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两个人一觉睡得很沉,醒的时候都过了晚饭的时间。

  贺启诚从床上起来,把窗帘打开一些,市区之外的地方自然空气好,抬眼能看清天上的星星,静城今年入冬的温度忽高忽低,眼看这雪憋着下不来,夜里天也晴了。

  他扫了一眼外边,突然说了一句:“你就喜欢水,小时候在鱼池边上疯,后来又去筒子河。”他指了指不远处的湖,和她说,“现在晚了,明天早上看看,如果不冷,我带你去湖边走走。”

  季桐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透过落地窗,她发现这半山上真的很适合住人,比起市区喧嚣,和真园里的山水让人格外放松。

  快到晚上九点了,他们再出去吃饭路程太远。贺启诚下楼,准备叫园里安排的厨师进来做菜。季桐心情不好,就算大家折腾完她也根本吃不下去,于是拦下他不想麻烦。

  他对吃饭上的讲究一如既往,电话拿在手里直接安排韦林去叫人,半点不想听她争辩,吩咐完了才和她说:“不行,你肠胃不好,必须按时吃饭。”

  季桐心里嘀咕,她这挑剔的肠胃明明就是他惯出来的,人总是吃得太精细就没有一点抵抗力了,可她这么大了也和过去一样,在他面前只有听话的份儿。

  她坐在沙发上,忽然想起什么,一提到吃饭她才想起自己不能在这里长住,家里还有樱桃,不能没人喂它。

  何况放松归放松,这房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她太容易陷进去。

  今天是晚了,但明天……她犹豫着和他商量:“明天早上我还是回去吧。”

  贺启诚看她,她一张谨慎小心的脸,让他连发火都显得多余,他知道她肯定还有顾虑,问她:“怎么了?”

  “樱桃……我总不能把它扔在家里不管。”而且季桐心里算着日子,快到周末的时候顾今冬也要回来了,她不能无缘无故就突然消失。

  贺启诚对樱桃的事毫不在意,靠在沙发背上看她,“还有?”

  季桐不说话了。

  “问一句说一句,你觉得我看不出来?还有顾今冬。”他替她补充,也不给她解释的时间,直接就说,“这不是老宅,你要是敢跑也给我想清楚了,没有车你就只能走,你看你一个人能不能找到高速。”

  他说完就上楼去了,留下季桐自己在厅里坐着。她没办法,贺启诚对顾今冬的事完全不能忍,她对陆简柔又何尝不是?这话说完又闹了个不欢而散,她只能四处看看,从墙上找到开关,打开屏幕看电视。

  很快门外有人请示是否能进来,季桐想着估计是贺启诚叫来的厨师,她过去开门,看到韦林带人进来安排晚饭,而他怀里竟然抱着樱桃。

  “贺先生下午就让我们去接它了。一来一回有点堵车,刚到。”

  韦林也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更没照顾过猫,他抱着它姿势别扭,自己都觉得奇怪,他难得笑了一下,揉揉它的脸。

  季桐很惊讶,眼看他们把樱桃全套用具都带回来了,更疑惑他们从哪里弄来的钥匙。

  韦林先安排人去做晚饭,留下站了一会儿,他心思周全,主动和她解释:“您当时还在休息,贺先生不想打扰,我们直接去找了房东。”

  其实季桐下午闭眼躺了一会儿,根本就没睡着,估计贺启诚只是在门外看了一眼,看她躺下难得踏实,他宁可大费周章。

  季桐知道他心疼人的方式从来都和别人不一样,她感谢韦林这一趟来回跑,这下放心了。

  她伸手把那胖胖的小东西接过去,猫的性格可不像狗,不是对谁都友好,樱桃被生人抱了一路,正在低头生闷气,一见到主人在才高兴了,蹦过来使劲蹭她的手。

  季桐陪樱桃在厅里玩了一会儿,很快晚饭已经上桌,下人布完菜来请她,随后也都退出去了。这房子似乎从一开始就打造成私人空间,大家虽然都住在园里附近,但谁也没有多嘴非要守着的意思。

