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蓝和采绿反应奇快,忙不迭的一左一右,一把关上了窗,就这么短短片刻,元秀面前的宣纸上面已经飞溅进了十几个豆大的雨点儿。

随着雨势,天色瞬然之间就黯淡了下来!犹如将夜。

“阿家寝殿的窗快快去关了,各处都检查一下。”采蓝走出书房去吩咐,外面的小宫女们原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雨吓得不知所措,被她一番斥责,才知道该去做什么,一时间珠镜殿上下忙作了一团。

薛氏将葡萄送到庖下转回来,正见元秀和采绿一起收拾着案上笔墨纸砚之物,便问道:“可是把东西都弄湿了?”

“只有上面的几张纸。”元秀道,“这雨下得好生突然。”

“只可惜迟了些。”薛氏惋惜道,“今年关中少雨,春耕之时虽然遍挖沟渠究竟因时辰的缘故未能缓解太多,如今已经是五月,荠麦早已冒了头,这场雨固然能够叫它们长得健壮些,但那些枯死的苗株却究竟不能发生了。”

元秀被她的话提醒,也想起来自己封地之事,叹了口气,把手里的两张纸交给采绿:“晋阳那边…”

“属官被罚,换了一批人,又安抚了百姓。”薛氏这么说着,眉宇之间的忧色却不见减少,叹息道,“那里本是李家龙兴之地,历任属官本不敢过度贪墨,可如今啊…”

“总比至今无雨好吧。”元秀对农事并不很了解,望着因骤雨而黑暗下来的室中,轻轻道,“或者这场雨下了,五哥那边也不必为农事太过忧虑呢。”

采蓝带着人检视了殿中,因天色在这短短时间之内黯淡得犹如夜晚,珠镜殿的各处不得不点上火烛,她叮嘱了众人注意避火后,擎了灯到书房来,对元秀道:“阿家,这会天色晦暗,不如明日再抄写,免得伤了眼睛。”

元秀思忖了下便应了,问道:“可有哪处的窗开着不打紧的?这雨下得这样大,看看也好。”

“莫如上二楼?奴记得东南向有处窗是恰好避着这个方向的雨的。”采绿立刻道。

大明宫的殿宇都分层,这珠镜殿旁也是有楼的,元秀既然不抄书了,便带着她们登楼观雨,那扇窗开了,一阵急风先入,吹得楼里帐幕几乎飘到了屋顶上,复缓缓坠下,暴雨冲刷泥土所带起的独特的清新之气亦席卷而入,东南方向恰是太液池,晴日的时候可以眺见池平如镜,岸上杏林如烧,万紫千红,再远处蓬莱山仙姿秀色,山上凉亭…此刻却只见黑压压的天色下,银亮的雨丝仿佛没有尽头般,怎么落也落不尽,一片的茫茫之间将视线尽都遮蔽,别说蓬莱山,连太液池都看不到了。

俯瞰是被飞溅的雨丝模糊的大地,只觉混沌,仰望是阴沉郁懑的天色,却望不到雨丝牵连之处。这一幕看得久了,逐渐觉得世间万物在这一刻犹如不存,只余小楼,与楼外混沌的天与地,寂静难言。

这场雨来势突兀,下得浩大,足足近一个时辰,才意犹未尽的散去阴霾,露出原本明朗的天色——西斜的日轮还挂在了西移的位置,稀稀疏疏的雨点却不时打过芭蕉、桂叶,发出悦耳的脆声,看似天高云淡的头顶,不时传来压抑低沉的滚滚之声。

雨后新霁,不知是极目的枝叶都为水所冲刷洗净格外鲜亮,还是有了方才若深夜般的对比,竟觉得虽然时近傍晚,天光却明亮得使人不敢逼视。

“幸亏阿家端午前去了清忘观祈福,今日才回宫里,若是在宫中过了端午,今日少不得要去原上练手,正正赶上了这场雨!”采绿忽然想到了一事,拍手称庆道,“这雨下得这般突兀,事前半点儿征兆也没有,这会在外面的人,在城中尚可,或许来得及寻到避雨的屋檐暂栖——若在原上可就惨了!”

