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老大要装到什么时候?”十分钟后,伊娜在娜塔莎的耳边小声问。

“我不知道。”娜塔莎从牙缝里往外挤字,“但是我能保证,要是小可爱将来得知了这件事的真相,估计会拿着枪闯进将军的办公室。”

“咳。”阿瑞斯建议道,“不如换我来帮老大人工呼吸。”

流云辰昏昏沉沉的,也没听到他在说什么,柯雷却瞬间睁开了眼睛。

阿瑞斯春光明媚,笑出八颗牙。

“将军?”流云辰反而被吓了一跳,有些呆呆地盯着他。

看着他额头上残余的血迹,柯雷的表情僵了僵。他的确是在几分钟前就已经醒了过来,但是…

流云辰的身体摇晃了一下,然后昏倒在了他怀里。

伊娜和娜塔莎抱着胳膊,集体用谴责的眼神看着伟大的、战无不胜的、恶趣味的将军阁下。

柯雷把人抱在怀里,全程面瘫地回了船舱。

幸好经过检查后,流云辰只是外伤。柯雷帮他擦干净身体,又换上了柔软的睡衣,才轻手轻脚地把人放回床上。在临出门时又顿住脚步,转身对着空气低声道:“感谢您,夫人。”

并没有人回应他,因为赫卡正在结界里泡澡,这是最后一桶水,很值得好好珍惜。

柯雷笑笑,推门走了出去。

伊娜手里捧着之前从墓穴中拿出来的盒子,正在外面等他,表情肃穆盒子上雕刻着质朴的花纹,由于一直被蜡封住,因此并没有留下岁月的斑驳痕迹。在隔壁的船舱里,柯雷挑开封口,拇指覆上搭扣。

伊娜不自觉就握住了娜塔莎的手,甚至连阿瑞斯也情不自禁,往明川身边凑了凑。

时间仿佛在此刻凝结,连海浪声也被屏蔽在外。复杂的情感涌上心头,柯雷的脑海中不断闪过之前远洋第六军的点滴,灿烂的阳光,蔚蓝色的甲板,笔的制服,年轻而又坚毅的面庞,号角声,舞会,以及突如其来的战事。

柯雷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伸手打开了盒子。

古老的羊皮卷上,详细记载着战事的始末,以及一张敌方首领亲自签下的投降书。

伊娜的眼眶有些红,娜塔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肩头说:“没事。”

阿瑞斯揽住明川的肩膀,也狠狠晃了晃。

隔壁传来细小的声响,柯雷大步踏出门。

“将军。”流云辰正赤脚站在地上。

“你应该好好休息。”柯雷把他抱回床上。

流云辰双手捧着他的脸颊,凑近仔细看了看,想分辨清楚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柯雷笑笑,握着他的手放回被窝:“我没事,谢谢你救了我。”

“没事就好。”流云辰松了口气,靠回床边闭眼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又想起来一件事,“我为什么能在海里呼吸?”

“这个问题可以等会儿再给你答案。”一柯雷扯了扯自己湿透的制服,“故事很长,所以能先允许我去洗个澡吗?”

“你知道原因,是不是?”流云辰问。

“我不确定,不过我可以猜到。”柯雷并没有隐瞒。

流云辰点点头。

“五分钟。”柯雷拍拍他,自己站起来去了浴室。

流云辰从怀里重新拿出块陨石,继续摩挲,却已经没有了之前滚烫的温度。脑海无法控制的一片纷杂,连柯雷是什么时候进来的都不知道,直到对方坐到了床边,他才猛然回神。

“别怕。”柯雷笑着看他,“不会是个很坏的故事。”

流云辰点头,看起来很信赖他:“嗯。”

“很早的时候,赫卡就曾经说过,你的身体里或许流着一半人鱼的血液。”柯雷靠在他身边。

流云辰吃惊地睁大眼睛。

“和你的父亲无关,很有可能是你的母亲。”柯雷道,“当初封印赫卡的人是人鱼族,而你却冲破了结界,她从那个时候就开始怀疑。”

“我的母亲?我从来就没想过她不是人类。”流云辰道,“在她去世之后,父亲也没有提到过关于海洋或者人鱼。”

“虽然目前只是猜测,但你在海底的反应却能恰好印证这一切。”

柯雷道,“从高空坠入海底,正常人的反应都应该是昏迷不醒,而你却救了我。”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阿瑞斯说你游泳的样子,很像是条小鱼。”

流云辰没说话,心里却依旧充满震撼。

“如果你想得到答案,在这次回帝都之后,可以尝试着去问一下你的父亲。”柯雷摸摸他的脑袋,“他应该多少了解一些内幕,而你有权利知道这些。”

“嗯,父亲送给了我这块陨石,而刚刚在海底的时候,它发光了。”

流云辰摊开掌心。

“收好它。”柯雷把他的手包覆在自己的掌心“还有,将来不管得到的答案是什么,都不用太在意,这只是身世而已。”

“我知道。”流云辰道,“还是谢谢您。”

“生气吗?”柯雷突然问。

流云辰不解道:“为什么要生气?

