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泰及看着一沓上下绿绒布包边,淡浅黄毛竹的对牌,极是不舍。对牌上漆着清漆,上书一个“萧”字,到萧家还没有几年。牌身依然光泽清亮,似乎还有竹叶的芳香,还没有那种被人手数十年摩挲后散发的厚重威严。

陈月娇的眼光也落在那一沓对牌上,眼色黯了黯。这沓对牌,是她不熟悉的。

无论是杜衡,还是陈月娇,她们熟悉的,都是萧士及封侯之后的香榧木对牌。萧士及官封柱国侯,萧家一跃为大齐的世家豪族,很快搬离了这个永宁坊,住到了勋贵聚集的崇康坊。

大齐封爵,只封有军功的武将。武将封侯,都是有御赐府邸的。萧士及上一世的爵位,世袭五世。萧家侯爵府是御赐,五世之后本要收回,但是毅郡王为萧士及求了恩典,将那所侯爵府永久赐予萧家,后来,爵位和房子,都被陈月娇的独子继承了。

在那个侯爵府里,他们用的对牌,是上好香榧木精雕细刻出来的,两端包着细密的赭色丝绒。

这绿绒布襕边的竹对牌,跟那赭色丝绒襕边的对牌比起来,真是上不得台面。

陈月娇不屑地撇了撇嘴,脑中想着主意。

她自然知道中馈的重要性,可是关芸莲刚刚小产,是需要将养一阵子的。

不过,关芸莲的月份太早,似乎是刚上身就没了,听诸素素的口气,不用真的大张旗鼓做月子,只要在床上养个七八天就够了。

而且既然不是很严重,她在床上理理事,自己从旁协助,只有更妥当的。

陈月娇就给萧泰及出主意。“表姐夫不用急。我听诸郎中说,表姐这次不算是真正的小产,不用做小月子,只要养上七八天就好了。这家里的事,就这么几桩。七八天功夫,我帮表姐遮掩一下,就过去了。横竖不走了大褶儿,在大少奶奶和老夫人那里不出错儿就行了。”

萧泰及面露喜色,忙对陈月娇作了一个揖。感谢道:“那就多谢表妹了。等你表姐病好了,她自然谢你。”说完又担心:“若是大嫂以芸莲生病,需要静养为由,要把对牌拿走怎么办?”

陈月娇摇摇头,“不会的。大少奶奶不是这种人。再说这次表姐因她而小产。她心有愧疚,就算想拿回对牌,也不会操之过急。我们只要把这几天抗过去,等表姐能起身行走了,就无大碍了。”

萧泰及恍然大悟,笑着摸了摸后脑勺,“表妹年岁不大。却能洞悉人心,实比你表姐强多了。”

陈月娇浅浅地笑,心里虽然愁闷,却也知道不可轻举妄动。对萧泰及福了福,转身离开堂屋,去里屋守着关芸莲。

关氏小产,萧泰及不能在她房里住。已经住到通房春云屋里去了。

萧泰及就没有跟进去,在陈月娇背后说了一声。“代我问你们奶奶好,我明儿再去看她。”

陈月娇应了一声,绕过槅扇,来到关芸莲床前。

关芸莲脸色苍白,刚吃过药,在床里昏睡。

见陈月娇进来,两个在床前守着的大丫鬟忙躬身行礼。

“你们下去吧,我来照顾表姐就行了。”陈月娇闷闷地道,坐到关芸莲床边,拿着针线活儿做起来。

关芸莲在梦里叫了两声“二爷”,便醒了过来,怔怔地盯着床帐顶的百子图发呆。

“表姐你醒了?”陈月娇忙放下针线,扶关芸莲起身半坐在床头,又在她身后放了一个大红婴戏图的靠枕。

关芸莲觉得口渴,让陈月娇服侍她喝了水,就往床外探着身子张望。

“二爷呢?二爷今日有没有来看过我?”

