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若弱,你说李畅痴痴呆呆的了?”姚继宗又问道。

“是呀,她谁也不看谁也不理,就静静地躺在床上。你跟她说什么都白搭,就连我把珠花递在她手中,偷偷告诉她是步平川送的,她也一点反应都没有。以前那么娇俏爱笑的一个人,现在木头似的了。”阮若弱叹息不已。

“那瑞安王夫妇怎么解释她害的这病?”楚天遥道。

“他们说是受了风寒,一连高烧几天就成这样了。”

“意思是烧傻的?太蒙人了,这绝对是受了强烈刺激后产生的自闭症状。”姚继宗愤愤然。

“我也是这样看的。她精神上肯定受到了巨大打击。”阮若弱点头道。

“李畅若是受了极大的打击,那一定和步平川有关。”楚天遥道。

楚天遥这么一说,姚继宗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发白。阮若弱一眼瞥见,道:“姚继宗,有什么话就说出来。”

“四郎,你还记得我们端午那天讨论的那个问题嘛。如果李畅迷晕了步平川,她会把他藏在哪里?”

楚天遥当然记得,被姚继宗这么一点醒。她仿佛也想到了什么,脸色也发白起来。“你莫不是想说…”却迟疑地不再说下去。

“喂,你们两个说话能不能痛快一点?”阮若弱着急。

第229节:有缘千年来相会2(229)

“如果李畅是在自己房里把步平川迷晕的,然后就将他藏在闺房之中,而又不巧被瑞安王发现了的话…”姚继宗也说不下去了。

阮若弱已经听得倒抽一口冷气,“如果真是这样,那步平川死定了。居然让一个男子潜入王府偷香窃玉,瑞安王哪里咽得下这口气。”

“就是呀,瑞安王肯定要…”姚继宗做了一个手起刀落的动作。“而李畅从宫中回来,知道步平川遭了她爹的毒手。她当然就…”

这个假设相当合情合理,阮若弱也不由地要脸色发白。“若果真如此,李畅这病只怕不会好了。”

此言一出,三人俱沉默无语。

有情能累此生,为着“情”之一字,而累及一生一世的,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痴情人。怪只怪、风月情浓。

***

瑞安王府,绛雪楼。

博山香炉中紫烟缭绕,屋子里暗香馥馥。屋角点着四盏明角灯,映得屋中明亮如昼。瑞安王妃已经在绣床前静坐良久了,对着床上昏睡的女儿垂泪不已。百合立在她的身后,也是面带哀容。

百合本来已经被关起来等待处置,但是李畅悲痛之下横剑自刎,虽然被瑞安王空手夺白刃救了下来,利剑还是割破了颈部肌肤,这等伤痕自然不能让别人看见。只得又把这个明白底细的丫头放出来左右侍候。李畅的伤势,王府内除去瑞安王夫妇,就只有百合、周妈妈和薛晋三人知道。前来诊脉治伤的太医,则被严令病情伤势不得外泄。

“王妃,快要亥时了。”看了看一旁案上摆着的计时沙漏,百合轻声提醒道。

瑞安王妃越发凝神看着床上的女儿,沙漏中的细砂一线细泉般流逝着。片刻后,床上昏睡中的李畅,蓦地睁开双眼。

“畅儿,你醒了。”瑞安王妃放柔声音道。

李畅却置若罔闻,她一双眼睛迷蒙如雾,揽衣推枕下了床。梦游般飘飘地步出绣阁,倚阑坐下。不言亦不语,只瞧着阑外一株银杏树神思恍惚。

瑞安王妃跟在她身边,试着跟她说话。但无论如何软语温言,李畅都不回应。任人千般开解万般劝慰,她只恁寂寞厌厌地。那双迷离的眸子里,定定地映着那株枝繁叶茂的银杏树。

瑞安王妃劝解无用,正叹着气,瑞安王进来了,隐在衣袖中的右手裹着厚厚的白绫。道:“畅儿还是这个样子吗?”

