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妈妈从市场买葱回来,看到无焉手上的戒指,眼泪突然就掉下来,直说:“好,好。明天初一咱们去看看你爸去。”

晚上姨夫,姑妈等很多人来家吃年夜饭。

一大桌人,苏念衾有点不太习惯,菜很多,他不太知道怎么下手才不出丑。还好,桑妈妈细心地拿了小碗放在桑无焉的眼前。

桑无焉将远处的菜夹在苏念衾的碗里说:“这是我妈弄的腌肉,很香的。”待苏念衾吃完,又夹了丸子,把汤盛在另一个小碗里,说,“丸子和汤一起放里面了,你要不要盛饭?”一直细心照料。

吃过饭,一群人看电视,苏念衾和桑无焉在另一间屋子说话,桑无焉的小侄女和表妹也跟了进来。

十二岁的表妹问:“念衾哥哥,我们和你玩好不好?”

六岁的小侄女也不放过他,跟着小阿姨也喊,念衾哥哥。

桑无焉好笑,真是家里从六岁到老妈这五十五岁的女性都对他无法免疫。

“你怎么不回家过年呢?”表妹问。

“你无焉姐姐要我来,我就只能来了。”苏念衾诚实地回答。

侄女这时候伸手在苏念衾眼前不太礼貌地晃了晃:“念衾哥哥,你真的看不见吗?”童言无忌。

桑无焉怕苏念衾在意,想中断谈话,却没想他柔和地捉住她的手,说:“不是完全看不见,比如,诺诺你刚才在我面前晃一晃的,我可以感觉到风,而且以前还看的见有东西在动,但是确切是什么不知道,或者你要我数你的手指头就更不行了。不过现在视力更差了。”

其实,他是先天性的视障,所以在心理上不是特别介意。

但是最大的遗憾就是连对这世界的想象都没有真实来源。

“蓝色的有什么?”诺诺考他。

“大海,天空,还有,嗯我身上穿的这个。”他回答后,又问无焉,“你早上说的,是不是?”

桑无焉笑:“是啊。”

“那么白色呢?”

“云,还有诺诺的牙齿。”

侄女诺诺咧开嘴就笑,露出缺掉两颗的门牙。

“粉红呢?”这个不太好形容。

苏念衾想了想:“你无焉阿姨的嘴唇。”

桑无焉刷一下脸就红了:“你在小孩面前胡说什么呢?”

初二,同城的李露露打电话到桑家给伯母拜年。

桑妈妈外出走亲戚,桑无焉找程茵说被求婚后的心得。

苏念衾一个人在家,接到李露露的电话。

“无焉她去找程茵了。”苏念衾说。他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执意不要他跟。

“程茵?苏先生,你开玩笑吧?”

苏念衾摸不着边,不懂对方是什么意思。

“程茵已经死了五年了。”

苏念衾猛然直起身体问:“你说什么?”

(4)

苏念衾和李露露约在桑家不远的一家茶室见面。

李露露说:“如果你说的是我和无焉的大学同学程茵的话,她在我们大三的时候就已经去世了。”她听了苏念衾描述关于程茵的一切后,觉得事情有点严重。

“那么你说我在撒谎?”苏念衾眯眼睛。

“不,不。”李露露急忙否认,她不想挑战苏念衾一贯的权威地位。

“她的死因是什么?”

“我们教学楼的电梯事故。当时时间太晚,她在电梯被困,而且谁也没有想到她会有严重的心脏病。”李露露回忆。

“那个时候的无焉呢?”苏念衾有点紧张了。

“她和程茵也一起被困在电梯里,目睹了一切。要知道本来在宿舍里她俩最好,程茵时常帮她出头,几乎是形影不离。从那以后,无焉就搬到了学校外面独住,不怎么和同学往来了。”

“李小姐,难道你让我去相信这世界上有鬼魂的存在?”苏念衾觉得可笑。

“苏先生,我是一个心理咨询师,如果不是鬼魂那么在我们看来可以称做狂想症,轻微的狂想症。”

“狂想症?”苏念衾听说过。

“这是一种比较常见的心理症状,很多作家都是轻微的狂想症患者。按照你刚才说的那些关于程茵的一切,并非是亲眼所见,都是从无焉口中得知的。其实你并没有见过她。”

苏念衾默认。

“这一切不过是无焉为了缓解心理紧张或者孤独或者情绪低落而幻想出来的。有些狂想症患者会幻想自己是联合国秘书长,有人会幻想一个不存在的人物,而无焉刚好认为她最好的朋友还在身边,而她的潜意识里知道程茵死了,所以她从不在知情者面前提程茵的事情,她怕被揭穿。”

李露露补充:“而且他们有家族史,她妈妈在丈夫去世后的一年里也是这个模样。虽然说现在无法判定会不会遗传,但是至少是相关的。”

“那么是不是就是你们所说的精神分裂症?”

