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连苏月也不知晓的是,这件事很快就传进了李容褀的耳中。

当日午后,李容褀正端坐在书房里的桌机前,提着沾满墨汁的狼毫,在纸上落下长长的一道墨痕。

今日在这里奉茶的婢女和这院中大多数的丫头不大一样,眉眼低垂见没有怯然只有服从,举手投足更是携着习武之人的利落。

可细细一看,她还是一个看起来十分谨慎的丫头。

那丫头刚端着茶盏进来,李容褀便头也不抬道:“你回来了。”

不等丫头回答,他又接着问道:“可曾见到舅父?”

丫头便连忙放下茶盏,恭敬的应道:“敏心谨记殿下吩咐,不敢径直去见泰宁公,只得佯装回老家,中途甩开了那些尾巴才敢折返,虽晚了几日,终究还是见到泰宁公,泰宁公让奴婢带回这封信,请殿下依照信中嘱托行事。”

说着,她果真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置于桌机上。

“恩。”

那丫头解释了许多,似乎生怕他怨怪自己办事不利,可李容褀听罢却只是轻描淡写的应了一一声,也不曾立刻取那封信来看。

说话间,他又落笔勾勒几下,纸上已然现出一支幽兰的雏形。

他边画边问道:“除了这个,路上可有其他事发生?”

敏心村了忖,仍端着恭谨应道:“路上倒不曾发生别的,倒是今晨奴婢回来时,恰巧碰上一桩事,听闻这桩事与外院借来帮忙的两个丫头有关,且让苏月着实头疼了一番。”

“哦?”听到此话,正画至枝上那一朵兰花的李容褀却顿住笔,脸上露出愿闻其详的表情。

库房

敏心便将宋娴大闹庭院之事说与李容褀听。

李容褀听罢倒也不置可否,只搁下笔,端起茶盏浅抿了一口,下一刻却微蹙起眉宇。

他垂眸看向茶盏,似乎陷入沉吟。

这昆仑的碧海仙是极难得的好茶,然而冲泡时对水温的要求也格外苛刻,需得先由冷热水交替冲洗,再以温水浸泡,如此才能将茶香发散出来。

如此繁杂,自然丫头们当中,不曾见过碧海仙的也就不知冲泡的这些规矩。

那日宋娴来书房里奉茶,沏的也是碧海仙,茶盏入手的时候便是刚刚好的温度,倒是今日敏心递上来的却是以新沸的水沏的。

这一批碧海仙是年前宫里赏赐下来的,敏心不识得却也无可厚非,倒是那名唤阿宁的丫头,为何会知道如此珍贵的碧海仙应怎样处置。

李容褀似忽然想起什么,侧过头来向敏心问道:“那个丫头呢?为何今日是你来书房伺候?”

原本侍奉笔墨和夜里守夜之事都已安排给阿宁来做,虽说敏心也是他近身伺候的丫头,可没道理一回来就被安排到书房。

敏心则应道:“因为今晨之事,苏月已经提前将她们遣回外院去了。”

“如此…”李容褀低声喃语,眸光携着怨毒停留在纸上。

只见画了一半的兰草清幽典雅,却独缺了花瓣而显得残破不全。

此时宋娴和阿清已然回到了外院里。

或许苏月并没有如实将先前发生的事告知郭嬷嬷,所以她们倒不曾受到想象中的可怕惩罚。

然而郭嬷嬷却想无事生事,令她们二人跪在院中,自执着鞭子搬了凳子坐在她们面前质问:“你们两个小蹄子,可是在那边犯了什么错?否则苏月姑娘为何提前让你们回来?”

阿清被她唬了几遭,吓得就要将所有事和盘托出。

宋娴连忙在暗中拉扯她的衣袖,抢先道:“确是告假的丫头回了,才遣了我们回来的。”

郭嬷嬷却举着手里的鞭子威胁道:“若是叫老娘听闻到你们半点儿错处,自有你们受的。”

正说话间,一个声音却自庭院门口传来,正打断了郭嬷嬷的话:“可是这两个丫头又惹了什么事儿?”