薛氏也颔首道:“这倒也是,九娘毕竟是金枝玉叶,究竟福泽深厚。”她们说了这半晌不见元秀回答,不由诧异望去。

却见元秀一手托腮一手捏着袖子,正若有所思的俯瞰着太液池畔,仿佛在苦思冥想着什么,猛然站了起来,吩咐道:“采绿,笔墨拿来!”

……………………………………………

雷雨乍起,长安城外毫无防备的游人确实都吓了一跳。

线娘抬起头来,吐了吐舌头道:“这雨…呸呸!”她才说了两个字,舌头都被砸疼了,忙不迭的住了声,对面一干人中的妙娘便淡淡一笑,道:“雨是无根水,有什么脏的,你这使女该不会是故意当面相唾吧?”

“便是唾到你家郎君面前也是应该的。”线娘对着她扮了个鬼脸,“我家女郎…”

“行啦!”李十七娘依旧是很干脆的语气,但人却懒懒的靠在了马上,两边使女才斗了一句嘴,她身上单薄的夏衫已经差不多湿透了,足见雨势之大,杏子红单丝罗质地绣芙蓉对花并彩羽雀鸟锁渐深一色绛缘的半臂虚虚垂着,里面的牙色短襦却紧紧贴住了皮肤,勾勒出窈窕有致的身材,云鬓被发湿后有些下堕,面上妆容自然是保不住了,她索性拿出帕子就着雨水全部擦掉,即使素面,依旧是弯眉秀目,绝对当得起时下最苛刻的美人标准。

雷雨,旷野,美人,勾勒出一幅楚楚之态。

然而与她相隔不过两步处同样骑在马上的贺夷简紧闭双唇,目光平平的看着李十七娘身旁的中年男子,却对这一幕香艳之景目不斜视。

被他盯住的中年男子心头暗恨,面上却带着笑意,拱手道:“六郎,既然在此巧遇,不如一起寻个地方避一避雨,顺便谈一谈近来之事?”

隔着瓢泼雨幕,如线娘这样的随从已经难以睁眼,只见贺夷简轮廓模糊,但声音却清楚明了,甚至还带着一丝愉悦的笑意,“十七娘如何也到长安来了?李世叔竟也舍得!只是拓拔文锦,十七娘乃李世叔掌上明珠,你带她出来,也不瞧一瞧天色,若是淋坏了,可怎么对世叔交代?”

不等那中年男子拓拔文锦回答,他已经吩咐起了妙娘:“你与师如意送十七娘回去!”他说得理直气壮,俨然此地并非长安,而是河北,自己出游时撞见了未曾好好照料李十七娘的幽州随从,看不过眼出手协助一样。

拓拔文锦正要忍怒回话,李十七娘却脆生生的开口了:“六郎这是怕了我吗?”

“十七娘又不是母老虎,我为何要怕你?”贺夷简笑吟吟的道。

“既然如此,为何才一见面便忙不迭的想要打发我走?”李十七娘收起已经被胭脂染红的帕子,慢条斯理道,“我就算是母老虎,有夏侯浮白在,莫非还能吃了你不成?”她说得轻描淡写,但语气之中的不屑却是人人能够听出。

贺夷简生性骄傲,虽然知道她这是故意激将,也不禁淡笑了笑:“那十七娘请自便!”

