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年是玩笑,陈萱可是当真的,魏年买了墨水回家,她当真写了个借据给魏年。魏年直说不用,陈萱还是坚持写了,一瓶墨水要一块大洋哪,这可不便宜。

陈萱写好欠条,又认真签下自己的名字,递给魏年,还说,“你收好吧。”

魏年看陈萱这字,点评道,“写得还不错,跟书上印的似的,方方正正。”

陈萱道,“我就是跟书上学的啊。”

魏年一笑,自从陈萱开始学认字,魏年就觉着,陈萱每天的精神头都足的不行。就是现下跟他说话,也不是以前好不好便低着个头扭手指的模样了。把借条给了魏年,陈萱就把本子、笔、墨水都收到了抽屉里。洗漱之后,陈萱还闭着眼睛想了回今日新学的几个字,才躺下睡了。

陈萱借了许家的书,时时不忘许家的这人情,二月初,院里的老椿树上冒出嫩芽,这棵老椿树极有年龄了,树荫大的能遮住魏家半个院子。魏家人都爱这一口,陈萱早起都会爬树上劈香椿芽,这一树的香椿芽,只魏家是吃不完的。她每次都不忘弄一份给许家,放得整整齐齐的一大早给许家送去。

香椿芽一直能从二月初吃到四月底,有了嫩芽,只要魏家吃,必有许家的一份。

交情就是这样来往出来的。

除了香棒芽,一开春,陈萱经过魏老太太同意,在魏家院子里辟了块菜地出来,她准备种些菜,以后家里起码能省下菜钱。陈萱同魏老太太商量,魏老太太说,“是啊,你嫂子不懂种菜的事,像什么青菜、豆角、茄子、黄瓜、丝瓜、西红柿,都是家里常吃的。”这件事,极得魏老太太的心,魏老太太还大手一挥让陈萱出门去了一回东菜市。

陈萱是同李氏一道去的,魏银也跟着去了,李氏还特意带着陈萱绕路去了趟王府井,把自家的铺子指给了陈萱看,陈萱见是个两间的铺面,有客人在铺子里挑选衣料,伙计们身上穿的,正是春天陈萱做的长袍。陈萱把魏家的铺子看了又看,觉着以往婶子在老家时常酸溜溜的念叨说她命好,在外人看来,她命的确该是很不错的。

三人远远望了一回,就往东市去了。

这一去,陈萱当真是开了大眼界,她忍不住用乡下土话说了句,“俄了个娘诶,比俺家集市大多啦!”直把李氏、魏退逗的了不得。

陈萱险些看花了眼,这里头,还有许多东西她是不认得的,她悄悄问李氏和魏银,才晓得许多菜是南方的菜,还有南方的鱼,陈萱深觉大开眼界。她也没忘记魏老太太的交待,买了许多菜种,市场上还有草莓种,这草莓是个什么物什,陈萱是不晓得的。李氏也不知道,魏银却是晓得,据魏银说,是极贵极贵的一种水果,红的,特别好看,也特别好吃。问一问那草莓种,一块大洋一钱,陈萱一听这价钱,当下就要抬腿走人,一块大洋在乡下能买三车苹果梨桃。

魏银却是要买,她自己带了私房钱出来,陈萱连忙拦了魏银往外掏钱的手,劝她,“这也忒贵了,阿银,还是别买了,啥果子种这么贵啊。”

那小贩剪着个分头,头上抹的油光光的,不似这东市还有许多摊主是留着大辫子的模样。陈萱知道,现在时兴的男子,都是剪了辫子留短发了。像这小贩,就是个时兴的新派人打扮。就是不大好看,油糊糊的,不清爽。那小贩也机伶,连忙道,“唉哟,我说几位姑娘奶奶,这可是有名的果子苗,叫草莓的,不是咱们这儿的果子,是洋果子,说从老毛子那边传过来的,好吃极了,可不是那些个苹果梨桃能比的。要不是我有亲戚在关外带了这果子种来,您瞧瞧,偌大个北京城,可还有第二份!”