“王爷,还是这样。畅儿每晚无论如何昏醒,亥时必醒,醒来就坐在这里看着那株银杏树发呆。怎么跟她说话都不回应的。”王妃边说边拭泪。

瑞安王立在阑干前,盯着对面树影婆娑的银杏树半响。尔后再回头看看神思迷惘的女儿,眉间有怒色与忧色交织浮现。他自然可以猜得出来,那个男子夜夜与女儿私会,必是由此树而入绣阁。如今纵然昔人已没,但女儿的心里还没有放下他。以致相思成疾,心病难医。

第230节:有缘千年来相会2(230)

三十三天觑了,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害了,相思病怎熬?

长天净,绛河清浅。明月将圆未圆。

步平川独醒三更,安静地躺在床上。侧头望去,透过湖水青的纱幔,正好望见天上一轮壁月,掩映在窗前凤尾森森的修竹间。光华从枝叶隙里透射出来,万万千千的银色碎点。仿佛满天星辰缀在竹林。

这等情景何其熟悉,无数个夜晚里,他隐身在绛雪楼前的银杏树荫,便是这样的月华星光相伴。等待着绣阁里水盼兰情的少女,摒退丫环后,含笑倚阑红袖招。总是熄尽华灯,唯余一点烛光如豆。俩俩偎坐在明窗,絮絮低语。

而如今,谁伴明窗独坐?唯有身共影儿两个吧。

步平川一念及李畅,便忍不住胸中气血翻腾。她如今怎么样了?试着手上一用力,想撑起身子来。然而浑身软弱无力,胸口的痛楚更是让身体半点也动弹不得。无奈地轻叹一声,他眼眸深处,有着浓浓的疲惫与忧虑。

暗想当初,多少幽欢佳会。岂知聚散难期,翻作雨恨云愁。

***

怀抱着一丝侥幸之心,一连几天,姚继宗和楚天遥二人在长安城内外寻找步平川的下落。问遍城内大大小小的客栈,访遍城外大大小小的寺庙,然而遍寻不获。

同时阮若弱和李略,从另一方面着手调查。端午那天,瑞安王府有无任何异常情况。同样一无所获。瑞王爷何等人物,他要隐瞒的事情,能让别人查得出一丝端倪来?

阮若弱期间又去看了李畅两回,她还是老样子,荏弱苍白地躺在床上昏睡或发呆。瑞安王妃坐在床边一脸忧色,她少不得要给她说说宽心话。

“王妃不必过于忧心,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畅妹妹这病虽然一时起色不大,但想来多养养也就好了。”

“我就怕她这病…”王妃一语未完便止住,长长叹口气。

阮若弱察颜观色,决定冒险一试,遂有意道:“王妃放一百二十个心,畅妹妹这等风寒之症,哪有好不了的。又不是相思病,那才无药可医呢。”

她一番话连说带笑,是替人解忧宽心的打趣口吻。王妃却听得脸色一白,半响才勉强一笑道:“是呀,一定会好的。”声音中有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阮若弱却听得分明,心中一沉。

而过一会,百合进来给李畅喂药时,锦被半滑,阮若弱竟一眼瞥见她贴身小衣下颈中半遮半掩的一带白绫。她自然猜得到那是什么伤,心神俱震。按捺着再稍坐片刻后,便告辞离开。

阮若弱离开片刻后,瑞安王掀帘进屋。一眼便看到床边端坐的瑞安王妃满面泪痕,忍不住重重叹口气。

“你别哭了,畅儿已经这个样子了,你再哭坏了身子,我岂不是要烦上加烦。”瑞安王走到妻子身边,把手放在她的肩头,柔声劝道。这位掌管兵部、统帅三军的铁血王爷,在结发妻子的面前,百炼钢顿成绕指柔。

第231节:有缘千年来相会2(231)

“都怨你,你为什么要杀了那个步平川?你若留他一条活路,畅儿何致于此。”