“十七娘,这雨太大,还是寻个地方暂避罢。”拓拔文锦见状,策马到了李十七娘身旁低声道。

“贺夷简不肯去避雨,就是指望借此叫我承受不住,自己离开。”李十七娘偏过头,声音低低的,借着雨幕掩护,对面的贺夷简只见她唇齿微动,却听不太清楚她在说什么,她告诉拓拔文锦,“我岂能如他之意?何况如今已经五月,这雨再大又如何?回去喝碗姜汤驱一驱寒气便是了。”

拓拔文锦知道李十七娘自来被李衡所宠,她所认定的事情,连李衡都不敢强自逆转,只得无可奈何的退了下来,懊悔自己今日没有准备马车前来。

“十七娘是什么时候到长安的,竟也不先告诉一声,好让我去接你?”拓拔文锦退下之后,李十七娘复与贺夷简对视,片刻后,后者缓缓道。

李十七娘悠悠说道:“也没有太久,之所以没有叫六郎去接我,却是怕耽误了六郎,毕竟你我也算是青梅竹马,叫我怎么忍心坏你的事呢?”

“哦?”听她这么说,贺夷简略松了口气,语气也随意起来,“这么说十七娘到长安来是另外有事了?不知道可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帮忙,尽管说便是。”

他语气里面的庆幸拓拔文锦听得分明,不由死死握住了马鞭,跟在李十七娘身后一干人如李九郎等人都是怒气填膺——

“自然是有的。”李十七娘仿佛笑了笑,“我在幽州时听说了今上的胞妹、贵主元秀有倾国倾城之容、国色天香之姿,在河北,人人都说我是一等一的美人,却不想听到了贵主的名声,心中好奇,所以才想跑过来见识见识…听说六郎先到长安,与这位贵主却是极熟的,不知道六郎能不能念在咱们自小的交情上,为我引见贵主?”

贺夷简嘴角的笑容顿时消失,顿了一顿,才淡淡道:“十七娘,须知坊间有俗谚,所谓强扭的瓜不甜。”

“这块玉佩可不是我父亲硬从贺世伯那里抢来的,却是世伯他硬塞给我父亲的才对。”李十七娘听了,也不生气,在怀里摸索片刻,取出一块佩玉,此玉色泽剔透,在间或掠过的一道紫电之中,尤其显得光润生辉、翠色欲滴,佩玉雕做了常见的流云百福款式,中间是六只展翅相连的蝙蝠围成一圈,中心处嵌着一颗赫赫生辉的赤色宝石,外圈却是层层叠叠的祥云,云纹犹如如意,连绵不绝,绵绵不断,取的乃是如意长久、福无止尽之意。

这块玉佩本是贺之方随身佩带之物,后来当作了贺李两家的婚事之凭,当众解下给了幽州节度使李衡。没想到李十七娘这回到长安来,竟也带了过来。

贺夷简握着缰绳的手一紧,淡淡道:“我想取回这块玉佩,不知道十七娘要怎样才肯?”

元秀公主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七章 折若木兮应徘徊

[更新时间] 2012-05-05 23:45:11 [字数] 3666

“叔父寻我?”靖安坊内玢国公府,杜拂日缥色宽袍,飘然入了书房,却见杜青棠正踞于案前,一脸促狭之色,翻来覆去的看着一张薛涛笺。

见杜拂日进来,他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你的。”他松手时加了一句,“宫里使人送来的。”

杜拂日不置可否,接过便要转身离开,杜青棠咦了一声,怪异道:“这位贵主我也不是没见过,确实是个美人——但我一直认为拂日你的性情坚毅,绝非美色所能轻易迷惑之人,什么时候竟沦落到了与那贺夷简一般的格调去了?”

“端午时元秀公主代玄鸿元君至观澜楼赴宴,席上裴二十四娘相邀我与她互赠诗句,我写了一首赠道者,她当时因事耽搁,此刻应是补上前欠。”杜拂日任凭他调笑,神色波澜不惊,“叔父若是想看也可,只是不经贵主准许,莫要将贵主之作擅自泄露的好。”

杜青棠怒道:“我方才未拆你的信笺已经不错了!”

