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唯安随便跳上一辆纠察兵的巡回三轮小摩托,蹭地发动出去,风驰电掣地往雷区赶。

幸好聂唯安熟悉地形,也幸亏她早就提前过来布置,现在才会距离事发地点很近。

后面有车子跟上,聂唯安知道是元帅,心里一时后悔了起来。

她焦急担忧,倒不是因为对那几人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她只是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年轻生命就此消失。

而元帅呢?

那些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兵,是他并肩作战的战友,他也许残酷严厉不近人情,可那些人对他来说…却是亲人一般的存在。

但是规则束缚着他,军令如山倒,服从军令是军人的天职…他是教官,是少校,是上级,更不可能带头违反军令。

所以此刻,最牵肠挂肚的那个一定是元帅。

聂唯安叹了口气,前面已经不通车了,随便扔下摩托,飞速地扎进了林子里。

元帅很快赶了上来,拽住她沉声道:“小心!”

聂唯安点点头,这里是雷区,埋藏着太多的危险,一不留神踩中陷阱,很可能他们俩都得玩完。

两人没有商量,默契地分工合作,很快就穿了过去。

“在那儿!”聂唯安指着前面冒烟的地方,加快了速度往前。

巨大的树木噼里啪啦地还在燃烧,所幸火势不大,烧不起来,加上之前刚下过雨,只有烟雾没有太大的火苗。

聂唯安被呛得咳嗽,捂着嘴上前,就看到几个人跪在地上。

聂唯安心里一沉,冷喝一声:“让开!”

几个人惊喜地回过头,脸上还挂着泪,哽咽着连忙道:“聂医生,快救救他…”

聂唯安大步上前跪在地上,一眼看去心就凉了。

马振虎虚弱无助地躺在树下,总是咧着嘴憨厚笑着的脸此刻布满了痛苦绝望,一道道伪装的油彩已经被满脸的乌黑覆盖了,那双炯然有神的眼睛紧紧地闭着。

聂唯安此刻出乎意料地冷静下来,从口袋里掏出手套,撕开包装迅速戴上,先是摸了摸他颈侧的脉搏,然后才冷声道:“我先给他止血,元帅拉响他的信号弹,让急救飞机过来!”

邵正立马就变了脸色:“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动用急救机?他只不过腿上受了点伤…”

“邵正!”周翔拉住他,示意他闭上嘴,“听聂医生安排!”

元帅垂着眼,遮住了全部的心思,面无表情地开口:“你们其他人…站在这里做什么?”

冯锐面色一凛,随即羞愧又为难地低下头:“对不起…教官!他是我们的战友!我不能扔下他一个人!”

邵正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就差没跳起来了:“你让我们现在走?怎么可能!他受伤了,我的兄弟受伤了!你让我走?”

元帅忽然抬起眼,目光如电,刺得邵正讪讪地闭上了嘴。

“演习就是实战!规则你们都懂!现在战争没有结束,你们就不能停下来!”

冯锐狠狠一抹眼泪,沉声喝道:“继续前进!”

邵正倔强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马振虎忽然控制不住地呻.吟一声,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向来大大咧咧嘻嘻哈哈的老兵油子,此刻眼神中流露出无法言说的郑重。

“兄弟们…”

马振虎艰难地挤出个笑,却因为痛苦而显得十分扭曲,喉咙仿佛堵着粗砂,每个字都艰难无比,声音干涩沙哑到了极点。

“我们是…刀枪剑戟上,最锋利的部位!”

一字一字,都那么低哑无力,却又如闷锤,重重击在每个人心头。

所有人倏忽静默了下来。

林子里安静到了极点,春天新抽的枝桠轻轻摇摆,这里简直像是个宁静的世外桃源,没有战争,没有鲜血…

马振虎的面庞忽然笼罩了一层庄严的光芒,渴求地看着自己的战友,张开干裂的嘴唇颤抖着坚定道:“打赢这场战…”

周翔满脸泪痕,揪着邵正恶狠狠地吼:“听到没有!我们是军人!不管什么原因,都不能停下!”

邵正双眼通红,沉默地拎起自己的背囊,抱着枪快步离开。

“聂医生…”

聂唯安头也不抬,冷淡地道:“有我在,一定尽力!”

冯锐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一招手,带领着大家继续战斗。

聂唯安在马振虎的大腿动脉处狠狠扎紧,鲜血却依然汩汩流淌,裤腿早就浸透了血,被炸得皮肉焦黑,露出里面森森的白骨…

这条腿…是保不住了!

马振虎刚刚说的那两句话,好像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面色青白地昏了过去。

时间一点点流逝,仿佛被无限拉长了一般,聂唯安内心的焦灼让她暴躁不已,就要忍不住引发第三个信号弹的时候,上空终于传来了直升机的轰鸣…

医疗兵们训练有序,很快将马振虎送上了急救飞机。

聂唯安抬着头,直到飞机消失很久还保持着那个姿势不动。

元帅默默地看着地上的血迹,一时间两个人谁都没有开口。

许久,聂唯安才回过头,冰冷的视线尖锐非常。

“他就算捡回一条命,腿也保不住了!”

