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为了铲除士族门阀,他的步子迈得急了一些,得罪了清河崔氏,果然就招来他们的报复。

想到崔三郎从漠北突厥人那里得来的东西,永昌帝心里就沉甸甸的,觉得手脚都被他们束缚住了,但是又无可奈何。暂时想不出解决的法子。

永昌帝沉默了半晌,看向牢房里面的萧铣,终于沉声问道:“我把鱼米之乡的荆襄之地封给你。足以让你们萧氏一族自给自足,你为何要生异心?屡次乱我大齐?——朕一直想问你。你到底想怎么样?”

萧铣闭着眼睛,抱着胳膊靠坐在牢房的地上,凛然答道:“周失其鹿,英雄竞逐。铣无天命,故至于此。亦犹田横南面,非负汉朝。若以为罪,甘从鼎镬!”竟是抱了必死的心。

永昌帝知道萧铣说的是实情。

周失其鹿。天下共逐。

自己的运气好一点,在各方力量的帮助下,登上了九五至尊的宝座。

萧铣运气差一点,他没有聚集到足够有本事的人帮他打天下。

不过成王败寇。萧铣如今也没有什么可怨恨的。

“不,朕不会杀你。朕在天下人面前说了要赦免你,就是金口玉言,不可更改。”永昌帝淡淡地道,他眯着眼睛看向萧铣。语气里却是另外一番意思。

萧铣睁开眼睛,跟着微笑起来。

从头到尾,永昌帝的反应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萧铣知道永昌帝绝对不会“主动”杀他,因为他要做给士族门阀看,要让还有抵抗势力的士族门阀心甘情愿地放下武器。归顺大齐,就不会将萧铣公开杀死。

但是永昌帝也绝对不会让他活着。他既然起兵反叛,本来也明白就是这样一个成王败寇的结局。他一点都不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他只是遗憾,萧士及当初一口拒绝入兰陵萧氏的族谱,不能为他所用……既然不能为他所用,那就谁都不要用……

萧铣撑着地站了起来,走到牢房的木栅栏边上,两手抓着木栅栏,装作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对永昌帝诚恳地道:“陛下,臣萧铣一招错,步步错,如今悔之晚矣。虽然陛下宽宏大量,可是铣没脸活着。”

永昌帝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在心里觉得萧铣还是很识做的一个人……

他不杀萧铣,但是萧铣可以自杀。——这就是皆大欢喜的双赢结局。

“不过,臣死不要紧,臣只是有一事牵挂。”萧铣说着,在牢房里面对着永昌帝跪了下来,对永昌帝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陛下,臣小女月仙,纯粹是被臣所累。她不想叛齐,是被臣逼迫所为。况且无论怎样,她只是一个女子。这天下,就没有女子能做皇帝。所以臣想向陛下讨个恩典,让她活下去。而且,她活着,比杀了她,更对陛下有好处。”

永昌帝本来就没有想杀萧月仙。正如萧铣所说,萧月仙只是一个女子,再有本事,也威胁不了他的江山地位。

而萧铣自杀,永昌帝肯定要把萧月仙供起来,好向世人证明,他永昌帝齐伯世不是出尔反尔的小人。萧铣是自尽,跟他无关。

“这你可以放心,朕绝对不会对萧姑娘怎样。”永昌帝笑呵呵地答应了萧铣的请求。

萧铣又给永昌帝磕了一个头,才站起来,道:“陛下,其实柱国侯在江陵的时候,曾经答应娶小女为妻,可是过后却又反悔,实在太过奸诈,不是陛下的良臣。但是小女月仙对柱国侯情根深种,非他不嫁,还望陛下成全小女的一片痴心。”

永昌帝默默地看了萧铣一眼,暗道这萧铣实在太过份,还真把他齐伯世当傻子耍。萧士及阵前答应招亲,不过是权宜之计,傻子都看得出来。为何要遵守诺言?再说了,萧士及这样的将才,如果真的娶了萧月仙为妻,他还怕萧月仙的枕头风起了作用,煽动得萧士及也起来造反呢……

