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衣

宋娴正怔然,忽见李容褀掩嘴轻咳,方才想起自己的职责来。

虽说是伺候他更衣洗漱,却并非只她一人忙碌。

统共有四、五名婢女一道在这屋里,然而贴身为李容褀更衣的只一名。

那些婢女都如履薄冰,不仅行动间轻手轻脚,也刻意和李容褀保持着距离,便连为他更衣的那位也都用两指小心的捻着衣衫为他套上,整个过程敛目垂首,尽量不与他发生触碰。

昨日宋娴与阿清闲聊,少不了涉及李容褀的话题。

依照阿清所说,李容褀最不喜人多吵闹,且有很严重的洁癖,尤其讨厌和人接触,所以在他屋里伺候的丫头,都要提起十二分的警惕,唯恐触及他的禁地。

如今亲眼见了,宋娴才知这传闻不虚,那些端着托盘的婢女们纵使有幸得见这类乎仙人之貌,也没有一个敢眼睛乱瞟的,只挨个儿的递上所需的东西,待主子用过之后便立刻转身离开屋子。

宋娴手里端着茶盏,只需在李容褀漱口过后呈上,一方面庆幸自己不必为他更衣,一方面觉今晨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了,照现下这般情形,她应该很快就能全身而退。

随着婢女们依次退下,屋中最后只剩下宋娴和为李容褀更衣的婢女两人。

轮到宋娴呈上茶盏的时候,她也如那些婢女一般,低眉顺目的小步挪至李容褀身前,保持着不多不少的距离,略略将茶盏往前递了递。

即便对李容褀的容貌十分好奇,眼下在这近处却也是不敢偷觑的,她只想顺利完成任务而后全身而退。

奈何她待了许久,李容褀却似没有瞧见眼前这大活人似的,迟迟没有接过茶盏。

宋娴则有些不安了,又不能继续僵持下去,只得轻声提醒道:“请殿下用茶。”

一段紧张的静默之后,李容褀总算是接过了茶盏,只浅抿了一口便还了回来。

宋娴见状,连忙端着托盘去接,怎料那小祖宗偏生未将茶盏递到托盘上就松了手。

眼见着满满的一盏茶水就要泼在了地上,宋娴下意识的丢开托盘,伸手去接。

幸而她眼疾手快,那茶盏未将掉落就被她稳稳接在手中,竟是一滴未撒。

那一瞬她暗自松了一口气,却忽然觉到前方落在身上的狐疑目光,立刻意识过来一个外貌如此柔弱的粗使丫头会武功是不合理的,于是又忙松了手,任由茶盏掉落下去。

她只在短短的一瞬间完成这些动作,只是不知李容褀是否察觉,又或者根本这一切就是他的恶作剧。

宋娴在心下腹诽之时,那茶盏已经在地上碎裂开来,引得旁边另一名婢女发出一声惊呼。

幸而茶水并未溅到李容褀的衫袍上,那名婢女压低声音数落宋娴道:“怎的如此大意。”

说完便急忙转身命人收拾,同时将一条金玉腰带递到宋娴的手里,示意她去为殿下穿戴。

宋娴捧着那条腰带却是不知所措。

她踟蹰了片刻,但见那名婢女已至屋外唤人来打扫,只得硬着头皮挪至李容褀身侧。

“奴婢为殿下佩戴腰带。”未免再出意外,她还是先同他打好招呼为妙。

说罢,她便抬起双臂,一手握着玉带小心翼翼的绕至李容褀身后。

这样一来,她便不得已与他拉近了距离。

虽说仍在病中,可李容褀身上并没有病气,反而有一股淡淡药香,较之平日里那些贵族公子身上的熏香,反而显得沁人心脾。

这李容褀眼下只不过是个十四、五岁光景的少年,可身量已较同龄者高些。

若是宋娴原本年长他些许的那个身子,应是与他一般高的,如今这个身子年岁上虽与他相当,却矮上他好一截,目光平视时才堪堪到他胸襟前。

于是他未及用腰带束好、微敞的衣襟便正好在她眼前。

自这样近的距离看去,他自衣襟里露出的肌肤更似笼上了月光一般,竟将他身上的丝锦都比了下去,还有那形制精巧的两瓣蝴蝶骨,携着少年的瘦削自衫袍中隐约呈现,让人眼睛更不知要往哪里放。