“这里并没有宝藏。”柯雷补充道。

流云辰的眼底划过一丝失落。

“不过我有足够的把握,能帮助你的家族渡过危机。”柯雷刮了一下他的鼻子,又问了一次,“所以,生气吗?”

流云辰想了想,摇头。

柯雷失笑道:“那想不想听一个真实的故事?

流云辰靠着床头,找出一个最舒服的姿势道:“好。

第十九章 远洋第六军

柯雷的语调很平静。

“和远洋第六军有关,我曾经是这支军队的统帅,乔是副统帅。在十年前的某一天,我正在帝都开会,却突然接到通知,说遥远的南荒大陆派出一支军队,要向远东帝国宣战。”

所有的小报几乎在一夜之间炸开了锅,无数新鲜辣的标题横空出炉,每一家地下赌庄都有人在压筹码,赌威名赫赫的远洋第六军会在几天内结束战斗,时间越长,赔率越高。

柯雷想要在第一时间赶回去,却被军部的人拦住不肯放行,理由是要修订军事法。

“您留下了吗?”流云辰问。

“我最终离开了,不过那时距离收到第一封战报,已经过去了足足三个月。”柯雷回答道。

流云辰听得很专注。

谁都没有想到,在柯雷昼夜不停地赶回码头后,等待他的却是噩耗——远洋第六军已经全军覆没,曾经拥有数万官兵的军队,一夜间只剩下了在出战时留守码头的二十多个人。柯雷亲自驾驶着船出海搜寻,却一无所获。

消息传回帝都,如同一颗炸弹掉入了军部,人们众说纷纭,街边的小报更是恨不得一天出十版,原本大多内容都是在惋惜和追思亡故将士的英灵,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多了另一种声音。说远洋第六军并非阵亡,而是被金钱和美人诱惑,暗中投降了南荒。

为了个人利益而向敌方屈服,对军人来说是最大的污蔑。柯雷闻讯震怒,独自一个人闯进军部办公室,却正好撞到长官们在开会,讨论要如何处置远洋第六军留下来的烂摊子。

不是追思,没有抚慰,而是惩罚和谴责。

“在听到这个决定时,我似乎一瞬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也不记得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柯雷的嗓音低哑,“后来听索顿说,等他冲进来的时候,所有的窗玻璃和桌子都已经变得粉碎,我全身都是血,腿上甚至还中了一枪,到现在也不知道是哪个混蛋干的。”

“索顿将军当时也在帝都吗?”流云辰问。

柯雷点头道:“军部的那些老头一直就很不满我和索顿,原本想借着远洋第六军的事,把我们彻底从军队的名单中剔除,不过最终还是没有达到目的。为了避免他们继续疯狂地咬人,带领军队暂时离开是一个很好的办法,于是索顿去了冰原军校当校长,而我则开了曼宁赌场。”

“这一切和阿蒂斯海域有什么关系?”流云辰又问。

“几年前,我收到了一封书信,来自人鱼族。”柯雷单手撑着脑袋,侧躺着和他对视,“信的内容和这桩案件有关。”

“说说看。”流云辰催促道。

“南荒大陆的确派来了军队,乔也的确率领远洋第六军出海和他们对战。”柯雷道,“不过在作战的时候,发生了一些甜蜜的小意外,乔无意中救了一个海妖女孩,名叫莉莉,他们很快就陷入了恋。”

流云辰道:“这听起来是童话故事。”

“可童话故事的结尾,往往都是王子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柯雷道,“乔是最出色的将军,再加上莉莉的帮助,军队很快就击退了入侵者,对方在战败之后又遭遇海难,几乎全军覆没,将领列伦自愿签署了投降声明。原本一切都该就此结束,可是没有人想到,列伦会在降书上种下诅咒流云辰皱眉道:“诅咒?”

“列伦是南荒大陆最战功卓若的将领。”柯雷道,“几乎没有打过场败仗,所以他格骄傲,自大,敏感,又偏执到无法想象。而在被乔击败之后,他应该是陷入了人生中最疯狂的阶段,为了能保全自己的声誉与战绩,最终选择和海魔签订了协议。”

“那是什么?”流云辰问。

“列伦命令剩下的战舰全部撤退到了阿蒂斯海域。”柯雷道,“风暴和迷航很快就夺去了幸存者的生命,这五百名沉入海底的南荒士兵,是他送给海魔的祭品。”

流云辰的后背有些发毛。

“而作为交换条件,海魔给了列伦亡灵诅咒。”柯雷道,“莉莉在知道这件事后,想要告诉乔让他小心,却还是晚了一步。源源不断涌出的亡灵军队暴戾而又凶残,远洋第六军因此全军覆没,甚至连世代生活在这里的海妖和人鱼也受到牵连,曾经的乐土如今已经满是暗红色的血沫,空气中充溢着浓厚的腥臊气息,所以他们决定迁徙离开,让阿蒂斯海彻底变成死域。”

“乔和莉莉呢?”流云辰问。

“他们一起阵亡,沉入了海底。”柯雷道,“不过在临死之前,莉莉用尽所有的力量封印了亡灵诅咒。族人们把她和乔一起安葬在了海岛上,并且写了一封信,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我。”

“所以你就决定要来阿蒂斯海域探寻真相,并且重新找到当初列伦亲手签下的降书,为远洋第六军洗清那些本不存在的罪名?”流云辰看着他。

“列伦孤身一人回到了南荒,虽然他失去了全部的军队,但却依旧获得了荣耀和礼遇。”柯雷道,“相反,乔却被污蔑为远东的叛国者,连当初留守码头的战友也被革职遣散,葚至没有获得一分钱的抚慰金。”

“现在我们拿到了投降书,这段错误的历史很快就会被修正了看他的情绪有些低沉,流云辰安慰道,“如果军部些老头再从中作梗,就把这一切都甩到他们的脸上!”