宋娴仍端正跪着,只以余光瞧去,于是瞥见一抹灰青色的衣摆半罩着光面无绣纹的黑靴。

郭嬷嬷看见来人,却立刻放下鞭子起身,恭敬的行礼道:“秦管家怎么到这里来了,也不提前支应一声,老奴好备下茶水伺候。”

片刻后见秦管家并未应答她的话,便又连忙道:“丫头们年轻,贪玩不懂事都是有的,老奴不过敲打敲打,让她们莫要忘了规矩。”

郭嬷嬷说着,转身冲宋娴和阿清道:“还不快拜见秦管家。”

宋娴和阿清正要朝秦管家跪拜,却听他道:“且慢,这府里的规矩,丫头们只向主子跪拜,我可不敢僭越,郭嬷嬷也需谨记。”

他这话里训诫的意味明显,郭嬷嬷十分讪然的应了,又对宋娴和阿清道:“还不快起来。”

宋娴是极看不惯郭嬷嬷这幅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的嘴脸,奈何现下也是身不由己,只能先暗自记下,只忖着时机到了再做清算。

她于是自动忽略郭嬷嬷的言语,只抬起眼眸打量这位常听她们提起的秦管家。

却见那秦管家是个蓄着胡须的中年男子,五官生得甚是端肃。

一身青灰袍子,是朴素的样式,却也穿的十分得体。

方才同郭嬷嬷说话,举手投足之间亦不乏王府管家的自谨。

看来这王府中也不全是像郭嬷嬷这类上不得台面的。

宋娴正暗地里赞赏秦管家,却忽然觉到有两道目光似乎正落在她的身上。

她寻之定睛一看,注意到跟在秦管家身后的那名男仆。

那人体态生得异常健壮,穿一身洗得发白的旧短打,皮肤黝黑、相貌丑陋,自方才跟着秦管家进来,就一直低头不语。

眼下他正目不转睛的看着宋娴,让她后脊莫名有些发凉。

然而注意到被她发现之后,那人却又立刻垂下了眼帘。

此时秦管家正对郭嬷嬷道:“我见这两个丫头颇有些灵气才买回府中,将她们留在外院也是忖着她们年轻,让她们历练一番,你倒也不必太过苛责,日后自有她们的去处。”

郭嬷嬷听罢,连声应道:“秦管家说得在理,老奴一定好生记着。”

秦管家并没有停留多久便转身离开,而郭嬷嬷恭恭敬敬的送了他出去,折回来时却又露出了本来面目。

她斜着眼睛,轻蔑的倪着她们二人道:“秦管家既说历练,你们二人便去库房里好生历练历练吧。”

宋娴和阿清便被她这么一句话打发到了库房里做清扫的工作。

外院的库房里囤积的多是些柴火炭木之物,故而清扫起来十分麻烦。

加之库房里干的都是力气活,因此被分派到这里的都是些壮丁男仆,而郭嬷嬷将她们安排来,显然又是故意刁难的用意。

宋娴和阿清虽多有不满,可在这里不必整日看着郭嬷嬷的脸色行事,倒也暂且安然。

年后库房中囤积之物增多倒是实情,她们二人整日里忙得脚不沾地不说,还时常被郭嬷嬷寻着理由不给饭吃。

这日宋娴和阿清又没用上午膳,午后正是饿得手脚发软之际,库房里却又来了一批货。

库房里的管事也不讲怜香惜玉的,只唤了宋娴阿清来帮忙搬货。

她们心里虽是极不情愿,可若是坚持不干,传进郭嬷嬷耳中,少不得又是一顿鞭子,于是只能硬着头皮上。

每当这时候,宋娴便十分怨恨如今这副身子,手脚生得如此纤细,又使不上劲,真真儿令她着急。

她才拖了一袋子货物,正要往库房里搬,怎料又错估了这身子能承受的重量,一时间便失了平衡,眼见着就要往楼梯摔下去。

正是千钧一发之际,幸而有人自身后撑了她一把,才令她稳住身形。

“多谢。”宋娴连忙转身与那人道谢,然而看到那人面庞时却吓了一跳。

那人似乎也甚有自觉,连忙低下头去。

救她的人正是方才跟在秦管家身后的那个男仆。

如今宋娴明白过来,此人虽然生得面目狰狞,可并不是郭嬷嬷那样的恶人,于是又懊恼方才下意识的反应伤了别人的自尊,正欲向他解释,却忽见阿清从远处跑来,一把推开那人,护在宋娴身前。

