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峰有点紧张,不觉就坐直了:“接下来怎么说?”

“不知道当时那人说了什么,总之阎老七回了句,指不定死没死呢。”

岳峰倒吸一口凉气。

毛哥大笑:“怎么样峰子,人老精鬼老灵,我知道你瞧不起阎金国,但是人家能在湘西做大,到底是有两把刷子的。别的不说,我猜他是这么多人当中,头一个觉得棠棠没死的角色。”

岳峰没吭声,不管多不服气,有些事还得认:“那后来呢,你觉得阎老七会不会再生事?”

毛哥在石阶上磕了磕烟灰:“我觉得不会,你知道吗,你出事那阵,有人给阎老七出坏点子,说反正你入了公安的眼了,不如无中生有再给你扣个说不清楚的屎盆子,让你结结实实的蹲几年…我事后听着都冒冷汗啊峰子,不怕明处当头棍,就怕暗处插一刀。

“然后呢?”

“阎老七没让,他说岳峰此事到此为止,不是怕那小子,怕的是动他有后患。”

岳峰长吁一口气。

阎老七这头的情况,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但是联系前后一想,倒也在情理之中。

“那敦煌那边呢?闹出那么大的事,他们…有什么动静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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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听飞天的情况,毛哥着实费了不少周折,虽然他当年也是其中一员,但是到底退的久了,突然冲上去向人打听这么隐秘的事,措辞万一不当就会平白惹人怀疑,所以到底怎么切入,怎么问的藏而不露,实在让人伤脑筋。

不过话说回来,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顺的时候,想睡觉就来了枕头——毛哥几乎没打听,人家自个说出来的。

毛哥拖七拖八联系上一个当年有些许交情的兄弟,装着叙旧,谈些当年的“创业艰难”,又恭维他今时今日“顺风顺水”,那人一时感慨,骂了句:“顺风顺水个球,各路鬼神都盯着,前一阵子被打个满头血,不知道是条子捣乱还是那几个眼红的插刀。”

雅丹魔鬼城的地下窝点被捣了之后,飞天内部鸡飞狗跳了一把,事后把目光瞄到了他们认为最有可能的方向:一是公安那头有更大的神盯上他们,派了个女警进来了,二是“竞争对手

”眼红这杯羹,筹划着插一脚利益重新分配。

不然你怎么解释,平日里那么谨慎,绑的都是无权无势无人关注流落街头穷困潦倒的人物,突然之间里头跳出个造反的来,在窝点里杀人放火闹个人仰马翻,那么多人追过去,眨眼间人就不见了,分明是实现筹划有人接应!

公安这边的线查着查着不了了之,因为公安去都内鬼说了,没有听到任何风声——再说了,如果真是公安派的,后头应该有更大的动静,不至于偃旗息鼓了啊。

于是所有的怀疑又都集中到“黑吃黑“这条线上,而被怀疑的那几个团伙,不查则已,一查一下去居然发现,他们动的那些手脚,有些远比捣毁一个小窝点来的严重多了——于是老账新帐一起算,狗牙够一嘴毛,岳峰心里头还纳闷着怎么一直没动静,压根不知道那边已经沸反盈天闹开锅了。

岳峰听得匪夷所思,毛哥反而比他看得开:“飞天这种,家大业大,一丁点风吹草动就会往根上找原因,作孽做得多了,防备着周遭的狼还来不及,哪会费工夫追究你们这种小角色?峰子你信不信,真追到你身上,也不会相信是你一个两个人干的,打死你也得逼你把身后的团伙咬出来。

岳峰额头渗了一层细细的汗,沉默了很久,忽然感慨了一句。

“那一阵子总觉得老天把你往死里整,原来明里暗里,手下还是留了情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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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情,一定要回过头去看,才能看得透彻。

误以为棠棠死了的那段日子,他心里面把老天咒了个体无完肤,觉着它对棠棠不公,对自己也苛刻,可是今时今日,回头去看,忽然就生出无限感激来。

在他看不见的许多地方,无数绿灯大开。

如果那次,在敦煌外围省道上,棠棠不在他身边,是不是真的就无声无息死在车里了?