陈月娇笑道:“来了啊,见表姐还在睡着,就回春云的屋子里去了。”

萧泰及十二岁开人事,到现在有三个通房,春云、春芳、春兰。春云是大的,也是萧泰及的第一个女人,比萧泰及大三岁,今年已经十七了。春芳、春兰本是老夫人赏给大爷萧士及,但是被大爷推脱了,就被二爷领了回来,改了名字,和春云同辈。

萧泰及平日里跟春云处得最好,早说过等关氏有孕,就要抬举春云做姨娘。

关氏当然不高兴,但也没有在萧泰及面前表现过。

关氏猛然想起这事,拉着陈月娇的手低声道:“表妹,那些贱蹄子们是不是该得意了?二爷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陈月娇耐心安慰她,“不过是几个丫鬟,连姨娘都不是呢,表姐急什么?等二爷心淡了,表姐想怎么处置她们,就怎么处置她们。这会子好好养身,养好身子,再生一个大胖小子是正经。”说完又语重心长地道:“表姐,什么都是虚的,只有儿子才是实实在在的。表姐您看老夫人,虽然老爷没了,可是有两个儿子,如今还不是老封君似的,过着舒心的日子。”

关氏凝视着陈月娇,突然发现在不知不觉间,陈月娇生得越发好了。五官清丽绝伦,一双黑眸伶俐动人,顾盼之间,跟大少奶奶杜恒霜居然有几分神似。

关氏眨眨眼睛,再细看时,那股相似的神情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老夫人没有说错,你确实有些像大少奶奶的品格儿。”关氏凝视着陈月娇的俏脸,幽幽地冒出一句话,“大爷比二爷着实强多了,做着官儿,房里除了大少奶奶,没有别的银子。况且大房有的是银子,大少奶奶又和善大度,看上去不是不能容人的。你这么能干,又聪明,又讨人喜欢,就知道我们二房只是虚架子,大房才是福坑儿……”暗示陈月娇不要打萧泰及的主意,表示萧士及才应该是她的目标……

陈月娇脸上的神色变了变,就恢复了正常,端着丫鬟刚刚送来的补身汤吹了吹,拿白瓷调羹舀了一勺,送到关氏嘴边。喂她喝下,嘴里笑着道:“大少奶奶人好命也好,我哪里赶得上?表姐以后别再说这种话,小心让大少奶奶听见,又不待见表姐。”

这话提醒了关氏。

她抬起右手,抚了抚脸上被知画打过的左脸,咬牙切齿地道:“小贱蹄子,以后别犯在我手里!”

陈月娇微微地笑,又喂了关氏一勺汤水。

关氏喝完补身汤。就开始犯困。

陈月娇给她掖了掖被角,等她睡着了,才放下帐幔,自己拿着针线,坐到南窗下的楠木大炕上做针线。

萧泰及和关氏住的院子。没有地龙和火墙。冬日里,就靠这口盘在南窗下的大炕,和火炉、火盆取暖。

晚上等关氏又起来吃了晚饭,陈月娇给她擦拭完身子,才拖着一身的疲累,回到自己和金姨妈住的西厢房。

金姨妈已经吃过晚饭,坐在灯下做针线。

见她进来。金姨妈抬头问道:“你表姐可好些了?”

“好多了,过两天就可以理事了。”说完又问:“娘,我们还有多少银子剩下?”

金姨妈摇头道:“上次都被你拿走了。如今我这里也只有你表姐送的月钱,一个月二两银子。前儿孝敬了老夫人房里的管事妈妈一两,现在只有三两。”

“我也只有四两银子。”陈月娇将自己的荷包拿出来,倒出几粒散碎银子,心下很不是滋味儿。想起在新房院子里看到的精致豪奢,对住在那里的杜恒霜生起一股浓浓的厌恶和鄙夷。

那本来是她的身子。她的人生,她的男人,她的嫁妆,却全被杜恒霜那个不知廉耻的古代女人给夺走了。

如今她落到这个寄人篱下的境遇,都是拜杜恒霜所赐。

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她失去的,都会一样一样夺回来,而且会比上一世,得到更多。

陈月娇坐在金姨妈对面,拿右手托了腮,坐在灯下想心事,半晌自言自语地嗤笑一声,“哼,鸠占雀巢,她还当真是她的。我看你能乐和多久,还不都是给他人做嫁衣裳。是我的东西,我一定会夺回来的。”

金姨妈听着奇怪,拿手在陈月娇面前晃了晃,“娇儿,你怎么了?可是厣着了?”