  她上楼去叫贺启诚,他在书房里,门没关,季桐看了看就进去了。贺启诚手头有份文件没看完,她就在一边等。

  书房里有巨大的红木柜子,还放了展示架。季桐抬头看,忽然觉得东西都很眼熟,她凑过去看才发现这些竟然是她上学时候得到的各种奖励。

  有她十三岁跑步的二等奖,后来上高中后一次英语比赛的优秀奖,还有一些不过是重在参与的小小奖励,还有上大学第一年得到的全勤奖……所有岁月里琐碎的细枝末节都没放过。

  原本这些东西应该留在贺家,可季桐搬走的时候来不及收拾,再回去都不见了,她甚至自己都忘了,一直没在意,现在看来却被贺启诚通通收起来,摆在这栋房子里。

  她忽然明白了,和真园不是贺启诚临时起意,也不是他偶然规划出来的乌托邦,起码过去那两年,他是认真布置过的。

  季桐刚出生没多久就失去了母亲,到最后父亲也不在身边,她这一路成长所能留下的痕迹散落各处,唯一的收藏者就成了贺启诚。

  原来他从未错过,她的青春年华,他一一珍视。

  季桐心里又难过起来,总会有这么一个人,让她心甘情愿,让她哭都要把眼泪往心里流,可见了他又一刻不能等。

  她想着想着一低头,樱桃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上楼来了,一路跟着她。猫果然傲娇,来的时候还老大不情愿,没一会儿就迅速把自己当成主人了,四处巡视。

  樱桃进来的时候正赶上贺启诚起身准备向外走,它蹲在原地看他,突然冲他喵了一声。

  贺启诚停下了,季桐看他们一人一猫对视,觉得好笑,和他说:“它估计不认识你了。”

  两年过去,樱桃都长这么大了,也肥了很多,折耳猫胖起来显得脑袋更圆了,彻底成了肉乎乎的小胖子。

  贺启诚弯下腰,伸手想摸摸它,结果他刚叫了一声樱桃,这胖家伙竟然就直冲他跑过去,抱住他的腿还要往上蹿。

  它早不是小猫了,过了两岁就不爱抱着人的腿玩了。

  贺启诚愣了一下,低头笑了,把它拎起来看,“真没白疼你。”他转向季桐,顺口和她说,“看看,樱桃比你强,你都养不熟。”

  他说归说,还是腾出一只手等着她,季桐过来拉住,他就带着她和樱桃一起下楼吃饭。

  坐下的时候,贺启诚突然说:“我知道你不喜欢家里,人多眼杂,这里没人盯着你了,好好吃饭。”

  季桐忽然明白了,和真园不管多大多小,只要他用了心,这山这水还有过去的回忆通通能装下。

  这里就是只属于他们的家。

  同样一座城,到了夜里九点郊外林深露重,可这个时间在市区正是灯红酒绿的时候,晚饭的时间刚刚过去,商场在做打烊前最后的冲刺,天气再冷,街上行人也不少。

  中轴路附近相对安静下来,这里都是老城建筑,还留下了不少胡同,连砖墙上的牌子都歪歪斜斜,虽然后续换了现代化的电箱铁门,一样掩不住时光的痕迹。

  陆简柔顺着路向外走,和身边的人说:“你太客气了,这几年都没见,你刚回来,我应该请你吃饭才对。”

  魏恕笑了笑,他念书成绩好,人也安静,这几年大了,早不像过去的青涩小子。陆简柔还笑他踏实多了,救死扶伤,果然是练出来了。

  他昨天刚从外省调回来,和陆简柔许久未见,打电话过来问她,看她是不是方便。她今天在家里也没什么事,贺启诚平常连个消息都没有,她也想出来散散心,于是就答应了。

  魏恕只比她大两岁,都是早年军区大院里的孩子,他和陆简柔的哥哥关系很好,两家隔着不远,但魏恕家里是军医,到他这里也不例外,只是当年形势不好,只能被分配去了外省。

  他们晚饭去了一家四合院,过去院子的主人是陆家做菜的厨子,从年轻的时候就跟着陆书记了,后来老人上年纪腿不好,陆书记就干脆放他回家养着,可老人精神特别好,根本闲不住,带儿子一起,干脆把自家院子都占了,改成私房菜。陆简柔和魏恕都很喜欢,但这里每晚就供一桌,也只有一张桌子,谁能来用餐都要看老人的心情,还必须提前预订,今晚是特意看在他们的面子上开了特例。