陈萱看魏银实在想买,就说,“这洋果子,咱以前也没种过,也不知能不能种的活。”还是不愿意魏银白花钱,万一养不活,一块大洋呐。

小贩完全是拍胸脯保证,“这要养不活,我一年到头在这摆摊,你们只管来找我,我大洋再退你们!”

“你说的好听。”给那小贩一句,陈萱又劝魏银,“就是买了,这叫草莓的我没见过,可那苹果梨的,还讲究桃三杏四梨五年哪,果子树都不是当年能结果的。买回去结不了果,你还等十年等它结果啊。”

陈萱这么一说,魏银当真犹豫了,要是等十年才结果,她还不如去西餐厅吃呐。

可这小贩委实狡猾,他听出陈萱没见过这东西,立码道,“这草莓,可是当年就能结果子的。”小贩估计生意也不是很好,忙又说,“姑娘要是买一钱,我再送你半钱?”

魏银实在想买,她神色中就带了几分央求,“二嫂,咱们回家种来试一试吧。”

陈萱早扫过这小贩的摊子了,掂了掂那一纸包的种子,板着脸同小贩道,“你这一纸包的东西,能有一钱就不够了,你还送我半钱,一块大洋全包圆,不然我们立码走。”

“成成成,没见过您家这样会买东西的。”小贩立刻把这包草莓种子给陈萱放菜篮子装上了,还说最好晚上再种,中午日头大,种了不容易活。陈萱很用心的记下,想着这么一小包的种子竟要一块大洋,不由十分心疼。细问了小贩如何种,怎么上肥,喜阴还是喜阳,问的极细致。不过,看小贩这样,也不像会种的,陈蒙真觉着买这东西是白糟蹋了银钱。

魏银却是心情好的了不得。陈萱则暗自忖度,想着这样金贵的东西,回家可得好生种。

待李氏买好当日吃的菜蔬,大家也就回家去了。

陈萱路上还同魏银说呐,“要是叫老太太知道这一小包种子这般贵,非念叨你不可。”

魏银不怕她娘说,魏银道,“说就说呗。”她央求陈萱,“二嫂,我可是一点不懂种东西,你要帮我种啊。”

“这没问题。”陈萱道,“这样金贵物,可是得仔细。”

李氏问,“二妹,这草莓是个什么物啊?”

魏银道,“就是红的水果,这么大,上面一点一点的比芝麻粒还要小,吃起来酸甜。我是去年,二哥带我到西餐厅,甜点上点缀了半颗草莓,特别好看,吃起来也好吃。”

李氏说,“水果铺子里也没见有卖的。”

陈萱因身负巨债,便说,“这万一能种成,弄些出来卖,说不得能卖些钱。”

李氏笑,“咱家又没水果铺子。”

魏银也说,“咱们家女人也不出门,大哥二哥忙铺子生意还忙不过来呐。”

陈萱没说话,她欠魏年两块五了,如今眼瞅着可能能种出些值钱物什,她是不论如何也要用心的。哪怕就是将来没销路,听魏银说,这也是极好吃的水果,何况,买这些苗足花了一块大洋呐。

就为不白瞎这一块大洋,陈萱对这一包草莓种,希冀甭提多深了。

结果,回家却是发现,好像上了个大当!