“雨儿,”瑞安王唤着妻子的小名,晓之以理。“那个男人留他不得,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是,你当机立断了,可是现在还不是一样的乱。畅儿…畅儿这个心病,要如何来医她?”瑞安王妃看着床上痴痴呆呆的女儿,声音颤颤,泪水涟涟。

瑞安王一时无语,他事先完全没有预料到女儿对那个步平川居然如何用情至深,一知他的死讯居然横剑自刎。即使救过来也心智全迷。他心中不是没闪过一丝懊悔的,但事已至此…

***

静安王府,留仙居。

庭前绿竹浓荫下的石桌石几上,李略,阮若弱,姚继宗,楚天遥四人围坐着。把各自奔波得来的消息一汇总,人人面色凝重。

“照若弱方才所言看来,李畅曾横剑自刎。她会寻死,那步平川想必已经被瑞王叔…”李略说着说着顿住。言外之意却呼之欲出。

“可惜了步平川,可怜了李畅。”阮若弱神色黯然。

姚继宗不由自主地想起初见步平川和李畅时的情景。早春二月,一剑飞鸿般的矫健身形;烟花三月,朝霞映雪般的嫣然笑颜。如今,俱往矣…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楚天遥垂首不语,良久良久。姚继宗一眼瞥见,轻推他一把,道:“四郎。”

楚天遥本能地一抬头,姚继宗看着他怔住了。是因为阳光的缘故,他的眸子如宝石闪亮。还是因为…眸中那层氤氲的水雾?他是哭了吗?李略和阮若弱也双双看过来,愕然之余,阮若弱的眼中是了然。

知道一桌三个人都发现了自己的失态,楚天遥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起身,朝着竹林深处走去。

姚继宗霍然起身想跟过去,却被阮若弱一把拉下来。“你坐着吧,我想楚天遥需要一个人呆会儿。”

姚继宗跌回凳子上,看着消失在竹林深处的身影,眼中神色变幻不定。半响后,他低低地道:“阮若弱,你想个办法,带四郎进瑞王府好不好?”

“带她进瑞王府干吗?”阮若弱不解其意。

“你没看见吗?四郎爱惨了李畅,知道步平川死了,李畅可能再也好不了,他多难过呀。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他都哭了,这回心伤大了。你快想个办法让他见见李畅吧。”

一席话听得阮若弱和李略皆怔住,若非气氛如此沉重,几乎要双双笑出来。阮若弱摇头叹气道:“这个忙我帮不了,小郡主的闺房我如何能带个‘男人’进去。而且相信我,楚天遥不需要见李畅。”

“你怎么知道他不需要?他是我兄弟,我比你更了解他。”

第232节:有缘千年来相会2(232)

阮若弱一脸恨铁不成钢地道:“老刘,我有心要骂你蠢,你偏又生得一付聪明相。”

“我怎么了我?”姚继宗不明白。

无瑕与他多说了,李略要上礼部办公去,静安王妃又派了丫鬟来唤阮若弱。他们夫妇都不能陪客了,姚继宗便去寻楚天遥一块打道回府。

***

伤势渐渐地好转,步平川已经能扶着人下床略为走动了。但身体还极为虚弱,行动时迟缓无力。毕竟是一刀贯胸,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一条命。不好好养上一段时间,如何能痊愈如初。

每天都有一位须发如银的老大夫来替他诊脉疗伤。屋里除了小丫头柳絮外,还有一个小厮。三个人把他照顾得极精心。时值盛夏,天气炎热,是最不利于伤口愈合的时节。但在他们的细心照应下,伤势没有半点反复变化。胸口的外伤已经基本愈合,胸腔里的内伤却还要有待时日了。

养伤的期间,步平川曾几次三番问起柳絮的主人,这个丫头却只是笑而不语。次数一多,他也就不再问了。人家若有心见他,不必他多加追问。人家若无心见他,再如何追问也是枉然。只是不能不对这位主人心生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救人一命后却避而不见?