  夜晚总是容易勾人去想过去的事,何况他们这一路走出来都是静城最老旧的院子,故人重逢,兜兜转转也绕不开回忆。

  魏恕一走走了四年,如今回来看看陆简柔,忽然有些感慨,于是和她说:“你哥的事太突然了,我收到消息的时候刚赶到灾区前线,连一面都没见着……”

  她看了他一眼,心里也难受,“我爸好不容易才缓过来,他出事太突然,我们都接受不了……算了,都过去了,我哥就是脾气直,太冲动,我爸当时想尽办法把他的名额刷下来,让他先保自己,别真拿自己当兵使,可他不愿意走特权。”

  魏恕知道这是大家的伤心事,不好再往多了说,于是换了个话题,“对了,你前两年结婚的时候我都订好机票了,可是有场大手术实在没人替。”

  陆简柔摇头,“你在医院里都是人命关天的事,不能耽误,没关系。而且外边传得离谱了,我们其实也没办那么大。”她自然说的是体面话,魏恕远在外省都知道贺启诚和她那场婚宴有多风光。

  按常理,陆书记一家应该万事低调才保险,最忌讳的就是他们家让人传出去,说他怎么铺张嫁女,容易被人查。但陆简柔结婚的时候明显很刻意,明摆着大办了一场,让魏恕这样的外人看着,自然觉得这都是贺家的诚意,贺启诚对陆简柔太好,才恨不得众星捧月把她娶回家。

  今夜无云,月光正好,胡同口有个旧式的柱子栏杆,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魏恕陪她向外走,陆书记管儿子很严,对女儿却一心一意宠着,陆简柔过去骄纵蛮横,如今有了自己的家,脾气平和多了,眼角眉梢都温柔,比起过去,她现在举手投足优雅得体,女人一嫁人之后果然成熟很多。

  他盯着她走了没多远,笑着说:“我那会儿总是想,不知道你将来能看上谁,后来听说你嫁给贺启诚了,想了想……果然,是他我就服气了,什么都配得上,挺好的。”

  这话半是玩笑,还不至于显得尴尬,只是最后三个字分明勉强,但魏恕还是说了。

  陆简柔听着听着心里渐渐明白了,但面上还是一如既往,有意无意提起来:“我爸要求高,我那会儿可没想这么多,你也知道,我其实就想找个对我好的……”她这话断了一半,眼看快走出去了,就不再说了。

  魏恕看见接她的车就停在对街等,时间长了司机无聊,刚跑到一旁树下抽烟,一看见太太出来立刻回来了。

  如今陆简柔出门自然都是贺家接送,对外也不会刻意摆谱,往来都是不招人看的黑色轿车,但今天魏恕停在路边,看着他们就觉得碍眼。

  这么多年他还是没能忘了陆简柔,回来第一件事就记得要来看看她,这一晚气氛太好,经年故人,多少有些特别的情结,结果他一句话没忍住,忽然说出口:“不光是对你好,你肯定要嫁你真正喜欢的人。”

  陆简柔停下了,没急着走。魏恕自知这话让人误会,于是解释:“我的意思是……对你好的人可不少,你愿意嫁给贺启诚,是因为你只喜欢他。”

  她恰如其分低下头,许久没说话,忽然一切都安静了,没有车声也没有行人。

  对街的司机已经提前坐进车里等着,但陆简柔没过去。她笑着看了看魏恕,率先打破彼此的沉默,和他开玩笑说:“好了,我知道,你也对我好。我爸那么忙,我哥又在部队里,过去都是你护着我,我都没忘呢。”

  她是在笑,可魏恕分明觉得她脸上的表情怎么看都勉强。

  他真怕她过得不好,还要问什么,但陆简柔最懂分寸,半句话都不肯再多说了,她客客气气地和他道别:“太晚了,我先回去了。”

  魏恕眼看她要过马路,忽然又追了两步喊她:“简柔?”