“叔父可不像这种人,我若没猜错,想必宫中前来传信之人一定叮嘱过,这封信笺必须我才能拆吧?”杜拂日似笑非笑的看了眼他。

“…贵主已经派人另外告诉你了?”杜青棠气势顿时一弱。

“不,叔父几次戏弄贵主,我想贵主未必肯再信任叔父。”杜拂日好整以暇的笑了笑,伸指在信笺上一划,顿时露出里面一方浅妃色笺书,边缘处晕出朵朵深一色的桃花,带着一抹瑞麟香气,笺上以魏碑塍写着一首七绝,题为答杜十二郎。

骤雨初晴兀隐雷,

曲栏杆外光复回,

趁有余辉不惜力,

折若木兮应徘徊。

杜拂日看罢,淡淡一笑,递给了在旁觊觎已久的杜青棠。

“也不知道是贵主自己写的,还是宫里哪位才思敏捷的女官代笔?”杜青棠还没看,先嗤笑了一声,接着便噫道,“你告诉过她你的字?”他语气里有点惊讶。

却见杜拂日摇头:“当然不可能。”

梦唐沿袭古制,男子二十及冠,由长辈赐字,女子十五及笄,乃有字。不过也有例外,如杜拂日虽然才十七之龄,但他的字却是早早就定了下来,只不过只有寥寥数人知晓,等他满二十后加冠再公开罢了。

他的字,正是——若木。

“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杜青棠神色复杂的吐出一句离骚,怅然道,“当初你出生时,先帝堪堪登基,年方而立,然他早年为太子时,王太清本支持曲才人所出的深王登基,曾在先帝饮食之中放入异物,后虽经耿静斋之父医治,终究亏损了御体!登基的时候,先帝已经时常觉得疲乏,不堪劳碌——我为你取拂日为名,其实便是祈望上苍能够念天下黎民,增明主之寿,君臣同心,除阉奴、匡李室,收兵戈,止边患,复南北十道三百六十州之繁荣昌盛!重现贞观之万国衣冠拜含元的荣光!”

“先帝知道此事后,特以御笔书‘若木’二字,为你之字。”杜青棠合起红笺,淡淡道,“此事宫中应该只有邱逢祥才知道,听说他和贵主并不亲近,这位贵主…倒真是巧了!”

杜拂日平静道:“拂日之典并不多见,由此想到若木者并不奇怪。”

“她对你颇为赏识。”杜青棠意兴阑珊的坐回案前,“听说,这位贵主在居德坊里购进了一所宅子,里面住了一个从前在教坊里的翩翩美少年,名叫穆望子。自住进去后,深居简出,犹如外室,贵主不时也会亲自过去一趟,长安坊间私下里都议论,说这位贵主虽然美貌,却大有平津之风——”

“贵主私闱,非君子所言。”杜拂日淡淡道。

杜青棠摆了摆手:“我现在没心情说笑…是这样的,那叫穆望子的少年郎身份有些特别,我这么说吧,他与丰淳小儿逼迫我及杜氏的原因有关,原本当年文华太后之事,宫里若有意若无意都是瞒着贵主的,但她既然出面庇护起了穆望子,总能够听到些消息,知道当初郭氏族没,是我一力主张!所以,她这般赏识你,未必打什么好主意。”

杜拂日不由失笑:“叔父以为我会因一首答诗动了追逐名利之心?”

骤雨初晴兀隐雷,曲栏杆外光复回;趁有余辉不惜力,折若木兮应徘徊——单看诗句字意,俨然是在说昨日那场大雨骤然而来,晴后半天兀自雷声滚滚,实际上却也是在暗喻杜氏如今的情形:

宪宗皇帝时候,使杜青棠为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军权政务,皆委其手,信任无比,那时候城南杜氏是何等的荣耀辉煌?然而宪宗皇帝一死,继任的丰淳便急不可待的夺去杜青棠身上除了玢国公外所有头衔职位,又对朝中杜氏出身的官吏、亲近的姻亲频频打压,可不恰如骤雨之来?