萧士及如果造反,可不像萧铣一样好收拾,那可是能够让整个大齐都伤筋动骨的狠人……

永昌帝就装作为难地道:“唉,这件事,是柱国侯不对,但是他也有他的苦衷。你知道,打仗的时候,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他答应娶亲,是情有可原。过后反悔,也是情理之中。——萧卿就不要执意要把女儿嫁给他了。强扭的瓜不甜,难道你愿意葬送你女儿一辈子?再说了,萧月仙也姓萧,同姓不婚。萧士及能真的娶你女儿才怪。”

萧铣没料到永昌帝居然用“同姓不婚”拒绝了他的提议,一下子不知道怎样施展才好。

陪在永昌帝身边的南宁郡王齐孝恭却是恨极了萧士及抢他的功劳,此时听了萧铣和永昌帝的对话。心里一动,上前一步。笑着道:“陛下,其实萧铣的话,不无道理,陛下您真的不考虑一下?”

“有什么好考虑的?”永昌帝横了齐孝恭一眼,觉得这个堂弟很是不上道,别人挖的坑,他还紧着往里跳。

齐孝恭装作没有看见永昌帝的暗示。自顾自说道:“陛下,请借一步说话。”

永昌帝只好跟着他来到旁边一间无人的小屋里,淡淡地道:“你还想说什么?”

齐孝恭就凑到永昌帝身边,低声道:“陛下的意思。臣弟明白得很。但是臣弟认为,越是这样,就越是要给他套上几个枷锁,让他想翻身都翻不了。”

“哦?”永昌帝一愣,“难道孝恭有什么好法子?”

齐孝恭拱手笑道:“不算是好法子。就是有个想法,说给陛下听听。您想,您最担心的是什么?是不是担心萧士及功高震主?”

永昌帝不置可否,挥挥手,“说下去。”

“既担心他功高震主。又要用他,所以不如给他套上一根绳子。——让他娶个反贼的女儿,萧士及这辈子就会被限制住了。而且陛下可以趁机夺了他的检校荆州刺史的位置。因为他妻子是江陵反贼之女,不能放虎归山。这一里一里的,自然能把萧士及治得服服帖帖的。”齐孝恭笑着道。

永昌帝听了,不由得权衡起来。到底是放任萧月仙在萧士及身边影响他?还是给他套上一个很难晋升的绳索呢?犹豫半晌,永昌帝还是摇头道:“不好,这样不好。虽然朕是想磨一磨士及的性子,但是像你这样说的,却是他一辈子都无法翻身了。如果朕这样做,岂不是让难得的良将心寒?”说着,瞪了齐孝恭一眼,“你到底是脑子笨想不到这一点,还是离间朕和士及的君臣关系?”

这顶大帽子压下来,齐孝恭不敢再劝,讪讪地道:“其实也没有那么严重。陛下刚才说,同姓不婚,臣就想着,要收萧月仙为义女,改名为齐月仙,陛下可以给她封个县主。这样一来,也许就好多了。”

萧月仙要是改了姓,当然就不能按照反贼之女论处了。

永昌帝心里一动,不过想了想,还是道:“如果萧月仙同意改姓,就封她为绥元县主,拜你为义父吧。”

齐孝恭大喜,忙道:“多谢陛下隆恩!臣弟马上去问萧姑娘的意思。”说着,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永昌帝笑了笑,出去对萧铣道:“你的女儿,只要她愿意,朕就让南宁郡王收她为义女,改姓齐,封为绥元县主,这你满意了吧?”

萧铣大喜,忙磕头道:“谢陛下隆恩!”

永昌帝点点头,意味深长地道:“看你的了。”便转身离开牢房,来到太极殿。

一班朝臣已经在这里已经恭候多时了。

萧士及站在武将这一边,浑身不自在。每个人看向他的目光似乎都含着淡淡的讥诮,看得他心头火起。

永昌帝走了进来,坐上宝座,对下面的臣子含笑道:“今日大军凯旋,论功行赏,各位听封!”

一个内侍捧着明黄色的圣旨走了过来,缓缓展开,开始宣读永昌帝的封赏。

萧士及越听越愣,整个人都呆住了。——几乎每个人都有封赏,就是没有他萧士及的份儿!

第537章 要账 (4K,含粉红1080+)

封赏最大的,居然是因为贪功冒进吃了败仗、被提前召回的南宁郡王齐孝恭!