夏日午后,一天中最热也最安静的时分。茂茂竹林在窗前投下的浓荫格外森绿清凉。柳絮端来一碗药,让半倚在窗前软榻上的步平川喝下,尔后道:“步公子,我家主人来了,他听说你的伤势已经好转很多,特意来看看。你这会有精神见他吗?”

步平川意外又惊喜:“当然,贵主人来了嘛,快请他进来吧。”

柳絮返身打开房门,恭敬地屈身拜倒。自门外缓缓步入了一位轻袍缓带星目剑眉的贵公子。

一眼看到来人,步平川的瞳孔突然急剧收缩,本来就苍白的脸色愈发苍白,搁在膝上的双手突然颤抖起来,想要握紧,却因为虚弱无论如何不能成拳。

与步平川的激烈反应相比,贵公子却平静如水,只是淡然道:“柳絮,你先出去。”

“是,七皇子。”

柳絮退出房间,带上房门。屋中一立一坐的两个人沉默对视,如山河静峙。有清爽的一缕微风从窗外竹林里拂进来,在这炎热的夏日里,这样的清风是可以教人通体舒泰的。然而步平川,却无端端觉得冷,寒彻身心的冷。

第四十六章

端午日,瑞安王府西园。

茂林深处,李略一五一十地说清了步平川的身世来历后,李珉沉默良久方道:“原来如此。”

短短四个字,感慨无限。

李略闻其言睹其色,自知不便多留,转身离开。李珉独自在原地怔了半响,方缓缓举步,带着几分茫然的神情在园中漫步。虽然触目是长安春暮夏初的佳木繁花,脑中却浮起了玉门关外的万里黄沙。

第233节:有缘千年来相会2(233)

那条苍茫又浪漫的沙路…

鸣沙山畔一弯新月般的月牙泉…

泉边汲水的美丽少女,肌肤是阳光轻染的蜜橙色,仿佛一株金盏水仙花…

一别经年,杳杳音尘都绝。怅然回首,旧欢已如梦,觉来无处追寻。

李珉思绪飘渺地在园中缓缓徐行,不知不觉出了南园,信步走入后园。府里的家丁侍卫自然不敢拦他,老远就跪地伏首,任他自由出入。行到后园柳荫深处的一池碧水畔,他停住了。小池用太湖石围成弯月形,多像玉门关外的月牙泉呀!他情不自禁地蹲下来,用手轻拔一下池水。记忆中有一双纤纤玉手,在清澈的水波中一撩,指尖滑落一串串水珠叮咚。

“我爱你,就如同爱水。”耳畔似乎有声音响起来,柔糯如饴,又锉锵如铁。

沙漠女儿的爱情誓言,指着生命之源——最珍贵的水来表白。温柔莫过潭间水,纯洁莫过涧中水,奔放莫过大江逝水,热烈莫过高山瀑水。女子如水,爱情亦如水。可以如水般柔软,也可以如水般刚强。

而他,却走得那般云淡风轻。年少风流的皇子,入目繁花无数,身边最不缺的就是美人。何况他此来玉门关,是父皇亲任的犒军钦使,是信任与重用的一种表现。他怎么可能带个女人回去?留人一个无心国务醉心风月的把柄。美人随时可以再找,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何处风光不醉人?江山却只有一个,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少年心事当拿云,只有…深负美人恩。

离别前夕,最后一次的相见,最后一夜的狂欢。枕席间浓情蜜意,他几乎醉倒在她的甜美中。欢娱过后,她一直在数窗外的更声。二更,三更,四更…四更过,情未足。情未足,夜如梭。最后她幽幽地道:“年有闰年,月有闰月,何以更无闰更?老天爷,更闰一更又何妨。”

那一瞬,他心中蓦地震动,忍不住拥她入怀,与情欲无关,是发自内心的温柔地抱。抱住这个因为留恋他而痴心妄想要“更闰一更”的沙漠女儿。

本来只想走得片叶不沾身的他,突然间心中一软,温柔地问。“我现在不能带你走,给我一点时间。过上三五月,或者半年,我再来接你。你愿意等我吗?”