如果阎老七不是因为棠棠当时威胁而惧怕“动了他会有后患”,自己会不会真的因为栽赃的罪名,几年都出不来?而如果真的坐牢几年,这一生势必都会错过跟棠棠相见的机会。

桑珠活佛的那一句佛祖自有安排,初时听来是电化,此时想起,才真是醍醐灌顶。

——

临睡前,岳峰去季棠棠房里,对着手机的备忘录一项项给她对今儿该吃的药,季棠棠已经洗完澡了,穿维尼熊的棉质睡衣,盘腿坐被面上,拿手一直去绕头发。

“维生素B片吃了没?”

“吃了。”

“叶黄素蓝莓锭吃了没?”

“吃了。”

“辅酶Q10吃了没?”

“忘…了。”

岳峰一指头险些戳她脑门上:“什么脑子,吃!”

季棠棠叹了口气,慢吞吞去捞边上包包里的分装药盒,打开一格取出胶囊,很是哀怨的说了句:“脑子好使也记不得吃这么多药啊。”

岳峰忍住笑,递了杯水给她,季棠棠和水吞了,然后问岳峰:“我气色好点了没?”

岳峰看的煞有介事的:“嗯,脸上是有血色多了,不过里头好没好,亲亲才知道。”

季棠棠咯咯笑着往后躲:“岳峰你太坏了,变着法儿耍流氓这是。”

岳峰可不管她,伸手一捞就把她腰给搂住了,顺势把她压在床上:“严肃点,你以为我愿意,我也不情愿的。”

季棠棠笑着笑着就不笑了,她仔细看岳峰的眼睛,带着些许好奇疑惑和他眸子里的那个自己两相对视,她有点不相信那个笑的那么开心的人是自己,岳峰眸子里的女孩好像多年前的小夏,阳光下长发飞扬,一仰头肆无忌惮笑的热烈。

微笑,像是从来没有受过伤,是不是因为路的尽头是你,所以所有伤害,终成温柔慰藉?

季棠棠闭上眼睛,睫根慢慢浸上温软的潮湿,岳峰吻落下,温柔的像是雨点,熟悉的气息萦绕过来,尖尖细细,像是无数绒毛,执拗钻进每一个毛孔之后,尾梢还在不安分的搅动,神经瞬间就升了热度,皮肤表层没了一切知觉,过电一样的细小颤栗顺着肌肤纹理飞快游走,直通心脏。

好像身不由己坠入没有边际的梦里,任何的爱抚亲昵,都满心欢喜。

“棠棠,心跳的太厉害了。”

季棠棠愣愣看着突然起身的岳峰,下一刻她就反应过来了:心脏像是突然从静止变成了疯摆,胸口剧烈起伏,血供不上,呼吸一下子特别困难,难受的她下意识就弓起来了,岳峰把她抱坐在自己身上,自颈后帮她抚到背心,季棠棠在他怀里喘了一会,心跳才慢慢平复下来。

季棠棠闷闷的,偎依在岳峰怀里不出声,岳峰凑到她耳边吻她耳后,她头发还没干,湿湿香香的,勃颈上渗的细细的汗,岳峰轻声问她:“怎么了啊?”

“会不会一直这样,都好不了?”

岳峰说的暧昧:“这么着急当我女人是吗?”

季棠棠脸一红,推开岳峰就要坐起来,岳峰哈哈大笑,又把她摁回来,低头贴着她耳垂说了句:“其实进展神速了。”

“上次亲了多久,5分钟你就阵亡了,这次得15分钟吧。”

季棠棠真不想搭他茬,但是架不住好奇:“你还计时?”

“心算,持久性…很重要。”

“而且,必须着重提出表扬的是。”岳峰欲言又止。

季棠棠抬头岳峰,岳峰不吭声,视线直往下瞥,季棠棠顺着他的目光去看,突然就傻眼了。

衣服扣子是什么时候解开的?

“胸袭都扛过去了,媳妇儿,我很为你骄傲。”

说完了把怀里的季棠棠往床上一推,跳起来掉头就跑,快跑到门口时回头,迎面一个枕头砸过来,岳峰抱着枕头倒退两步,笑的喘不过气来,季棠棠恨恨的坐在床上扣扣子:“流氓行径。”

岳峰抱着枕头又坐回去:“上次没流氓,被你摔了个凳子,这次真流氓,扔个枕头,果然咱俩感情深了,棠棠你都舍不得下狠手了。”

季棠棠一时间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啊?”

