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十二点的时候,季桐终于可以离开医院了。

  她检查的结果是因为车祸导致轻微脑震荡,其他都没事。脑部CT照出来也还是老样子,没有具体的病变,还是偏头疼的毛病。医生怀疑车祸是诱因,造成她神经高度紧张,一下诱发旧病,眼前一阵一阵有闪光带。

  贺启诚带她回去,季桐觉得头晕减轻不少,可她下楼梯的时候还是有点看不清,盯着脚下不动,脸色惨白,似乎很恐惧楼梯。

  她回头叫他,她真的不敢走。

  韦林觉得奇怪,季桐出了名的嘴硬,最爱和贺启诚逞强,平时绝不会轻易示弱,不知道今天是不是吓坏了。他心里琢磨着也没多问,低声说了一句:“我去推轮椅。”

  贺启诚摇头示意不用,他过来抓着季桐的腰把人半抱起来,韦林赶紧扶住,陪他们一步一步往下走。

  季桐紧紧抓住贺启诚的手臂,吓到手指都在发抖,他也觉出不对劲,抬头喊她:“季桐?”

  她艰难地答话,注意力都在下楼梯这件事上,声音发涩,“我有次头疼看不清,就这么踩空,摔下去了……”她打了个寒战,突然不再往下说,犹豫了一下又解释,“很疼,躺了一星期没起来。”

  贺启诚的声音总算缓和三分,气也气不起来,无奈地和她说:“非要摔疼了才知道自己不行。”

  眼看就剩最后几节台阶,她听着他这句话心里一酸,眼下除了韦林再没有别人,她仗着自己难受,伸手去抱住贺启诚的脖子。

  她贴在他颈边闭上眼,只有几秒的时间。

  很快到了走廊里,贺启诚放她下来自己走,季桐也松开手。

  深夜,私立医院的大厅里已经没有什么病人了,灯光打出一片惨白。她拖着影子向前去,四周空荡荡的,只剩下他们的脚步声。

  眼看就要走到正门外,她知道,推门出去还是一场死局,满盘皆输。他们之间有口难言,很多话藏到今时今日,她再也没有立场说。

  季桐突然喊住他,脱口而出:“我很想你。”

  贺启诚走在她身前,脚步顿了一下,但还是率先出去了。

  干冷的风迎面而来,贺家的车已经等在路边来接他们。

  季桐不由自主拉紧衣服,闭上眼把所有情绪都忍回去。

  贺启诚让韦林先上车,自己却没走。空下来片刻的时间里,他早就已经恢复如常,多一眼都不看她。

  他的手指轻轻扣在车门上,声音带着压迫感,他在警告她:“季桐,这种话我听见就算了,回家之后,当着简柔的面别再说。”

  原来人心不古,终有弱水替沧海。

  季桐抬眼看他,一颗心早已死透,再听见什么不外乎就是多捅几刀,反反复复让她受罪。

  这就和她的老毛病一样,疼久了,再难熬也会麻木。

  贺启诚总能用一句话就把她放在万人唾弃的位置上,却不知道她刚才说出这几个字,背后付出过什么样的代价。

  他风光的日子太多,通通与她无关。

  贺家长子而立之年终于成家,这消息全城皆知。贺启诚一场婚宴耗费千万,也就在那一天,季桐怀着孩子摔下楼梯,浑身是血,没人帮忙,她挣扎着自己打急救电话。

  她崴了脚站不起来,瘫倒在昏暗的楼梯间,眼看身下不停在流血,腹痛难忍。

  那一刻季桐觉得命都没了一半,躺在地上不敢动。

  她想贺启诚想到满脸是泪,号啕大哭,拼命给他打电话,可那是他人生中最忙的一天,奢华婚宴,她打了三十多通电话,他一个都没回。

  楼道里装了厚重的防火门,她倒在半层中间,空洞洞地只剩下她自己的回音。她想他如果还在身边,就算不要她,就算真能狠心看她摔下去,起码知道帮她叫车。

  人平常有再多伤心都是假的,到那一刻,季桐终于明白什么叫心如死灰,她真想一死了之。

  最后她只能流着血一个人等待救护车,因为痛苦而逐渐生出妄想,她甚至开始躺在水泥地上策划身后事,恶毒地想,明天就是贺启诚新婚第二天,医院通知亲属去太平间里领人,她还给他一尸两命,那时候他会是什么表情。

