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实在不好熬,早晨起来,贵叔在院子里听电台,预报里说西南端的雪是没有了,但接连赶上阴天。

  幕府这边的茶园和村子都在半山上,天黑的时候季桐还觉得一路上比印象中艰险很多,结果她早上出去走一走才发现眼前豁然开朗,还是小时候的样子。

  青山碧水一片雾蒙蒙的世界,看不清远处的面,所有的景物好像被整体抹成了一幅画,人一旦走进去了就不想出来。

  季桐主动说带贺启诚去园子里看看,其实他过去来过,但看季桐兴致勃勃一脸炫耀的样子,于是他没再提,不想扫她的兴,跟着她往更高一点的山上走。

  天气冷,古茶树基本都进入了休眠期,村里的人也不常往更高的地方去了,所以这一路极安静,只剩下不知名的鸟叫。一方独特山水养出几百年的园子,贺启诚放眼看,等到他这一刻站在这里,才能设身处地地理解季如泽一辈子的执念,这么好的园子,真要被强征实在太可惜了。

  山上空气好,一路辛苦好不容易回来,他们也顾不上觉得累。季桐走着走着绕得远了,特意停在一棵极高的茶树附近贴近看,地上被冻过,人踩在上边很容易打滑,她只好扶着贺启诚的手,还非要拉着他一起找。

  两个人打量了一圈,季桐回头问他说:“你听没听过螃蟹脚?”

  他没太明白她要干什么,“嗯”了一声看着她,结果季桐已经准备好的话就都显得没意思了,她有点郁闷,手下正好握着他的手,过去掐他,嘟囔一句:“你不会装不知道吗……”

  贺启诚被她逗笑了,他一直没她穿得多,夜路受风,早起就有点咳,本来走一走好一点了,被她这么幼稚地一闹,他吸了口气,呼出来还是有点咳嗽。

  他平常真懒得陪季桐玩,可眼下就他们两个人,千山万水回到她的故乡,他难得想顺着她,于是一脸无奈,清清嗓子说:“好,我不知道,你说吧。”

  季桐这才满意了,拍拍他左右看看,踩到一块石头上去指给他看,原来她找了半天就是想给他看螃蟹脚,“我们村里人说它只和最老的茶树长在一起,吸了几百年的灵气,自己也成精了,这可是宝贝。”

  这东西伴随茶树一起生长,眼下这种冻人的天气几乎都要看不清了,但隐隐还能分辨出一小簇寄生植物,活像碧绿的小珊瑚。

  贺启诚也觉得难得,陪她一起站了一会儿,和她说:“好东西就容易遭殃,古茶树本身就少了,何况它生长时间也很长,多少年才能长出这么一点,外边人不是没见过,但见了就过量采摘……现在想找点野生螃蟹脚可不容易。”

  他说着说着又咳了两下,季桐正好抓着他的手,总觉得不太对劲,问他:“你是不是冻病了?”

  贺启诚自己还没觉出哪里不舒服,摇头示意他没事。

  季桐不信,上下看看他,反正这都是她的地盘了,她什么也不顾忌,于是伸手拉下他的头,让两个人额头贴在一起,这办法虽然原始一点,但一直都管用。

  贺启诚很快就侧脸避开,她不干,和他争,“咳嗽了,手还这么凉……你肯定是发烧了,让我试试温度。”

  他听见这话忽然笑了一下,然后特意蹭着她耳边低声和她说:“晚上再试。”

  季桐这下真站不住了,不理他,先往山下走。山上没有风照样天气冷,可她还是觉得脸上发热,回头想反驳点什么,就看见贺启诚自顾自走得坦然,大衣围巾明显挡不住低温,她心里担心又没办法,一向只有他照管她的份儿,她劝不动。

  季桐忽然想起过去庄煜说过的玩笑话,那人没皮没脸,她一边想一边暗自发笑。

  “笑什么?”贺启诚觉得她肯定想到了什么坏话,半点不让人省心。

  季桐站住了等他一起,她身后就是山坡,顺势而下,这角度看着十分危险,仿佛凭空没了路,只剩下空荡荡的雾,苍茫一片茶园树梢,如果她站不住就能整个人仰过去。贺启诚赶紧把她拽过来,季桐哪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笑得绷不住了才和他坦白,“以前是听不出来,觉得你和庄煜关系不好,现在我突然发现他说的其实都是大实话。”

