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她还是在济川王府之中,只是…

宋娴的思绪才刚开始却又被阿清打断,只见阿清又像柴房里那般露出一脸见了鬼的表情,惊恐道:“阿宁你怎么了?可莫要吓我!我只当你捡回了一条命,怎知你…”

阿清说着,作势又要啜泣,宋娴看在眼里,心下不禁焦躁,却又不好发作,只得将目光挪开,打量周遭的情形。

她将这间屋子扫视了一遭,目光最终落在近前,不经意间却瞧见床铺前摆着的木盆。

一时间,她便形如惊弓之鸟,忙倾身扑至木盆近前,吓得阿清连声惊呼,

自水面中,宋娴看到了一副完全陌生的面容。

她不可置信的抬手触上自己的脸颊,水面上柳眉秋目的少女竟也跟着触了触自己的脸颊。

她如受了惊吓一般退开去,却又低头朝自己的身上看去。

正如她早就注意到的,这个身子骨架比她的纤细娇小,一身肌肤虽也是雪玉无暇,可到底比不得那闺阁里养尊处优的,反而显得过于苍白。

那双纤纤玉手,掌心也生了茧,显然是时常干粗活的。

这个陌生的身子虽然也生了一副好皮相,但同她宋娴冠绝京城的明艳相比,却是截然相反的一种类型。

她因自母亲那里承袭的西夏血脉,故而生得高挑丰腴,不过刚及笄,身形已是玲珑有致。

加之出生将门,又自幼和哥哥们闹在一起,她的性格十分爽朗,脸上时常笑嫣如花,眉眼也随了她的母亲,生得明艳而又张扬。

再看这个盆子里映出的模样,颦颦两条柳眉,未及蹙紧便携了几许哀愁,盈盈一双水眸,未曾落泪便已泛着波光。

连这身子也是柔软无骨,纤纤然平如止水。

这样一副相貌身形,一看就是性子极软,受人欺辱也逆来顺受的。

宋娴着实不喜欢。

然而眼下她真正要忧虑的却不是这个。

纵使这想法太过奇绝,连她自己也无法说服,可现实摆在面前,宋娴已隐约有所觉悟。

原来她到底还是死在了成婚的当夜,只是那魂魄不知为何没能去往地府,反入到济川王府中一个粗使丫头的壳子里。

初醒时她又身在寒冷的柴房之中,冻得僵硬之下,浑身上下也如拆了骨头一般的疼痛难受,看这具身子也不是强健的,多半这身子的主人也一命呜呼了。

想到自己命已绝矣,秦婉难免怅然。

然而此时阿清还不知她这姐妹的肉身里已换了别人的魂魄,只当她是阿宁,又泣道:“转眼过了正月,王府上就要开始张罗王爷的寿宴,这天命寿辰又不似寻常的散生,似你我这等粗使丫头,不定要忙成怎样,你若一直不好,可怎么熬得住?”

自她满含忧虑的话中,宋娴却捕捉到一个关键之处。

“你方才说什么?王爷过的是天命之年的寿辰?”她只怕是自己听错,又向阿清确认。

阿清一脸蹙着眉的点头,眸中隐有不满,似怨她关注错了重点。

此时宋娴的心下却是波澜起伏。

她清楚的记得,济川王庆贺天命之年的寿宴是在一年前的春日里办的,她的父亲和哥哥还应邀前去赴宴,也正是在那个宴上,他的父亲和济川王定下了她与世子的婚事。

如今依照阿清的说辞,她不仅借用了这王府丫头的身子,还回到一年前。

倘若是这样,如今天时忽作冬日也就得到了可以的解释,可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此时的她应该还安然无恙的在将军府中,而她嫁入王府以及在婚礼当日中毒身亡的事情都将会在一年之后才发生。

这忽然生出的一丝希望令她一时不敢相信,于是又向阿清确认道:“你可知道威烈将军,还有将军家的小姐宋娴?”