听见齐孝恭的名字念出来,萧士及的眸间一黯,眼底一股煞气一闪而过。

萧士及南征讨逆、兵不血刃拿下江陵城的功劳,几乎全算在一个月前就已经回到长安的齐孝恭头上!

为此,齐孝恭的郡王位置往上升了一级,成了亲王。

除了毅亲王齐义之以外,齐孝恭是第一个宗室中人获封亲王衔的。

可是齐义之除了是皇帝陛下的嫡亲儿子,他本人也是战功赫赫,长江以北的大片国土,都是他带着手下打出来的。齐义之封亲王,那是是实打实的资历和功绩。

齐孝恭他凭什么?除了他是陛下的堂弟之外,他还有什么本事可以封亲王?!

打仗只会添乱,为人阴险狡诈,最是嫉贤妒能,如今却踏着萧士及的功绩一跃从郡王升为亲王!

萧士及心里升起深深地不平和愤怒。好在他还有点理智,没有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脸上的表情保持了木然的状态,无惊无喜,握在腰间朴刀上的右手却已经将刀柄都要握碎了。

他知道无数双眼睛都在看着他,但他并不想低头。男子汉流血不流泪,就算他再难过,也不想让这些人看笑话。

齐孝恭晋封为亲王之后,永昌帝的又一个封赏如同又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原来反贼萧铣的女儿萧月仙被赐国姓“齐”,被齐孝恭收为义女,获封绥元县主!

听到这道封赏,萧士及只觉得喉咙里冒出一股腥甜,忙紧紧忍住,不想一口血吐在大殿之上。

萧月仙可不是一般的反贼的女儿,她是萧铣亲封的皇太女!而且她亲自带着追随他们萧家的将士。跟他们大齐军队不知打过多少仗,跟萧铣一样,这两人都是血债累累。却被永昌帝说赦免就赦免了!

本该斩首示众的逆贼,却能安享荣华富贵。

浴血奋战、长眠在江陵的大齐将士。你们的死,真是不值得……

想到那些已经死在江陵的同袍,萧士及的心情又平静下来。

不管怎么说,他还活着,比起那些无声无息死在江陵的同袍,他得到的已经够多了。

萧士及深吸一口气,将胸口的愤懑压了下去。——也许。他该做点儿什么……是的,他需要做点儿什么,若果他什么都不做,他觉得自己都要忍得炸了……

站在前面宝座旁边的内侍捧着圣旨。一个一个名字叫过去。

吕夫人的儿子吕大郎也得到封赏,职位都跟他去世的爹差不多了。

另外还有几家寒门庶族的下层军官,也都被提拔上来。

跟萧士及预想的差不多。

申报战功的陈表早在他们动身回长安之前就递了上去。

萧士及作为实际上的主帅,当然没有明目张胆地给自己求封,他的陈表都是为属下请功。

陛下准了他所有的请求。给这一次征战的有功将士都按功行赏,做得滴水不漏。

他只是没有料到,他没有请功的南宁郡王齐孝恭,却成了最大的得利者,而自己这个实际上的主帅。却一无所有。

这不仅仅是功绩的问题,这更是脸面的问题!

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功劳应该是最大的,可是陛下却对此毫无表示……

这说明,陛下对他很不满吗?

萧士及轻轻叹了口气,往太子那边飞快地睃了一眼。

太子一直肃手垂眸,站在永昌帝的另一边。

似乎感觉到萧士及的注视,太子抬起头,侧身对永昌帝笑道:“父皇,今儿大封有功之臣,一定要普天同庆。——儿臣早在昭阳殿备了酒席,还有教坊新排出来一曲大胜歌,正好与众将士大醉三百回合!”

永昌帝哈哈大笑,点头道:“好!太子就带他们去赴宴吧。”说着,起身就要离去。

萧士及却上前,对永昌帝拱手道:“陛下!臣有事要奏!”

永昌帝的脚步顿了顿,在上首背着手回头看了他一眼,皱眉道:“柱国侯还有什么事?该赏的都赏了,难道你还不满?还想为别人求封赏?”暗示萧士及,别想为他自己求封赏。该赏的都赏完了,如果你没有得到赏赐,应该自己去反省,而不是在大殿上亲口向皇帝求赏……如果他说得出这种话,真是不要脸至极了……

毅亲王很是担心,生怕萧士及一时不忍,触了永昌帝的逆鳞。

太子更加好笑,这萧士及实在比他想象的还要不上道……他是不是想错了?上一世,他的弟弟毅亲王真的是靠萧士及打出的战功吗?