陈月娇眼神一凝,回过神来,看向金姨妈掩饰着笑道:“还好,娘有话要说?”

虽然她们没有伺候的丫鬟婆子,金姨妈也还是习惯性地左右看了看,然后附在陈月娇耳边,轻声道:“我跟你说件事儿,你可别跟别人说。”

“怎么啦?”陈月娇没精打采地问道。

“我听老夫人房里的丫鬟说,大爷昨儿晚上出去了,一整夜都没有回来,说大少奶奶哭了一夜,眼睛都肿了,今儿不得不戴上幕离。”金姨妈神秘地道。

“哦?”听见杜恒霜的日子过得不好,陈月娇觉得整个人都活了过来,忙凑过去问道:“还有呢?”

金姨妈窒了窒,又不肯说了,拿起针线继续做活儿,“还有?还有的事儿,哪是你小孩子家家能听的。”居然不肯再说了。

陈月娇眼珠转了转,坐到金姨妈身边,拽着她的袖子撒娇,“娘,跟我说嘛。我也大了,以后也要嫁人。娘不仔细跟我说,以后我嫁人吃了亏,可哭都没处哭去。”

金姨妈觉得这话也对,屋里就她们娘儿俩,那些事,陈月娇反正是要知道的,就更加压低了声音道:“我听洗衣房的婆子说,大少奶奶房里的被褥这几天都是干干净净的,除了洞房的晚上,大爷根本就没有沾大少奶奶的身子!”

“啊?!”陈月娇听得喜上眉梢。这可是切切实实的好消息!

萧士及在床上有多厉害,前世的杜蘅,比前世的陈月娇要清楚得多。陈月娇这方面的记忆似乎埋得很深,她感知不到。她只记得自己还是杜蘅的时候,顶着杜恒霜的身子,能跟萧士及缠绵至死。每次他一上来,她都恨不得把身子都化了,服侍得萧士及畅意无比。

虽说后来萧士及变了心,不肯再碰她,尽跟那些小妖精厮混,可是他的那些本钱。她到死都忘不了。

杜恒霜在床上不能讨萧士及的欢心,萧士及只会更早变心。

到时候,岂不是是自己的机会来了?

她这一世,是不是不用等那么久了?