“不。”李露露摇头,“没有那么严重,这些幻想只是她的一种自我保护。当她不知所措的时候,她会在心里按照程茵的个性和说话方式来扮演她,从而和自己对话。所以它是种正面积极的自我协调。目前,对于无焉最好的方法不是叮嘱她去看心理医生而是装做不知道,好好地爱护她,减少她的独处时间,不让负面情绪影响她。”

李露露告别的时候,又说:“我会时刻注意她的,但是苏先生希望你能让人可以一直看着她,免得有什么突发情况。这种病需要家人付出大量的努力与耐性,很多人有可能终身都无法治愈。”

天空下着霏霏细雨,即使如细针但是在冬季落在皮肤上也是异常刺痛的,苏念衾在桑家楼下小区的长椅上独坐良久,外套的肩头湿了大半。

回到桑家,桑无焉便扑过来撒娇:“念衾,你去哪儿了?我不在你居然敢偷偷外出。”看起来很高兴。

苏念衾避而不答:“你去见程茵了?”

“嗯。程茵说,这么值钱的戒指要是以后离婚了,也不能让你要回去。”

苏念衾笑。

下午桑妈妈未归,两人刚吃过晚饭,苏念衾就接到小秦的电话。

“苏先生,你上午让我去查的那个地址,我已经去过了。房东和楼下值班的门卫说,以前租给的那个念A大的女孩一直都是一个人,没有合租者。”

他一言不发地挂了电话,然后喊:“无焉?”

“哎,我在刷碗。”桑无焉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还有水声。

苏念衾摸索着走去,从背后环住她的腰,将头垂在她的发中。

“怎么了?”桑无焉用沾着油腻的手指点了点他的脸颊。

“没什么。”苏念衾轻语,过了半晌又说,“无焉,不要念书了,回A城来陪我。”

“苏念衾,看不出来你这么封建。”桑无焉继续刷碗。

“怎么封建了?”

“还禁止女性外出识字,你不会是嫉妒我比你有文化吧。”

苏念衾无语。

“你连小学文凭都没有,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小璐早把你给出卖了。”

男人哑然失笑。

他回到苏家,家里并未送他到盲校念书,在母亲眼中他只是视力不好,和盲不盲没有关系,而且认为儿子应该和正常人接触,于是专门请了家教来教他。

所以,可以说,苏念衾从来没有进学校念过书。

“我问过李露露,她说你们应该没有课程了,毕业论文可以一边在A城写一边陪我。”

“你什么时候见过她,我怎么不知道?”桑无焉继续刷碗。

苏念衾默然地又将脸埋在她的肩上,抱得更紧。

“念衾,你怎么了?以前你可没这么黏糊糊的。”

“怕你被人抢走了。”

“谁会比你还有魅力啊。”

“程茵。”苏念衾淡淡地说。

桑无焉傻乐:“喂,小苏,你的醋也吃得太广泛了吧?”

新学期开学前,桑无焉在苏念衾和桑妈妈的双重劝说下,随苏念衾一同回A城多待几天。

苏念衾去上班,她一个人在家看碟,后来接到余小璐的电话。

“念衾去医院没?”余小璐问。

“去医院干吗?”

“做检查啊,他视力下降得厉害,一直为他治疗的李医生好不容易从美国回来,催他过去几次了。”

桑无焉这才想起上次余小璐说的话,她太粗心,竟然把这个都忘了。

“回来我给他说。”

“不是跟他说,是强迫绑他去。”余小璐强调。

“我要是能绑架他的话,就不是桑无焉了。”

“若是这世界上唯一能强迫他做什么事情的,也只有你桑无焉了。”余小璐鹦鹉学舌地跟她回嘴。

桑无焉忍俊不禁。

“我那个不成器的侄子和我一样可爱,是吧。不然你怎么会这么心甘情愿地答应成为我侄媳妇呢。”

苏念衾回家开门收起钥匙后,进玄关迈出步子的首要事情就是先问:“你鞋子没乱放吧?”

桑无焉第一回还气得去咬他:“我哪有那么没收拾。”后来也麻木了,就说,“苏少爷,小的怎么敢。”

(5)

“为什么不去医院检查?”两人从外面吃了晚饭,手牵手在临近的公园散步。

“我自己的情况自己清楚,不喜欢像个傻子一样做那些无聊的测试,而且一点用都没有。”

“可是你的视力确实是越来越差了,至少以前……”

“至少以前还看得见你亲我。”

“臭美了你。”桑无焉至今提起来仍觉得很糗。

过了一会儿苏念衾又说:“而且眼睛会不会继续差下去,我并不介意。”

“可是我介意!”

