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启诚陪着她,直到季桐慢慢睡去才离开。

  他回到书房打了一个电话,这号码他从来不屑于存,但不可避免,经年过去都熟悉了,他翻出来打给了陆简柔。

  一如既往,他们俩实在没话可聊,于是对话十分简单,贺启诚直截了当地问她在什么地方。

  陆简柔也不绕弯子,“记不记得当年那家餐厅?百年路。”

  她偏偏就选了他们当初协议结婚的地方,百年路七号。

  那是家私人会所,店主是大家族的第三代,从海外归来后开始自己经营。这里原本白天不接待客人,陆简柔靠自己的私人关系,约到了这个时间。

  贺启诚去的时候整个会所都没有人,他径自走到餐厅去,陆简柔一直没出来。他打了手机,她说在洗手间,她的声音半点听不出情绪,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和他说:“稍等一会儿,我补个妆。”

  他没催她,等她自己出来。

  陆简柔不过就是日常出门的样子,所谓的补妆也并没补出一点精神。

  她笑着和他一起坐到靠窗的位置上,环顾四周和他说:“这店还是老样子,人不多。我今天想起来过来看看,你正好打了电话。”她低头顿了顿,又说,“你难得主动找我一次,先别说扫兴的事,陪我坐一会儿吧。”

  贺启诚根本没兴趣回顾这些旧事,“顾今冬,魏恕,这两个人是陆书记让你去找的,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陆简柔的脸颊在茶园那一夜弄伤了,今天稍微上了淡妆,却没刻意遮挡那道伤口。她从头到脚都还是那个优雅娴静的女人,满身伪装,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她从不愿让自己在人前示弱。

  她靠在沙发上想了想,回答他:“我只不过和我爸不谋而合,季桐和他父亲都不能留。”店里没有服务人员,她自己去倒了一杯咖啡捧在手上,又说,“是顾今冬太蠢,我让他接近季桐,他还动了真心,不过这样也好,我能那么快找到幕府也要感谢他。”

  贺启诚一把挡住她的手,让她被迫放下杯子认真看着他,他说:“陆简柔,我当时说过,必须保证季如泽的安全,让魏恕下手是你先破坏协议。”

  她的胳膊被他攥紧,瞬间也急了,“可你没说过要检举陆家!你费尽心思这么多年就为了扳倒我爸,他怎么可能坐以待毙!”她再也忍不住,“我嫁给你这么多年,可你所有的心思都在季桐身上!她活该付出代价,活该救不了季如泽!对,我就是成心,我爸没想这么快安插魏恕,是我自己去找他的,除非我死,否则我绝不让季桐痛快!”

  她咬紧了牙,每次她引以为傲的伪装到他面前都不堪一击,她愤怒到极致再也顾不上什么形象,非要看贺启诚发怒,于是近乎撒泼似的气他。“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季桐干了什么丑事,季如泽都死了……她还活着干什么!他们一家都是祸害,死一个少一个!”

  贺启诚攥着她的力气越来越大,陆简柔情绪失控,胳膊觉得疼了,使劲想要甩开他,动作一大,那杯咖啡直接洒了她一身。

  暗棕色的沙发,奢华而复古,更显得陆简柔姿态狼狈,她从没这么窘迫,但贺启诚冷眼看着,一语不发。

  她恨死他这副置身事外的表情,仿佛她从来都没能入他的眼。

  这家餐厅还是这样,冷冷清清,贺启诚当年也是坐在这个位置,他不肯靠窗,选择了最里侧单独隔出的雅间。那时候他和她谈清楚,各取所需,她却藏了真心。

  陆简柔被这一切拖回回忆里,恍惚之间甚至以为,重来一遍也许所有事情都不一样。

  可是陆简柔忘了,从当年相遇开始,他的眼里就没有她。

  就像她不管怎么复制,都找不到和季桐那件一模一样的小黑裙。

  贺启诚松开她,他今天来找她的目的很明确,眼看她已经撕破脸,于是他直接打断她的臆想,说:“律师明天会把离婚协议会送到你那里。”

  他说完就起身,多一秒种都不想留。

  陆简柔听见两个字突然被狠狠地刺到了,她猛地站起来,可他走得毫不犹豫。她情急之下竟然想都没想冲过去,一把抱住他。

  她终于意识到他今天来不是为了质问,他是来告诉她结果,他们之间仅存的联系只有一场有名无实的婚姻,现在他连这一点都要毁掉。

  陆简柔真的有点慌了,她这才发现自己从来都不敢想这件事,以至于他突然提出来,她脑子里完全乱了。

  贺启诚还是站住了,陆简柔从后背抱紧他,眼泪瞬间下来了,“不行,我不同意!”