虽说心里把他当做未来的晚辈看待,可秉承着“男女三岁不同,床,五岁不同席”的老规矩,宋娴近年来即便依旧和兄长们嬉闹,也一再被父母教导着不能越矩,这般与男子接触尚且不曾有过,因而也十分尴尬。

她已然很是小心,可毕竟是贴身的伺候,一个不小心也会碰到他身上的衣料,甚至透过衣料感觉到他偏凉的体温。

不仅如此,这男子的腰带宋娴虽在父兄身上见到过,却从来不曾知晓是如何佩戴的。

那上面的搭扣看似简单,可扣起来却十分复杂,直叫她摩挲了半天也没弄清该如何处置。

正当她奋力与那精巧的玉带纠缠时,一个宛若泉流般悦耳却又满载怨毒与讽刺的声音自头顶上传来:“昨日侍药的可是你?”

宋娴一怔,没想到竟被他当面认出,嗫嚅了片刻后,只得窘迫的应道:“是。”

李容褀顿了片刻,接着不紧不慢的说道:“秦管家老眼昏花便罢了,难不成连苏月也瞎了眼,竟找了个如此笨拙的丫头。”

宋娴不禁停下手中动作,心道这李容褀说话好生刻薄,这才一句话间,就骂了三个人。

对此她是又羞又恼,一时便忘了恪守许久的原则,抬起头来与他相视。

看清近在咫尺的面容时,她心下却不禁一震。

传闻济川王府二殿下的美貌天下难得一见,如今亲眼得证,竟是不假。

但见那白皙的脸庞是不偏不倚的瓜子模样,其上两抹俊眉好似京中最负盛名的画师以浅墨勾画,加之鼻梁高挺、薄唇轻抿,更似在画中才能得见。

最是令人震惊的还当属那一双眼眸。

细长的双目是极精致的模样,至眼尾处微微上挑,天生的疏离中又携着不经意流露出的媚意。

被稠密睫羽半掩的瞳眸如有光波浮动,又似结满冰霜,透着清寒。

现下他正用这月下深潭般的眼眸看着宋娴,直叫周遭的空气都仿佛要凝滞。

世上男子竟有生得这般的,竟比女子更俏丽,却又不乏男子的俊朗,周身风骨更似雌雄莫辩的精魂仙骨,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然而即便是惊天动地的美貌也不能掩盖他怨毒的话语。

宋娴连忙垂下眼帘,怀着愤然与不甘继续与那腰带纠缠,全然罔顾他的那些话。

直到方才那名婢女带了人进来清扫碎裂的杯盏时,宋娴还未能将腰带扣好,可奇怪的是,那李容褀竟似格外有耐心,也未在说话,只默然看着她忙活。

那名婢女转身见宋娴还在二殿下身前捯饬,目中立刻现出惊惶之色,忙上前来替她。

岂料宋娴刚为这救兵松了一口气,正欲将腰带递出去,却听见李容褀道:“且让她继续。”

他这闲闲的语调俨然是看笑话的意思。

原本正从宋娴手上将腰带接过去的婢女见他发了话,一时间再不敢继续,忙将那腰带的两端塞回到宋娴手里,退到了一旁。

宋娴心里已是咬牙切齿,奈何表面上还得端着,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

不就是个腰带吗?我来就我来,早晚总能扣上!