陈月娇香腮欲赤,全身发软,身下一热,一股热流居然从娇花处涌了出来,滴落到底裤上,湿湿嗒嗒。粘得很。

这是一股久违了的熟悉感觉。

陈月娇一阵茫然。她的月事终于来了,从今日起,她就能议亲嫁人了。

金姨妈听陈月娇低声说她身上不舒服,忙让她褪了裙子给她看底裤。

果然底裤上一团洇红的血迹,处子的初潮。像是暗夜里开的一朵玫瑰,红的刺目。

……

在关氏卧病的这七八天里,萧家发生了一些事情。

龙香叶搬到后花园的萱荣堂住,萧士及命人将正院的浴房重新改装过之后,也和杜恒霜一起搬了进去。

杜恒霜并没有派人去取对牌,只是派了一个丫鬟过去,探望她的病情。

见关氏在病床上将家事打理得妥妥当当。杜恒霜也没有多言,将大部分精力,都放到萧家的店铺和田庄上,忙着清理帐本。接见掌柜和管事。

同时每天早晚两次,风雨无阻地去后花园萱荣堂给龙香叶请安。

龙香叶在萱荣堂住了一阵子,觉得比正院还要舒适,也暂且不纠结此事。只是她看见杜恒霜。还是讪讪的,一想到杜恒霜手里的婚书。她就发虚,再也摆不起婆母的架子。

杜恒霜见龙香叶每日里不是吃,就是睡,自己去请安,十次有八次都不见她,偶尔见一次,发现她老了许多,也有些不安。

萧士及让杜恒霜不要多想,安慰她等过一阵子就好了。现在还是臊脸的时候,肯定会有几分别扭。

杜恒霜也没办法,除了自己对龙香叶更加恭敬,别无他法。

龙香叶暗暗观察了一段日子,见杜恒霜并没有因为拿住自己的把柄就轻狂起来,还有那萧瑞生,也没有腆着脸到她家里来恶心她,就将那颗心暂且放下。

心情好转,也能有说有笑,对杜恒霜更是态度大变,比对二媳妇关芸莲还要好,就连自己的女儿萧嫣然都要后退一射之地。

杜恒霜情知是因为自己握着龙香叶的把柄,对方识时务,才跟她关系好转,并没有多想。

可是看在外人眼里,就嫉妒得红了眼。

二少奶奶关氏家世不如杜恒霜,本来是靠着婆婆龙香叶的宠爱才在萧家立足,现在看见婆婆的一颗心都偏到大房去了,惶恐之余,更添怨恨,就连萧泰及都有些不满。

龙香叶见了暗暗好笑,又觉得这样更好。就做个站干岸的人,将杜恒霜捧得高高的,自然有人要想方设法让她摔下来,自己只要在一旁看热闹就行了。若是杜恒霜吃了亏,可跟自己没有关系,大儿子也不会怪罪到自己头上。至于二房,自己暗地里多补偿他们就是了。

陈月娇也很是心急。眼看龙香叶都被杜恒霜收服了,她还有什么机会?

没奈何,陈月娇终于收起那股不忿之心,开始每日里去杜恒霜的正院请安问好,见天盘桓在她院子,哪怕是帮她做粗活儿扫院子,倒是博得正院一些管事婆子和丫鬟的好感。

杜恒霜听了诸素素的提醒,特意派人盯着陈月娇,盯了一段日子,根本就没有找出任何不妥的地方。

转眼重阳就要到了,萧士及答应过带杜恒霜回洛阳给她爹杜先诚扫墓。

杜恒霜便打算先回娘家一趟,想问妹妹杜恒雪要不要跟她一起去,却在刚出家门的时候,被杜家的老家人钱伯截住了。他兴奋得满脸通红,对杜恒霜道:“大小姐,有一个人想见你。”

……

第116章 回归 (粉红720提前+)

钱伯从来都是一个老成的人,而且少言寡语,经常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

像现在这样欣喜的样子,杜恒霜自记事以来,还从来没有见过。

“钱伯,什么事这样高兴?可不可以我先回娘家一趟,跟妹妹说几句话,再跟你去见人?”杜恒霜也没有问是谁要见她,因为她知道,钱伯不是不知轻重的人。他说有人要见她,一定是事出有因,而且很重要,当然也不会坑害她。

钱伯差一点就脱口而出,可是想起那人郑重的叮咛嘱咐,还是狠狠把那句话咽了下去,着急地对杜恒霜作揖,“大小姐,您就听我老钱一次,先去见一见那个人好不好?”

钱伯说话的时候,杜恒霜已经坐在大车里面了。

杜恒霜出门,钱伯一般随侍左右,或者做车夫,或者做护卫。

车外坐着钱伯,车里知画陪着杜恒霜。

杜恒霜想了想,点头道:“钱伯既然这么说,我就听钱伯的。——让那人来家里见我吧,我可以明天再回娘家见妹妹也不迟。”

钱伯连忙摇头,“大小姐,那人在杜家的宅子里等着大小姐呢。”

“哦?”杜恒霜有些兴趣,鸦翅般的长睫连闪,笑着道:“是不是我爹以前的知交好友进京来了?”