阿清被她突然的问题问得愣头愣脑,怔然应道:“年前才平定了南方叛军的威烈将军,曾骑着高头大马在京城里游街,我们两人趁着出去采买的机会还观了礼的,我自然记得,听闻他家的小姐生得极美貌,还未及笄求亲的人就踏破了门坎,只是你现下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宋家小姐如今可还安好?”宋娴又追问道。

阿清答道:“近日并不曾听说宋小姐有何事?应当安然在宋府之中。”

听到她这样说宋娴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

在阿清愈发忧虑的目光之中,宋娴却陷入了另一重思绪。

她心里冒出了一个更加大胆的想法。

倘若果真还剩下一年的时间,那么是否同样意味着,她可以利用这一年的时间找到谋害自己的凶手,从而避开婚礼当日的祸事,扭转自己的命运?

竹园

清楚了自己如今的处境后,宋娴只得对阿清佯装自己失了记忆,并向他询问王府内的情况。

听闻此事,阿清又呜呜咽咽的哭了一阵,然而对她的问题也是知无不言。

从她的回答中,宋娴得知这身子的主人是和阿清一样的孤女,年岁不明,但看样子似乎比她要略小几岁。

去年王府管家偶然路过贩卖人口的市集,才从人牙子那里将她们买了来,分别取名阿清和阿宁,留在王府中做粗使丫头用。

因来的时间不久,阿清所知也有限,加之宋娴也怕问得过多引起她的怀疑,便只得先作罢。

阿清渐渐的收住了眼泪,边用袖角擦拭泪痕,边劝宋娴趁着郭嬷嬷□□乏术时歇息一阵。

听她的语调对那郭嬷嬷是恐惧得紧,而从这身子和之前的遭遇来看,这两个丫头应当没少受那妇人的欺凌,也着实可怜。

想不到堂堂济川王府,竟然有这样的事情。

宋娴的父亲威烈大将军最是耿直磊落的一个人,并时常以几身为参照教导他们几个子女,宋府也从来善待下人仆婢,故而她见到此事,心中难免愤然不平,可考虑到自己此刻尚且前途未卜,又不得不收敛起冲动,从长计议。

宋娴躺下后,阿清起身收拾了木盆巾子,继而转身离开,只留她一人在这里歇息。

待阿清走后,宋娴亦有感于这身子上的不足,便阖着眼思虑对未来的筹划,不知不觉间也就睡了去。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长短时间,她才刚觉安稳平顺便恍恍惚惚听到有人在唤。

宋娴睁开惺忪的双眼,原是阿清回来了,正蹙着一双淡眉,焦急的轻推着她。

见她醒来,阿清似松了一口气,对她道:“若是还好就赶紧起身吧,郭嬷嬷急唤咱们俩过去。”

又是郭嬷嬷!

初醒的宋娴难免焦躁些,心里愤愤然道,若是一会儿那老妇再同她寻事,她却也是不怕的。

她这般想着,双手不禁攥紧了被缘往两侧拽了拽,俨然在扯宋府上那条称手的鞭子,面上也现出咬牙切齿的表情来。

阿清被她周身散发出的无形之气吓得退了两步,怯然道:“你…这是怎么了?”

宋娴这才回过神来,忙换作笑意,握住阿清的手道:“没事儿,我们去吧,莫叫郭嬷嬷等急了。”

阿清虽由她握着,看向她的目光却还是透着些惧意,而后怔怔的点了点。

她们二人自那间屋子里出来便赶紧往庭院里去。

宋娴是早做好了同那郭嬷嬷一场恶战的打算,然而到地方才发现她并非一人在此。

郭嬷嬷正和一名女子说话,而那名女子正是不久前替她解了围的苏月。

听阿清说,这名唤苏月的婢女是二殿下院里的管事婢女,地位自然比普通的仆婢要高些,不过她做事情虽然利落,但为人和善,还算比较好相与。

见宋娴和阿清到了跟前,郭嬷嬷便又指着她们的鼻子骂道:“又是躲到哪里去偷懒了,仔细扒了你们的皮!”