  他彻底烦了,和她说:“陆简柔,别逼我对女人动手,放开。”

  她被他推开,踉跄着站住,抬头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想娶季桐?”

  贺启诚觉得她这样实在可笑,回头看她说:“你我当初谈好的协议既然都做不到,那就必须要终止关系。陆简柔,你的戏演过火了,别怪我没提醒你。”

  说到底,她和顾今冬没有分别,人与人的游戏千百种,怕就怕拿感情当交易,这是最难玩的一盘棋,一旦你道行不够,稍有不慎就会引火烧身。

  “我不同意离婚。”陆简柔勉强找回了一点自尊,反反复复告诉他,这件事绝不可能。

  他并不生气,“随你,只是你散播谣言的时候想清楚了,到底是谁破坏别人感情。还有,你应该知道你爸被带走了,解决完他的事,就是你。”

  贺启诚径自向外走,陆简柔拉住木制的屏风站也站不住,最后颤抖着向后倒,顺着墙壁滑下去。

  她几乎成了自己最看不起的那种女人,可悲而无药可救。她刚才一直躲在卫生间里,明明知道贺启诚来了,却不敢出去。她根本没有补什么妆,只是突如其来的见面让她没准备好,于是才找了借口,粉墨上完,才能登场。

  陆简柔入戏太深,她对着镜子画了太久,爱上这剧本,真以为台上的主角就是自己。

  贺启诚一句话就彻底撕破了她精心描好的皮,她才是第三者。

  没过多久,静城仿佛一夜之间变了天。

  陆亦铭被人检举,调查后追溯出前后十多年的违纪行为,人一直没被放出来,还要等最后的结果。艰难时期树倒猢狲散,整个陆家岌岌可危,垮台只是早晚的事,再也没有人愿意为他们出头,层层搜查之后,连带复兴医院都被查了,魏恕身上背着医疗事故的责任,他已经被停职,难逃牢狱之灾。

  市里的消息一波又一波,起初贺启诚隔几天还能回和真园一趟,后来就没再回来。一个星期只有周末的时候韦林来一趟,告诉季桐一切平安,让她放宽心。

  季桐记得他说过的,这些外边的事水深火热,不是她能随便知道的,她也不多问,只是叮嘱韦林一定要多注意,毕竟贺家也树大招风。

  季桐心情平复下来,让看护都回去了,她自己在别墅里住。生活从不给人缓和的余地,医院方面还在等她过去办后续的手续,为季如泽处理后事,于是韦林抽了一天的时候陪她去。

  她情绪还算稳定,并没有耽误时间,很快选择等手续和流程走完后就将父亲的遗体火化,这样她才能把季如泽的骨灰带回幕府茶园安葬。

  当天晚上她梦见了父亲,时间仿佛还是最后相见,八月份,盛夏的天气,闷热难耐。

  当时父亲说她瘦了,多吃点,她还笑,说让他先顾好自己的身体。

  季桐以为父亲在梦里会多说点什么,但始终没有,循环往复,提醒她别挑食。

  第二天清晨她就醒过来了,心里像堵了什么,终究还是难受。她披了羽绒服,在院子里走了一圈,空气凉,早起的风吹着,她反而好过一些。

  她终于明白父母之心,不管曾经对儿女有多少期许,最终不过求一个平安健康。

  季桐这一生亲缘情缘都浅,但她还活着,就没有自怨自艾的余地。

  很快两个星期过去,眼看过完圣诞节就要跨年了。静城又下了一场雪,连日的污染有所缓解,郊外空气就更好了。

  早起有园里的下人敲门,说送了一些圣诞装饰的东西,问要不要挂上。季桐闲来无事,于是搬到客厅,自己动手。

  樱桃这小东西不知愁,在和真园里已经完全住惯了,被他们养得越来越懒。季桐在整理圣诞树上的彩球,它也要凑热闹,追着彩色的穗跑来跑去,最后站起来,恨不得直立行走,伸爪子拼命挠。折耳猫脑袋圆滚滚的,胖了更好玩,眼神还透着坏,像个小孩似的。