柯雷失笑,看着他问:“还生气吗?”

流云辰这次很干脆地摇头。

“谢谢你。”柯雷和他握了一下手,态度很诚恳。

“将军。”结界里有人说话,“我想要几分钟和小可爱单独相处的时间。”

“当然。”柯雷从床边站起来道,“我正好去看看阿瑞斯。”

流云辰点点头,目送他离开后关上门。赫卡从混沌里走出来,穿着浴袍和平底拖鞋,素面朝天。

“夫人。”流云辰见惯了她浓妆艳抹的面孔,猛然间反而有些不适应。

“我真的没有力气再化妆。”赫卡坐在床边,看起来慵懒又疲惫。

“您可以在结界里好好睡一觉。”流云辰道,“我没事的。”

“我知道你没事。”赫卡拍拍他的侧脸,“你今天的表现很勇敢。”

“可以问您一件事情吗?”流云辰试探道。

“关于那只丑陋的怪兽?”赫卡取出一支香烟点燃。

莫斯特在结界里紧张地竖起耳朵。

“它是雪兔吗?”流云辰问,“我好像看到它从结界中滚出来,然后就变成了另一副样子。”

赫卡把手伸进结界,莫斯特抗拒地想要躲避,却仍旧被扯住耳朵,生生找了出来——当然,是以雪兔的形态。小小的,白白的,毛茸茸的。

“它是来自地狱的尸体啃噬者。”赫卡把雪兔举到他眼前,“还愿意抱一抱它吗?”

莫斯特的两只后爪伸得笔直,血红的眼睛里有抗拒和暴戾,也有紧张和不安。当然,不管是哪种情绪,它都不会允许被别人窥视,因此一直低着头。

流云辰伸出手,把它小心翼翼地抱进怀里。

莫斯特的身体僵了一瞬间,它原本已经准备好了被嫌弃,却没想到依旧会被接纳。

“很高兴能看到你们友好相处。”赫卡耸耸肩膀道,“那么,用五分钟来道别吧。”

“道别?”流云辰一愣。

“我要离开了。”赫卡吐出一口烟圈。

莫斯特又往流云辰的怀里钻了钻——虽然这很不符合本,但它的确喜欢被少年抱着的感觉,温暖,放松,而又没有任何恶意。

“您要去哪里?”流云辰询问。

“去找人鱼族和海妖。”赫卡回答道,“这是个很浪漫的故事,并且少儿不宜。”

流云辰斟酌了一下用词:“您可以讲得稍微含蓄一些。”

赫卡咯咯笑道:“如果不是因为要去找他,我真想和你一起回帝都。”

“他是谁?”流云辰趁机问。

然后就顺利收获了今天的第二个故事。

在几百年前,赫卡隐藏了亡灵的身份,在帝都做妈妈桑,顺便给自己找乐子。然后就如同所有狗血的桥段一样,她遇到了一位高大英俊,而又谦和有礼的客人。

两人很快就坠入爱河,赫卡甚至开始思考要怎么样向他坦诚自己的身份——毕竟一个商人或许可以接受妻子是妈妈桑,却一定不能接受亡灵和鬼魂。

“他叫什么名字?”流云辰问。

“西琅。”赫卡回答。

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西琅居然也不是人类,而是…人鱼。

流云辰听得很入迷。

“然后一切就到此为止了。”故事戛然而止,完结地毫无征兆。

流云辰满脸茫然道:“没有后续吗?您不喜欢人鱼?”

“这倒不是,我甚至想给他生一个孩子。不过在知道我是亡灵后,他就把我带到了冰原军校的迷宫里,然后结下了封印。”赫卡道,“紧接着他就消失了几百年。”

流云辰:“…”

“所以我得找到他,然后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赫卡把莫斯特放回结界里,“这个小东西不适合生活在帝都,我得带走它。”

“嗯。”流云辰恋恋不舍地点头,又问,“那您知道西琅先生去了哪里吗?”

“不知道,所以才要找。”赫卡道,“我想先去大海深处看看,如果依然没有线索,或许我会回帝都。”

“希望您一切顺利。”流云辰和她拥抱了一下。

赫卡拍拍他的后背,第一次感受到了类似于“母爱”的情绪,并且她开始思考,如果这次能找到西琅,那么自己被封印了几百年的身体,还能不能给他生一个孩子?

三天后,赫卡和莫斯特一起离开。流云辰靠在床上,伸手抓了把虚无的空气,觉得心里有些空荡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