮李畅在找。”

楚天遥怔了怔,脱口而出:“你帮她找步平川,这事不该你干吧。”

“是不关我的事,可正巧让我遇上了,我不帮她一把过意不去。”

“你还真是好心啊,帮着她找情郎。”楚天遥忍了忍,实在没忍住。

“我哪有你好心,我帮她找情郎,你可是帮她收留情郎呢。你比我还要高风亮节,咱们还真是一根藤上的两个瓜。”姚继宗苦笑道。

楚夫人在一旁听他们说话,听出一点枝枝蔓蔓来。听到最后一句时莞尔一笑道:“什么叫你俩是一根藤上的两个瓜?”

第127节:有缘千年来相会2(127)

“娘,姚继宗他净胡说八道,你别当真理会。”楚天遥急急地道。

“哦——”这个字拖得千迂百回,透着明显的不相信。楚夫人的眼光看向姚继宗,他却不敢多言了,因为楚天遥也恨恨地瞪着他。只得赶紧岔开话题,道:“四郎,步平川这会还在醉着吗?”

“是呀,我估计他起码醉到明天中午才会醒。”

“那太好了,你守住他别让他走了。我明天带李畅过来见他。伯母,不介意我带个客人来吧?”

楚夫人含笑道:“漫说带一个,带十个也没关系。”

“太好了,那就一言为定。明天上午我带李畅来见步平川。”

楚天遥送姚继宗出门,微月似银钩,夜色如淡墨。庭前的玉兰树铺一地千重百复的花影。楚天遥的脚步停住树下,迟疑地问道:“李畅…她为什么急着找步平川,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夜风徐拂,掀开一树枝叶,叶荫花影间,一弯淡白的月亮露出来。湛湛明月光照在楚天遥的脸上,如追光。无边夜色都是背景,衬托着她的脸分外皎洁,皎若云间月。姚继宗一眼瞥见,怔住了。

“姚继宗,我跟你说话呢,你发什么呆呀?”楚天遥一语问出,迟迟不见回音,忍不住推他一把。如今她对姚继宗,言行举止还真是兄弟般随意。

姚继宗回神,笑道:“四郎,我发现你实在是个漂亮的小伙子。李畅看不上我倒也罢了,怎么连你也看不上。凭良心说你比步平川长得更帅。”

楚天遥哭笑不得,“我跟你说正事呢,你答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提到正事,姚继宗笑容一敛。“是呀,出事了,出大事了。”

“什么事你快说。”楚天遥急不可耐。

“说给你听可以,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那天我们在一块看李眠遇刺,那个黑衣刺客你是不是看出来了是谁?”姚继宗先确认这一点。

楚天遥愕住,这时候旧事重提,姚继宗自然不是平白无故的。他来找步平川绝对是事有因,出大事了,莫非是为了此事?他问她这个问题,显然是要看她知道了多少,才决定告诉她多少。略一迟疑,她便充满信赖地对他坦言道:“是,我看出来了,他就是步平川,你当时也看出来了是吗?”

“是,我也看出来了。四郎,你当时还不肯让我多说呢。”

楚天遥既然也是知情者,而且当时他的反应也就是护着步平川的。姚继宗于是一五一十的把静安王府侧门外发生的事情讲给他听,听得他半响无声。良久方道:“太悬了,若不是李畅,差一点真得又要出大事。你说,步平川为什么要…”他说不下去了。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这个问题让很多人想不通猜不透,姚继宗却已经知道了答案。既然跟楚天遥说了一半了,也就不再遮掩这另一半,索性都告诉他。于是再把谜底揭晓,那段凄艳惨烈的往事,他只是代为传述,都已经心绪难平。当事人如步平川,当时锥心刺骨的痛苦更加可想而知了。楚天遥则听得完全呆住了,她从不知道,有一种人生,可以惨烈至此。

第128节:有缘千年来相会2(128)

***

一道如雪的剑光贯胸而过,血喷薄,如开落一地梅花。那凄厉无比的一剑,步平川毕生不忘。

姐姐倒在父亲的剑下,眼神是哀怜的,凄绝的,难以置信的。大红绣衣裹着的身子委顿坠地,如花凋。凋得如此惊心动魄。血恣意汪洋地喷涌,染红了他的眼睛。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看世间万物都是血样的红。那种血红,让他透不过气来。

“姐姐,姐姐…”一剑刺出,父亲便陡然转过脸去。堂上堂下虽然人头济济,那一刻,却一片死寂。只有他的声音,呜咽的不成声的声音,在绝望地唤。“姐姐,姐姐…”

“阿川,姐姐不能再陪你了。”最后的诀别,简洁苍凉。姐姐的细语如烟,很快便袅袅地散了,眼神也随之涣散。唇边留着一个惨然的笑,毫无质感,淡如清晨薄薄月光。

母亲早逝,父亲威严难以亲近。兄弟姐妹虽多,却都是隔了层肚皮的。唯有这个年长他五岁的同胞姐姐,疼他爱他,如小母亲般护着他。相依相偎的姐弟俩是一个小小的世界,失去她,这个世界便塌了不周山。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倩何人炼五色石以补苍天?十三岁的少年步平川,五内俱痛,不能止住自己的泪。他紧紧地抱着姐姐,刚刚死去的身体微温在怀,有血染他一身。死亡的味道,是泪的咸加血的腥。