所谓初晴,便是指杜青棠辞相、朝中杜氏差不多都请退后,丰淳看似对杜家不再追究,然而初晴之中犹自隐着雷霆待发——年初丰淳召回杜野至今未予理睬,长安诸族嘴上不说,心里焉能不知,这是丰淳腾出了手,打算继续收拾杜氏了?

接下来一句“曲栏杆外光复回”,却是一语双关,既感慨若丰淳执意追究下去,去天尺五的城南杜氏会不会因此成为本朝余光一瞬,即将湮灭。联系下文的两句,却是在建议趁着如今丰淳还未动作,不如尽量展示才华,引起丰淳爱才之心,也许尚能够折若木以拂日——延续杜氏的荣耀!

这首诗技巧并不高明,然而借景喻事的手法却用得恰到好处。

杜拂日固然看过后神色不动,但他乃是杜青棠一手抚养长大的,内心的期盼、少年心中的愿望,他这句失笑之语下面掩藏的试探,杜青棠这样曾执政一个庞大帝国的人,焉会不知?

只可惜他知道,却必须阻拦。

“名利?我们杜氏乃城南望族,你身为五房唯一嗣子,生来便不会缺少名利,哪怕一生不入仕途,凭着我们五房的祖产,也委屈不了你。”杜青棠深深看了他一眼,沉声道,“只是因我之故,这些年你虽然习得文武双全,却不能施展抱负,别说你如今正当年少,就是我这个年纪又何尝不觉得心头郁愤?然而忠臣常有而明君不常有,圣人因文华太后之故对我恨之入骨,你若贸然出头,他必定要陷你入万劫不复之境,以报复当年我坚持处置郭氏!”

“我知道你不怕死。”杜青棠在这番话里,似苍老了许多,“但我五房如今惟你一子,何况你此刻入仕,绝不可能一展所长,反而会牵累姻亲与其他几房…甚至连韦造都可能因此被拖累。”

书房之中一时间寂静一片。

“叔父放心,我并无意答允贵主。”杜拂日默然半晌,低声道。

杜青棠见他允诺,这才松了口气。

杜拂日回到鹿剑园,挥退上来伺候的濯襟、濯袂,取出红笺一字字的细看,旖旎的色泽与代表了信笺主人身份的瑞麟香气面前,他所想到的却是方才杜青棠就自己的字的来源所说的那番话,嘴角不由缓缓勾起一个苦笑:

当年,宪宗皇帝因杜青棠有为梦唐“折若木以拂日”之心,特赐若木给自己为字;如今宪宗皇帝的女儿,贵主元秀却在不知前事的情况下,同样书此典故相劝自己——为了杜氏。

他不由想起前几日韦造私下来见杜青棠,其时他在旁奉茶,听见这位舅父、如今的宰相用疲惫的语气讲述着已经让朝中烦恼了一季的农事:“…诸渠干涸,苗不得水,大片枯干而死,原本上田多在望族与宗室之手,永业田多为良田,民中多为下田,田间之井,几在上田,由此中田、下田越发贫瘠,哀声遍野,未知入秋之后民生何处?杜工部尝言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那还是玄宗皇帝时,有开元盛世的底子…如今…”

本朝初年的时候实行均田制,当时唐律规定:凡十五岁以上男子可分露田四十亩、桑田二十亩,而妇人减半为露田二十亩。所谓露田即是正田,不栽树者,曝露于天,是为露田,与供休耕的倍田相区分。露田的分得者去世或者年逾七十时,便归还官府,重新分配给后来者。但桑田可以为世业田,不须还官,只是在分得桑田后,须在三年之内种上规定的桑、榆、枣树。