阿清吓得只往宋娴身后缩,而宋娴却不惧,仍不卑不亢的立在那里,只朝着苏月欠身行礼。

对于她今日一连串的反常,郭嬷嬷原是积压着怒意的,却又碍着苏月在此不好发作,只得生生咽了回去。

郭嬷嬷恶狠狠的盯着她们二人道:“你们且跟着苏月姑娘去,这几日都要听候苏月姑娘的吩咐行事,记住不许偷懒打诨,若是叫老身听到你们的半点儿不是,回来就抽了你们的筋。”

“是。”宋娴和阿清齐齐领命。

苏月也不再和郭嬷嬷多言,客套之后便领了她二人离开。

跟在她身后离开这外院,王府内里的雍容华贵才逐渐呈现出来。

一路上宋娴和阿清都敛目垂首的默然前行,宋娴则不时抬眼偷觑,查看周遭的地形。

因那外院实在设得偏僻,故而她们穿过了数间庭院,又绕过了好几条走廊才终于到了要去的地方。

待到一座拱门前,苏月才将脚步顿住。

宋娴抬头朝拱门上看去,却见门楣上题有沁竹二字,随即目光延伸至前方院落中,果真见里面植了许多翠竹,只是眼下正当冬季,竹叶不曾生出,杆子上也覆着积雪。

这时,苏月端和的声音传来:“我已同郭嬷嬷借了你们到二殿下院中来帮忙,直到月底你们且都在这边。”

“是。”宋娴和阿清忙欠身应道。

苏月见她们一路随她过来,还算谨慎知礼,便露出满意的表情,接着说道:“这里不比外院,说话做事皆需谨慎小心,二殿下喜欢安静,务必记住不得在院内嬉闹,行动间也尽量莫要造出声响,以免惊扰了殿下。”

苏月又同她们交代了不少规矩,挨个儿同她们确认过方才领了她们进去。

在这庭院内服侍反而比在外院闲散些,苏月只把她们引到院子里,便叫她们候命,自己则先去打点别的事情。

宋娴和阿清无事可做,便在走廊里寻了一处避人的地方坐下说话。

看得出来,离开外院之后,总是谨小慎微的阿清似乎放松了些许。

“太好了,你我总算可以过两天舒坦日子。”不等宋娴发问,阿清便主动引起话头。

到底还是年轻女孩子,只是在那外院之中被压抑久了,才如先前那般,眼下的阿清唇边带着笑容,映照在雪后初晴的阳光下,才真正是她这般年纪该有的烂漫模样。

这光景持续了片刻,阿清又转头看向宋娴,用满是憧憬的语调道:“这内院真好,到处都安静,也干净,比外院好上许多倍,要是能一直留在这里该多好,不,说不准在这里做得好,还能去大殿下的院中伺候。”

宋娴虽喃喃的应着,实则并未听进她的话,心下却自有一番窃喜。

原本她还在盘算着身为外院的粗使丫头,她要如何才能接近这王府上的几位主子,然后找机会将她的事情说与他们听,再经由他们回到宋府,阻止惨剧的发生,不想如今就有机会到了二殿下的院中。

两人正在各自出神,一阵子脚步声却有远而近,原是苏月又领着几名仆婢往这边过来。

宋娴先回过神来,见状忙扯了扯阿清的袖子,而后与她一道朝苏月行礼。

见苏月经过,宋娴忽然想起早些时候自己承了她的帮助,还不曾道谢,便再度欠身道:“今日多谢苏月姐姐解围。”

苏月便顿住脚步,将她打量了一遭后,似想起什么般道:“道谢且不必,只是我既帮你解了围,如今现有一桩事,也需劳你替我解围。”

宋娴原本只是道谢,却不想她竟如此急于让她报答,不禁有些惊诧,可转念一想,所谓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便应承下来。

苏月见她允得干脆,于是点了点头道:“今日二殿下房中伺候的敏心告假,侍奉二殿下用药的职责有一缺,你且填补上,便算是替我解了围。”

宋娴只当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想不到只是将药送去给那二殿下饮了,实乃小事一桩,于是应道:“阿宁定不辱命。”