怀着这样的决心,宋娴又将注意力尽数放回到腰带上。

奈何那腰带实则与平日里惯见的不同,构造确是奇巧,若不曾知晓用途,单凭摸索实在难以成功。

宋娴却并不知晓,只觉那腰带上的沟沟坎坎甚多,一不小心就把不该绞在一起的地方嵌在了一起,到最后竟反而打不开了。

这下她却是急了,看着原本精致的腰带以极其诡异的形势搭在李容褀的腰间,她当真有些束手无策。

解了半天还是无果,宋娴无计可施只能硬来。

她于是抓着卡住的两侧试探的扯了扯,不想竟还卡得十分厉害,一扯之下岿然不动。

情急之下她只得加大力气,却万万没想到因此酿下了大祸。

宋娴攒足了力往两边扯那腰带,不曾想那腰带并非似想象的那般结实。

只听得一声轻响,那些玉石金片便七零八落的飞脱出去,竟是抓也抓不住。

毁了腰带便也罢了,更加可怕的是,在宋娴用力拉扯腰带的瞬间,那腰带上的扣锁勾住了下面的衣料,于是李容褀刚穿戴好的衫袍就这么被宋娴生生给扯开。

一时间春,光大泄,李容褀如丝绸玉质般的肌肤大片的呈现在宋娴的眼前,就连行制精巧的两瓣蝴蝶骨也得见全貌。

不仅如此,宋娴还因下意识抢救腰带的余力波及整个人失了平衡,径直朝李容褀撞去。

李容褀也是毫无防备,于是被她推入了床榻中。

因为摔倒的冲力,宋娴整张脸都埋进了李容褀的怀中。

混乱的情势好不容易稳定下来,宋娴揉着撞疼的鼻子,才意识到自己眼下正将李容褀压在身下,俨然一副占他便宜的登徒子形象。

她急忙欲退开来,却又被李容褀胸口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

只见有几点殷红出现在李容褀的胸襟前,衬托在他白皙的肌肤上犹如梅瓣,格外赫然于目。

这是什么?她眯起双眼,打算定睛看个真切,却发现他肌肤上的殷红又多了两点,似乎是从她那儿滴落下来。

宋娴下意识的抹了抹鼻子,移到眼前一看,才骇然明白过来,李容褀身上的那些殷红分明就是自她鼻间蜿蜒而出的鲜血。

“啊!”她本能的发出一声惊呼,接着却觉到被她撑在掌下的身子正微微发颤。

她便捂着鼻子抬头,对上李容褀的双眸。

此时的李容褀衣衫已然凌乱,胸口还沾着她的血,俨然如同一朵被风雨欺凌的娇花。

他的双眸因为愤怒而发红,紧抿的薄唇却毫无血色。

看到此情此景,宋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她死定了。

请罪

下一刻宋娴已然被盛怒至极的李容褀推开。

跌坐在地的她连忙用手捂住鼻子,只望能阻止这狼狈之相,奈何那鲜血偏像是自俩泉眼出来一样,涓涓的往外冒。

此时的她却忽然想起昨日侍药的一幕,才恍然大悟。

难怪今晨起就有些不对劲,想不到这身子竟如此虚不受补,昨日饮了那碗大补的汤药才会气血上涌,以至于此。

偏偏却在这时候发作出来,这下当真满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在场的其他仆婢也似受了惊吓,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忙的上前收拾,不等李容褀发话便将宋娴拉了出去。

到了外面,宋娴才恢复冷静,血也渐渐止住。

闻讯赶来的苏月顾不上数落宋娴,便忙进屋子里收拾残局,可也只进去片刻就似被李容褀赶了出来。

苏月出来后,径直行至宋娴的面前,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着她。

宋娴甚有自知之明,于是将棱角都收起来,恭顺的立着,听候发落。

“这是怎么说的,昨日还伺候得好好的,今日怎么就成这样了?”苏月用无奈而又咄咄逼人的语调道。

宋娴很想说其实昨日也不怎么好,但眼下情形并没有她插话的余地,只能继续听着。

苏月又斥责了她数句,继而在一声沉重的叹息后道:“你犯下这样的错,若是就这么遣你回外院,多半是要被撵出去的。如今我可以不将此事告知郭嬷嬷,只是你要想法子求得殿下的原谅。”

毕竟这事儿若闹大了,苏月她们也少不得要受牵连,这才给了她赎罪的机会。

“啊?”宋娴惊骇的抬头,心道都这份儿上了,二殿下恐怕已经在心里将她扒皮抽筋,要求得他的原谅,只怕比登天还难。

可听到苏月说若是让外院的知道,她就要被撵出王府,如果那样的话,她一个没有身份的丫头,要进将军府根本不可能,那么她要扭转命运的期望也成了泡影。

她必须想法子在济川王府里留下来。

重新树立起决心的宋娴于是对苏月道:“阿宁一定会求得殿下原谅。”