第13章 陈特美

果然,魏老太太知道这草莓苗的价钱后,气得当时就大骂了魏银一回。

魏银说,“这是我私房零花。”

“什么私房零花,那不是家里的钱?!”魏老太太简直火冒三丈。

见魏老太太这般气大,魏金还跟着火上浇油,“是啊,二妹,你这也忒大手大脚的了。咱家虽有钱,也不是这么个花法。我说两位弟妹也是,阿银小不懂事,怎么你们俩也不说劝着些啊。”

陈萱虽然话少老实,也有自己的喜恶,她就不喜魏金。见魏金不说劝着魏老太太,竟还拱火兼挑事儿,果然,魏老太太冷厉的双眼就对着李氏陈萱过来了,陈萱连忙说,“我听阿银说,这种叫草莓的果子贵的了不得。要是种好了,结了果子,一块大洋一斤都买不着。我们就买了这些种子回来,种出果子来,就能回本了。”陈萱路上都盘算过了,这种子卖的死贵,果子定也不能便宜的。小贩说一钱种子就要一块大洋,那结了果子,起码一斤得一块大洋吧。

李氏不敢说话,不过,她也是站陈萱魏银这边儿的,忙跟着点头。

魏老太太气,两只眼睛上下打量陈萱,沉脸问她,“这么贵的果子,你能种出来?”

陈萱不愿听魏老太太骂骂咧咧,她说,“老太太也知道,要说城里的事,我是不懂,可种菜种果子的事,我自小干到大。这活,我都熟。我也打听好怎么种了。阿银也是想着,这果子贵的很,就是家里有钱买来给老太太吃,老太太你也舍不得。她这才买了果子种,想着种出果子来不就能孝敬您了。阿银真是一片好心。”因为太熟悉魏老太太的性情,回家路上陈萱就想过怎么应对魏老太太了。这套话,她心里过了数遍,如今说起来流畅极了,简直没有半点磕绊。再加上陈萱天生就长的实诚,说出的话也格外可信。

魏银是再伶俐不过的人,她立刻道,“可不就是这个理,我还不是想孝敬孝敬妈,看妈你这样,不容人说句话,你就这么大呼小叫的骂人!以后再有什么好的,我也不想着你了!”

魏老太太这才略熄了火,嘟囔,“你们能真种出果子才好!”

魏银斩钉截铁,“妈你走着瞧好吧!”

因为陈萱魏银一幅“一定能种出果子”的模样,魏老太太这才不说什么了。

陈萱把这种子放到自己屋,想着待到晚上把种子种园子里。说起来,菜园给陈萱规划的,已经没地方种这什么金贵的果子种了啊!

陈萱琢磨一回,去后院又辟了一大块地。因为,这包种子,说来三钱份量都不止了。陈萱一面辟菜地,一面想,估计那小贩就这么一包种,也不大好卖,遇着魏银这冤大头,就忙忙的卖给了她们。

这种叫草莓的种子,种子粒极小的。

后院就是她和大嫂李氏两房住,前院住的是魏老太太魏老太爷带着魏金魏银两个闺女。把地辟好,陈萱细细的把小坷垃敲碎,时不时还要用手碾一碾,又到后灶台底淘了一簸箕烧灶剩下的草木灰,埋地下做底肥。陈萱实在没种过这种金贵物,她是个细心人,这地也只是一半用了草木灰做肥,剩下的一半,她是没用的。

而且,这种子怎么种,陈萱想小贩说埋土里就成。

陈萱却是个细致人,自来种子,可直接埋地里,也可以放在盘子里,垫块布头,上面再覆一块布头,喷上些水,这样阴湿着发芽。陈萱反正也是要种菜的,这些菜种她都熟,像西红柿,还是直接买的苗,直接种菜园就好。

可这草莓种,金贵的了不得的东西,陈萱就决定,两种方法都试一试。

陈萱埋头捣鼓种子发芽的事。

结果,她在前院菜园里种的各种菜,小青菜、茄子、黄瓜、丝瓜、豆角、西红柿啥的,凡播种的无不是四五天就发芽了。就这草莓,陈萱浇水也勤,硬是没个动静。

因草莓种贵的很,魏老太太也很关心,每天介早起,洗过脸就先到后院看草莓,结果,丝瓜都开始爬蔓了,草莓还屁个动静没有。魏老太太喝问陈萱,“你到底有没有谱?会不会种的就叫阿银拿这些个钱买这个种子回来,屁种不出来,白糟蹋钱。”

陈萱闷头不说话。

魏银向来一是一、二是二的,魏银道,“是我自己要买,二嫂还拦我哪。妈你有气别朝二嫂发!”