“你做什么,竟敢对阿宁无礼,仔细我告诉秦管家。”阿清不分青红皂白冲那名男仆吼道。

宋娴见状连忙拦住阿清:“不是你想的那样,方才我险些摔下来,是他救了我。”

她才说完,转头欲对那男仆致歉,却见他已然扛着重物转身离开,只留下一个背影,显得十分落寞。

宋娴欲再追上去,却又被阿清拦住。

阿清一脸严肃的对她道:“这里可不比平日里我们待的地方,更不比二殿下院中,来来去去的都是丫头,了不得拌上几句嘴也就罢了,这里的可都是男仆。”

她说着,抬眼警惕的朝四周看去,确实整个库房里,除她们二人之外,挥汗如雨搬运货物的都是健壮的男子。

阿清又接着道:“郭嬷嬷让我们到这里来,原就是抱着坑害我们的心,我们自己可要懂得保护自己。”

她说得虽然隐晦,但宋娴到底原本是将要嫁人的,却也领悟过来,却又不禁感叹阿清小小年纪竟已知晓这些。

到底她也是为了自己好,宋娴便不再辩解,只应道:“蒙你提醒,我今后定然多加小心。”

说话间,她才注意到方才不慎摔落货物,那袋子都松散开来,里面的东西也随之撒了一地。

两人于是连忙蹲下来收拾,可收着收着,宋娴却又露出疑惑之色。

这一袋子满满当当装着的竟然都是些手掌形状的叶子。

她于是不解的捻起其中一片道:“把这些叶子收进库房做什么,难道还能当柴烧。”

阿清则应道:“我方才听一个仆从提起过,这些是蓖麻叶子,前年园子里种了些,不想如今竟长成了一大片,只得先摘下来,晒干了存在库房里,过几日便卖到外头的药铺和蚕商,我才晓得,原来这蓖麻叶子也能养蚕的。”

何止能养蚕,若是误食了,这蓖麻叶子还能使人头晕腹泻,着实是个危险的存在。

宋娴只在书上读到过这种奇特的草木,倒不曾当真见过。

她也只是在心中浮现这些想法,便立刻弯下身子同阿清一道将台阶收拾干净,接着将那些货物都运进了库房。

好不容易忙完了这些活计,竟又误了晚膳的时辰。

宋娴和阿清便索性不急着回去,没精打采的坐在库房门前。

这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着实难捱,两人正叹息之际,忽见一黑影移至她们面前,吓得两人俱是往后一缩。

宋娴已顾不得许多,做好了与人交手的准备。

正在这时,她却借着一旁昏暗的灯光,看清了来人的脸。

“是你。”宋娴双眸一亮,有些微诧也有些惊喜,只见白日里救了她一把的男仆此刻正捧着什么蹲在她们面前。

陷阱

“是点心!”阿清激动的声音打破了方才的紧张气氛。

宋娴定睛朝男仆的双手看去,见宽大的两只掌心中躺着的果然是一些莲蓉酥、栗米糕之类的点心,还用一块洁净的布小心翼翼的包裹起来。

几乎一整天不曾进食的阿清,看着这些点心眼睛都绿了。

她迫不及待的拾起两块点心,一块塞进自己嘴里,另一块则递给宋娴。

“你尝尝,很好吃的。”阿清嘴里包着点心,含糊不清的对宋娴道。

这突如其来的惊喜让她早就将那些警惕抛到了脑后。

宋娴握着点心,抬头看向那名男仆,对他露出笑容道:“多谢。”