  她停下了,小路上已经没有车来往,她今天穿了暗紫色的羊绒裙,短外衣,就这么站在路中间,竟和魏恕走的那一年一模一样。

  当时他要远调,临行和朋友一起聚会,最后送她回家。魏恕陪她走到楼下,他简单两句就算作是告别了,多半句都没再说,人已经向回走。

  拐弯的时候他才发现,陆简柔一直站在楼下看他。

  魏恕不知道那一晚她是不是还有话和自己说,但他始终没能鼓起勇气面对,后来他实在后悔,舍不得她,却不敢主动。

  现在两个人都比过去沉稳,人的年纪大了反而胆子小了,真心话也只能当作玩笑,逗一逗就过去,越是真的越不能当真。

  何况如今陆简柔早有归宿,于情于理,他们过去那一点点的交集,只能归结于一同长大的情分。

  其实魏恕不敢妄想,只愿陆简柔能过得顺心,但他今天看她欲言又止,似乎一切都不像他所想。

  这冬夜毕竟冷得刺骨,所以魏恕很快清醒,最终只是不痛不痒地说一句:“一定替我谢谢陆叔,都是他帮忙我才能调回来。今天想请叔叔一起吃饭的,但听说还在忙,过两天等家里方便了,我直接去看他。”

  陆简柔身后的司机已经过来请她了,打量一眼魏恕,轻声问她:“太太,现在回去吧?”

  她点点头,又安慰魏恕:“别这么说,都是旧相识了,我爸就是事情太多,我去问问,看他什么时候在家。”

  她说完没再多留,很快就走了。

  一条小街上空荡荡,最后只有魏恕一个人顺着路边慢慢向外去。

  他想问她过得好不好,想问她为什么瘦了,他听说贺家规矩多,还想问她习不习惯,但好像哪一句都不合适。

  人间凡事要趁早,花开趁春暖,叶落知秋归,来来去去都是早晚的事。如果魏恕当年能和她开口,哪怕一败涂地,起码无愧于心,不论人还是事,晚了就是晚了,陆简柔曾经为他回过一次头,但也没有第二次了。

  时移世易,谁也不会永远站在原地。

  这四年时间不长不短,如今她是贺太太,再也没有机会等他重来。

  陆简柔回到家后很快就准备休息,外边守着的下人也都回去了。

  她等了一会儿,听见院子里确实没有别人了,这才回到里间去和家里联系。

  “爸,我见到魏恕了……谢谢您想办法让他回来。”陆简柔一步一步地算,魏恕调回来肯定也是要进军队医院的,这就离她的目标八九不离十了。她又和陆书记说了几句软话,不外乎都是求他帮忙,“先别让他在市区医院了,放远一点,复兴医院吧,也省得他爬太快,万一让人注意到,也给您惹麻烦。”

  陆书记不知道她这一阵非要关心魏恕干什么,但今天他刚和贺启诚闹过一场,没空管这些。他听出陆简柔是想帮魏恕,不过就是卖个人情,举手之劳,于是他答应下来,心里正好气不顺,电话里点了几句说给女儿听。

  陆简柔这才知道贺启诚回静城了,明明她住在他的家里,却成了外人,永远离他最远。

  “看看你给我找的好女婿,天天盼着他老丈人早点死!我看他如今是要反了!拿过去那点事威胁我?”陆书记越说越动气,陆简柔只能先安慰他,说贺启诚不会真动手,他无非就是脾气不好,她还保证不会让自己吃亏,早晚这些委屈都要报回来。

  她最后压低声音,和陆书记说:“放心,季桐高兴不了几天。”