苏念衾闻言一愣,渐渐地神色一凛:“怕我真成全盲,拖累你了?”

桑无焉停下脚步,侧过头来看他:“你怎么能这么想?”

“我怎么想了?被我说中了?”苏念衾声音提高一度,下意识地松开桑无焉的手。

桑无焉被他这个无意的松手动作激怒:“你这个人真是不可理喻!”右脚一蹬转身就走,留下苏念衾一个人站在原地。

十分钟后,苏念衾没动。他一个大男人拿着盲杖站在公园的路中央,此刻人不算多所以更加显眼,不时有人回头来看。

以前两人去逛街若是走丢了,他一定会在原地等桑无焉找回来,可是如今是他把她气走的。

二十分钟,桑无焉依然没有返回。

大概是真的生气了一个人回家,苏念衾想。

回家?这两个字从苏念衾脑子闪过就觉得不好,不应该让她一个人坐电梯的,想着就有点急了,只好往回赶。

桑无焉气冲冲地到家然后将头蒙在被子里闷声使劲喊:“讨厌!讨厌!什么臭脾气!”过了一会儿,被子里憋得慌她探出头来。

从公园回到家中间要过两次马路。红绿灯没有提示音,他有时候站在那里等上好几分钟也不确定究竟是红灯还是绿灯,但是慢慢他都适应了。

“你怎么知道是绿灯的?”后来桑无焉好奇地问他。

“我听见汽车的刹车声就估计是绿灯了。”

听见他这么说,桑无焉倒吸一口凉气,再也不敢让他一个人过马路。

桑无焉这才后悔,不该留他在那里,于是套上外套又出门去找他。

两人刚好在拐角撞了个满怀。

“你去哪儿?”苏念衾知道她是从家里冒冒失失地冲出来的,紧张地责问,总怕她一生气就又跑了。

“我……我……”桑无焉吞吞吐吐,总不能这么没面子,自己撒气走了又自己回去找他,“我……去哪儿关你什么事?”

“你担心我?”

“瞎说,谁会担心你这个没心没肺的瞎子!”桑无焉赌气。

苏念衾的唇角却有了一点弧度,然后将她拉回家。

“其实,无焉,我这样和瞎了并没有什么两样。”

苏念衾觉得他们应该心平气和地说话。

“不一样,我不想你生活在看不到一点光的黑暗里。”

“就这样?”苏念衾轻轻地拥住她,这些事情都该以和平的态度解决,他们不能总这么为丁点事就闹别扭。

“还有,”桑无焉补充,“你不知道你的眼睛有多漂亮,若它只是摆设的话多可惜。”

“无焉……”苏念衾发现一个问题,“我觉得你总是用外表来取人。”

“这样不好?”

“当然不好。”小学生都明白的道理。

“那我当时也这么喜欢上你的,怎么办?判断错误。”

“唯一这个选择没错,难得有我这么内外兼备的。”

桑无焉吃吃地笑着去咬他的下巴:“苏念衾,你什么时候变成这么滑头的男人了。”

“受某个女人影响的。”

“明天去做检查。”

“我就不能不去?”

桑无焉白眼,她做这么久的思想工作搞了半天是白搭?

“不行,除非你要看我离家出走。”

女人不得不下绝招。

第二天,检查的结果很糟糕。

苏念衾那种三尺之内的感觉度都几乎失去,光感正在剧减。

“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余小璐抢先问,桑无焉着急。

“你们怎么能让他喝酒呢?而且还是长时间酗酒,酒精加速了视神经的萎缩。”李医生的话,和余小璐自己猜测得差不多,“还有你们不要让他过度操劳。”

桑无焉这才发现,她几乎没有过多关注过苏念衾的眼睛情况。

余小璐在病室外对桑无焉解释:“他是在母体内时脑部视觉神经体统发育不完善造成的。”

这个桑无焉明白,就像因为部分大脑萎缩而让孩子低能一样的道理,可以说在目前的医学程度那些治疗都是安慰性的,完全无用。

“我一直不够关心他的健康。”桑无焉红着眼睛在走廊的横凳上坐下。只知道与他吵架斗气,完全是将家里惯出来的独生女脾气使在他身上。

“无焉,”余小璐拍了拍她的肩,“一切慢慢来,你们只不过需要点时间磨合。而且他脾气本来就够坏,少有人能受得了。”

“可是你和小秦好像都能和他相处好。”桑无焉沮丧。

余小璐笑:“小秦是因为他是她老板,衣食父母。而我是因为我是他小姨,我一个做长辈的总不能跟小朋友一般见识吧。”

在回去的路上,桑无焉一直没有说话,心中暗自下了一个重大决定。

“无焉,怎么了?”苏念衾见她发闷,便挨过来。

她好像没有听见。

桑无焉偶尔反应会突然比别人慢三秒,若是脑子在专注想什么事情常常听不到别人说话。用程茵以前形容她的话就是“脑壳不够使”。

苏念衾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蛋扳过来:“你在想什么?”