杜先诚是个豪爽的人,交了很多朋友。他去世之后,他以前的朋友也经常有从外地过来,或者去坟前吊唁,或者探望杜家的孤儿寡母,明里暗里帮了他们家不少忙。

从自己的爹身上,杜恒霜明白了友情的重要。可惜,这是一种男人之间的肝胆相照。在女人之间,这种友情极为罕见。

钱伯一愣,呆了半晌,只好点头道:“大小姐如何知道的?”那人确实嘱咐他,如果杜恒霜问是谁,就说是她爹生前的好友过来见她…

杜恒霜得意地偏了偏头,露出一个俏皮的微笑。

知画在一旁误了嘴偷偷地笑,低声劝道:“钱伯,如今要改口叫大少奶奶了。还叫大小姐,姑爷该不高兴了。”

钱伯倒是“哼”了一声,很是不以为然,跟着低声道:“什么大少奶奶?就冲他对大小姐被打不闻不问,还发脾气跑出去。不在家里过夜,这种男人,就该被休掉!”

杜恒霜猛地咳嗽起来,“…咳咳,钱伯,话可不能乱说。”

这话当然不是钱伯说的,但是现在这个时候。钱伯也不能说到底是谁说的,只好悻悻地闭了嘴,扬鞭往拉车的马背上抽了一鞭,“得儿。驾!”

拉车的马得得儿往前跑,没有多久,就来到杜家的老宅。

杜恒霜出嫁之后,这杜家的老宅。还保留着。杜恒霜和方妩娘商议过,这座老宅。以后就给杜恒雪做陪嫁。

知画扶着杜恒霜从马车上下来,跟着钱伯从角门进了杜家大宅。

进大门,绕过影壁,顺着穿山游廊来到二重垂花门前。

杜家大宅和萧家大宅一样,由正院、东跨院、西跨院三所房子组成,各有四进,后院之内还有后花园,正院正房五间,筒子瓦卷棚式屋顶,前有廊后有厦,廊前有台阶,举架雄阔。两旁各带两间一丈阔的耳房。

杜恒霜一个人走在前面,径直过垂花门,进了正院。

若是她们没有搬走,这里会是杜先诚和方妩娘的居所。

杜先诚去世,方妩娘改嫁,这里就荒了下来,只供着杜先诚的牌位。

钱伯在垂花门处拉住了知画,不让她跟着杜恒霜一起进去。

知画不解,钱伯低声道:“放心,这里有我守着,大小姐不会有事的。”

“钱伯,你神神叨叨做什么啊?”知画埋怨道,“您又不是不知道,大小姐嫁了人,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她出错呢。”

钱伯嗐了一声,“我知道了。你这个小妮子,就等一会儿不行吗?”

知画不再作声,眼瞅着杜恒霜绕过影壁,看不见她的人影了。

这里是她的家,又知道钱伯就在跟前,杜恒霜倒是不害怕。

走上台阶,杜恒霜掀开绣着密密麻麻重瓣牡丹的门帘,看向中堂之上。

背对着门口,站着一个负着手的青衣男子,头戴幞头,身材高大威武,看向供桌上的杜先诚牌位出神。

杜恒霜觉得这个背影有一点点眼熟,但是记不清在哪里见过。

不过看那人看着牌位专注的样子,杜恒霜确信他就是自己爹爹生前的好友,便轻轻在门口咳嗽一声。

那人浑身一震,过了一会儿,才缓缓转身,看向门口。

当年才六岁粉妆玉琢小女娃,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眉眼跟她娘一样美貌无双。

樱粉色联珠折枝花双林绫绢罗裙,双丝淡黄地印金鹧鸪花束纹纱半臂,挽着薄如蝉翼的雪白鲛绡纱披帛,头上只做家常打扮,梳着回心髻,插了两支赤金累丝凤穿牡丹簪,站在门边,微笑着看着自己,片刻将手放在腰间,对着他福了一福。

“这位大人,请问如何称呼?”杜恒霜好奇地看着那人,总觉得他的眉眼,有说不出的熟悉,一见就顿生孺慕之感。

站在中堂之上的男人,正是大家以为早就海难去世了的杜先诚,也是杜恒霜的爹爹。

可惜他走那年,杜恒霜才六岁,虽然将那时候爹爹的样貌记得牢牢的,但是过了这么多年,杜先诚在海外历经风霜,早就和当年的样子大相径庭了。

杜先诚眼里一阵酸涩,忙顿了顿,压下咽喉间那股泪意,笑着说了一句,“霜儿”