“成!那我问你,你买这些个发不了芽的破烂回家干嘛!”想到那一块大洋,魏老太太就气的想生吃人。

魏银哼一声,甩身回屋生闷气去了。

陈萱慢吞吞说一句,“有一回,我婶子家种辣椒,我发种发半个月,才把种子发出来了。”

魏老太太在种田上很不如陈萱有经验,掐指头算一算天数,哼一声,“那我再等你五天!”

陈萱不管魏老太太脸臭成什么样,怎么指桑骂槐的说她,她平日里只管闷头做事,有空就去拾掇菜园子。倒是魏年看不过去说一句,“以前阿萱没来咱家时,家里吃菜还不是要买的。你看她弄这一大院子的菜,一夏天也不只省下一块大洋的菜钱吧,妈你就算了吧,又不是什么大事。”

魏老太太却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何况,做婆婆的,最见不得儿子偏着媳妇,魏老太太一摔筷子,“我说的是这个事!”

魏金慢调斯理的搅了搅碗里的豆腐脑,拉长了调子道,“咱娘是说要知道这什么破莓子发不出来,还不如种两院子菜呐。”

魏金实在给魏老太太提了醒儿,魏老太太说李氏,“老大家的,明儿去东市再买两包种子,把后院的菜园子也都种上菜去。什么破莓子,哪里有菜蔬实在!”

陈萱闷头说一句,“发的出来。”

魏老太太又要爆,魏老太爷放下筷子出声了,“行啦,不就是一包种子,也不值当生气,我看,咱们前头菜园子就很不错,叫老二媳妇种一种,她懂这个。”

魏老太太这才不说什么了。

吃过早饭,陈萱去后院,吭哧吭哧的给草莓园扎了个篱笆。

晚上,陈萱把洗脸水给魏年端进来,魏年还同陈萱说呢,“这都十多天了,也没动静。不会是种子有问题吧?”

“别个不敢说,我虽不认得这种子,可种子能不能用,我一眼能看个大概齐,这种子是没问题的。”陈萱给他兑了热水,试试水温,也问魏年,“阿年哥,这要是种出草莓来,这果子好卖不?”

魏年道,“当然好卖了,这种东西现在不多,多是用在西餐蛋糕点心上的点缀。平常水果铺子哪里有卖的?”

“可是,城里西餐厅多吗?”陈萱又问。她没做过生意,就是觉着,东西得有买主,才卖得出去啊。

魏年一面擦着脸,随口同陈萱道,“卖东西嘛,都是物以稀为贵。这东西现下少,人们见得不多,那些个有钱的,说不得就要吃这一口。像什么六国饭店、北京饭店,这些高档地方,来的人有钱,他们不怕贵,只怕东西不贵低了身份。”

听了魏年的话,陈萱愈发坚定信心要好生种这种叫草莓的果子。

因为从魏年嘴里确定了草莓的价值,待洗漱后,陈萱问魏年,“这果子,北京城有种的不?”

“没有。”魏年摇头,道,“要是有,不说别处,水果铺子里肯定得有卖。西餐厅那个,不过是点缀,或者是国外进口的也说不定。”

陈萱瞪大眼睛问,“为一口吃的,还到外国去买?”

“这有什么稀奇的,这种事多的很,有许多衣料子也都是国外货啊。”魏年笑她少见多怪。

“这倒也是。”陈萱还是很稀奇了一回。过一时,她点点头,“看来,这东西的确便宜不了。”不然,国外…国外得多远啊,听魏银说,到江南就得两天两宿的火车,那国外,肯定比北京到江南要远多了。

思忖一回,陈萱坐在炕桌旁一时怔忡。

魏年以为她还在发愁草莓的事,与陈萱道,“没事,就是种不出来,也没事,别担心。”