“我想我可以留下,学校那边的课程基本都结束了,毕业论文我在A城做也是一样。”如今余小璐结婚不和他同住,小秦又只是秘书,外面请的家政做事太有分寸,总是没有家里人细心。

“你想照顾我?”苏念衾问。

桑无焉知他自尊心强,很讨厌什么事情假手他人,更别说要照顾他。却没想到苏念衾却意外地展颜一笑:“我很乐意。”

桑无焉一怔,被笑得有点脸红,于是解释:“要不是医生吩咐我才懒得管你。”

“那可真得感谢我这双病入膏肓的眼睛。不知道要是全瞎会不会待遇更优厚。”

“不许胡说!”

然后苏念衾开始和她规划未来。

“我们搬回以前的房子去住。”

“为什么?”

“那里不用电梯上上下下的,省得麻烦。”

“嗯。我也挺喜欢老房子的客厅的。”

“要不要重新买家具修整一下?”

“不用了,已经够好。但是我有条件。”桑无焉眼睛一转。

“除了摘星星,什么要求都满足。”

“我有那么无聊吗?再说,”桑无焉开始觉得他老毛病又犯了,“要是我真的要星星,你也得想办法。电影上,不都这样?”

“以前看过一个故事,男主角答应要送爱人一颗星星,结果居然买了一块小陨石实现了自己的承诺。”桑无焉继续描述了很多关于摘星的浪漫爱情。

“无焉……”苏念衾打断她。他决定要过滤一下她看的电影情节,不然这日子是没办法过了。

余小璐从观后镜里看着这对念念叨叨的情侣不禁微笑,从没见苏念衾也能这么和人啰唆,突然她想到正事:“念衾,姐夫和姐姐让你什么时候带无焉回去一趟。”

听到余小璐的话,桑无焉下意识地抓紧了苏念衾的手。

他察觉到她的细微动作,反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推辞说:“以后再说吧。”但是终究躲不了一世,她还是要去面对这些事的。

晚上,苏念衾在书房,隐约听见桑无焉在讲电话,他也没放在心上。出去喝水,刚好桑无焉打完:“谁呢?”他很无意地随口问了这个问题。

“程茵。”

苏念衾微微一怔,须臾后问:“她一个人在B城吧。”

“嗯,叫她过来,她也不。”桑无焉沮丧。

“无焉,程茵不在这儿,你觉得孤单吗?”

“有一点。而且她总是不愿意见你。”

“当我是情敌?”

桑无焉乐了。

自从桑无焉说过这些话,苏念衾就开始细心地注意,一连几次都是他一出现,电话便终止。

苏念衾从公司下班的时候,突然对小秦说:“明天帮我再联系上次那个金医生。”李露露这个人毕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金医生听完苏念衾冗长的叙述后问:“苏先生,除了你以外,她还回避其他人吗?”

“她没有回避我,反倒对我毫不避讳,只是很巧合,只要我出现程茵便会不见。而且在了解程茵真实情况的人面前,她都是只字不提的。”

“那就是说,其实她本人并不回避你,但是所谓的‘程茵’却对你很忌惮?”

苏念衾点头。

“我最近才开始注意这个情况,不知道是不是巧合。”

“我想不是,”金医生说,“所以希望您能空下时间和她多相处,你在‘她’就不在的话最好,她和‘她’一起的机会减少说明病情在好转。”

临走前,苏念衾问:“我这样不带她来治疗,是不是真的可以?”

“这是一把双刃剑。对于病情痊愈的时间会有拖延,但是对她本人以后心理的伤害和障碍却能减到最低。”

“你觉得两者之中要怎么取舍?”

“其实在苏先生心中早就有决断了,不是吗?”金医生会心地笑。

“你是个不错的医生。”苏念衾默然想了想,然后说。

“苏先生,但愿您在月底收到我们汇过去的账单的时候,还能这么和颜悦色地夸我。”金医生笑。

(6)

下午,苏念衾打电话回家说,晚饭有事情不用等他。

“你不许喝酒。”桑无焉强调。

“有的时候怎么推得掉?”苏念衾苦笑。

“反正你回来我会检查。”她威胁。

苏念衾进门,请在家里做家政的许阿姨才离开。苏念衾吩咐过,见到他的人,她才能下班,不能让桑无焉一个人独处。

听见许阿姨的关门声以后,他才轻轻在桑无焉的唇下啄了一下。而桑无焉见他第一件事,便是扑过去用鼻子嗅啊嗅的。

“没有酒味,怎么有烟味。”

“别人抽烟时沾上的。”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