“当然,我愿意等你一生一世。”她脸上焕发出的神采,皎若太阳升朝霞。

这一去,他便负了她。男欢女爱之际,他或多或少会有些真感情。但这点真感情如秋晨的白霜,太阳一升,也就消失无痕了。

她信守承诺等着他。而他渐行渐远,渐渐忘却了这段沙漠爱情。最初的允诺早已抛在脑后。身畔美女如云环肥燕瘦,沙漠中的金盏水仙早在记忆中萎谢。而她,却还在矢志不渝的用生命等待他。

第234节:有缘千年来相会2(234)

沙漠中的爱情,于他不过是一场宿醉,浓睡消却残酒后,依然朝也笙歌暮也笙歌。于她却是一次酒精中毒,留下一生都摆脱不了的后遗症。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生平第一次,李珉知道了什么叫做——辜负。

园中静寂,除去枝上蝉声,悄无人语。李珉怔怔地蹲在池畔,忆着往事,仿佛是寄住在旧梦里。却有一串疾行的脚步声惊扰了他。循声一望,自池畔的嶙峋乱石间隙中,看到几丈外小径上的一行三人。两个人抬着一个大木箱子,一个人跟在后面催促:“快走,自后门出去上马车。”

李珉认得说话的人是瑞安王心腹爱将薛晋。但是这里是王府后园,内眷居住的地方。不是家将侍卫可以轻易进来的,必定是瑞安王的特别召唤。瑞安王不是在南园超然亭设宴吗?几时又到后园来了?薛晋带着两个侍卫又是抬着一箱什么东西出去呢?循着他们的来路一看,绛雪楼一角飞檐隐约露在树荫中。

一行三人急急行过,消失在后园侧门。李珉立起身走过去,顺着他们的来路踱上几步,眼光无意一扫,看到五颜六色的碎石小径上,几滴不易被人察觉的乌红渍迹。怔了怔,他蹲下去指尖一沾,是血。从绛雪楼中抬出来的木箱,滴出血来。箱里装的是什么?

李珉眉头拧起来,扬声唤道:“展羽,展翼。”

随着他的声音,遥遥跟着的那两个御前侍卫,忙奔过来听候差遣。

“跟着方才那一行三人,看他们去哪里?做什么?那个木箱子,给我弄回来。还有,别让他们发现。”瑞安王的私密事务,插手自然要做得不留痕迹。

“是,七皇子。”展羽展翼领命而去,两道身影迅捷如电地出了后园。

“原来…你是依水的弟弟。”良久静默后,还是李珉先开口。

步平川唇角一动,牵出一抹冷冷的讥笑:“七皇子…居然还记得我姐姐的名字,真是荣幸啊。”

李珉都以为自己早已经把这个名字忘记了,然而,回首前尘,才蓦然发觉其实并不。岁月是筛子,牢牢记住的是最珍惜的东西。

依水——虽然她在他的心室中尘封已久,但一朝拿出来拭去时光的尘,过往种种在记忆中竟依然新鲜如初。就如同一株沙漠玫瑰,年深日久中,或许会变成了一蓬枯萎的干草,但如果将它浸回清水里,用不了几天,它就会慢慢舒展开来,展成一片绿意盎然生机无限。

“那时候,我确实不方便带她走。现在想想,真是很后悔。”李珉叹道。

步平川咬牙道:“七皇子,世上没有后悔药。”

“是呀,世上没有后悔药。如今要悔,也悔之晚矣。”李珉的声音中透着一派失落黯然。当初轻言离别,只因他觉得美人易求。今时今日方才明白,易得美人,难遇情深。在依水之前,在依水之后,再也没有人如此烈火丹心地爱过他。爱得虽死而无怨。