  她怎么也想不出。

  噩梦过去两年有余,今时今日的季桐终于有了答案。就像贺启诚现在警告她的表情一样,他一定不带半点心疼,甚至还有几分不耐烦。

  他根本不在意,她受什么罪也都是她自取其辱。

  这世上,能说出来的委屈都不叫委屈,能失去的爱人就不算真正的爱人。他们之间没有什么过不去,只是再也回不去。

  贺启诚还站在车门边,季桐兀自出神不说话,他就不放她上车。

  夜风太冷,可惜人哭过长夜就再也不怕噩梦惊醒,何况这座城的冬天一如既往地难熬,冷到让人连伤心的力气都没了。

  季桐这颗脑袋终于被折磨到有点转不动,已经懒得再想,她笑了笑同样披上一身刺猬皮,回答他:“放心,我还没撞糊涂。”

  他们很快回到贺家,出事之后,韦林第一时间告诉随行,谁也不许乱说话,老爷子还病着,不能让他知道。可季桐一踏进院门就感觉到家里气氛更压抑了,明显有人嘴快。

  她一路坐车还是不舒服,头晕到最后有点想吐。她强忍着,还要去看爷爷,但贺启诚早看出她脸色不好,不让她去。

  他冷淡的一句话扔过来:“万一你直接晕在荣楼,爷爷更着急,先管好自己。”

  这已经算给她留面子了,再往下说,只差一句别拖累别人。

  他背后就是那棵树,一片影子打下来,是人是鬼都被罩在暗处。

  季桐看向他那张漫不经心的脸,还能笑给他看,低声回一句:“我就算死,也不会死在你面前。”

  这话虽然声音不大,但到底说出来了,两侧下人的脸色立刻就变了,人人对着灯紧张兮兮地看她。

  季桐意识到家里有老人卧床,提“死”这个字太犯忌讳,她顿时不再说话,自己往西边走。

  贺启诚一直跟在她身后,她不明白他要干什么,可这一晚她实在太难受,连回头看都觉得吃力。

  她琢磨自己今天肯定回不去了,只好先住在贺家。这是临时起意,可她还养着樱桃,幸亏她给它用的是循环饮水器,水肯定够了,樱桃已经是成猫,只要不渴,饿一顿两顿还不至于有什么事。

  她总算放下心,走着走着脚下发软,头昏脑涨又支撑不住,顺着墙就往下倒。

  贺启诚伸手扶住她,一条暗灰色的长廊缀着雕栏,影影绰绰,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这手伸得不早不晚,要在过去,季桐一定知道他是担心她头晕才跟过来,但现在……她可没这么大的面子。

  她推他,他不放开。她对贺启诚这种反反复复的态度实在忍无可忍,一下急了。

  他好像比她还矛盾,手下用力,又把她拖过来,按在怀里让她冷静一会儿。

  贺启诚的声音就在她头顶上方,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清清楚楚,“你今晚开始留在家里住,正好能陪爷爷,直到头不晕了,养好为止。”

  这话可不是商量。

  季桐心里一动,挣脱出去问他:“你什么意思?”

  他半边脸露在暗影之外,长廊外有树,叶子枯黄没剩多少,透出一地月光。

  他就借着这点光看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最后才叹气说:“白长那么多心眼,都不用在正经地方。”

  季桐恨死他这口气,好像她是他手心里的蚂蚱,千方百计,永远逃不出去。

  她忍不住,伸手扯他,清清楚楚地告诉他:“别以为我不敢闹,你如果限制我出入,我就让大家都知道你干过什么事!”