“柱国侯……”太子出言想阻止他,免得他更加丢人。

永昌帝转过身,不想再听。

萧士及却像听不懂太子的语气,仍然微微欠身拱手,大声道:“陛下,臣确实想向陛下求一道恩旨!”

永昌帝霍地转身,一双眼睛瞪着萧士及,似要喷出火来。——怎么有这样不知好歹的人!

眼看殿上的气氛越来越剑拔弩张,许绍忙出来打圆场,“陛下,今日是大军回城的大好日子,柱国侯是征南大军的统帅,陛下不如听一听柱国侯到底要说什么?”勉勉强强帮萧士及圆了脸面。

萧士及有些感激地看了许绍一眼,就一撂袍子,单腿给永昌帝跪下,拱手正色道:“陛下,臣想向陛下求一道恩旨,给那些为了征讨逆贼,死在江陵的大齐普通军士加恩厚赏!——他们都是我大齐好儿郎,为了陛下的宏图大业,他们将家人抛下,将自己的性命葬送在江陵的江水湖泊里,才赢得今日的大捷!他们很多人都是家里的主心骨。可是他们一死,家里的老弱妇孺却再无依靠,臣一想到他们可怜的家人,臣就夜不能寐。肯求陛下降旨。为这些普普通通的兵士赐一份赏赐。臣所求不多,只想让他们家里的老弱妇孺有饭吃,有衣穿。他们的孩子能平安长大。若是他们在天有灵,知道陛下厚待他们的家人。一定会为大齐祈福,保佑我大齐国力昌盛、绵延万世!”

萧士及的话说完,大殿上顿时安静下来。

刚才还带着鄙夷的神色看着萧士及的官员,都有些不自在地别过头,不再看他。

而刚才接受了封赏的将士听了萧士及的话,都是热泪盈眶,一齐撂了袍子。跪在萧士及身后,异口同声地道:“柱国侯言之有理!臣等恳求陛下厚待为大齐捐躯的兵士!”

这些人甚至表示,他们宁可不要自己的封赏,也要先厚赏那些战死了的兵士家人。

毅亲王是多年带兵的。自然知道这个请求会给大齐普通民众带来怎样的冲击,也知道这个请求会在大齐军队中树立怎样的威信!

可以说,萧士及这个请求一提出来,他在大齐军中“战神”地位就再也无人可以撼动。从此大齐军士无论在哪里,都会唯萧士及马首是瞻!

他是真正的主帅。不仅能带兵打胜仗,而且能真正为最低层的兵士着想。

当然,毅亲王知道,这个提议,不是萧士及特别聪明。要有意给自己刷声望,而是他本人就出自这样的家庭,所以他能想到这一点。他的伯父辈都是死在征高句丽的战场上。若不是他爹萧祥生侥幸生还,这个世上就没有萧士及这个人了。

就算这一次陛下和太子故意打他脸,不给他任何封赏,他也用自己的行动,对陛下和太子小肚鸡肠的举动予以了有力的反击。

不过,这样做,只能让他在永昌帝和太子心里的形象更糟……

因为他在跋扈僭越之外,又多了一层居心叵测、贪功邀名的罪名。

这个罪名,可是不亚于“跋扈僭越”。

士及还是太年轻了,虽然聪明,但是不够老成持重。比如说,如果是许绍有这个想法,他绝对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亲口提出,而是会找个机会,绕着弯子私下里跟永昌帝说,把这个在大齐军士中刷声望的机会让给永昌帝,而不是自己邀名……

毅亲王轻叹一声,也出列单腿下跪,对永昌帝道:“父皇,这些都是众将士的心声,请父皇三思!”

永昌帝气得全身发抖,脸色铁青。

萧士及的这个提议,他居然想不出有效的话来反驳。因为他很清楚,一个不妥,他就失了民心和军心。

太子的脸色也有一瞬间的愕然。不过很快也和永昌帝一样转为铁青。——这个萧士及,实在是太过睚眦必报了。不行,他一定要遏制他,让他知道,他的主子到底是谁!