  季桐拿了个坐垫坐在地上,抓过它按在怀里,抱了一会儿笑了,幸亏到什么时候都有樱桃陪着,让她不至于太无聊。

  最后她花了半天的时候装扮了好了一小棵圣诞树,推到窗边,看着就高兴。

  突然有人打她的手机,她看了一眼,又是顾今冬,于是直接挂断。

  这段时间顾今冬偶尔就会打来,但季桐从来也没有接,她答应过贺启诚,这也是如今她唯一能为他做的,尽全力保护好自己,不能再给他添麻烦。

  夜幕降临,窗边的圣诞树异常闪耀,圣诞来不及了,季桐冷不丁有了一起跨年的想法,算了算日子,却不知道贺启诚能不能回来。

  吃饭的时候,韦林安排了两个下人来陪季桐,但下人都有规矩,不好上桌,站在一旁看着她,倒让她别扭,于是她也让对方回去了。季桐知道他们都担心她在这里一个人,容易胡思乱想,但她这一次连亲人都失去,已经彻底无谓,心里反而踏实多了。

  最差的结果不过如是,她该感谢生活从小就让她历经折磨和猜忌,所以当她一个人的时候,才能泰然处之。

  同样是晚饭时间,市里就没这么太平了。

  贺启诚接连几天没回老宅,暂时在东湖别墅住,但今天下午家里来了消息,老爷子情况不太好,又上了脾气,非要见贺启诚。

  他答应好晚上回去吃饭,结果刚一进去,上上下下的人都刻意收敛,整个院子比平常还安静。

  那棵古树又成了分水岭,浓重的树梢散开,笼络着整个家族的兴衰,人一走过去,连表情都被拖累得沉重三分。

  贺启诚吩咐韦林去叫人,“把宋婶叫过来。”

  宋婶是老人,最会权衡利弊,她一赶过来就知道今天的事瞒不过去,于是一边迎贺启诚去荣楼,一边和他说情况,“老爷子恐怕是……早起吐了一次,情况不好,医生看过了,肿瘤不断恶化。我们赶紧要给您打电话,结果老爷子突然又清醒过来了,发现您把太太赶走了,气了一整天。”

  贺启诚听见病情恶化的消息,再也顾不上吃饭的事,先去里屋看爷爷。

  老人脑部的肿瘤时间长了,保守治疗其实没有多大的用处,八十多岁又不可能再开颅做手术,所以说穿了,全家上下都明白,这种熬一天算一天的日子早晚有个尽头。

  屋子里暖和,老人窗边还放了盆兰花,但季节不好,没什么看头。老爷子正闭着眼睛养神,有点分不清时间了,以为自己是刚醒,正在叩牙。

  贺启诚过去叫了一声,坐在床边,结果老人火气一下上来,张嘴就问他:“简柔呢!”

  他不能和爷爷解释,老人肿瘤压迫脑神经,经常吐,胃里根本剩不下什么东西,瘦得快脱了相,他尽量语气平和地劝:“陆简柔回去看她爸爸了,没事,别听下边人胡说。”

  “不可能,多少天了……你别以为我糊涂了!她要是回来早来看我了!”说着说着老爷子竟然还要挣着起身,可一半的胳膊都在抖,根本没法自己坐起来,贺启诚去扶,他上了劲儿更要闹,“简柔不在你也别回来了,反正你成天不着家,也不知道和家里有什么仇……”

  陆简柔毕竟在这家里住了那么久,她太会讨好老人,弄得老爷子一心一意认下了孙媳妇,如今却难办了。

  贺启诚哄了几句,老爷子根本不想听他的话,翻身这么一折腾,突然又吐了,压迫神经的呕吐根本无法控制,喷射状的呕出来。贺启诚喊人进来,韦林一看情况不好又叫医生,荣楼里外突然乱了,老人浑身抽搐,嘴里还念叨着孙媳妇。

  偏偏就在这时候外边来了人。

  宋婶脸色凝重,但口气还是欣喜的,“太太回来了,今晚好歹能让老爷子顺心一点。”

  陆简柔穿着大衣步履匆匆,一院子下人都还看着,她分毫不乱,一脸担心,进了门就喊爷爷,衣服也顾不上脱。医生推了仪器过来,她就守在旁边。

  贺启诚冷眼看着她,陆简柔早就已经收到了离婚协议,至今没有回应。

  眼看老爷子情况越来越危险,谁也没再提扫兴的话。天完全黑下来,医生出来建议准备转进医院。

  “恶性肿瘤发展趋势非常快,这样下去……很难说,尽快做好准备吧。”