  她话音刚落,长廊拐角的地方已经有人走过来,对方人没走到,声音先到,一下就盖住了季桐的话。

  宋婶是来找贺启诚的,她口气紧张,但脸上分毫不露,和他说:“家里都知道出事了,太太回来让我们瞒着老爷子……我过去看了看,太太吓坏了,非要坐着等您,不肯一个人先睡。”

  季桐迅速放开手,低头整理头发,心里一阵后怕,也不知道她突然出来看见多少。

  宋婶一如往常,拉住季桐还笑了,又回头劝他:“您回去陪太太吧,我和季桐去西院,这姑娘是我带大的,我可比您心疼她。”

  她是家里三十年的老人,随便扔两句话出来气氛立刻缓和不少,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贺启诚没再说什么,转身回去陪陆简柔,韦林就在院子门口等着他,最终都远了。

  一出西院,贺启诚就叫韦林过去。

  韦林显然也明白瞒不过,知道他要问什么,已经低头认错。

  贺启诚不算生气,只开口说:“你在外边守着,宋婶还能进去,显然是你的意思。”

  韦林声音很轻,痛快承认了,“是。”

  “你有话就说。”贺启诚似乎挺意外,韦林过去绝不会擅自做主。

  韦林还是不抬头,话却一点也不含糊,“就算没有当年和陆家的协议,您和季桐小姐也不能在一起,这事和血缘没关系,您不能太自私,因为到最后……大家怪的都是她。”

  季桐是个女人,他遭非议,她就要背十倍或者更甚。

  贺启诚顺着路走到一旁,坐在亭子里的石椅上,慢慢点了一根烟。

  韦林又说:“您今晚还是去看看太太吧。”

  他点头,却不太想动,直到抽完一根烟才起来往回走,又叫韦林过去吩咐:“宋婶心思多,你去守住西院,如果她再有什么不舒服,赶紧叫医生。”

  一条走廊两个方向,宋婶手下拉着季桐,把她送到房间门口。

  宋婶身上很热,而季桐冻了一晚,手指冰凉,她就替她捂着,慢慢都暖了,可这股暖一路烧着心,季桐知道宋婶有话说。

  果然,宋婶挡在她门口,揉她的脸,似乎心疼她冻着,嘴里的话却没停,她轻声告诉她:“您从小就聪明,别给自己泼脏水。老爷子喜欢您,只要您还带着这个姓,就是贺家的千金,一辈子不吃亏。”

  季桐知道宋婶看得明白,说的也是实话。她如果背上勾引贺启诚的名声,别说老爷子,恐怕这家里连下人都容不了她。

  她到这时候反而不慌了,一张脸上挤出几分委屈,好像她只是不懂事犯糊涂,这会儿才真心实意觉得难堪了,低头不说话。

  宋婶果然放心不少,又叮嘱她晚上有事就喊人,早点休息。

  季桐要关门,这戏如果演到这里明显不够火候,她在这家里锻炼十年,深谙此道,于是临到最后她又慌慌张张拉宋婶,喊她说一句:“是我过去年纪小,我哥只是照顾我而已,没什么……我们真没什么,千万别和爷爷说。”

  宋婶早换上一脸笑,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听见,那突然出来的人也不是她。

  她直摆手,“他是哥哥,多照顾两天应该的。您早晚要嫁人,到那时候也轮不到他心疼了。”

  季桐这才真的松了一口气,又请她也早点睡,这才进屋。

  那一晚她几乎就没睡着,头晕得厉害,去卫生间吐了两次,但医生也说过这都是正常反应,她就自己忍,不想再叫宋婶来,最后熬到后半夜总算好一点了,却睡意全无。

  这座宅子实在有太多故事,只要一走进来就陷入过去的回忆,无一幸免。

  季桐盯着天花板,上边盖了一层木雕兰花,她忽然就想起前几年。

  她有一次夜里发烧也是这么躺着,那会儿她还没上高中,年纪小,第一次搬进来独自住一个院子,夜里听见风声都能惊醒。

  那时候她老觉得这些兰花雕在顶梁上很瘆人,夜里她偶然醒了,一抬头看见它们活活就像一双双眼,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连睡觉也不放过,吓得她浑身冷汗,住了很久才渐渐习惯。