见她回答得如此笃定,宋娴的情绪也缓和些,点头道:“眼下一顿责罚总是少不了的,等领了罚,你自己再去向殿下认错。”

于是宋娴便十分自觉的去领了罚,而后跪在李容褀的房前请求原谅。

李容褀显然气得不轻,直到傍晚也没有从屋里出来。

宋娴如今这身子却不大经得起折腾,到了傍晚已然是十分吃不消。

特别是这天,才刚下过一场大雪,地上都堆了厚厚的一层,白日里有阳光倒也好些,可一旦入夜,凉风就像没有把门一样嗖嗖的刮,刀子一样割得人生疼。

可要表达道歉的诚意,却也没有更好的方法。

宋娴无奈,只能继续在李容褀的屋前跪着。

眼见着天色越来越深,原本就十分安静的庭院愈加的寂静下来,仆婢们忙完了一天的活计,陆续的回到屋子里取暖,只能瞧见李容褀的房里还隐约有灯烛的光晕。

见此光景,宋娴心道这莫不是要跪上一夜才能作罢。

她举目朝四周望了望,尊贵的二殿下自不必说,肯定早就歇下了,至于其他人,这更深夜重又风雪交加的,应当也不会有谁没事出来溜达。

忖着应当无人再从这里经过,她便自雪地里起身,迅速的躲到了屋檐下。

她寻了处避风的墙角蹲好,搓着冻僵的双手,暗自嘟囔:“我端正在这里跪了一日,也未见他动容,若真跪上一夜还不得冻死,所谓兵者诡道,摊上他这么个不体恤下人的恶主,且还需懂得变通才是,不然如这身子原来的主人那般,岂不成了个枉死的傻鬼。”

她努了努嘴,说服自己之后便拢紧了身上的衣袍,就着墙根打起盹儿来。

然而宋娴并不知晓的是,那屋子里的二殿下实则还未曾歇下。

此时的他正端坐于书房中,手里那本书册已经看了数个时辰。

屋子里安静极了,只偶尔想起他翻动书册的声音以及灯烛的噼啪声。

这却苦了在一旁侍奉的婢女,勉强撑着困意直到夜半,始终端着一口气不敢轻举妄动。

也不知今日二殿下怎的如此好兴致,一本书看到夜半也不放下,这还不知要熬到什么时候。

听见他偶尔的咳嗽声,婢女连忙上前为他换了一盏热茶。

重新将茶盏摆至他手边时,那婢女终于忍不住,低声的劝道:“夜深了,殿下不如歇下吧,这样熬着伤身子。”

然则她话音刚落便触到一抹极锐利的眼锋,却见那二殿下微掀眼帘,原本极惑人的眼眸在充满怨毒的眸光下让人胆战心惊。

他并未曾开口,却仿佛在说着,主子的事岂容你指手画脚。

婢女领悟了他的意思,再不敢妄言,连忙低下头退至一旁。

李容褀的目光回到书册上,又看了一会儿后忽然头也不抬道:“那个丫头还在外面跪着吗?”

“诶?”婢女愣了愣,才意识过来二殿下是在问自己话,下意识的抬头往窗上看去,见窗纱上布满了冰菱才想起这么一回事。

若是不是二殿下提起,她都已经将那早上犯了错的丫头忘到了脑后。

她于是连忙应道:“说是若未求得殿下原谅便要一直跪下去的,想必是还跪在外头的。”

婢女小心翼翼的答着,抬眼朝桌机旁偷觑,却见李容褀仍将注意力放在书册上,再无别的问话。

他又接连翻了几页书,却忽然阖上书册起身。

候在一旁的婢女以为他总算是要去就寝了,连忙的上前准备服侍他歇下。

怎料那婢女刚有了些如释重负之感,却见自家主子并未往寝屋里去,而是缓步踱至了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