  贺启诚一听这名字就开始头疼了,“庄煜?那小子没点家教,他当年破产的时候都没跟我说过半句好话。”就别提如今熬到风波过去,照样风光得意了。

  季桐看贺启诚不耐烦反而觉得好玩了,还要火上浇油逗他,非要把话说完:“他说过啊,找个老男人就是这点不好,年龄阅历都摆着,跟他说什么都知道,劝什么也没用,他自己早都有主意了,真没意思。”

  他被她说得愣了一下,分明连眼角都缓和了,他不由自主低声笑了一下,眼看她说完就想跑,伸手一把将人拖住。季桐脚下站不住,往他怀里倒,刚好顺势被他揪住了,整个人被抱起来。她完全没防备吓得叫出声,慌忙解释:“不是我说的,我就是刚好想起来……我错了!”

  山上山下就她们两个人,季桐的笑声显得格外明显,贺启诚不放手,抱着她走了两步,非要凑近了盯着她的眼睛问一句:“谁是老男人?”

  远山,近水,还有她,竟都在他眼里。

  季桐怔了一刻,又被他看得直心虚,捂着嘴忍笑,诚恳地表示:“不老不老。”

  她绷着一张脸,最后忍不住说完还是大声笑。

  毕竟脚下滑,她终于老实了不敢乱动,好说歹说这才让贺启诚放手,终于肯好好走路不折腾了。

  他顺着她踩出的一条小路往回走,地上就剩下歪歪斜斜两个人的脚印,他和她说:“离开静城是好事,回到这里你才过得痛快一点。”

  痛快哭痛快笑,这才是生活的本来面貌。

  可惜幕府茶园毕竟不是桃花源。

  他们还没走回村里,季桐手机就开始响。

  在房子里的时候信号断断续续,到了外边还好一点,这时候有人能顺利打进电话也不容易。她翻了半天把手机从羽绒服口袋里找出来,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第一反应就想把手机收起来。

  贺启诚什么都不问,只是叮嘱她一句:“接可以,但不能告诉别人你在什么地方。”

  季桐的手也收不回去了,想了想就和他坦白说:“是顾今冬的电话。”

  他没什么表情,也不像生气的样子,只抬眼看看她,示意她先把衣服系好,然后一个人先往回走了。

  庄煜的话并非全部荒唐,贺启诚确实比她大,人到这一步脚踏实地,他早没了轻狂的心气,无谓的争执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电话另一端的人是个隐患,可贺启诚心里清楚,他和季桐两个人之间必须保持基本的信任,他想要一刀砍断她和外界的联系不现实,她必须自己去解决问题。

  季桐也不再犹豫了,在村子后边的空地上站一会儿,接了电话。

  这一次顾今冬出乎意料地并不着急,他肯定已经回到静城了,四处找不到季桐,也一直打不通电话,再加上市里各种流言,他终于被逼着坐下来分析事情了,于是估计把什么可能性都想了一遍,以至于他接起电话听见季桐的声音没有什么表示,停了好半天才说:“我一回来就联系不上你。”

  季桐想要打断他,可他根本不想听她的话,自顾自还在说:“后来你的手机不在服务区,我急了一天,不过急疯了之后就发现急也没用,我干脆出去看房子了,找了几个地方,看中一个租金和地段都合适的。”他声音有些发颤,“季桐,你答应过我的,等我回来咱们一起找个地方住,你不用再回贺家,你也不再见他了。”

  季桐知道他们两个人之间完全是她的错,在顾今冬眼里她就是这么反反复复地犯贱,非要跑回去和贺启诚牵扯不清,她确实不是个好女人,可如今季桐觉得这话都不成为理由。

  两个人沉默下来,最后季桐好不容易把心态都放平,试图一点一点和他解释:“顾今冬,是我的问题,我试过,但是……”

  顾今冬没等她说完就笑了,一边笑一边说:“你发现了吗?我就是这么永远没完没了地追着你跑,你走了我找你,找不到就等你,你回来我还能继续陪着你,季桐,你真以为我不会生气?”