  后来有一天,季桐吃坏东西突然发烧,一开始她还没觉得哪里难受,只是没胃口,晚饭也不肯吃。宋婶亲自去给她做了她最爱喝的排骨汤,可她竟然一口也没动,早早爬上床,迷迷糊糊烧起来,意识都模糊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梦,荒诞离奇,嘴里喊了什么说了什么就更不清楚了。她恍恍惚惚感觉到屋子里有人来看她,对方打开灯,她又觉得刺眼,虽然人醒了,却挡着脸也不肯睁眼。

  唯一让她清醒过来的是贺启诚说话的声音,那会儿她人已经烧糊涂了,冷不丁听见他在门口挨个叫人来问。他是长孙,在家里面子大,可他虽然脾气不好,平时轻易也不和家里人发火,那天季桐却听出他在生气,他问宋婶她晚上到底吃了什么,看着有什么不舒服,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心里立刻踏实下来,藏在被子里不敢说话,也不知道是发烧还是别的什么,她只觉得自己脸上烫得让人心慌。

  季桐那会儿只是小姑娘,什么心思也谈不上。后来宋婶和她说,她夜里难受,嘴里就喊贺启诚,谁来也叫不醒,把大家都吓坏了。时间晚了,医生赶到西边也有一段时间,下人不敢让老爷子担心,偷偷去把贺启诚请过来,她还真的一下就醒了。

  最后查出来的结果就是季桐吃得不干净,得了急性肠胃炎,医生一说她才觉得肚子绞着疼,吃了药,被勒令好好休息。

  都怪她这一阵白天老在学校和同学胡闹,跟高年级的孩子一起逃课,跑去小摊上买不干净的烤串,人家吃她也吃,可她这胃口被贺启诚养得特别刁,有一点不好的东西立刻出问题。

  就为这件事,贺启诚让人饿了季桐一个月。她这病倒是很快好了,可惜她从此只能天天喝粥加粗粮,别提肉,就连正经能上桌的菜都不给,眼看再饿下去又该营养不良了,宋婶去求情,他才松口,活活让季桐长足教训,从此她再也不敢和别人一起乱吃街边的东西。

  那段时间她挨训,心里赌气。宋婶晚上和她轻声聊起来,安慰她:“您也知道,这家里都讲规矩,他宁可心疼到大半夜坐在这里看着您睡,嘴上也要说狠话,说白了,这都是为您好。”

  宋婶当然不敢在背后随便议论贺启诚,但这话说的是谁,季桐明白。

  经年旧事都褪色,可她头顶上那些眼睛还悬着。

  那年她和现在一样躺在床上,和现在一样睡不着,也和现在一样在想贺启诚。

  可惜当时季桐的人生远未开始,什么都是未知数,她还有力气做梦,有胆量憧憬未来的生活。

  现在她只能孤零零地披着被子爬起来,屋里太空,她看了一眼空调,明明调到三十度了,还是觉得不暖和。她的头晕好多了,起码能正常走路,于是去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她喝着喝着看向门口,想起刚才宋婶让他回去的话。

  这么大一场事故,陆简柔才是真的吓坏了,今晚他一定回去哄她了。

  季桐这口水也喝不下去,放下杯子打开灯,她想找点东西分散注意力,结果发现贺家的下人果然手脚利落,人走茶凉,如今她房间里连本书也没留下。

  她只能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过了午夜都是重播的家庭剧。她眼睛盯着,一个小时却什么都没看进去。

  她在想贺启诚会怎么哄女人。

  她和他在这个家相处十年时间,竟然想象不出他会说软话。他对她永远是以暴制暴,以毒攻毒,她闹他就比她狠,她装可怜,他一定让她认输,他从来不像别人一样爱她就放低身段宠着她。