“少说这不吉利的话。”陈萱笃定,“我定能种出来的。”之后,她就不再说草莓的事,去柜子里取了书来抄,这是许家姐妹新借给她的《千家诗》。这几天都在忙草莓种的事,陈萱白天没空,就晚上抽空抄了。

魏年看她抄的认真,提醒她,“现在都流行白话文,这种古体诗没人写了。”

陈萱道,“我也不懂诗,就是借着背诗,多认几个字。”

“认字这么好?”魏年还挺佩服陈萱这认字的精神,就是现在陈萱每天为草莓种的事操心发愁,每天晚上也必不忘抄几首诗,认几个字的。

陈萱使劲点头,住了笔,同魏年说,“那天大嫂子带我和银妹妹去东市,我们走着去的,一路上见了好多店铺,那些店铺的招牌,上头的字我九成九都认得!”陈萱说着,眼睛都是亮晶晶的,离去东市那日都半个月多了,陈萱说起这事都是心下欢喜,可见她有多么喜悦。魏年一向机敏,自然看出陈萱的喜悦,唇角不由也微带了几分笑意。陈萱认真的说,“阿年哥,这对你们这样的聪明人来说,这都不能算事儿。可是,对我,就是一件,”想了想,陈萱方道,“也不只是高兴,就是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这么大的北京城,认了字,经过了什么店铺,哪条马路,这些我都知道,都认得,就觉着,心里忽然就塌实了。阿年哥,你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不?”

“想什么?”

“我当时就想,就是万一跟大嫂和银妹妹走散,我也不怕。这些路的名字我都记在心里了,就是现在,叫我闭着眼再走一遍到东市的路,我也记得。”陈萱闭着眼睛,慢慢同魏年描绘着路程,“从咱们住的甘雨胡同出来,经丁字街,一路向南是王府井大街,你家的铺子就在王府井大街上,我们还远远看了一眼,一直王府井大街走到头,经东长安街向西到祟文门大街东单牌楼那儿就是了。东市的热闹就甭提了,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热闹的地方,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货物,有好多菜好多果子,我都不认得。可我就是觉着,怪美的。还有绿眼睛白皮肤一头卷毛的怪人,银妹妹说那是洋人,我才晓得的。我没敢多看,可我想,要是阿年哥你见着洋人,就能用洋话跟他们说话了。”

回忆了一回去东菜市的路程,陈萱问,“阿年哥,我说的路都对吧?”

“对。”魏年点头。

陈萱唇角翘起来,同魏年道,“不知为啥,我就觉着心里怪美的。”

魏年玩笑,“我看你不是怪美的,你是特美,特别美。”

陈萱不觉笑了两声,她是个实诚人,也不否认,“是,出去这一趟,心里特美。”所以,这些天魏老太太一直寻陈萱的不是,陈萱根本没放心上。因为她觉着,出去这一趟可是长了大见识,随便魏老太太怎么说都值啦。说一回去东市的事,陈萱就拿起笔,对魏年严肃道,“别跟我说话了,我得抄诗啦。”

魏年促狭,心里暗暗给陈萱取一外号,就叫陈特美。

第14章 红了

陈萱不是个特别聪明的人,但,她是个遇事会努力想法子的人。

因为从魏年那里确定了这个叫草莓的是个特别贵的果子,陈萱那把草莓种出来的心更切了。

然后,她又等了两天,种子还是没动静。

陈萱就想了个法子,她趁魏老太太带着云姐儿去大栅栏的戏园子听戏时,自己去了一趟东市,找到了那卖种子的小贩。小贩远远一见陈萱,恨不能直接用袖子遮住脸赶紧避一避,陈萱看到这死小贩就气不打一处来,上前一步站在摊前,“你躲什么,我有事问你!”若是以往,陈萱这种性子,哪里是能与人这么横眉立目的讲道理的。委实是这草莓种太过要紧,花了足有一块大洋不说,因陈萱还欠着魏年两块五没还,陈萱全指着草莓种出来还债。所以,纵以前从没与人讲理拌嘴的经历,陈萱如今也仗着胆子过来了。