岳峰气了:“什么脑子啊!尕奈啊,从明天起,每天加喝一瓶脑白金。”

说着就过来把枕头归位,又催她进被窝:“乖,早点睡觉,吃什么都没睡觉养气来的强。”

季棠棠嗯了一声,老老实实躺进去,岳峰把外头被角都掖实了:“我待会跟毛哥出去办点事,赶紧多看我两眼,要再想看见这么帅气的脸得等明早了啊。”

“岳峰,在尕奈的时候是不是特别烦我啊?”

岳峰没想到一提尕奈居然让她失了神

了:“讲真话啊?”

“真话。”

岳峰想了想:“是挺烦的,自说自话,不让你进峡谷非进,整的跟峡谷是你家似的。当时谁不烦你啊,也就毛哥邪门,一个劲讲你好话。”

季棠棠叹气,岳峰低头亲亲她眼睑:“不过后来也没人怪你了,大家都有脑子,想想就一定知道有内情,我们私下聊过,觉得撇开原因不谈,一个女孩子家跑来跑去,也挺遭罪的,当时不觉着以后还能遇到,都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

季棠棠把手伸了出来,隔着被子抱住岳峰,岳峰笑着在她发顶蹭了蹭,正想说什么,季棠棠轻声说了句:“去尕奈那次,是第一次怨气撞铃。”

这好像是带了禁忌的话题,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了,季棠棠牵着岳峰的右手食指,慢慢探向发际深处,触手的地方,忽然凹了一块,像是伤后留的疤,岳峰像是被灼了一样缩手,脱口问她:“是在尕奈被那两个人打的吗?”

季棠棠微笑:“在那之前。”

“之前?”

“之前。”

岳峰愣住了,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忽然意识到:“甜甜的故事,并不是从他们相遇之时才开始的。

那之前,还有他怎么回望也看不到的四年。

静默中,院子里传来毛哥的声音:“峰子,时间差不多了,该走了。“

古城后记-4

古城的道曲里拐弯,有时候觉着走到死路了,突然一转,又是一条幽深的巷子。

岳峰跟毛哥走了几段就转向了,正有点不耐烦,毛哥伸手指了指左前方白色的门帘子:“到了。”

掀开帘子,进的是前屋,穿堂尽头是个院子,隐隐有咿咿呀呀的唱词传出来,走进了看,有个老头躺在竹编的摇椅里,椅子腿被压摇的吱呀吱呀的,旁边石桌上放了个老式收音机,那老头闭着眼睛屈着手指在膝盖上打着拍子,嘴里头跟收音机哼唱:“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

毛哥叫了句:“林大夫。”

还以为听不见,林大夫已经做起来了,伸手把收音机音量调小了些,指了指边上的两张凳子:“坐啊。”

慈眉善目,气度不凡,的确是大城市医院退下来的专家摸样,毛哥指着岳峰给林大夫介绍:“这就是我说的那个兄弟,正好这两天过来看我,我就寻思着带给您瞧瞧。”

林大夫笑了笑:“尚在腿上?”

一边说一边俯身探手过去,岳峰忙把受过伤的腿往前伸了伸,林大夫先从外侧胆经点按,压了足三里,又转到内侧肝经,试了血海和三阴交,岳峰疼的直嘘气,林大夫手上加劲,沿着腿骨往下顺,一边顺一边侧着头听,就跟能听到骨头按压的声音似的。

一圈顺下去,岳峰汗都出来了。

毛哥很紧张,咽了口唾沫发问:“林大夫,你看这…治得好吗?”

林大夫看岳峰:“这腿断过吧?”

岳峰点头:“断过。”

“疼过吗?什么时候疼?”

“阴雨天的时候,还有特别冷被冻到的时候,整条腿都发木。”

林大夫沉吟着不说话,毛哥忐忑的很,又问了一遍:“林大夫,这治的好吗?”