  陆简柔挂了电话就去洗澡,很快躺下睡了,这一阵她都睡不踏实,直到今晚和魏恕吃了一顿饭,她看出他那点心思,反而心里痛快多了。

  她要的就是他这一点点放不下。

  那天夜里天气还不错,可没想到第二天早上的时候就变了天,突如其来地开始下雪。

  这雪早早有预报,但静城的温度一直没能真正降下来,拖了好几天。前几天夜里有时候还有雪珠子落到地上,很快也都化成水了,白天几乎看不出来。到这一天才算真正下起雪,一下就是一上午,中午的时候也没停。

  市里的路都冻上了,燕郊附近更是漫天大雪,一片银装,和真园附近又有水,温度更低了。

  贺启诚上午先起来一次,向外看了看,天寒地冻,半山上更冷,这时候也不能带季桐去湖边了,他回身看她躲在被子里翻个身,不愿意起来,他过去推推她,喊她一声,她也不理。

  昨晚是季桐先睡的,他后来上床躺下,那之后她连动都不敢再动了,一两个小时呼吸都紧绷着,他怎么可能不清楚。

  她从小被逼出来的毛病,凡事过于缺乏安全感。

  他其实没想做什么,最后伸手把她抱过去了,安抚着让她手脚都伸开。他只想让她有个依靠,她心里踏实一点,也许还能好好睡一觉。

  结果这一晚季桐还是没能睡着,不全是紧张他,更多的是紧张外边一城未知的夜。

  白天也是阴天,贺启诚起来借着窗外仅存的熹微光亮看她,分明眼角还湿着。

  他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最后干脆不强求了,陪着季桐仍旧躺回去。

  这下他毫无睡意,听季桐的动静,她就算再担心,身体也熬不住了,上午的时候总算断断续续在他身边睡了一会儿。

  雪地沉寂,原本早起还能听见山上的鸟叫,今天什么声音都远了,四下格外安静。

  最后季桐是突然惊醒的,贺启诚不知道她梦见了什么,反正一看也不像什么好事,他只能按着她的肩膀,她一受到压制反而更混乱地伸手推人,死活非要坐起来。

  贺启诚一直抱着她,季桐睁开眼还有点蒙,迷糊地翻身,正好就趴到他怀里了。

  他连动也懒得动了,她有些不安地揪着他的睡衣领子,他就任由她胡闹。她实在没什么意识,在他怀里蹭了一会儿,好半天才清醒了。

  她就这时候格外听话,人睡迷糊了,头发都乱了,毛茸茸一团窝着,一眼看过去真和樱桃没区别。

  贺启诚有点想笑,平躺着手卡住她的腰,直直看她,那目光明显多了几分深意。季桐看清了两个人的姿势后瞬间僵住了,她这么大人了还是不禁逗,一下脸就红了。

  他被她尴尬的样子彻底逗乐了,手下的力气更大,她只好乖乖认命。

  贺启诚抬头去吻她,深而重的叹气,她这才渐渐放松下来,顺势就这么趴在他身上问:“几点了?”

  “中午了。”

  她有点懊恼要起床,这一乱动就折腾得贺启诚也不太好受,皱眉看她。他一贯直白,季桐更加手忙脚乱,两个人都到这一步了哪还有什么矫情的余地,只是季桐日夜颠倒的睡眠终于还是引发头疼,她猛地惊醒过来头重脚轻实在不舒服,按下他的手摇头,“我不想……”

  她的脸色和外边的雪都没什么两样了,贺启诚不过就是逗逗她,刚有一点心情也都散光了,何况她心力交瘁,他不想勉强她,于是让她好好去换衣服洗脸,他先出去了。

  季桐刷牙的时候,樱桃顺着门边溜进来找她。

  它一到饿了的时候就喜欢蹭人,用头蹭完又绕着她的腿用身体蹭,格外黏人。季桐被樱桃闹得哭笑不得,让它等一会儿,它不干,还抓她的脚,她咬着牙刷蹲下,揉它的脸,看它这么着急,开口就喊贺启诚,想让他先把樱桃抱走去喂点吃的。