  后来季桐想明白了,或许就是因为他对她不是真心。

  男人难免逢场作戏,只是因为她还算这个家的人,还是他妹妹,这戏一拖就拖得久了。

  贺启诚过去总说季桐不省心,女孩子就该豁达一点,不能什么事都放在心里琢磨,她这样将来一定要吃亏,结果他果真让她整个人都赔进去。

  她主动,她缠着他,眼看他结婚还想留下他的孩子,到最后季桐唯一的私心只有他,他却说放就放。

  他用这么残忍的方式教会她,女人的感情太脆弱,不能轻易付出。以至于后来不管季桐怎么努力去接受顾今冬都做不到。

  爱不过就是件有来有往的小事,谈不上多大牺牲,她过去爱过他,也利用过他,于是这就不算爱,充其量算作一场交易,注定从此有去无回,只是她的赌注太大,一压就是十年青春。

  如今季桐一朝又陷进这座走不出去的院子,她承认自己嫉妒,她一想到现在贺启诚在陪别的女人,她根本睡不着。

  陆简柔和她完全不一样,没有这么卑微的心思,也从来不用伪装,陆简柔委屈就可以抱着他哭,难过就可以撒娇等着他哄。

  季桐越想越难受,躺下去枕在沙发扶手上。

  夜里太安静,房间里也没有别人,她告诉自己可以哭一会儿,可是抽噎了半天,眼泪还是出不来。

  原来一个人压抑太久,连放肆的权利都没有。

  天快亮了,季桐迷迷糊糊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她在房间里动静很轻,外边人也没觉出不对,都以为她没事了。

  韦林盯了一整晚,早上看季桐很久没起,才叫宋婶进去看看。

  宋婶一推门发现季桐披着毛毯,电视也开着,蜷缩成一团,根本没睡在床上,也不知道她这一晚怎么过来的。

  她叹气,没打扰季桐,先关门出去和韦林说:“没事,睡得挺好,这会儿赖床呢,让她多休息一会儿,醒了我再带着去看老爷子。”

  韦林很快也走了,四下又安静下来。

  宋婶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她在这个家看了三代人,第一次觉得不忍心。

  人心肉长,难得季桐有片真心,可这个家容不下,眼下还有陆简柔,她更成了众矢之的。

  过去老人都讲缘分,可他们想做夫妻,除了有缘有分还要有运,这两个孩子偏偏都差三分,怎么凑也凑不成一对。

  可怜季桐做什么都是错。

  她感慨了一会儿,先去端早饭。

  宋婶再进去的时候,季桐已经醒了,还抱着被子坐在沙发上。

  宋婶若无其事地叫她起来吃点东西,季桐却突然拉住她的手,她刚睡醒,声音还哑着,忽然问:“我听见了,他昨晚是不是一直让韦林留在这里?他不放心我?”

  宋婶看了她一眼,摇头说:“没有,是早上让他过来问问。”

  季桐不再说话,头发都乱着,自己先去洗漱,再回来吃早饭。

  她低头抱了一碗粥,一口一口喝。宋婶看她昨天撞到头,今天缓过来不少,但整个人似乎一夜之间憔悴不少,脸色更不好了,就这么坐在被子里,一张脸都快瘦没了,实在让人不忍心再看。

  宋婶拿梳子过来给季桐梳头,一下两下,仿佛她还是个小女孩。季桐突然忍不住,眼泪突然落下来,直直往粥碗里掉。

  她和宋婶说:“我知道我这样不对,他有家有业了……可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结婚?我甚至不知道他和陆简柔感情那么好。”

  从头到尾,季桐都没有时间弄清陆简柔是谁,她已经被陆简柔逼成了第三者,可到底谁才是插足的那个人?

  宋婶心里也难受,放下梳子抱住她,轻轻拍她后背,和过去一样。

  季桐在她怀里边哭边喝粥,和她说:“我不甘心。”

  宋婶冲她摇头,让她别再说了,拿纸来给她擦眼泪,等到把她脸上都擦干净了,才开口说:“您要想开一些,人活着就不能事事都如意,在我这里哭一哭痛快了,一会儿推门出去,哥哥嫂子还要叫。”

  宋婶的意思很明白,这就是命了。

  季桐忍下眼泪,大口大口往下灌热粥,她烫得嘴都疼,总算忍下心里所有的难过。

  她重新洗澡收拾自己,头还是有点疼,但她忍下来逼着自己笑,确认自己在人前什么古怪都看不出来,这才去看爷爷。

  今天是个晴天,太阳大,季桐没走两步脚下已经发软,她看着路,多少还有点头晕。宋婶不让她去了,她又不肯,越做不到就越要逼自己,扶着宋婶的胳膊也要往前走。

  宋婶一路都在叹气,“您如果不这么要强,再难受也都过去了。”