  贺启诚吩咐韦林去联系医院,陆简柔也出来了。韦林带着下人们暂时先离开,一时荣楼门前就剩下他们两个。

  陆简柔在人后终于露出了疲惫的样子,她避开向外的通路,站在那棵桃树下轻声笑,“如你所愿,我爸出事,资产全部查封,家里也回不去,可是这种时候我还想着你爷爷……贺启诚,你我的婚姻是交易,但起码我对这段关系……仁至义尽。”

  贺启诚的口气全是讽刺,丝毫不为所动,“你让魏恕做手脚的时候摸过自己的良心吗?陆简柔,你今天回来不可能这么单纯,有话直说。”

  陆简柔最近当然不好过,她攥紧了手和他说:“你也看到了,你爷爷认可我,就算我愿意离婚,你今后也没法继续做你的孝顺孙子。不如这样,你收手放过我爸,我陪你好好给老人送终,等到他百年后我就在离婚协议上签字。”

  贺启诚站得位置不偏不正,刚好迎着月光。他一双眼打量她,却和打量这院子里的花草没有什么分别。他突然向陆简柔走过去,她原本站在树下,却被看得有些心虚,无来由地随着他后退,直到后背抵在树干上。

  他已经距离她很近,陆简柔强装镇定,心却几乎要跳出来。

  贺启诚走到树下,整个人彻底隐藏在暗影里,就连声音都压下去,他告诉她:“你弄反了,陆亦铭这些年的事如果全部翻出来,早就够死刑标准了,所以未来他是死是活,要看我愿意拿出多少证据。”

  陆简柔扶住身后的树才能站稳,她几乎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被这话说得一身冷汗,“贺启诚!”

  “只有你表现好,你爸才能保住命。”他穿了暗蓝色的大衣,迎风而来挡住了全部光源。两个人距离太近,因而贺启诚的声音更带了压迫感,“不急,你还有时间,试试看你不签字……会有什么后果。”

  他一席话说完就走,通通砸在她心上。

  陆简柔怕人听见,下意识回头往荣楼里看。

  老人所住的这处院落过分安静,老宅里又全是雕栏木窗,如今透出幽幽的光,一扇一扇都像藏着人的眼。

  各怀心思,风水轮流转……总有人等着看陆简柔的下场。

  多行夜路终遇鬼,她瞬间慌了神。

  距离贺启诚上一次回和真园已经过去一个月的时间。

  时间长了,季桐难免担心,但她说过相信他,于是不打电话,也不去市里,一个人继续等。

  她让人送进来一副拼图,一千块,适合养病打发时间。她看书,拼图,陪樱桃玩,每一天都相似,直到周四早上,韦林突然过来接她。

  这段时间他只有周末才能过来,所以今天季桐一看他的车停在外边就有些奇怪。

  韦林表情凝重,站在门口甚至没有时间和她多说,只有一句话:“老爷子病危,贺先生让我马上带您过去。”

  季桐来不及找衣服,家居的休闲服套上羽绒外套,匆匆忙忙和他往医院赶。

  路上的时候她大致问了情况,爷爷已经转到医院一段时间,但肿瘤恶化的速度实在太快,今天起来的时候,人已经昏迷不醒。

  虽然贺家老爷子的病情大家心里早有准备,但真到了这种时候,谁都不好受。

  医院内外已经封闭,韦林带季桐往顶楼病房去。她心里想着爷爷的病情,情绪压抑,在电梯里终于能停下来收拾下心情。

  她对着玻璃镜面看自己,尽量把头发都拢到耳后,打起精神。她这才想起已经太久没进市区,以及……今天终于能见到贺启诚了。

  季桐看向韦林问:“他来了吗?”

  韦林点头,告诉她:“贺先生昨晚就留在医院了。”他说着说着停下了,明明还有话,却最终选择保持沉默。

  季桐很快到了爷爷病房所在的楼层,贺家人将整个楼道都看护起来,他们一层一层通过,等到有人请她进病房之后,她才明白韦林为什么欲言又止。

  贺启诚的确守在老人病床之侧,但不是只有他。

  窗边的沙发上有人仰靠着,闭着眼正在休息,是陆简柔。她披着薄毯,脸色疲惫,显然也一直留在医院了。

  季桐本来很着急,进来后却连脚步都放轻了。这是个套间,里里外外太过安静,只有仪器发出细微规律的声音。季桐犯了小时候的毛病,怯懦地躲在暗处的角落里,突然不敢再动。她生怕出动静让他们看见。

  明明距离朝思暮想的人只有几步之遥,可是她一瞬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下意识地藏起来。