步平川从此不能再爱父亲,因为不能原谅他的狠心。但也无法恨,因为父亲回头的一瞬眼中有泪。爱和恨都太复杂,纠结在胸口,如一座五指山压着他。朝朝还暮暮,日日复年年。生命中最深刻的记忆,是如此的惨痛。

岁月远去,记忆不远。时光的纸上,很多往事的墨渍渐渐淡去,唯独姐姐的死,永远是浓墨重彩的一笔。不思量,自难忘。

即使醉倒,睡去,在梦中,还是忘不了。沉沉睡眠里,步平川的眉头依然紧锁,不能向酒边暂展。

恍恍惚惚中,听到有悲泣声。步平川睁开眼睛,一眼看到的是李畅,她满面泪光地伏在榻边。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轻轻地抬起手,他替她拭去颊上的泪痕。李畅握住他的手,把整张脸埋进去。眼泪更加蔌蔌急落,一颗颗,灼热如蜡油。打在他的掌,痛在他的心。

步平川坐起来,深深地拥她入怀。“别哭了,我不怪你,我知道你也为难。”如隔着岁月,拥抱着当年哭泣呜咽的自己。这种悲伤他太明白、太了解。

李畅仰起头望定他,哽咽着道:“步平川…”千言万语都在这三个字里了。黑眸与黑眸的对视,彼此眼中的唯一。步平川的眼睛里有一种深刻的悲伤,那种悲伤,李畅不懂得。

一个人的快乐可以是很多人的,一个人的悲伤却只能是一个人的。快乐可以分享,悲伤只能独自承担。

第129节:有缘千年来相会2(129)

前庭院中,玉兰树下坐着姚继宗、楚天遥,还有阮若弱,是她出面接了李畅后再陪着同来的。树上开满雪白大朵的花,风来时花影翩翩,仿佛无数栖枝的白鸽欲飞。三个人都默默无语,只是静看玉兰花瓣的随风飘落。看着眼前的花凋,想着一段凄艳传说。同样华丽哀婉的悲情谢幕。

“姚继宗,步平川姐姐的故事,你刚才为什么不告诉李畅?”良久,阮若弱回神问道。

“我觉得,以他俩的关系,步平川既然不愿意跟她说,我没必要去多这个嘴。”

“也对,步平川不说,自然有他的用意。”楚天遥道。

“李珉这个家伙,怎么也没想到步平川找他算得是七年前的旧债。他就一直想不明白何处招来的杀身之祸。”阮若弱道。

“君子报仇,十年尚且不晚,何况七年。步平川当时是年纪小,这会才来算帐是可以理解的。李珉这个浪子,女人不计其数,只怕都不记得这段沙漠中的艳遇了吧?”

“这算哪门子的报仇呀!李珉只是浪子不是淫贼,风流而不下流,他并不强迫谁的。一切都是你情我愿的话,就无可厚非呀!步平川把姐姐的死全怪在他头上,有点说不过去呀!”阮若弱不认同步平川的复仇。

“或许,其中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内情吧。”楚天遥道。

阮若弱不说话了。确实,男女之间,情爱可以复杂如天书。都道旁观者清,但有些隐衷内情旁人根本无从得知,如何评价得了?院中又复静默,人人无声,唯有花瓣不停地飘落。寂静中,隐隐有环佩叮当声从回廊传来。他们循声一看,是李畅偕着步平川出来了。

“楚天遥,谢谢你收留我。”步平川宿醉方醒,脸色苍白倦怠,身子却站得笔直挺拔如枪。

“没什么,你也是我家故人。我怎么能把你独自扔在酒肆呢。”楚天遥含笑道,她的笑容中带着悲悯。

“楚天遥,步平川是你家的故人?”李畅问道。

“步平川与家父家兄都是旧识。”

“哦,你去过玉门关吗?不然怎么认得楚将军。”李畅扭过头去含笑问步平川,笑容天真娇娆。他看着她的笑靥深深,唇边两粒茉莉花般芬芳的酒窝。一刹那的失神,真像…忍不住抬手想去抚她的颊。手都快要落在雪白的肌肤上了,突然回过神来这是在众人跟前,忙不迭地收手。

李畅越发笑得娇娆,言谈如蜜。“步平川,姚继宗你见过,这是我嫂子,你也是见过的吧?我每次出来都多亏了她。”边说边指着阮若弱给他看。

在画舫上救李畅时,船上其他人等步平川并未留心。只是李畅每每与他私会都是托阮若弱搭的鹊桥,这个他是知道的。所以李畅一介绍阮若弱,他马上揖手为礼,道:“小王妃。”

第130节:有缘千年来相会2(130)