“我知道…”元帅静静地道,“我学过战地救护。”

聂唯安倏然爆发了,冲上去狠狠一拳打在他身上:“你知道!你知道!你知不知道他的职业生涯就这么被毁了!他才二十五!他要是真的死了,你怎么告诉他的家人!”

元帅一动不动地任由她发泄,直挺挺地承受着她的拳打脚踢。

聂唯安是真正练过的,暴怒之下出手用足了力,可想而知有多疼,元帅却硬生生咬牙扛了下来。

聂唯安想起不久前,那个因为贪嘴害得全队被炮轰的小兵,脸庞上乌黑抹漆,一咧嘴露出一口白牙,看上去十分可笑。

就在几个月前,他还瞪着圆鼓隆咚的眼睛,被自己教训邵正的手段惊得赞叹不已。

还有年前他鬼鬼祟祟跑来投诚,谄媚地让自己喊他老虎或者虎虎…像个实诚又不安分的大男孩,扭扭捏捏地送给她一只精心装扮过的小白兔…

记忆还是如此的鲜明,可记忆中的人却在饱受着无法言说的痛苦,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聂唯安愤怒地一拳拳砸在他胸口,揪着他的领口拼命摇:“他那么热爱部队…你让他以后怎么活下去?没了一条腿,你让他怎么办!狗屁规则!狗屁演习!你们太没人性了…”

聂唯安倏然住了口,话音像是被掐断了般戛然而止。

她看到元帅的眼泪顺着棱角凌厉的面容缓缓流下,滑过坚毅的下巴,滴在了她的手上…

聂唯安忽然心如刀绞般地疼起来,疼年轻士兵的牺牲,疼元帅隐忍的巨大痛苦…

“对不起…”聂唯安伸出手紧紧抱住他,一时间泪如雨下。

她不是怪元帅,这不是任何一个人的错…

她只是,太需要一个发泄的途径了!

可是元帅呢?他不能后悔,不能发泄,所有的痛苦只能独自承担。

那是他的兵,是他的骄傲,是他割舍不下生死与共的战友!

可是不管多么痛苦,他都不能后悔埋怨…

因为演习不是游戏,它是真正的战争,若没有高于一切的规则,若不按照实战的标准来要求,怎么保证以后枪林弹雨中他们能沉着应对?

军令如山…

这不是随口说说的,这四个字包含了多少血汗牺牲,沉重地压在每个军人的心头!

演习还未结束,战争依然继续,不管出了什么事,他们都不能停下脚步…

也许有人觉得这样的牺牲是没有必须要的,也许有人觉得这样的规则太过残酷…

可军队是什么呢?它是每一个生活在和平的人的有力保障!

他们把自己锤炼成战争工具是为了什么?

为了上战场杀敌么?

不,没有人比他们更加渴望和平安宁…

可是国家需要他们,人民需要他们!

为了国家与国家之间相互制衡,为了震慑蠢蠢欲动的敌人…他们不得不奉献出自己的青春,用最美好的年华浇筑出和平的坚固堡垒。

聂唯安明白这一切,她从小受到的就是这样的教育,可是直到这一刻…她依然无法接受。

“没有人的牺牲…是平白的!“

聂唯安感到自己的脖子一片湿热,轻轻拍了拍元帅的背,涩声道:“我知道…走,我们去等着他们的胜利!”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略虐…

写文之前,我就决定,这个文即便是打着军旅旗号的言情,也要尽可能展现出咱们军人的正直勇敢和无私奉献!

每个当兵的人,都会经历严酷的训练…即便他们直到退役都没有真正上过战场,可他们的牺牲和奉献确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他们的意义,就在于制衡,维持着每一个人的和平!

第32章 沉重代价

邵正和周翔他们最后没有辜负马振虎的牺牲,成功突破敌后防线,完成了斩首敌军司令的任务。

军事演习的胜利,并没有让华南利刃的人高兴起来,邵正和周翔连后面的例行表彰都没有参加,一路飞奔着冲进了营地。

陈大队长孤零零地站在训练场旁边的主席台上,黄昏中整个人散发出浓郁的悲伤。

邵正他们心里咯噔一下,停住了脚步,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询问。

陈大队长静静地站了许久,转过脸看着他们,眼神中带着无尽的伤感,叹息道:“先回去休整吧…”

邵正摇了摇头,渴求地望着他:“陈队,我们不累…我们想去看看马大哈!”

周翔连忙附和:“是啊,大队长,我们不累,让我们去看看战友吧!”

陈大队长重重地叹了口气:“现在去也见不到他…你们还是回去吧!”

几个人还想再说什么,陈队长摆了摆手,疲惫地道:“这是命令!”

邵正和周翔无奈地对视一眼,只能先回去休整。

可谁能安下心来呢?

那是他们的战友,朝夕相处,一起吃饭,一起艰苦训练…同生共死,患难与共!