还在忙着狼吞虎咽的阿清这才反应过来,慌忙咀嚼了一阵,将嘴里的点心咽下去后,看了看男仆,又看向宋娴道:“果然人不可貌相,他原来真是个好人。”

承了宋娴的谢意,又得了阿清的赞赏,男仆面上却现出羞赧的表情,只弯着嘴角垂下头,不在自的挠头。

见他一个如此健壮的男子竟这般因为羞赧而慌张不知所措,宋娴和阿清皆被他逗笑。

她们二人便在库房门口用完了点心,又和那男仆渐渐熟识起来,说笑了好一会儿才回去。

后来他们才知道,这个男仆名字唤作青玄。

此人生得虽然粗壮,名字却一点儿也不粗俗,这全因他为人忠厚老实,被秦管家看中,便为他取了这个名字,并时常让他跟在身边做事。

故而主子赏赐给秦管家的寻常东西,也多半都有他的一份,加之各个院里的仆婢有想求秦管家办事,指着通过他巴结的,也常弄些好东西来给他。

这点心便是其中一样。

他许是见着这两个丫头时常挨饿可怜,便将得来的那些点心给她们用。

宋娴和阿清自然也高兴,又忖着他是个实在人,不同于那些别有用心的,也就不与他客气。

他每日瞅着空子将点心送来,或是晌午、或是傍晚。

若送得多了,她们二人一时用不完,便偷偷的带回住处藏起来。

这样时间久了,却免不了偶尔被郭嬷嬷撞见。

宋娴只一口咬定是二殿下院里的丫鬟顾念旧情,将主子吃剩下的留给她们。

郭嬷嬷自不能果真去二殿下院中询问,自己又存着一份贪婪的心,每每撞见便只是夺了她们的点心自去享用,倒也相安无事。

如此反复了数次,阿清心里不满,只与宋娴嘟囔:“好个贪得无厌的老妇,叫她吃了凭白浪费了青玄的一份善心。”

宋娴则安慰她道:“人在做天在看,自不会让她白吃了的。”

两人正说着,却见郭嬷嬷巴巴儿的自院子里迎了出来,于是连忙噤了声。

“咦?碧珠姐姐怎么来了?”听见阿清疑惑的嘟囔,宋娴抬眼望庭院门口看去,只见一个身着碧青色襦袄的女子正立在那处。

瞧郭嬷嬷那副嘴脸,想来这女子应当也是同苏月一般的管事丫头。

果然,那青襦女与郭嬷嬷的对话顺风传来了:“没想到年都过完了,忽的一阵这样冷,俪兰苑里的银丝炭都不够用了。”

郭嬷嬷连忙弓身子应道:“怎劳碧珠姑娘前来,只吩咐一声老奴必当亲自送去的。”

那碧青却不似苏月待人端和,说话间也带着股儿盛气凌人:“正因王妃那里急等着用我才亲自过来,只唯恐旁的人怠慢了,你们这里谁送我倒不管,只是明日晌午前务必要送到俪兰苑里去。”

郭嬷嬷自是再三的应了,又恭敬的将碧珠送了出去方才骂骂咧咧的折回来。

在碧珠那里受不自在,她自然就要寻别的地方发泄出来,转身瞧见宋娴和阿清立在那里,叉起腰立刻就骂道:“不长眼的下贱东西,买你们回来是让你们当小姐的不成,还不快滚回库房里干活去!”

宋娴和阿清连忙转身往库房去。

一路上阿清吓得不敢之声,而宋娴却暗地里扯了扯阿清的袖子,用只她们二人听见的声音道:“你看,这下便有机缘了。”

面对阿清不解的目光,她却只是故作神秘的对她道:“既然郭嬷嬷这么喜欢抢我们的点心吃,便再给她配上一碗汤吧。”

宋娴也不多解释,只待得青玄照例给她们带来点心。

她却也不让阿清用,独用帕子包好了揣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