阮若弱含笑回礼。步平川的眼光再看向姚继宗,略点点头便转过去了。他和李畅双双告辞,想来这对情人要找个独处的地方,有很多话要说,几个人自然也不会诸多挽留。

“姚继宗,人家都走得不见人影了,你还盯着大门傻看什么呀?”阮若弱冷眼看了怔怔的姚继宗半天,终于忍不住要说他了。她只留心看姚继宗,没发现一旁的楚天遥同样怔仲着,一付怅然若失的样子。

姚继宗猛然回神,自嘲地笑道:“是呀,我发什么傻呢。”眼光一溜,瞄到同样发傻的楚天遥,愈发苦笑起来,道:“还好还好,还有一个人陪着我发傻。四郎,我们是一对傻瓜。”

阮若弱何等灵巧人物,一听这话就听出音来了,不禁嚷嚷出来:“楚天遥,原来你也对李畅有意思呀!”

楚天遥如何辩解?只有闷着气不吭声。姚继宗替她说话,“我们是难兄难弟。”

阮若弱把他们看了半天,笑道:“李畅是哪辈子修来的?这么几个好男人喜欢。小姚小楚都是好青年,不说别的,光看你们爱屋及乌成人之美的行为,就让人不得不夸了。”

“那是,我和四郎呀…”姚继宗一把揽住楚天遥的肩放声唱道:“俺们那旮都是东北人…”

苦中犹作乐,他就是这点最好。

阮若弱愈发笑起来,楚天遥则忙不迭挣开姚继宗,脸色微红。春风吹过玉兰树,一树绿叶哗啦啦地响,仿佛是些藏也藏不住的笑声…

第二十六章

“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因为这句形容牡丹的诗,所以有了“国色天香”这个成语。而国色天香,因此成为牡丹的雅号。也成为倾城美人绝色的代号。

暮春四月,正是桃杏方尽、牡丹绽放的时节。

唐代崇尚牡丹,视为国花。据唐人李肇《国史补》载:“京城贵游尚牡丹三十余年矣。每春暮,车马若狂,以不耽玩为耻。”长安城每到牡丹盛开季节,许多遍植牡丹的名园里,但见车水马龙络绎不绝,观者如堵,游人如织。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提到牡丹,不能不说到洛阳。因为牡丹另有别名“洛阳花”。

自唐代以来,牡丹之盛,莫过于洛阳,以“洛阳牡丹甲天下”的美名流传于世。宋人欧阳修曾赋诗曰:“洛阳地脉花最宜,牡丹尤为天下奇”。洛阳牡丹品种繁多,且不乏名贵罕有花种,其中的“姚黄”、“魏紫”,是牡丹花中的极品。每朵花都有上千花瓣,也叫千瓣牡丹。并誉为牡丹的“王”和“后”,亦是牡丹花中最被人广泛熟知与喜爱的品种。

洛阳牡丹花盛,后世有个传说。相传牡丹花原本生于长安,有一年深冬,大雪纷飞时节,女皇武则天酒后突发奇想,醉笔下诏曰:“明朝游上苑,火急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次日晨,百花慑于圣命不敢不开,唯牡丹抗旨不放。别的花都赏脸,就它不给面子。武则天自然要报复的,遂贬牡丹于洛阳。要说这牡丹还真是块硬骨头,不肯开给女皇看,充军到了洛阳后,反倒姹紫嫣红开遍,哪怕付与断壁残垣。这不成心给女皇添堵嘛!她怒上加怒,又下令火烧牡丹。可牡丹虽然看似温室娇花,居然有着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杂草精神。枝干虽被烧焦,次年春天,花朵反而开得更盛。牡丹品种中从而又添新品“焦枝牡丹”。女皇没辙了,这样打不垮烧不死的,没法子再跟它较劲。只好任由牡丹在洛阳欣欣向荣地开,占断一城好物华。

第131节:有缘千年来相会2(131)

传说赋予了牡丹坚贞高贵的品格,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骄傲得连人间帝王也其奈它何。牡丹的节操正是中国文人最崇尚的节操,所以牡丹千百年来享誉“花王”美称是有道理的。不单芳姿艳质足以压群芳,且劲骨刚心尤高出万卉。只是牡丹花雍容华贵的外表,很容易让人产生误解,觉得这花似乎不是属于普通国民,更多的是贵族或者皇家的象征,被当成富贵来膜拜。这真是把牡丹看得太片面了,牡丹不过是“平生不做寒酸相”,因此“错被人呼富贵花”。

牡丹不但花美色艳,而且还很香。从来香花不艳艳花不香,牡丹能两者占全,怪不得人要赞“竞夸天下无双绝,独立人间第一香”。除去色香韵姿的超逸群卉外,牡丹还另有一点值得称道之处——花谢极壮烈。它不像别的花朵由花残至瓣瓣凋零,而是正值盛期,便娇艳的整朵整朵落下。从花开到花落,它始终保持着青春的姿态,已落犹开未放愁。由美丽直接到幻灭,没有枯萎衰败的花容渐老。花开美得倾国倾城,花谢走得轰轰烈烈。可叹可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