若是在不宜种桑的地方,则男子给予麻田十亩,妇人给予麻田五亩。原本所分的桑田依旧可以保留,只是要充抵掉应受的倍田份额。这是正常的家庭。

而对于只有老小癃残者的人家,其户主按照男子应受额的半数给予。这是避免其劳力不足,荒芜田地的缘故。

民田的还受,每年正月都会进行一次。在土地不足的地方,满十五岁的成丁应受田而无田可受时,就以桑田来充数,若还不足够,便从其家中的受田里的已受额中匀减出若干亩给新受田者。因此时的耕种全凭人力,偶尔才能借助于牲畜,所以土地充裕之处,居者不许无故迁徙,不足之处,才可以向空荒处迁徙,但不许从赋役重处迁往轻处。

土地富余之处,民可以随力所及借用国之荒地耕种。园宅田,良民每三口给一亩,奴婢五口给一亩。因犯罪流徙或户绝无人守业的土地,收归国家所有,作均田授受之用,但首先授其近亲。

在起初的时候,这种制度伴随着贞观之治与开元盛世的出现,然而——

达到应受额的,不准再受;超过应受额部分,可以出卖;不足应受额部分,可以买足。

这只是其一,其二是——耕牛每头受露田三十亩,一户限四头。另外奴婢受田与良民相同。

所以宗室望族、贵胄豪富,通过奴婢、耕牛大量受田,地方守宰按官职高低授给职分田,这还是初时。

到了武周后期,以权势肆意侵夺良田,甚至逼迫平民,以下田易上田、巧取豪夺之风几乎是举国为之!

而安史之乱后,因国库空虚,苛捐杂税层出不穷,藩镇林立之余,赋税犹山…

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农事历来为国之本,曾经繁华昌盛引蛮夷万里来朝、千官所望、万国争拜的长安,早已在数百年来惯常的奢靡里腐烂成旖旎的沉沦…

杜拂日将红笺收入往常与友人往返的匣中,想到大明宫中那位尊贵的公主的回信,眼中有着淡淡的笑意:杜野回都至今不得圣人召见,几乎是被彻底的遗忘了,长安望族皆觑清楚了丰淳的意思,默默之间就与杜氏划下了界线,端午宴上,杜七使出了浑身解数、甚至纠缠到了崔风物出面向汪岳打探都未得到什么消息——折若木以拂日,如今究竟是哪一个更需要呢?

元秀公主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八章 任秋

[更新时间] 2012-05-06 20:32:07 [字数] 4084

钦天监为昌阳公主卜出的吉期是五月廿四,其时关中已经炎热,梦唐崇尚丰腴之美,昌阳公主美艳之名长安皆知,在临近婚期的时候,哪怕只穿了薄薄的里外三件纱衣,兀自觉得难以承受,含冰殿上因此冰盆不断,四下里密竹细编的帘子终日低垂,又使了几个力大的宫女轮流打着扇才好些。

她的生母杨太妃上了年纪,越发虚胖起来,倒比昌阳还要惧热些。丰淳对这位庶母一向不冷不热,她又不像崔太妃那样有博陵崔氏为依仗,太极宫中这时候湿热难捱,远不及大明宫通透舒服,尚宫局固然不会缺了她的冰盆,可却照样闷得慌,因此借着女儿即将下降,不时往大明宫来指点一二。

这一日她正细细的看着昌阳的陪嫁单子,梦唐的公主们一向备受宠爱,昌阳又是丰淳登基之后头一个出嫁的,婚事还是宪宗皇帝所定,无论是宫中还是礼部自然都委屈不了她。

杨太妃看得很是满意,指着单子上面的一对金筐宝钿团花纹金杯道:“此物当初我曾在先帝的内库里面见过一回,那时候纪美人正得先帝宠爱,看中了想要,先帝却没有答应,我本以为如今的大家会把它们留给元秀,没想到竟给了你。”

自文华太后去后,因宪宗皇帝未再立后,虽然宫务交给了当时的王惠妃处置,然而卢丽妃、崔华妃,都与王惠妃一样,出身五姓七家,且各有宠爱在身,并且后两位好歹至少还有个女儿,还是长女,王惠妃却只是抚养了元秀,所以即使她在宫中朝上都有贤德的名声,到底难以压制后宫暗地里的种种争宠之风。