  季桐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却还勉强笑出来,安慰她说:“没事,我答应过他,死也不会连累他。”

  这一天各处都不太平。

  贺启诚住在荣楼东侧,后来他结婚了,东边自然也成了陆简柔的住处。

  他昨晚回去的时候,正屋主卧里还亮着灯,他让随行的人都离开,也没过去看,自己回了书房。

  他们窗外种了一棵石榴树,足足长了四年,长得枝繁叶茂,不知道是不是气候有问题,只开花不结果。这树耐寒,到如今冬天里也带着叶子,让整个院子总算有了点生气。

  早晨起来,贺启诚才去了主卧。

  陆简柔就坐在床边,一双眼睛通红,他扫了一眼就知道她估计已经这么坐了一晚上。

  她胳膊上也撞伤了,回来之后包了一层纱布,她显然没心情管。

  贺启诚披了一件外衣,进来只是给外边人看,他事情多,早起还要走,但总要从这屋子里出去才像样。他过去也不在意,但现在爷爷情况不好,家里不能再传闲话了。

  陆简柔看他不问昨天的事,起身去把门关上了,挡在门后看他。

  贺启诚目光冷下来,扔给她两个字:“让开。”

  陆简柔一夜没合眼,平日那副端庄温柔的轮廓全没了,她瞪着他,像是揭了皮的女鬼,让人看着不舒服。

  她想了一晚上的话都憋在心里,这一下终于骂出来,“她就是个贱货!回家就为爬你的床,你还亲自去接她?用不用再抱她进屋?”

  贺启诚厉声打断她,“闭嘴!”

  陆简柔一张脸已经气得走了样,分明只想闹一场撒气,他实在不耐烦,提醒她:“陆简柔,结婚的条件你我谈得很清楚,你只要贺太太的名,大家各有所图,别太过分。”

  她依旧挡着门不让他走,她看他脸上,那道可疑的伤口早好了,却莫名其妙刻在她心里,怎么也抹不平。

  她非要刺激他:“是你先违反约定,我的条件是你不再见季桐,结果呢?昨天的事就是给你提个醒!”

  贺启诚冷眼看过来,直看得陆简柔突如其来地一阵害怕。他盯着她的眼睛,声音依旧很稳,却字字句句说得她心惊肉跳:“昨天是她没事,如果她有一点闪失,我要你陆家上下来赔!”

  陆简柔被他看得浑身发抖,他对她的态度连仇人都不如,又补一句:“还有,我要知道季老师在狱里的情况,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最迟下个月,给我一个答复。”

  她更生气,也冷下一张脸提醒他:“是你非要调查我爸,他知道了,担心当年的案子让你抓到把柄。”

  贺启诚已经不想再听,“如果这个条件做不到,他们父女受什么罪,我还你十倍。”

  他说着突然伸手,陆简柔已经站不住,她眼看他突如其来的愤怒,一瞬间只想到昨天季桐撞了头,他难道要……

  她吓得尖叫,躲到一边的墙角里不敢动,可贺启诚分明连碰也没碰她,推开门直接离开了。

  卧室里很快空下来,时间还早,就只剩下陆简柔一个人,过去现在,这里其实一直都只有她一个人。

  窗帘已经打开了,日光透过玻璃打在地上。陆简柔吸了口气放下袖子,把胳膊伤到的地方彻底遮住,她冷静下来,去用冷水洗脸。

  她对着镜子一点一点擦脸上的水,水都擦掉,该闹也闹够了,她还是贺家长子名正言顺的妻子。

  陆简柔最大的本事就是永远能找回这张善解人意的脸。她和平常一样化了淡妆,用浅樱花色的唇膏,淡淡晕开,显出好气色。

  她对着镜子笑了,她依旧不后悔。

  父亲劝过她,以她的出身,嫁给谁也不用求名利,何必明知委屈也非他不可?但陆简柔从一开始就想得很明白,不管贺启诚心里有谁,只要她是贺太太,从此其他女人通通成了第三者。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能熬过时间,季桐只会守着过去那十年,陆简柔就用现实逼她生不如死。