  “我不想说对不起,我知道没用,但是这次是真的,我留下和他在一起,之后的路我自己认。”季桐干脆直接说出来,这话不用委婉,不用再留余地,她也真的不想再继续耽误顾今冬。

  过去每一次季桐提分手,顾今冬都耍无赖,情绪激动,想尽各种办法挽回,但这次连他好像都闹累了,说不清也折腾不了,只是安安静静地听,听完也没说什么,停了一会儿他忽然换了个话题,问她:“你在什么地方?”

  季桐这边的信号还是不太稳定,有时候两个人说话的声音都不在一个空间,似乎离得极远,顾今冬明显觉得奇怪。

  她往前走了走,找个好一点的地方,这空地上有两个台子,可能本来是晒茶用的,但这时候没有太阳,也没人拿别的东西出来占用,季桐就过去靠着台子和他说:“我不在静城。”

  他很执着,非要问:“看在我当年救了你一命的份儿上,季桐,别骗我,我就想听听实话……我知道你和贺启诚在一起,你们俩的事闹开了他才把你带走,所以我想知道他到底把你藏到什么地方去了?你现在是不是安全?”

  “我真的没事,他不会害我。”季桐怕他想太多,试图让他放心。

  顾今冬一直声音平静,听了这句话却突然急了,他毫无预兆地大声吼她:“不会害你?他就是个王八蛋!你当年才多大!你一个小姑娘对着河往下跳的时候他在哪里?”

  季桐听他发火只能忍着不说话,这时候争辩除了吵架没任何意义,直到顾今冬终于不嚷了,她才继续和他说:“你冷静一点,我们好好说话行不行?”

  电话那边的人似乎咬着牙在发狠,他们两个人原本生活环境就不同,过去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大吵小吵闹个不停,那会儿顾今冬每次对着季桐要发火的时候就都是这样,她知道他是真气疯了,再说什么他也都听不进去,何况山里手机信号又不好,几乎说不了两句他就要骂人。

  季桐的耐性都用光了,他们之间谈不上爱与不爱,连和彼此坦白沟通的能力都没有。

  顾今冬好像也烦了,到最后就逼着问她:“你就告诉我你在哪里?”

  季桐不想说,可他不依不饶,“你放心,我就是贱,事到如今我他妈还是心里放不下你,我必须知道你在什么地方才能踏实睡个觉……但这一次我肯定不会去找你了,不管你季桐今天是要跳河还是跳楼!我都不去了!”

  他这是成心伤她的气话,她明明知道,听见了却还是被他说得哽住,半天都没能接话。

  原来万物守恒,连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都一样公平。爱一个人难免忽略其他,伤一个人就注定早晚都要还回去,怎么算都有辜负。

  时间还早,但村子里已经有人家做了饭,她面前的一切和手机里的纷纷扰扰完全是两个世界。

  季桐盯着面前一片低矮的屋檐,吸了口气示意顾今冬也不要再说话,她过了很长时间才重新开口,低声和他说:“我回到幕府茶园了,和我爸以前住的地方。”

  顾今冬听了这句话明显讽刺地笑了,他对着季桐永远情绪失控,她成了他心里治不好的顽疾,病根落下,哪怕她说走就走,他却连发火都还记得压三分,他知道自己连难过的资格都没有。

  顾今冬挖苦她的话说了一半又卡住,两个人长久无言。

  一切安静到让季桐几乎以为手机彻底没信号了,她想要挂断的时候,顾今冬的声音又突兀地响起,他说:“季桐,我本来不想这样……”

  他极其沮丧,吸了口气,声音在发抖,却不像是生气……怎么听都像是带了哭音。

  季桐真没见过他这样,顾今冬再没皮没脸也是个男人,她这下被这声音弄得愣住了,完全想不出来顾今冬在说什么,但他就这么突兀地挂了。

  其实季桐一直想说点实际的话,人总要过日子,路都还长,她本来真心想劝他应该好好为了他自己而活,试着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先想办法去真正融入这个社会,再看能做什么,有什么发展,他不能再这么浑浑噩噩过下去,但是这一通电话不欢而散,顾今冬显然根本不想和她说这些。