杨太妃便是其中翘楚,她得势时连卢丽妃都不放在眼里过,更不必说只生了云州公主的纪美人。当年纪美人向宪宗皇帝讨要这对金筐宝钿团花纹金杯未成,虽然大失颜面,可其他人也没得到,一直放在了内库里面。却没想到如今内库到了丰淳手里,他居然会拿出来给昌阳添妆,虽然纪美人已经辞世多年,杨太妃还是觉得心头畅快。

昌阳公主听了,也来了兴趣:“父皇待后宫素来大方,竟会舍不得给正得宠的纪氏?”说着就叫人拿上来看看。

吩咐下去,不多时,修绢手托漆盘,小心的呈了上来。

掀起盘上遮蔽的锦缎,昌阳不由眼睛一亮,却见眼前一对金杯杯口外侈,器壁内收,弧形铆钉之下另有金质箔片托护,将之固定于杯身。整个杯身都被仔细的打磨,凑近细看,便可察觉腹身上密布均匀的细纹。

器腹光滑,四对如意云头纹将之一分为四,中间各有一朵精致团花,团花由锻打的金箔所制,巧妙的贴在杯腹上,花蕊各是一颗米粒大小却艳色夺目的赤色宝石。团花及如意云头纹最外缘却是密密麻麻的小巧金珠。杯下同样有四个云头纹,外侧皆附有金珠,内沿嵌着青、赤、黄、黑、白五色宝石。

衬托着刷过一层清漆的乌檀木托盘,当真是灿烂夺目,令人不忍释手。

“果然是好东西。”昌阳公主看罢,赞叹道,“五哥真好!”

“先帝内库里的好东西可不少,连你都得了这对金筐宝钿团花纹金杯,不知道将来元秀公主下降,大家会给什么呢。”杨太妃见四周只有修绢一人,有些酸溜溜的说道,“上回你婚期才被提起,她送来贺你的那株‘火树银花’珊瑚树,就是我的私库里面,也统共就那么一株,原本是打算给你做压箱底的物件的!”

昌阳公主原本心情甚好,听她这么一说,不由微微蹙了下眉,随即轻嗔道:“母妃,元秀是五哥的胞妹,还是嫡出之女,念着文华太后的份上,五哥待她格外好些也是应该的。”

“先帝可也不是不疼你…”杨太妃侍奉宪宗的时候就是个爱拈酸吃醋掐尖要强的,这会做了太妃兀自有些不肯安分,才欣慰昌阳得了好东西,转念想到了丰淳岂会委屈了元秀,顿时就嫉妒了起来,“当初文华太后去世后,她的陪嫁与历年所得的赏赐皆封起来交给了大家收着,昭贤太后自己没有子嗣私下的爱件儿也少不得将来陪给元秀,这两位娘家皆是名门望族,郭家现在固然不在了,当年可也是郡望一方的门第,单是两位太后的东西就足够撑出长公主的排场来了,何况还有大家的私心在里面,说起来你可还是她姐姐呢,就是平津公主当年下降的时候,先帝…”

昌阳因对崔风物极为满意,恨不得早日下降,以求长相厮守,在这些上面就没太多计较心思了,听杨太妃越说越不像话,打断道:“修绢把东西先收下去吧——顺便着人去庖下问一声,昨儿中宫送过来的瓜果可有湃好的?若有切一份上来与母妃消暑。”

修绢答应着托着金筐宝钿团花纹金杯下去,她刚刚出去,外面修联却进来了,屈了屈膝,方道:“阿家,宫门前有人自称是齐王府长史,欲求见阿家!”

昌阳与杨太妃对望了一眼,都有些惊讶:“他叫什么名字?”