  她慢慢笑了,就算这只是一场戏,她也必须成为主导,从今往后,只要她不放手,他们这辈子都没有可能。

  陆简柔想得很清楚,她很快就不再生气,打理好头发出去换衣服。

  衣柜其实只有她自己在用,但里边挂着一条贺启诚的围巾。

  他上次在荣楼,故意当着季桐的面送她回来。他随手把围巾扔在沙发上,在这房间里和她不冷不热地坐了几个小时,一共没说几句话,最后陆简柔把它收起来了。

  她一下想起贺启诚刚才看她的眼神,心里赌气,要把它扔掉,可是挂围巾的地方随即空出来,她怎么看怎么觉得这缝隙刺眼,似乎在成心提醒她衣柜里只有她一个人的东西。

  她突然又把他的围巾铺开,重新占好位置。

  墨蓝色的羊毛呢,陆简柔把它握在手心里,柔软却不够安慰,这就是她丈夫全部的存在。

  陆简柔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贺启诚的时候,其实根本就不是那场慈善晚宴。

  那天普通到没有人纪念,而陆简柔也只是去试衣服。

  她一直是一间高级定制店的常客,设计师极其低调,基本只有圈内人才认识。天气渐渐冷了,她从秋天的时候就订了一件马甲,历时两个月,她却不太满意,于是反复去了几次,又重新改腰线。

  那天下午,陆简柔进门的时候就听见还有其他客人。

  店里将房间都打通,做成了一个整体的大开间,按中世纪的欧洲风格布置装饰,墙壁上的花纹华丽繁复。因为不完全对外开放,能进来的客人全都顾忌身份,店主也特意保留了私人空间,用一层一层暗红色的天鹅绒垂幔隔开不同的区域。

  她听见里边有人说话的声音,于是避开,径自去拿衣服,但没走出几步,有人突然撞过来,彼此隔着厚重的垂幔看不清,陆简柔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人先叫了一声退开了,显然是因为跑太快,没看清方向。

  陆简柔听见是个女孩的声音,但很快垂幔被人拉开,贺启诚挡住了她所有视线。

  他当天很随意,没穿正装,灰蓝色衬衫和长裤,衬着古董壁灯的光,显得整个人的轮廓都重了三分。

  他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抱歉,身后拉着一个女孩让对方先进去。他说话虽然是客气的意思,可脸上分明不带任何笑意。

  陆简柔礼貌地笑了笑没说什么,隐约打量他身后的人,小姑娘被他抓着,只剩一脸闯祸的表情。

  贺启诚不再和她客套,顺势回身揽住对方。这一下陆简柔看清了,他怀里的人穿了一件黑色的裙子,极其贴身,对方躲在垂幔之后,刚好衬了一袭暗淡的红,露出一整片后背,年轻到让人嫉妒。

  室内都是声控灯,一层一层亮起,已经调整到刚刚好的亮度。

  小礼服设计简洁,毫无装饰,但处处花心思,活活穿出一朵初涉人世的花,直看得连陆简柔都停下了。

  那女孩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躲躲闪闪,塌下肩膀,怎么站都别扭。

  他口气重了,提醒她:“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说过多少次了。”

  这一下对面的人自知撒娇也没用,规规矩矩站直了。

  陆简柔当然听说过贺启诚,但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的男人实在让人印象深刻,所以她也不矫情,大方地称赞一句:“很漂亮的裙子。”

  贺启诚根本没有再回头和她说话的打算,他的注意力全在那个小姑娘身上。他按住她,慢慢把她颈上的项链调整到正前方,松开手打量,一句话都没说,但陆简柔看他的目光就明白了,不光光是惊艳,更多的是欣慰。

  那是他的所有物。

  他眼神里复杂的情绪让陆简柔久久难忘,她曾无数次去想,感情这回事,男欢女爱能有什么分别?可贺启诚对季桐不一样,他显然不是一掷千金去哄女人高兴,他在欣赏她的成长。

  见证一个女孩最美的风情,因他而生,那一刻连他自己都太迷人。

  那时候陆简柔盯着他们看,竟然有些嫉妒,好像她从小到大只有那一次忘了身份,唐突地问:“介意我也定做这个款式吗?”