  这生活总是实际得让人难堪,所以他们都爱做白日梦。

  季桐拿着手机站了一会儿才回去,刚走进小院里就发现来了很多人,大家热热闹闹地聚过来,帮着秀奶奶做饭,算是接风,庆祝她能回来看看。

  季桐心里完全没准备,看了一圈发现贺启诚也没在外边,她一个人一时被这场面弄得有点转不过来,对着大家记不起来都要怎么称呼,只是看着都眼熟。

  终于,两个年轻读过书的男孩过来帮季桐解释听不懂的家乡话,今天来的差不多都是长辈,都是在季桐小时候看着她长大的人,于是她就干脆都跟着叫叔叔婶子。招呼过后,她又被拉着先去秀奶奶的屋子里摆桌,准备一起吃饭。

  那两个年轻的孩子自然开口叫她姐姐,她打量他们,也是该上大学的年纪了,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爱说话的高一点,听说季桐是带男人一起回来的,于是特别顺口地就凑过来问她说:“叫姐夫一起出来吧?”

  季桐被这称呼弄得有点别扭,但也懒得解释太多,她犹豫了一下……今天来的都是过去的邻里乡亲,贺启诚没什么耐性应付这么多人,思来想去,她总要进去和他说一声。

  季桐去里屋找他,结果刚打开门就听见他在清嗓子,然后就看见贺启诚站在炉子旁边倒了杯热水正慢慢喝。

  她知道他还是病了,本来那天晚上突如其来的低温就超出预想,再加上他一路上光注意盯着她了,非要把大衣给她,他自己根本没顾上,一来二去这么冻,铁人也受不了。

  季桐过去拉住贺启诚的手,觉得不对劲,他这样肯定是发烧了,脸色看着还好,听他咳嗽成这个样子,八成是嗓子先觉得不舒服了。

  她不说话让他去床上坐着,给他倒水又去找药。韦林肯定会在行李里放应急的药,可惜现在吃也晚了,嗓子一发炎,很快就要发散出来。

  贺启诚已经有点懒洋洋的意思,开口容易咳嗽,他干脆省了说话的力气,病了就是病了,也不和她争。

  对面屋里热闹的聊天声轻易就能传过来,贺启诚抬眼看了看,和季桐说:“你先过去,吃饭的时再来叫我。”

  她正盯着他先吃药,听了这话有点意外,贺启诚必然没什么胃口吃东西,何况这地方吃饭的条件本来就勉强,总不能让他真去吃大锅饭,于是她推他躺下说:“发烧了还想着安排我……你别去了,好好睡一觉吧。”

  结果她还是劝不动他,最后贺启诚还是出去陪她一起吃了午饭。

  说是吃饭,但一屋子人都还想着季如泽的事,饭吃到最后几乎成了流水席,大家挨个来问季桐他们一家在静城的情况。老人们知道季如泽后来出事被判了刑,这话题一聊起来就容易说到激动,最后惹得几个人老人拉着季桐凑在一起掉眼泪。

  房子里人多又吵,贺启诚明显不太喜欢这种场合,但他从头到尾耐心地陪她送走最后一拨乡亲,回身关上门就喝水压住咳嗽。

  退烧药太容易让人犯困,季桐陪贺启诚回里屋躺了一会儿,他怕传染,隔着被子离她有距离,季桐盯着他侧脸看了一会儿,忽然凑过来抱着他的脖子闷声笑。

  “又想起什么了?”他说话开始带了鼻音,拍她的手,“别贴着我,我病了好得快,万一传染给你,还要给你操心。”

  “没见过你在大桌上用搪瓷碗吃饭的样子。”季桐给他比画,刚才一屋子乱哄哄的饭菜香气,压着烧炉子烧出来的一股特殊味道,这一切明明都和贺启诚毫无关系,但他今天坐在那里依旧从容,毫不违和。

  原来爱一个人就会爱他任何样子。

  季桐在他身边过了这么多年,过去从未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但今天她终于确定,她并没有因为他所能给她的生活而动摇,贺启诚可以站在至高点上背对一城霓虹,也可以在乡下陪她吃一桌流水席。

  她松开他自己躺回去,过了一会儿又问他:“你不问问顾今冬的事吗?”