可现在,他们的战友被送往急救飞机,他们任务在身不能陪伴,却连见他一面都难。

冯锐看大家垂头丧气的一句话也不说,沉声道:“像什么样子!马振虎是我们的兄弟!是华南利刃!他一定能挺过去!你们这样,真是给他丢脸!”

周翔精神一振,点头道:“是啊,马大哈不会有事的!他常常说自己运气最好了,一定能逢凶化吉!”

话虽这么说,可没有人觉得心里安慰下来,白天那样辛苦紧张的演习,夜晚却没人能安心熟睡。

宿舍里的一张床空了下来,马振虎睡觉习惯不好,以前鼾声震天,刚开始吵得整个宿舍睡不着,简直天怒人怨,可后来竟然也习惯了,以至于现在忽然安静下来,他们都觉得少了什么,格外不适应了。

而另外一边,演习一结束,元帅和聂唯安就往医院赶去,马振虎一直在抢救,亲属都不在身边,医生只好让元帅签下术前协议。

元帅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手指用力到泛白,脸色难看得吓人,整个人散发出冰冷的杀气。

锐利的双目如笼罩了一层寒冰,盯着面前的医生,一字一字地问:“你知不知道,他是一个优秀的军人!你居然要截肢?你这是在毁掉一个职业军人的事业和理想!”

聂唯安拉住元帅:“你冷静点!”

医生在部队医院工作了很多年,这种事见多了,虽然被元帅盯得有点战战兢兢,还是努力镇定下来,冷静地解释道:“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我也是一名军人…可是如果不截肢,他的命就没了!”

聂唯安之前看到的时候就有了心理准备,此时听到就不像元帅这么难以接受,紧紧拉着他的胳膊劝道:“听医生的!不要再耽误伤情了…”

“怎么听?”元帅骤然回头,用力抖了抖术前协议,“你让我怎么签下同意?你让我怎么去面对他?怎么面对我手下的那些兵!”

“元帅!”聂唯安沉下脸,“这不是你的错!谁也不想发生意外!”

元帅满脸怒火,眼神中全是对世事无奈的愤怒。

聂唯安缓和了语气,安抚地拍着他的背:“他们不会怪你的,因为他们是军人,马振虎也不会恨你签下这份协议,因为他也是军人!可如果延误治疗…大帅,你以后才会无法面对大家!”

元帅紧紧抿着唇,许久才沉着脸一言不发地拿起笔,恶狠狠地签下自己的名字,每一笔每一划,都仿佛刻在了心上,力透纸背,也鲜血淋漓…

等在一旁许久的医生总算松了口气,接过协议书匆匆往手术室赶去。

元帅沉默地靠在墙上,走廊上来来往往全是忙碌的医护人员,也有很多像他们这样焦急等待的患者家属。

这几个小时,比寒地潜伏还要漫长煎熬,手术结束后,他们也没能见到马振虎,人被直接从内部通道送进了监护病房。

夜已经很深了,病房外只有他们还守着没走。聂唯安从外面买来几瓶水,递给元帅劝道:“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这里我守着。”

即便发生这样惨痛的意外,元帅也不能长久待在这里。

他们是第一突击队,二十四小时待命,更何况元帅还是中队长,肩负着教官的职责。

能出来这么久已经很难得了,早上却必须要赶回营地。

聂唯安叹了口气:“你在这里也见不到他,回去吧…”

元帅轻轻摇了摇头,淡淡地道:“从这里到营地,开车三个小时,我多待一会儿没关系。”

聂唯安不再劝他,她知道守在这里对于元帅来说,会让他心里好受一点。

出了这样的意外,马振虎的军人生涯是彻底走到了头。

聂唯安想到曾经看过的档案,马振虎出生于普通家庭,是家中独子,初中毕业后因为家里经济问题,没能继续学业,跟着父亲四处打工,后来应招进了部队。

聂唯安默默叹息,只希望部队能够多照顾他一点,不然马振虎一家以后的生活,会非常艰难。

元帅离开的时候,聂唯安不知不觉睡着了,连他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醒来发现人已经不在了,自己身上盖着他的上衣。

聂唯安看了眼天色,已经蒙蒙亮了,便起身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再到医院外面吃点东西。

麻药过去,马振虎终于醒了过来。

聂唯安换好衣服鞋子,戴上口罩进了监护病房,看到白色病床上虚弱躺着的人,忽然心里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马振虎性格豪爽,有点小聪明,平日里总是吵吵闹闹非常跳脱,聂唯安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无力虚弱的样子,身上连着许多仪器,头上还裹着纱布,一时间心里非常难以接受。

他才二十多岁啊,还没谈过恋爱,就这样失去了一条腿,失去了正常的生活,也失去了…他热爱着的部队。

马振虎艰难地转过头,看到她就裂开嘴笑了笑,却因为伤口的疼痛,即使笑着,也无法舒展开眉头。

聂唯安咬着舌尖忍了忍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走上前坐在床边,随手调整了滴速,轻声道:“演习很成功,咱们胜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