杜恒霜听见那声音,如同被雷击打一样,往后蹭蹭退了两步,扶着门边的长柱站稳,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个男人。

八九年时间过去。人的样貌可能会发生很大变化,可是声音不会发生那么大的变化。

杜恒霜将杜先诚的声音一直牢牢记在脑海里。

她早就觉得这个男人出奇地眼熟,现在听见这声音,她再无疑虑。

“爹…是你回来了?是你来看我的吗?”杜恒霜如同梦呓一样,轻声问道,一时响起大门四启,又手忙脚乱地关上大门,将阳光挡在外头。

杜先诚也很激动。他没有料到,杜恒霜居然一下子就认出他。要知道。当年他走的时候,她才六岁。又过去这么多年,他自己往常照镜子,都觉得认不出自己了。

“你关门做什么?我又不是见不得人?”杜先诚莞尔,心情平静下来。往杜恒霜那边走过去。

杜恒霜惊讶回头,“爹…你不是?”

杜先诚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站定,温言道:“孩子别怕,我没有死,我从海外回来了。”

爹原来没有死?!

杜恒霜的心里就跟在油锅里煎熬,然后又被拿起来放入冰窖里一样,在最冷和最热处不断徘徊。

“爹。你真的没有死?!”杜恒霜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扑到杜先诚怀里哭了起来,就像小时候一样,每次被方妩娘教训了。她都要去找爹哭诉一番。杜先诚就会将她抱在怀里,不仅温言抚慰,而且许诺很多条件,要给她带好看的花衣裳、首饰。带她出去骑马,打猎。下馆子。六岁以前的日子,在杜恒霜脑海里,如同置身天堂一样,没有丝毫的缺憾。

杜先诚的手抬起来,在半空中停留半晌,才轻轻拍在杜恒霜肩头,“好孩子,咱不哭,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儿,跟爹说,爹一定帮你办得妥妥当当的。”

杜先诚的胸怀,像山一样坚实、可靠。

杜恒霜偎依在他怀里,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心和平静。

似乎是一根崩了九年的弦,今日才真正松懈下来。

这种感觉,就连嫁给萧士及的时候,都没有松弛过。

也许是因为她知道,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人会无条件宠她爱她,不计任何回报,只要她高兴,他就可以无所不为。——这人就是她的爹爹。

杜先诚心里也极为激动。

自己最宠爱的女儿终于长大成人,而且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没有忘记自己。

杜恒霜放肆地哭了一阵子,觉得心里好受多了,不好意思地拿出帕子拭泪,“爹,我失礼了。”

杜先诚嗐了一声,扶着杜恒霜到一旁的交椅上坐下,自己在她旁边坐下,紧紧地盯着她的脸问道:“听说你婆母打你了?”

杜恒霜“呃”了一声,有些尴尬地把话岔开,“爹,您这几年都在哪里?为什么连个信儿都没送回来?”

杜先诚严肃地敲敲桌子,“我问你话呢?不许打岔。——龙香叶那个死婆子,是不是打你了?”

杜恒霜又一次咳嗽起来,末了拿帕子捂着嘴嗔道:“爹,您怎么能这样说我婆母呢?再说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我已经好了,不疼了,都过去了。婆母现在对我很好。”

杜先诚哼了一声,笑骂道:“小滑头,就知道顾左右而言他。”末了又道:“霜儿,爹回来得晚了,若是早一点回来,我是不会让你嫁给萧士及那小子的。——我好好的闺女嫁过去,居然被那婆子当面打脸!我听说,你的脸都被打肿了,你老实跟我说,到底是不是真的?”