“陛下,这件事事关重大,还是等跟兵部和民部尚书议了之后再说吧。”太子躬身道。大齐的民部尚书就是后世的户部尚书,专管钱粮。

永昌帝点点头,脸色缓和了些,“也好。明日宣兵部尚书和民部尚书进宫,好生跟朕商议此事,看看拟个什么样的章程出来。——退朝!”说着,大袖一拂,离开了太极殿。

萧士及脸上露出些许喜色。

陛下这么说,大概是要郑重考虑此事的。他好歹对那些跟着他征战,死在外面的同袍们有个交代了。

跟着他跪下来的将士都纷纷过来对他表示感谢,簇拥着他去昭阳殿赴宴。

太子笑了笑,带着自己的内侍和群臣也走了过去。

毅亲王想了想,命人跟太子传了话,说自己有些不舒服,就不参加宴饮了,要提前回去。

毅亲王不去,太子正中下怀。

正是给太子的好机会,他可以跟军中的将士拉一拉关系了。

来到昭阳殿,只见这里布置的筵开玳瑁,褥设芙蓉,长裙飘飘的教坊舞女在席间穿梭来去,旁边用一道屏风挡着众人的视线,后面坐着吹箫奏乐的乐人给大家伴奏。

萧士及面色如常,跟自己的属下推杯换盏,喝得十分畅快。

太子见到萧士及这幅样子,更加如鲠在喉,索性不去看他,自己跟那些过来给他敬酒的军官们攀谈起来。

宫里宴饮正酣的时候,穆夜来刚刚回到穆侯府门前。

她从穆贵妃派出来的宫车上下来,却看见穆侯府门口又围了一群人,正对着穆侯府的门口指指点点。

穆夜来脸色一沉。这一个多月来,他们穆侯府在长安的地位节节上升,已经很少有人敢来穆侯府门前闹事了。今儿是谁瞎了眼睛,竟然挑在萧大哥回长安的这一天来闹事!

穆夜来嗤笑一声,拨开人群走了过去,却看见是几个彪形大汉,一看就不是混正道的人,手里拿着一叠东西,在那里大声道:“穆侯府又怎样啊?了不起吗?借钱不用还吗?——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不是天经地义的吗?我跟你们说,若是穆侯府真的敢赖账,我丁三哪怕去京兆尹大堂滚钉板告状,也要去讨个公道!”

穆夜来听得皱眉,慢慢带着侍女走过来道:“你们在这里吵吵嚷嚷做什么?”

“你是谁?关你什么事?”那自称“丁三”的大汉似乎不认识穆夜来,对她很是无礼。

穆夜来的丫鬟英枝忙道:“你这个瞎子!这是我们穆侯府的三小姐,还不赶快行礼?”

丁三一听,乜斜着眼睛看了她一眼,道:“你真是穆三小姐?”

穆夜来又好气又好笑,道:“我这可是在穆侯府门口。我若是假的,会这么大大咧咧跑人家门口来装小姐吗?”

“哦!”丁三挠了挠头,道:“那好,你既然是穆侯府的三小姐,我就先跟你说……”

“住嘴!你不要胡说八道!”一个愤怒的声音传出来,正是穆侯带着大儿子和二儿子,还有一些家丁从角门出来,对着丁三怒吼。

丁三已经在这里闹了半个时辰了,自然知道穆侯府的人已经知道他的来意,就冷笑道:“您别跟我仗腰子。还是让您后面的那位公子出来。——他在我们赌场欠的钱,可不能赖账不还啊!”

穆侯下意识回头,看向自己的大儿子,怒道:“孽障!是不是你干的好事?!”

穆侯大公子叫起撞天屈,“爹!我冤枉啊!我从来就没有欠过人家钱!”

丁三冷笑道:“原来您是穆侯爷,这就好办了。不是他,是他旁边那个瘦一些,矮一些的公子。——二公子,您不会忘了您亲笔写下的借据吧?”

第538章 成全 (4K,粉红1110、1140+)

穆侯二公子大吃一惊。他从来没有去过赌场,怎会欠钱?!