  爷爷,贺启诚,陆简柔,这病房里其实并没有她的位置。她名不正言不顺,是家里人宽容,才允许她最后来看一看老爷子。

  季桐有些自嘲,她真是在和真园里住得太久了,麻木到脑子都糊涂了,竟然一路都没想到……陆简柔也会在。

  她僵持在里间的门口,贺启诚感觉到有人,回头的时候两个人四目相对,他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表情缓和下来,但什么也没说。

  多日不见,季桐还是瘦了,一看就知道她出来着急,也不知道多穿一点。

  贺启诚眼底这点心疼已经足够了,季桐尽量让自己放松,她明白人前的戏还没散场,她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所以她最终勉强开口和他们打招呼,又轻声说:“我来看看爷爷。”

  他起身让她坐过去,病房里有人说话,陆简柔渐渐也醒了。

  她推开披着的毯子,眼睛是哭过的样子,微微发肿。她迷糊之间缓了一会儿,似乎还很累,但看到是季桐来了,很快笑了笑算作是招呼。

  病房里必须保持安静,他们也不好说太多。陆简柔让贺启诚让位子给季桐,又看向老爷子,示意季桐陪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

  陆简柔这一套表情行云流水,甚至一如往日,温柔贤惠地张罗,还要出去叫人给季桐倒杯水。季桐忍下所有的愤怒,看着对方一张真诚的脸活活生出几分钦佩,这女人到这时候还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好像当时在幕府茶园的事都与她无关。

  眼下不是纠结这些恩怨的时候,季桐不再胡思乱想,陪在病床旁,老爷子却一直都没有醒。

  她看着爷爷难过得说不出话,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被父亲带来见他的时候,怕得不敢说话。老爷子说话直,又习惯了打量人。她原本以为不好和他亲近,而后才知道,这么大一个家总要有些极端的规矩,爷爷终究不是心狠,只是嘴硬。

  贺家上上下下那么多人,那几年最疼她的还是爷爷,季桐一直对老人心存感激。可当年那个坐在藤椅上大笑的人如今就躺着一动不动,而且因为脑神经受压迫,老爷子半边身体控制不住地抽动,让季桐实在无法面对。

  医院永远是直面衰亡的地方,残忍,但是实际,是人都有时限,无力强求。

  她侧过脸忍住眼泪,轻轻伸手握住病床上的人,和他说说话:“爷爷,是我,是季桐来看您了。”

  老爷子无知无觉地躺着,嘴角时不时仍有口水抽搐着流出来。季桐拿帕子给他擦,一碰到老人近乎皮包骨的脸她就忍不住哭了,又不敢出声,转头捂住嘴。

  她原本有很多话,尽量给老人宽心的话,做孙女该说的体面话,可是真到这时候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最后季桐好不容易平静一点,颤抖着自言自语:“我爸已经走了,爷爷,您别再扔下我……”

  这一句话说出来,贺启诚终究动容。他今天情绪也很低落,看季桐太伤心,伸手拍拍她的背说:“人到岁数了,想开一些,爷爷也不愿看你哭。”

  陆简柔出去等人倒水回来,刚好就看到贺启诚松开季桐。

  她盯着他们,不动声色地把杯子递过去,又低头帮老爷子拉好被角,这才站在贺启诚身边。

  陆简柔伸手挽住他,贺启诚扫她一眼,她却看向季桐。

  陆简柔脸上的表情忧虑而憔悴,仿佛一切都是无心,顺势和季桐聊起来:“都说老爷子还能听见,心里是明白的。”

  眼前三个人,谁是兄妹谁是夫妻,规规矩矩,一清二楚。

  陆简柔是在给他们提醒。

  最终贺启诚没有动,季桐退到沙发旁边坐着。她想再陪爷爷一会儿,可是一抬眼就能看见他们。

  陆简柔挽住贺启诚正在说什么,商量着要不要让护士看看点滴速度。

  季桐脑子里乱成一团,她明明告诉自己不要乱想,却被他们夫妻之间细微的动作刺激到,只言片语磨成针尖,一点一点扎进去,也能让她如鲠在喉。

  她真是太久不出门了,半点风雨经不起,所以起身和贺启诚说:“我一会儿再来。”不等他有什么反应,直接就出去了。

  季桐只是想到走廊里透透气,但外边都是守着的人,人人都在打量她的神色,她实在别扭,于是一路走到尽头,找到休息室,进去清净一会儿。

  前后没过几分钟的时间,又有人推门进来。

  陆简柔还是不肯放过季桐,房间不大,彼此避无可避。

  季桐看见对方进来之后就转身面向窗外,她见识过陆简柔虚伪狠毒的嘴脸,但如今接连经受打击,爷爷病危,这种时候她实在没力气和陆简柔当面对峙。

  季桐声音都哑了,和身后的人说:“我是来看老人的,有什么事也不能在爷爷面前闹。”