  她喊完才想起如今和过去不同了,这里也不是贺家。

  过去季桐不住校,那会儿她和贺启诚在一起,恨不得天天跟着他,再加上贺启诚也确实不放心学校里的吃住条件,也就默许了。后来家里养了樱桃,季桐赶上早起有课的时候经常着急出门,没空喂它,樱桃还小,精力大,上蹿下跳地四处闹,最后每次都是贺启诚过来把它抱走,他亲自去帮她喂猫,轰她赶紧去学校。

  如今她喊完外边没动静,不知道贺启诚是不是下楼去了,她也不敢再叫人,于是迅速洗漱完。

  她忽然觉得自己真是没出息,这不过就回到他身边一天一夜,好像一切真能倒带,总是不由自主就带出过去的习惯。

  她刚想安静地想一想这几天要怎么办,樱桃还追着她,明明它都胖出一身肉了,吃饭还是顿顿不能省,她只能先去给它找猫粮,也不知道韦林昨天把东西都放在什么地方了。

  季桐走出卧室,看到贺启诚的书房门完全关上了,她估计他还有事,于是就轻轻喊樱桃别胡闹,让它跟着自己下楼去找吃的。它的食盆放在一下楼梯后边的拐角处,她因此顺着在周围的柜子上找猫粮,没找到,樱桃自己先跑开了。

  猫实在是好奇的动物,它对新的环境太兴奋,昨晚自己跑来跑去都没玩够,今天还跟着走。季桐只是找东西这么一会儿的时间,回身就看到小胖子正扭着屁股贴墙走,偷偷地扒住一侧的门,拱来拱去。

  那扇门正在楼梯左侧,不知道房间里边是做什么用的,门没关严,还真叫樱桃拱出一条缝。

  季桐想打它脑袋,可惜樱桃的卖萌大法屡试不爽,圆圆的眼睛盯着她装无辜,她这下没狠下心,低头要抱它,门却已经开了,它扭头一溜烟就跑进去了。

  这房间看起来就是楼梯旁边的储物间而已,很多架子依次放好,很多备用的零碎东西都在架子上收着。季桐忽然觉得樱桃太坏了,它肯定是昨晚自己找到猫粮放在什么地方了,这才一路引她来,还探头探脑非要进来。

  她跟着它走进去找,果然,猫粮袋子被封好放在架子最底层了,她终于把这小祖宗的吃喝伺候好,拿着食盆给它,却看到樱桃的注意力又被旁边的东西吸引过去。它两只后腿都站起来,一跃就蹦上最里边的玻璃柜,那柜子都关着,只有两边的花纹装饰露了个扶手似的角,它竟然也非要挤成一团站上去。

  季桐过去抓它的时候才觉得发现那柜子里放的东西不是杂物,她上下看,都是烧制琉璃的半成品,颜色流转极其贵重,隔着柜子照样晶莹剔透,她看了很久,越看越觉得眼熟。

  这其实就是她那些胸针的失败品,过去那几年积累下来,算一算也有二三十个了,有的已经是成品,她几乎都看不出瑕疵,但不知道哪里没被通过,最终只能废弃下来。

  都是没用的东西,柜子没锁,她打开玻璃门挨个看,几乎都能想象到贺启诚亲手去做它们的样子。

  高温熔炉,烧琉璃的地方很难待,而且想要烧制成设计的形容实在不容易。

  如今这个时代很少有人执着于古法琉璃的手艺了,过去有一次季桐也问过,她好奇,贺启诚说他其实根本没兴趣,小时候都是被爷爷发配到厂子里去学的,被逼着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家里本意是为了让孩子吃点苦,不能太养尊处优,这都是长子要经历的磨炼期。

  纯正的古法琉璃工艺到如今也没有机器能替代,火里来,水里去,要几十道工序,都靠人工。贺家的厂里还有几位老师傅,他们对贺启诚虽然嘴上留情面,但那地方大家都是干活的人,本来条件就有限,谁来了都一样,他也没有偷懒的特权。