第235节:有缘千年来相会2(235)

“你答应过她,最迟会在半年之内来接她。你为什么没有来?你根本不记得有她这个人了是吗?”步平川冷冷地问,问得锋利。

李珉一个字都答不出来。半响方低声道:“对不起。”

他一生中,从未说过这三个字。不单单是说给步平川听,也是说给冥冥中那个为爱而生、为爱而死的沙漠女儿听。

“对不起,”步平川喃喃地重复一遍,突然笑了,无比讥诮的笑容。“这三个字太轻飘了,七皇子。我一直认定,只有你的血才能告慰我姐姐的在天之灵。所以我四处求师,刻苦学武,不远万里来到长安。我发誓我要杀了你,不惜任何代价。”

李珉看着步平川愤怒冰冷的面孔,沉默良久,突然出声唤道:“阿川。”

“住口!”步平川身子一震,脸色愈加惨白,颤着声音喝道:“住口,不准你这样叫我。”

只有他死去的姐姐,才会这样唤他。一声声,温柔怜爱地唤道:

阿川,你又淘气了。

阿川,你又跟人打架了。

阿川…阿川…阿川…

这样温柔地唤,再也听不到了。十三岁那年一道如雪的剑光,结束了生命中所有的美好岁月。他的心从此如秋割后的原野,荒芜一片。流年去去中,往事早已化成了灰,但灰烬还在他心里厚厚的积着。让一颗心恒久的阴湿、冰冷。

李珉贵为皇子,一生中只有他喝斥别人,从未有过被人喝斥的经历。但步平川的怒斥,他并不恼怒。

“依水曾经跟我提起你,她说阿川是她唯一的弟弟,是她最亲的亲人。”

以为已经淡忘的一切,突然间全部想起来。依水的颦轻笑浅、软语温言,她曾经那样深情提及过的弟弟。

“你来接我的时候,我一定要带着阿川一起走。我不能丢下他,无论如何都不能。”

“既然是你唯一的弟弟,那就带着吧。”他答得漫不经心,仿佛是同意她带件额外的行李。而她,却笑得那么明媚。

“阿川,你一定比我更明白。你姐姐一生中只爱过两个男人,那就是我和你。她的在天之灵,是不会希望看到我们互相残杀的。”

“不要把我姐姐拿出来做挡箭牌。”步平川出语如枪。

“阿川,我不是用依水做挡箭牌。事实上,我若对她毫无感情,我根本不会觉得愧疚,也不会坐在这里跟你言谈。你费尽心思要杀我,我却半点都不想对你反击。因为你是依水的弟弟,我负了她,我想补偿。所以尽管你这样恨我,我都不想与你为敌。”李珉诚恳地道。

步平川静默下来,李珉的一席话,让他从愤怒与仇恨中警醒过来,想起了自己身在何处。咬紧牙关,他一字一句地问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第236节:有缘千年来相会2(236)

“因为你是依水的弟弟。”李珉重复着这句话。

“哈哈哈,”步平川突然轰然大笑起来,笑声却无比苍凉。“多么深情的七皇子,姐姐,只可惜…你看不到了。”

笑着笑着,他突然捂着胸口弯下腰去。剧烈地笑,牵动了未曾痊愈的伤势,一阵尖锐的痛楚由里至外蔓延开来。伤口也痛,心也痛,痛得额头有冷汗涔涔而下,步平川再说不出一个字来。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七皇子,步公子无甚大碍,只是伤体虚弱,加上急痛攻心才晕过去。”须发如银的吕太医,细致地为步平川诊脉后向李珉禀报。

李珉点点头,挥退太医。他走到床前看着昏睡中依然眉头紧锁的步平川。暗中长叹:还是来早了,应该等他的伤势再好点,才来和他谈他的姐姐。

临走前,李珉嘱咐道:“柳絮,好生照应步公子。他醒后有什么异样,即刻来回我。”

“奴婢遵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