  贺启诚已经让人去换衣服了,这下有了空,总算完全转过身看她,他摇头说:“我答应过她,独一无二。”

  他们只隔了两三步的距离,贺启诚用一句话拒人千里。

  陆简柔从未被人这么直接地拒绝,面上却没生气,她想他带来的小姑娘连女人都算不上,甚至还不懂怎么修饰自己,她长了一双漂亮的眼睛,眼尾上挑,招人多看,但除此之外,实在找不出任何特别之处。

  陆简柔觉得他未免太认真了,越发想笑,她放着自己订好的大衣不去试,非要和一件礼服裙过不去。

  她口气依旧礼貌,问他:“如果我一定要呢?”

  贺启诚没耐心陪她耍脾气,直接推开垂幔向外走。

  两个人侧身而过的时候,他忽然停下和陆简柔说话。他声音低,沉沉坠在她耳边,一双眼恰恰背光而来,让她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他告诉她:“我一定让你后悔。”

  如今想起来,这话果真成了一句隐喻。

  从此陆简柔竟然开始记恨一条裙子,她为此放下身段,制造各种机会,终于在一场慈善宴会上堂堂正正和贺启诚结识。她心里记着贺启诚的威胁,不让他如愿,她开始赌气,开始羡慕,开始期待,开始明白女人为什么总在做傻事,不外乎情之所钟,求而不得。

  她嫁给贺启诚那天,不惜重金,定做了一件独一无二的婚纱。她出身名门,这辈子从未想过自己会因一件衣服而抬不起头,但直到那天她才放心,确认自己是他最美的新娘。

  婚礼极尽奢华,贺启诚离她最近,他俯在她耳边,恍惚之间就像是亲昵拥吻,却连心跳都不在一处。

  那本该是一个女人一生最幸福的时刻,或许不单纯,可却是陆简柔梦想已久的日子。她想了很多话要和他说,可惜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她被他一个眼神就打回原形,他看着她的目光让她发冷,终究发现……贺启诚看她,和他当年看向季桐的时候完全不同。

  原来爱与不爱太分明,分明到陆简柔强装自己不在意,照样在心上落了疤。

  陆简柔收拾好情绪准备出去,韦林却过来了。

  他和她说话,传达的必然是贺启诚的意思:“今天季桐小姐去荣楼了,老爷子精神不错,正和孙女说话呢,您晚一点去也可以。”

  于是下人也都过来顺着说,太太昨天吓坏了,多休息一会儿。

  陆简柔似乎还有些放心不下爷爷,又孝顺又懂事。韦林眼看太太在人前的样子依旧无可挑剔,这才放心地离开了。

  她很快回到卧室,趁着四下无人打了一个电话,低声在里间发脾气。

  这一场车祸毫无效果,完全成了闹剧,虽然陆简柔自己也在车上,可贺启诚还是怀疑车祸和她有关,逼得他加快和她反目,还让季桐回了贺家。

  气归气,但事已至此,不如先考虑后果。

  陆简柔打完电话坐在窗边想,这一次季桐会在家里住多久。

  老爷子虽然病了,但毕竟没有完全糊涂,他偶尔清醒过来那么一会儿,已经足够全家人打起精神,谁也不敢疏忽。

  像陆简柔上次偶然说话,竟然就让老爷子听见了,过后他几次想问贺启诚到底有什么事能忙到不肯回来住,她好不容易才哄过去。

  只要老爷子还在,这个家就不会乱,贺启诚也不能完全随心所欲,他们夫妻必须相敬如宾。

  陆简柔思前想后,坐了没一会儿,又去衣帽间打开最里侧的衣柜。

  她收藏了十件小黑裙,各有特色,都是这几年断断续续定来送给自己的,她换了这么多设计师,同样用尽心思,同样量身定做,可是到手之后哪一件她都不肯穿,总觉得还不够。

  陆简柔盯着那些裙子渐渐发了狠,她绝对不能再让季桐留在家里,多一天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