林大夫呵呵笑起来:“怎么样叫治得好,你断过的腿,再怎么治都回不来原来的样子,病根是落下了,要说疼,真正疼起来还在后头呢。”

倒是个实话实说不搪塞的大夫,说的这么呛,岳峰反而觉得受用:“那大夫,你就跟我说说以后得注意什么吧。”

“要不是伤的骨头,我能给你点穴拔筋,伤了骨头就是动了本,别指着吃补的贵的就能修回来。身体其实从来都不是你的,你对它不好,它都记着呢,哪个器官造反,都能要你的命。要说注意什么,你就对它好点,别让它冻着累着磕着碰着,它也是有心的,对它好点就成。”

听这意思,落下病根是肯定的了,但也不会太严重,毛哥吁了一口气,想了想又笑起来:“对它好点就成,说的跟一条腿也能知道好歹似的。”

林大夫又躺回摇椅里,声音感慨的很:“以前在医院看的多了,那种抽烟把肺抽烂了的,把身体当铁打的用熬夜猝死的,用眼过度突然瞎了的,胡吃海喝肝脏生毛病的,无非就是把身体瞎糟践,出了事知道厉害就想花力气治了,当它傻的,给点甜头就回头了?你这腿,我尽可以给你开进口的药打进口的针做天价的康健复疗,不过那都是虚的,也别花那冤枉钱,好好养着,上点心,比什么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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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毛哥挺过意不去的,岳峰其实之前没报什么希望的,是他拍着胸脯把林大夫夸的天上有地下没的,说什么专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别说腿是伤了,腿没了都让你长出条新的来,结果牛皮吹大发了,这给的什么建议啊,“好好养着”,这话谁不会说啊。

岳峰倒是无所谓,反而回头安慰毛哥:“说的也没差啊,断过的腿,已经能走路了,你还指着怎么治?没腐已经很好了。”

毛哥很有点怒其不争:“你现在还年轻,不知道身体上落下个病根老来多麻烦,还不都是为你好,死小子胳膊肘往外拐。”

岳峰沉默了一下,末了突然来了句:“其实,这样我心里挺踏实的。”

“找回棠棠之后,我心里一直很怕,我这个人,从小命就不怎么样,家里出了那档子事,手头存点钱,也不是大富大贵,又没做过太多善事,老天突然之间照顾我,我害怕,真的,我特别害怕。”

毛哥愣愣地听他说下去。

“我就觉得自己行善行的少了,我现在知足,特知足,我又觉得虚,怕老天玩我一道,我跟你说,有时候我半夜睡不着,我得起来去棠棠房里看看,看到她安稳在那睡着我才安心。有时候我做梦,梦见一切都是我做的梦,我根本没找回过她,那种感觉,整个人都空了。”

“毛哥,我没那命,老天不会宠着我,我总觉得他给我什么,都是要从我这拿走点什么的,这样也好,踏实。”

毛哥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末了闷闷说了句:“峰子你真是魔怔了,两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咱就不能身体也好感情也顺吗?”

岳峰没吭声,过了很久,才低声说了句:“就这样吧,已经挺好了,不求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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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毛哥的客栈,已经过夜半了,院子里静悄悄的,四角的地灯打着往上的光束,映的周围的花木影影憧憧的,毛哥在前台翻了半天,扔了把钥匙给岳峰:“喏,棠棠屋的,知道你要看她一眼,开门小点声,别吵着人家。”

岳峰有点不好意思,还是接过来,解释:“棠棠容易做噩梦,夜里会惊着,我就是去看看。”

毛哥眼一翻:“后悔告诉我了是吧?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要看赶紧看,这点出息!”

旅馆开的两层,但自家人都住的后院,毛哥先去取了牙杯到院子里刷牙,仰头灌一口水正咕噜咕噜漱口,眼角余光忽的瞥到亮了一片,转头去看,岳峰开了灯了。

毛哥开始刷牙,一边刷一边心说这不傻么开灯了可不得把人吵醒了…

刷完了准备回屋,忽然觉出几分不对劲来。

岳峰一直在门口站着,灯亮的刺眼,屋里没声音,也没见着季棠棠被吵起来。

毛哥有点不安,他走到岳峰身后拍他肩膀:“峰子,你这…”

刚挨到岳峰肩膀,岳峰的身子就剧烈颤了一下,紧接着倚着门框慢慢坐下去,毛哥这才看到屋里,被子掀着,床上没人。

毛哥惊着了,问岳峰:“人呢?”

岳峰不说话,两手抱着头,额头死死抵在膝盖上,毛哥弯下身子又去晃他:“人呢?”

毛哥也是急了,其实不该问岳峰的,两人一道回来,自己如果不知道,岳峰上哪知道去。

岳峰低声说了句:“我说了我能处理好的,不用担心,我都能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