小贩见陈萱一幅凶相,不禁也挺直胸脯,壮一壮自己声气,“我,我哪里有躲。”

陈萱虽是个老实人,却也不瞎,一看就知这小贩心虚。陈萱心下叹口气,那种子她该种的种了,该浸的浸着,虽剩下的还足有一半,想退钱怕是不容易。陈萱索性先说,“你放心,我不是找你来退钱的。我是来解决事情的。”

小贩先松了口气,陈萱想着,素来是人善被人欺,她又板着脸道,“可我家,也不是任人糊弄的。我家虽不是特别有钱,北京城里也有几号买卖。我问你事,你实与我说,这种子的事,我就不计较。你要是推三阻四,闹起来,于你没半点好处。”

陈萱沉着脸说出这几句,她因生得高,身量又不是李氏那等纤细袅娜的,这要不了解陈萱的,真得当她不大好欺负。小贩显然也不想把事闹大,他作个揖,“少奶奶您有话只管说。”

陈萱道,“那种子,当真是草莓种不是?”

“真的是!”小贩道,“是我爹去关外,到了老毛子的地界儿,见着这种稀罕果子。他当时吃了,觉着好吃,就弄了这包种子回来。哎,不瞒少奶奶,我爹当时拿回来,家里是想自己种的。可这种子也不知怎地,就是不肯发芽,我娘说,是我家风水不好,所以种不出这果子来。我正好做这行,就拿出来,想着要是有识货的带了去,我爹也算没白到关外走这一遭。”

做小生意的,口齿当真伶俐。

陈萱听了,却是忍不住横这小贩一眼,问小贩,“那你跟我说的,如何如何种的话,也是假的了。”

小贩理亏在先,小声道,“也不全是假,是我爹说,这种果子喜肥,等长的时候,多施肥,长得好。还有,得种阳光好的地方。这也是我爹说的。”哎,就是他家没种出来。

陈萱哼一声,“看你还老实,我说话算话,就算了。”

小贩见陈萱不要他还钱,又给陈萱作了俩揖,还拿了两小包的甜瓜种子给她,殷勤道,“这两包是甜瓜种,新疆的大甜瓜,咱们这儿没有的,少奶奶拿回去种了,好吃!”

陈萱把其中一包换了西葫芦种,小贩赔笑,也没说啥。陈萱便回家去了。

陈萱离开东市时,不巧遇着熟人,有人同陈萱打招呼,“魏太太,你好。”

陈萱回头一看,竟然是教魏年洋文的焦先生,连忙道,“焦先生好,您怎么来东市了啊?”

焦先生好笑,“我怎么不能来了。”

陈萱认真道,“这是菜市场,您是有大学问的人,怎么能来这种地方?”见焦先生手里拎着个纸袋子,上面印的字却是洋文,陈萱并不认识。陈萱还是觉着不可思议,在陈萱看来,焦先生这样的人,当如后邻许老爷一般,叫那啥,对,君子远庖厨才是。

焦先生神色温和,“现在又不是以前,现在,男女平等,没什么非要男主外女主内的老思想了。今天是星期天,有朋友过来,我们来东市买些东西。”

陈萱笑笑,她对焦先生的话听不大懂,觉着自己还是文化有限,虽认识了几个字,可遇到像焦先生这样有学识的人,人家说的话,她在耳朵里听,一个字一个字分着听,都能听懂,合在一处就不明白了。什么“男女平等”,这个是啥意思啊?