杜恒霜低下头,两只手玩着自己腰间挂着的比目鱼玫瑰佩,支支吾吾,不肯正面回答。

“你别想打马虎眼。钱伯都一五一十告诉我了。”杜先诚忍着气道。他在海外九死一生,终于荣华归来,却发现妻子五年前已经改嫁,带着两个孩子嫁到京兆尹府上。

如果是一般的平民百姓家,他拼着花上一大笔银子,也要把自己的老婆孩子都接回来。可是京兆尹府上,不是他一个刚从海外归来的人动得了的。就算加上他佛朗斯牙特使的身份,也斗不过京兆尹。再说他已经知道,方妩娘已经给那京兆尹许绍生了儿子。

有了儿子,就不一样了。

杜先诚不明白方妩娘为何会改嫁,就回洛阳明查暗访了一阵子,才明白当年的情形。原来八年前。他的“死讯”传回来了,方妩娘以为他真的死了,带着两个孩子回洛阳祖宅,结果被杜家族人欺负她们孤儿寡母,差一点就要夺走她的家产,将她和两个孩子扫地出门。

是当时任洛阳大司马的许绍出面,才保住了他们家的财产。

后来方妩娘为他守孝三年之后,就嫁给许绍做了填房。

杜家的财产,还是给了杜恒霜做嫁妆。

杜先诚了解到这一切情形。又知道许绍是明媒正娶,方妩娘并未吃亏,才松了一口气。

后来回到长安,他托人去京兆尹府上报信,前些天才跟方妩娘见了一面。

方妩娘见了他。也是百感交集,在他怀里哭了一场,但是说到两人的未来,方妩娘还是不太愿意离开许家,毕竟她和许绍有了一个儿子。男孩子不同女孩子。女孩子就算是拖油瓶,反正以后是要嫁人的,不要紧。

男孩子做拖油瓶。却是会被人诟病。

当然最重要的,是许绍肯定不会答应方妩娘离开他,重新跟着杜先诚。

杜先诚无法,只好悄然离去。不再打扰方妩娘的生活。

他跟着使团在大齐的日子也不多了,不久就要启航回佛朗斯牙。

本来他还想带着家小一起出海,如今倒是用不着了。

妻子改嫁,女儿嫁人。小女儿根本就不认他。

他本来以为自己在大齐,算是了无牵盼了。

可是就在昨天。他听了钱伯说起杜恒霜,说她在萧家,日子过得不算舒心。

听说龙香叶那个死婆子居然敢打自己的女儿,杜先诚的怒火腾得就起来了。他自己捧在手心里,娇养长大的女儿,居然被那婆子这样糟践,她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吗?!

杜先诚本就有些匪气,此时从手里拔出一把精光蹭亮的匕首,对杜恒霜道:“你爹我马上要回佛朗斯牙了,要不要我临走,帮你把这个大麻烦解决了?”

杜恒霜吓得魂飞魄散,忙道:“爹,您不要这样,婆母待我不错的。”

“这也叫不错?”杜先诚拍了一下桌子,“我不在的这几年,你娘到底是怎么教你的?萧家这样乱糟糟的,她怎么就允许你嫁了?当年我就跟她说过,如果萧士及这小子长大了不成器,咱就毁约,不嫁给他了。她倒好,这个迂腐的女人,居然还是把你嫁到龙潭虎穴中去了。”

将萧家比作龙潭虎穴,这也太夸张了。

杜恒霜忍俊不禁,“爹,没这回事。”

“你不要再为他们说话。龙香叶这死婆子就不说了,当年萧大哥发现她是这个德行,肠子都悔青了,可惜她会生儿子,不然早把她休了。现如今看她这样,我真后悔自己当年为她说好话求情,就应该让萧大哥当年直接把她休掉算了!”杜先诚对自己宝贝女儿被错待十分不满,一个劲儿地骂龙香叶,又骂萧士及,“没担待,就知道让老娘欺负自己媳妇儿求贤名儿,这种男人,咱不要了。”开始鼓叨让杜恒霜跟萧士及义绝,把他扔了,杜先诚再帮她寻个好丈夫。

杜恒霜又是好笑,又是感动。

父爱如山,这种有靠山的感觉,是娘亲给不了的。

杜恒霜为萧士及说话,“爹,及哥哥也是为我着想,做了不少事”说着,就把萧士及设圈套吓唬龙香叶的事情说了出来,末了强调:“爹,这件事,您一点不要跟旁人说。您知道,这种事如果传开,婆母可要臊得没脸贱人。若是她一时想不开,也要带累及哥哥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