  后来贺启诚好不容易被放回家,从此就知道再也不能随便和下人发火,那都是照顾他的人。这是老爷子的坚持,家再大,要有主,但主人心再高,绝不能忘本。贺家祖上留下训诫子孙的话不是长篇大论,只有简简单单的八个字: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就靠这八个字,这么大一个家,闹也闹过,乱也乱了,风风雨雨多少代人,最终还能平平静静过下去。

  季桐看了一会儿很快就出去了,哄好猫然后去吃早饭。

  贺启诚在书房里正和庄煜通话,他带着蓝牙耳机靠在窗边,窗外遮天蔽日一片雪,天阴着,人的心情也好不到哪去。

  “我看老头子这回是坐不住了,你都说要查他了,他能坐以待毙?”庄煜难得能在上午起床,显然他今天收到的消息也不好,“其实关键是你,但你这边目前他不敢在背后下狠手,只能慢慢来,他总不能突然让女儿守寡吧……小季桐现在最危险,成他眼中钉了,气都撒在她头上了,估计老头子只恨自己当年没清理干净,留下一个小孩结果还留出祸了。”

  贺启诚不意外,“所以我带她出城住了,跟在我身边我总能放心一点。”

  庄煜开始笑,吹了声口哨,“哟?金窝藏娇,你真不怕人说闲话啊,扔着老婆在家,带个女人出去,让人拍到了小报又要发一笔,过去可都是我占头条,这回让你一次。”

  贺启诚没心情和他开玩笑,“我之前是怕季桐被闲话连累,能不见就不见,放她自己过也能学聪明点,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了。”

  庄煜是外人,当局者迷,外人看什么都不偏不倚,自然看得清,“算了,你以前太护着她了,她没有坏心眼,斗不过人家的。陆亦铭这老头一家都有手腕,他女儿也不是善主,看看前后算计的,陆简柔当年非要搅和你们的事,硬是插足,如今直接洗白成正房……这样出去了,让人戳脊梁骨的永远不是她。”

  贺启诚让他多留意各方的消息,暂时针对陆家不能有实质上的打击,否则一旦陆书记真的被检举,逼急了指不定要干出什么,季老师在狱里也不安全了。

  如今监区里的消息必须绕过陆书记去问,否则他们得到的恐怕也不会是实情。这确实困难,本身静城这里的监狱流程最严格,没有几十年的交情谁也不会轻易往外露消息,但难归难,总要试。

  两个人逐一谈完,韦林等在楼下,他每天还是要来和贺启诚汇报公司的事,贺启诚让他先去书房等。他从挑空的地方往下看,找了一圈季桐,看她坐在厅里看书。

  房间里恒温,一直很暖,季桐也就没多穿,贺启诚下去关上大厅角落里透气的窗户,和她说:“外边太冷了,你要是觉得闷了等雪停再出去,叫上人跟着。”

  季桐在沙发上盘腿坐着,一看韦林来了就知道贺启诚还有事,他隔着沙发,她就仰头示意他别担心,先去忙。

  她对这栋房子没有戒备,很快就适应了,沙发上铺了纯白色的皮毛,柔柔软软衬着她乖巧许多,她这么居家的样子让贺启诚总算放心了,又补了一句:“听话,这附近你还不熟,别自己乱跑。”

  季桐笑着点头,本来她还咬了一块早餐没吃完的泡芙,这一笑掉了一身,樱桃蹦上来好奇地闻来闻去,一人一猫倒在沙发上闹。

  外边天依旧阴沉沉的,不动声色兀自下了大半日的雪,能见度太低,于是恍惚看出去就觉得天地都被揉成一团稀释的墨,浑浑噩噩,不知道埋了多少人的前路,实在不是好预兆。

  可贺启诚静静看着她和樱桃,心情突然好起来。

  他低声笑,低下头揽着她的肩,忽然吻在她耳后。季桐动了一下,樱桃喵地一声就跑开了,她没回头,可惜耳朵又红了。

  就算这天永不放晴也无所谓,正大光明都是掩盖虚伪的幌子,男人的野心太大,想要的太多就容易忘我,不择手段又成了疯子。

  贺启诚庆幸他哪一种都不是,他的野心浅显易懂。

  他想要的,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