  陆简柔笑了,“看你紧张的,医院这么多人,我能把你怎么样?”她把门关好,往里走了几步也就停下了,完全没有坐下聊的意思,“算你命大,但是你也看到了,这个家还在,我们还是夫妻。不管贺启诚给过你什么承诺,他都是我丈夫。”

  季桐转过身,她已经筋疲力尽,但陆简柔今天没化妆,脸上不知道在哪还弄伤了,留下一道印子,看起来也没好到哪里去。

  “你如果这么自信,何必追着我死咬不放?”季桐问她。

  陆简柔面不改色,“我要是你就给自己留点尊严,季桐,全家上下都看着,你如果真想报养育之恩,就让老爷子最后这段时间清净一点。”她盯着季桐,一提到爷爷,季桐明显怔住了,苍白一张脸。

  她继续说:“你忍心吗?老爷子没多少时间了,他现在躺在床上不能动,连流食都快打不进去了,你还有脸来医院让他添堵。”

  季桐再也听不下去了,她倒吸一口气,强忍着眼泪跑出去。

  陆简柔很快也走回病房之外,她太过心平气和,叫了护士进去看点滴。

  韦林站在门口一直沉默,眼睛却盯着陆简柔,等到她进病房之后他迅速去休息室,果然空无一人,他随后下楼顺着路找,看到季桐正站在路边出神。

  时间还早,阳光并不晒,但季桐却觉得头昏脑涨,最近偏头疼发作的频率越来越大。

  她拉住韦林,不让他和贺启诚多说,“送我回去吧。”

  和真园还是只有她一个人。

  当天晚上静城又下了雪,铺天盖地,雪花密集,几乎没有半点缓和就砸了下来,在郊外的园子里看更加壮观。今年的冬天似乎突然一下就变得特别冷,季桐不断将房间里空调的温度升高,这样坐下来才能觉得浑身不再紧绷。

  夜里季桐开始失眠,她头疼不舒服,想早点睡,却总是心里发慌,明明人很困了,却翻来覆去不得踏实。

  凌晨一点的时候,电话突然响起。

  季桐几乎随着第一声动静就猛地坐了起来。她迅速跳下床,窗外迷蒙蒙一片夜,又是这样突如其来的电话,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接到。

  爷爷去世了。

  她早有预感,眼看着窗外漫天大雪,和她的心情一样沉甸甸地直往下坠。

  这一次季桐拿着听筒很平静,电话另一端是贺启诚,她尽量收好了眼泪问他:“爷爷走的时候难受吗?”

  “不,肿瘤导致脑血管破裂,过程很快。”贺启诚的声音微微颤抖,仿佛每个字都极费力气,“别太伤心,这是喜丧,爷爷全寿全福,这个年纪不遭罪直接去了,是好事。”

  他话是这么说,但直面亲人离世怎么能不伤心,好在大家都做了心理准备,真到这时候,反而容易压抑情绪。

  贺启诚停了一会儿又说:“季桐,我暂时不能回去。”

  她的手攥紧听筒,不断用力,“我明白。”

  贺启诚似乎在抽烟,他慢慢地呼出一口气,又说:“可能一两个星期,也可能一两个月。”

  季桐静静地听,没接话,一时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她就站在窗边,面向静城市区一片残存灯火。

  老爷子如今撒手而去,再没有什么能挡住他。

  一窗之隔,她眼前就是漫天风雪,幕天席地卷过来,千头万绪缠成死结,既然解不开,不如一一冲破。

  命中缘浅,偏偏今生相遇,他们明知相守很难,但都在尽力。

  季桐靠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听着电话另一端贺启诚平淡起伏的呼吸声,她忽然觉得踏实多了。

  贺启诚的声音很疲惫,他拿着手机似乎在向外走,医院的走廊里还有人声,他选了个安静的地方,却不想和她继续谈什么,只是轻声叮嘱:“睡吧,太晚了,我陪着你。”

  季桐回到床上,电话就放在枕边,她的手还微微颤抖,随即慢慢放平。贺启诚一直没有挂断,而她也听他的话,安心闭上眼。

  窗外的雪还在下,可她什么也不怕。

  天大地大,即使不在身边,他们也只剩彼此。

  悲怆寒夜,她终于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