俩人不过凑巧遇到,凭焦先生这样的新派人,对陈萱这样的旧式女子,俩人能做的,也就是因为焦先生受聘于魏家,偶尔遇到打个招呼而已。

陈萱心里记挂着草莓种子的事,略说几句,就与焦先生告辞了。

回家陈萱也没什么好法子,又从头到尾的回忆了一遍这草莓种的事。凭陈萱多年的播种经验,这草莓种不会有什么问题,再说自己发种的过程,种在田里的没动静,浸在水里的也没动静。

陈萱现下,也就剩个等了。

然后,陈萱又寻个地方松松土,准备傍晚把西葫芦和甜瓜种上。

想到这都半个月了,草莓种还不发芽。

魏老太太规定的期限就要到了,陈萱担心魏老太太又要发作,得先寻套说辞把魏老太□□抚住才成。果然,魏老太太看戏回家,在屋里同闺女魏金说一回戏,歇一会儿,吃块点心,就遛达遛达的往后院来了。魏老太太在篱笆外看了一回屁动静没有的草莓园,脸就搭拉下来。

陈萱在院里吭哧吭哧的洗衣裳,魏老太太问她,“半个月了吧,还破莓子还没动静!”

陈萱已想好说辞,她搓洗衣裳的手略停一停,看向魏老太太,认真又笃定的模样就开口了,“我听说,但凡贵重的东西,都不好养。这草莓果,听银妹妹说,就是个贵的不行的东西,又是从老毛子那里过来的种子。老太太,您想,不要说东西,就是人,换个地方还有水土不服的哪。越不好养,养出来才值钱。要是平日里常见的瓜果梨桃,倒是好养,养出来却不值钱。”

魏老太太竟被陈萱这歪理哄住了,见陈萱闷头洗衣裳洗的卖力,魏老太太哼一声,只说了一句“能种得出来才好。”就转身走了。

陈萱松口气。

陈萱为这些草莓种子操的那些心,有一天晚上,做梦梦到草莓种子发不出芽,直把陈萱半夜急醒。

陈萱心里挂着这些种子,终于在二十天的时候,陈萱早上起床,给瓷碟子里浸的种子换水时,陈萱发现,那在棉布上浸着的草莓种,有一些上头竟长出了一点点的小白点。

陈萱当时的心情,竟是喜的眼眶一酸,险掉下泪来。

草莓种发了芽。

魏家人知道这事后,纵魏老太太嘴里说着,“总算没白糟了钱。”心下却也觉着,陈萱不愧是从乡下过来的,这种地啥的,还是很有一手的。

魏银亲自到陈萱屋里看了一回发芽的草莓种,问陈萱,“二嫂,这一点的白,就是芽吗?”

“对,这就是发芽了。”陈萱喜之不尽,同魏银说,“待再大些,我就把它们移到园子里去。”

这种子,发芽不易。

而且,园子里的发芽更晚些,待到一个月的时候,才慢慢的破土而出。

陈萱对这草莓,甭提多精细多上心了。

小小的草莓园不大,陈萱却是从厨下找了块不用的木板子,拿柴刀咣咣咣劈成小块,一块块的用木炭写上标号。一个草莓园,陈萱分了两组,一组是直接在地里播种的,一组是在浸水育种的。这两组,各细分了三十个小组,对于每组怎么浇水,怎么施肥啥的,陈萱都在自己的本子上细心的记录下来。好判断,这金贵物是喜水还是喜旱,喜阳还是喜阴。

陈萱待这一园子草莓,当真是极精细,每天早中晚必然要过去看一回。

陈萱这般上心,魏老太太也时不时过去瞧一眼,见一园子绿油油的果苗,心下不是不欢喜。想着,这是个贵物,若是能养好,说不得能卖不少钱,果然乡下丫头会种菜。就是前院的菜畦,陈萱也收拾的整整齐齐。孩子们也个个叮嘱了,不叫乱动这些果苗。

魏金都说,“瞧着跟看命根子一般。”

魏老太太以往对这个大闺女是千依百顺的,这回却是道,“这样金贵的果子苗,再精细些也不为过。”

魏金比着鞋样子给自家男人裁鞋面,抬头看魏老太太一眼,“妈,你还真信那乡下丫头能种出果子来啊!要是这金贵果这样好种,人人都能发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