  贺启诚似乎真的有些累了,闭着眼睛只说一句:“季桐,这么多年了,拴住你这点本事我还有。”

  季桐沉默下来,很快什么都静了,她只想守着他一直这样心无旁骛地睡过去,可是脑子里却全是他所说的那几年。

  她的年少轻狂,偏执而小心翼翼的感情,她一躲再躲搬出家门,甚至最后和别人相恋相处,恨不得和贺启诚老死不相往来……她做了这么多危险的事情,他通通看在眼里。

  季桐笑了,她用额头贴紧他的后背,她所爱的这个男人自私心狠,但他曾予她信任。

  季桐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是夜里几点,秀奶奶中途叫了人来喊他们吃晚饭,她迷迷糊糊地挡回去了,等到睁眼才觉得不对劲。

  贺启诚似乎还没醒,偶尔翻身清清嗓子,明显极不舒服。季桐伸手去推他,发现他已经开始发高烧。

  她意识到他这次是真的病了,赶紧披了衣服跑出去找药。村里人身体都好,小病都按土法治,她当然不敢给贺启诚试,于是去翻他们随身带来的药,可是消炎和退烧的药也不能频繁吃。

  季桐没办法,先去拿一床厚被子过来给他压上,贺启诚微微蹙眉,问她几点了,似乎就这样还要起来,她赶紧轻声和他说:“晚了,不舒服别起来了,就这么睡吧。”

  贺启诚点头没说话,他很多年没生过病,这次受凉后突然发出来,很快就严重了。他喝了半杯热水,侧过身拉着季桐一起躺下,偏要把她环在胸前,仿佛生病难受的人还是他的傻姑娘。

  季桐一边笑一边伸出手抱住他,慢慢地拍他的后背,昏昏沉沉之间都忘了时间,到院子里毫无人声,渐渐整个村子都安静下来,全世界只剩他手臂之间方寸的距离。

  大约快到凌晨的时候,贺启诚的手机突然响了,声音渐大,季桐翻身看过去,他皱眉压住她不让她动,此后两个人却一直没能睡着,他的手机隔几分钟就响一阵。

  季桐再度惊醒,起身提醒他:“有人找你。”

  她虽然不想被打扰,但怕是韦林的电话,还是把手机拿过来了。贺启诚连眼都不抬,根本不想看,她只好把它放在床边。

  对方还在继续打,手机屏幕正好亮起来,季桐本能地顺着光扫过去,看见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串没有存过的号码。

  那之后季桐再也没能睡着,贺启诚的手机已经被调成静音,但随着电话的打入一阵一阵亮起,拉扯着他们两道人影投在墙上,反反复复在提醒着什么。她想起静城的一切,突然有些心慌,还没等开口说什么,贺启诚终于把手机拿过去了。

  他只看了一眼屏幕就按了关机,和她说:“四点了,再躺一会儿。”

  季桐明显感觉出有事不对。

  很快她的手机也有动静,季桐顾不上管,靠近贺启诚的额头试了试,他还在发烧,只能继续用退烧药。

  她不敢再追问,把自己的手机塞到枕头下,想要赶紧睡着不要胡思乱想,结果闭上眼睛却始终无法踏实下来。

  那一夜窗外起了风,第二天显然是个阴天,凌晨时分也没有任何天光。

  他们所在的房子不大,又靠院里的拐角,风灌进来转个方向,最容易听见古怪的动静,这一下就连墙壁都成了漏风的窗纸,如同他们平淡的生活一样脆弱。

  该来的总要来。

  人生一场戏,起承转合都凑巧,凑巧今夜手机信号一直畅通,凑巧对方锲而不舍,凑巧季桐最终还是偷偷地看了自己的手机。

  那串号码其实不是陌生人,只是贺启诚一直没有存,在季桐的手机里,它署名陆简柔。

  陆简柔已经不再给他打电话,而是直接给季桐发了一条短信。

  季桐看完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直到身后的人退烧药起效,继续陷入睡眠,她背对贺启诚坐起身。