“爹,不可能!他们是骗子!我从来没有去过赌场,根本就不可能欠钱!”穆侯二公子一口否认,完全不肯认账。

那丁三冷笑着挥了挥自己手里的借据,道:“二公子真是睁眼说瞎话。您没去过赌场,但是去飘香院喝过花酒,跟那里的伶人斗过鸡,这您不能否认吧?——那斗鸡的场子,就是我们赌场开的!”真是笑话,他们的东家想要设套让你钻,你怎么可能逃得了?

穆侯二公子一下子哑巴了,眼神闪烁起来。他平时确实很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也从来不去赌场青楼。但是飘香院不是一般的秦楼楚馆,而是长安城很上档次的一个会馆,去的人都是胸中有些墨水的文人墨客。二公子一向自诩有文化,比只会吃喝玩乐的大公子有出息,所以出去跟人交际,最多只去飘香院这样高雅的地方。

他前一阵子在飘香院,确实迷上了斗鸡。但是他明明记得,那里的斗鸡场子,是不用银子赌的啊?都是用的一根一根竹签子记账而已……

想到这里,穆侯二公子心里一沉,知道自己好像是天真了。飘香院打开门做生意,怎么可能用竹签子做彩头?而且他想起来,每次斗完鸡,他都要在飘香院大醉一场,醒来之后,头痛欲裂,都不知道自己酒醉的时候都做了些什么。而且有几次,他发现自己的大拇指上还有残留的红印子。也不知道是怎么沾上的……

现在他明白了。一定是飘香院的人趁他酒醉的时候,让他签了这些赌债,还按了手印!

穆侯二公子顿时大怒,指着丁三道:“你们好阴险狡诈!居然设圈套骗我!”

丁三嘿嘿一乐,抖着手里的借据道:“二公子,想起来了?您在飘香院那等逍遥快活,怎地就不记得还钱呢?——快,赶紧还钱!不然我丁三去京兆尹大堂滚钉板告状去!”

按大齐律例,普通老百姓告有官身的人,都要滚钉板才能上堂。

穆侯二公子进了大齐的官方书院。算是已经有了进阶的官身。

丁三要告他。当然就要滚一次钉板。不过人家皮糙肉厚,不怕!

穆侯的脸色阴沉下来。一般普通老百姓,是不敢跟他们这样的世家叫板的,别说是要账。就算他们占了这些普通人家的房子和地。这些人也只得乖乖逃走。才能保得一条命在。而这个号称是丁三的赌场大汉,居然大摇大摆地来他们穆侯府门口要账来了,这是说明什么?——这说明。他们背后一定有人撑腰!

这是有人要整他们穆侯府啊……

穆侯到底是经过风浪的人,一眼就看出来其中有诈。但问题是,对方这个诈,完全是正大光明的“阴”你,还让你有苦说不出……

看他二儿子的脸色和眼神,穆侯就知道那大汉说的话不假。老二一定在飘香院跟人斗鸡赌钱了!

这些人都知道,最近长安城的纨绔少年最流行的玩法,就是斗鸡。

谁家有一只厉害的大公鸡,简直可以在朱雀大街上横着走!

穆侯二公子赶这个趟儿也不奇怪。

既然二公子输钱是事实,对方要求他还钱就是应该的。而且对方一再说要去京兆尹大堂跟他们对簿公堂。

不巧的是,京兆尹正是许绍,而许绍,是柱国侯夫人杜恒霜的继父。

杜恒霜现在被穆夜来挤兑得快要下堂了,若是许绍借机为继女撑腰,狠整他们一顿,老二真是不死也要脱层皮……

穆侯用手捻着下颌的胡须沉吟半晌,问道:“老二欠你们多少银子?”

丁三把手里的借据摊开来给大家看,一张一张数过去,道:“一共是八万八千两银子,加上利息,是十万五千两。我给您凑个整儿,抹去零头,就算是十万两银子。——您是给银票,还是给银子?”说着,又嘿嘿笑道:“你们家前不久才得了十万银子,想必不会跟我哭穷,说你们家揭不开锅吧?”