苏月于是侧开身子,令身后一名婢女将端着的药递到她面前。

宋娴正待接过那药,却觉阿清暗地里扯了扯她的衣角。

她侧过头去,竟见阿清一脸忧色,似乎又夹杂着着急。

她不知阿清是何意,然而眼下已不容她多想,毕竟她刚应允了,苏月又在一旁看着,于是只得先端起药碗跟随苏月往房里去。

若论起来,这二殿下应该算得上是她未来的小叔子。

这般情形之下,宋娴不禁想起表妹说过的一番话。

她姑母家的表妹因被选中出任她婚礼上的女司,在婚礼前的数日就搬到了宋府上准备,于是姐妹俩聚到一起,少不得聊些私房话。

一提到她的夫家,她那表妹就是一脸的憧憬,可既不是因为王府的尊贵,也不是羡慕她嫁了个一表人才的好夫婿,而是因为她那未来小叔子,济川王府的二殿下。

据她表妹说,这济川王府的二殿下同她未来的丈夫并非一母所生,却承袭了他已逝母亲的绝世美貌,是个世间难得一见的美人,唯独可惜的是他自幼体弱,时常缠绵病榻。

“可我不介意,更何况柔弱的病美人别有一番风骨,等表姐嫁过去可必得替我留意,若能促成这段姻缘,我们姐妹二人在王府里作伴正好。”她那表妹的话还言犹在耳,宋娴回想起来,险些禁不住笑出声来,那时她还曾笑话表妹,说她只看中皮相,将来真嫁个病秧子,可是要哭的。

如今到了王府之中,得证这传闻不假,二殿下李容褀果然体弱多病,也难怪王爷只携了王妃和长子出门赴宴,独留了他在府上,多半也是他不便出门才至如此吧。

宋娴想着,不禁有些同情她这未来小叔子,又为表妹的一片痴心惋惜。

正是思绪纷乱间,前面引路的苏月却顿住脚步。

宋娴跟着她停下来,才发现已经到了二殿下屋前。

侍药

此时正有一婢女自屋内出来,低着头一副委屈模样。

婢女急匆匆往外行,起初似未瞧见她们,到了跟前才慌忙刹住,对苏月欠身。

苏月便问她道:“殿下可还好?”

宋娴只当她是问二殿下身子可好些,却见那婢女噎了片刻,继而欲言又止道:“你还是自己去瞧吧。”

说完,那婢女便往别处去了。

苏月这时示意宋娴进入屋内。

宋娴点了点头,提着裙摆跨过门槛,目光却还不由自主的跟在方才那位婢女远去的背影上,总觉对她方才的表现有些介怀。

到了屋内,苏月刻意放轻了脚步,而宋娴注意到这一点,也忙紧随她身后,谨慎而行。

她们穿过厅堂,经过书房,自一处分作两路的回廊,择了左侧行去,最终来到一间门上垂着数层锦帘的屋子。

苏月抬袖轻撩起锦帘,用目光示意宋娴进去,自己却再没有往里迈步的意思。

宋娴诧然看向她,意识到这是让她一个人进去。

见宋娴似乎有些踟蹰,苏月便急了,原本十分端和的眉眼皱到了一起,挤弄着示意她快些,然而饶是再如何,她却始终未敢弄出半点儿声响。

不仅如此,自打进了这间屋子,她便显得格外谨小慎微,似乎生怕出错。

听闻苏月是王府的家生子,自小便在王妃跟前伺候的,也见过不少大世面,然而沉稳伶俐如她也如此慌乱,甚至不敢轻易入房内,只是不知这二殿下到底是个什么样。

宋娴的心里也隐觉有些不妥,可转念一想,将来大家都是亲戚,也就没什么可介怀的。

她于是端稳了药碗,在苏月的注目下跨入屋内。

锦帘后面还有一道屏风,乃是湘南软木所制,镶以和田温玉,雕的是花中君子的图样。

再看这屋内四周,摆放之器物饰品,也都是一脉相承的清雅模样。

窗边机上更搁着一架焦尾丝弦琴,琴畔青璃炉鼎里的焚香还燃着,只是香气被弥漫了满屋的药气掩盖,竟闻不出是个什么味道。

看来这二殿下并非俗人,宋娴这般想着,绕过屏风往屋内行去。

当她行至屋中央,离最深处的床榻尚且有些距离的时候,忽有一物从正前方飞来,直击她的面门。

宋娴顺势转身,裙摆轻旋,堪堪令那物自她脸侧略过,却分毫未伤。

再回过身来时,那物已然被她稳稳握在掌中,而另一只手上的汤药也丝毫未有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