  外边院子里贵叔起早赶回县城,卡车的车灯正好打出一道影子,晃进屋里,直接从她身上碾过去,季桐冷不丁一身汗,仿佛亲眼看见自己的结局。

  她拿着手机一动不敢动,瞬间像被人钉死了,揪紧被角才没能喊出来。

  天还没亮,茶园四野一片漆黑,这附近都是山路,除非赶时间走夜路的人,不会有村民在这种时候外出。

  季桐小心翼翼走出村外,在半山的地方徘徊许久,终于看到前方有人过来。

  陆简柔戴了考究的大檐帽,遮住半边脸,一步一步走得慢,身后有送她来的车尾随,她慢,那车也开得险,但规规矩矩跟着她,始终维持一段距离。

  唯一的光源只有车灯,为陆简柔照路。她走到一半就停下来了,并不着急,非要等到季桐自己过去。

  季桐手下微微发抖,但努力维持冷静。四下危险,她不想绕圈子,直接问她:“你想干什么?”

  陆简柔抬头,她脸色不好,明显也是连夜赶路而来,眼角微红。她许久没说话,突然笑了,声音不大,“我就知道,找他难,找你容易。”

  季桐不想和她纠结这个问题,一条短信发过来,陆简柔完全知道了他们的关系,她忍到贺启诚完全睡熟独自出来,就是等着陆简柔发难,但对方却环顾四周,往她身后的方向看了看,忽然说起别的,“这种鬼地方他也愿意来……你知道吗?贺启诚当年为了留住这片园子不惜算计陆家,搭进去多少心血人脉,我都替他不值。”

  说到底,贺启诚是为了谁,一目了然。

  陆简柔越说越愤怒,到最后开始咒骂。季桐知道对方说不出好话,但眼下她只怕一件事,为了这件事也不能和陆简柔逞强,她逼着自己低声和她说:“你想报复我可以,但是爷爷也是你的亲人,老人病了受不起刺激,算我恳求你……为了爷爷的身体着想,千万不能告诉他。”

  陆简柔似乎没想到季桐轻易就示弱,她死死盯住季桐,声音陡然提高,脸上却还在笑,“怎么,干了脏事不敢认?你勾引贺启诚的时候怎么不怕爷爷知道?他都和我结婚了!你还敢滚回来!”

  风越来越大,季桐脸都僵住了,依旧站着不动。

  陆简柔在这种时候还能维系仪态教养,很快收拾好了情绪转身向回走,她身后的车也停下,留在原地不动。

  季桐不相信她会善罢甘休,到这一步她很清楚陆简柔想要开出的交换条件,忍了又忍,干脆和她说:“只要你不告诉爷爷,我现在就走。”

  陆简柔脚步一顿,停下却不转身,冷淡地和她说:“走?你当年也离开他了,有用吗?季桐,你这么蠢……让我都觉得没意思了。”

  她说着说着回头扫了季桐一眼,那目光带着笑意,客气而温柔,直看得季桐指尖发凉,这女人变脸太快,让她恍惚之间以为彼此还站在贺家的老宅里,而陆简柔还是她心存愧疚的嫂子……

  她千里迢迢找她,不可能只为对峙。

  黑洞洞的山路,前方不远的车重新发动,陆简柔没有着急走,直接从车上下来两个男人。

  情况不对,季桐心里一紧,转身就往村子里跑,可是身后的人自然比她快得多,直接扼住她的脖子将她往车前拖。

  “陆简柔!”季桐突然反应过来对方的意图,情急之下大声想要喊人,可是已经被身前的人捂住口鼻。

  这村子几十年与世隔绝,刚刚有了起色,还来不及接受太多现代化的设施,村口还是土路,根本没有路灯。

  她手腕被人拧得生疼,仰头只能看到熹微天光,天终究还是没有亮,阴沉沉地还有最后的星光。

  陆简柔冷冷地看着她,距离三两步的距离,“放心,我有个好办法,既能让爷爷永远不知道,也能让你彻底离开,一举两得。”

  季桐用尽力气挣扎,陆简柔越看越好笑,干脆转身就走,再也不看她,吩咐身边人:“顺着山推下去,干净一点。”

  出了事又如何?反正关于贺家这个女孩,静城早就有各种谣言,是她先勾引有妇之夫,甚至还是在自己家出的丑事,于是躲回原籍,迫于压力自杀……

  可惜季桐已经来不及细想,身后有人撞在她颈后。

  大山深处渐渐有了鸟鸣,只有她再也没有力气叫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