丁三的话,引起在场的人一阵哄笑。

堂堂穆侯府,怎会揭不开锅呢?——这个笑话真是太好笑了……

穆侯大公子觑着眼睛瞧了一眼那借据,顿时对那个幕后的“东家”钦佩得五体投地。——这“东家”对人心的把握实在是太厉害了,完全是温水煮青蛙啊……

穆侯大公子可是清清楚楚,所有的借据加起来,应该有一百万两之多。

但是对方并没有一次把自己的底牌全亮出来。看现在的手法,应该是如同挤脓包一样,一点一滴地慢慢挤出来。

如果把那些借据一次全拿出来,不仅看起来很难取信于人,而且他爹穆侯说不定一怒之下,使出雷霆手段,将对方的窝子全砸了也说不定。

但是现在一点一滴地拿出来,今儿来要十万两,过两天来要二十万两,再过两天来要三十万两。这样慢慢地磨啊磨啊,他爹反而难以招架。而且这种事一旦开了口子,还了第一笔银子,后面的银子不还都不行。——因为除非你能一开始就坚持住,一两银子都不还。

而穆侯他们明显不知道对方的底牌,肯定会以为只有这十万两银子的借据……

穆侯大公子在心里暗乐。这十万两银子,肯定是要还的。就算他爹穆侯要赖账,他也要负责任的提醒他爹,石姨娘那里,还有她未来的侯爷女婿送的五万两私房银子呢。此时不拿出来,更待何时?

另外穆夜来借给萧士及的荆州刺史府安排人手一事,也收了不少银子。前前后后加起来,穆侯大公子估摸着,穆夜来和石姨娘一起至少收了二十万两银子。所以石姨娘那一房的人,是完全还得起这十万两银子的。

他们个个都是财主……穆侯大公子酸溜溜地想着。因石姨娘他们这一房的银子算是他们的私房钱,跟穆侯府无关,所以穆侯大公子让他们大出血,是一点都不心疼。

而他也深知他爹吝啬小气的本性,又极要面子,便上前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对丁三道:“这位兄台别这样说嘛。那十万两银子。是柱国侯送给我三妹的。她转手就给她姨娘做私房了,实在跟我爹无关啊。——不是这府里的银子,一点都不是。不过,欠你们钱的二公子。倒是石姨娘的亲生儿子。也是我三妹的同母兄长。她也是个财主,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穆侯听了大儿子的话,微微点头。暗道这老大还是老大,到底是跟着嫡母长大的,为人处世就是不一样……就顺着大公子的话头,对自己的二儿子道:“孽障!这是你闯下的祸,你自己收拾!”说着,拂袖而去。

穆侯大公子赶紧跟上去。

穆侯二公子也想跟上去,却被那丁三一把拽住袖子,道:“二公子,还钱!不还我们现在就去见官!”

穆夜来在旁边瞧了半天,终于明白过来,对自己的二哥十分失望,但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一个无赖拉去见官,就道:“你先放开我二哥。不过是十万两银子,你明天再来拿钱吧。”

丁三忙道:“你说话算话不?”

穆夜来挑了挑眉,“我是太子妃的女官,你说我说话算不算话?”

丁三挠了挠头,皱眉道:“太子妃的女官是什么官?几品?”

穆夜来顿时涨红脸,斥道:“你管是几品?反正比你高!”又赶他们走,“快走快走!明天下午你来拿银子就是。”

丁三还是不肯放开二公子,道:“口说无凭,你要立个字据给我。不然我明天上门,你们全家偷跑了怎么办?我帮人要账三十年,这样半夜偷偷卷包袱走人的事情见多了!”

“你大胆!”穆夜来顿时沉下脸来,“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家,怎么会说走就走?!”

“不行,你还是得给我个字据。不然我回去没法交差。我们东家厉害着呢,说要是不能还钱,也可以用胳膊腿儿充数。——一条腿两万五千两银子……”丁三笑嘻嘻地道,还对穆夜来眨了眨眼,明显在揶揄她。

穆夜来大怒,要不是想到是在大门口,有这么多人在围观,她都要命人把这丁三往死里打了!

“行了,我为他担保,不行吗?”穆夜来深吸一口气,“拿印泥来。”

红印泥这种东西,对于丁三这种专门要账的人来说,是随身必备的圣物,就赶紧从兜里掏出来呈上去。

穆夜来用大拇指摁了摁,然后在那些借据上都盖上她的戳儿。

丁三笑嘻嘻地看她摁完所有的手印,才收起借据,道:“那我就给穆三小姐一个面子,今儿暂且放过你们二公子。——您说好,明儿是给银票还是现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