“来报信的内侍说叫陈秀。”

陈秀确实是齐王在长安的府邸中的长史,为人精明能干,跟随齐王已经多年,齐王去封地前特特把他留在长安,足见信任与倚重,这些年来陈秀虽然不时借着送些东西进宫的名义与杨太妃母女通着消息,但却鲜少会亲自拜谒宫门求见,可见定是出了事。

昌阳公主当机立断,吩咐道:“你亲自去一趟,把他领过来。”

修联答应一声,奉令去了,杨太妃担心儿子,连修绢呈上的冒着丝丝凉气的瓜果都没心情看一眼,担心的问昌阳:“你在此处消息比我要灵通——这几日朝中可有什么事情?”

“端午后天降暴雨,缓了农事…”昌阳迷惑道,“这是好事啊。”

母女两个猜了半晌也没猜到究竟,只得压下狐疑等待陈秀。

好在修联不久就带了人来,陈秀年约四旬,容长脸,八字眉,皮肤微黎,体态略显肥胖,穿着褐底团花圆领纱衣,头戴软幞,也不知道是天气炎热又从前朝一路走来所致,还是紧张的缘故,圆领下面一圈的衣襟俱被汗水浸湿,呈现出玄色来。

他进了含冰殿,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凉气,再一看殿上分呈的冰盆,不由舒了口气,赶紧欠下身,对殿上拱手为礼:“下官参见太妃、贵主!”

“起来吧,不必多礼。”杨太妃惦记着齐王,不耐烦的挥了挥手,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回太妃、贵主。”陈秀站直了腰,目光微垂,苦笑着道,“郎君在平康坊酒后失死了人,长安县令将事情上报三辅,偏生如今的京兆尹是孟光仪!”

孟光仪此人乃是宪宗年间的进士三甲之一,原本论才学理当占魁,但因三甲之中另外两人都是年长他至少十数岁,此人其时年少俊秀,宪宗特特点为探花,跨马游街的时候,被时任御史的张明珍看中,先下手为强,将自己的侄女张氏许配给了他。

张明珍如今已经告老还乡,但其弟就是如今的国子监司业、韩王之师张明珠,南阳张氏虽不及五姓七望,但这几代皆出耿直忠义之士,可谓是一身傲骨,最爱干的就是犯颜直谏并弹劾贵胄。

孟光仪能够得张明珍青眼,可想其人性情。此人在长安坊间的官声极好,民皆呼为孟郎,以示亲近之意。京兆尹位列三辅之一,看似风光,其实最难为不过,在汉时此位就有辇毂之称,即天子车轮之下,过近矣。

长安城中望族如林、高官如雨,甲第朱门鳞次而排,寻常一个庶民身后绕上几圈说不定就与哪个名门相关,加上还有大批宗室贵胄,盘根错节,人事错综复杂,一件最最平凡的盗窃案,查起来都胆战心惊…本朝有人曾感慨“如何尹京者,迁次不逡巡。请君屈指数,十年十五人”。

因此许多人宁愿做着散官,或者降级外放,也不肯干此职。

而孟光仪自任京兆尹以来,至今已经足足七年有余,朝中还没有谁能够从他面前说到一件事的情份!

也难怪,能够被齐王委托留在长安主持的陈秀,也会迫不及待的进宫来求助,原本以他的身份,这件事情若是落在了长安县的手里,只需拿王府的帖子去说一声,都未必要他亲自出面,自然就会将人放出来,可现在人和案子都移到了孟光仪手里,就是齐王亲自过去都未必能有这个面子!

杨太妃和昌阳公主听了大吃一惊,前者先顾不得孟光仪,怒不可遏的一拍桌子,叱道:“秋郎怎么会在平康坊打死了人?他才多大居然就知道去勾栏之地了?你们究竟是怎么照拂郎君的?还是谁故意指使,叫你们引诱他小小年纪流连脂粉丛中免得碍了人的眼?”

杨太妃这番话疾言厉色,问得陈秀额上汗如雨下,竭力分辩道:“郎君身边的人都是大王所遗,皆是老实的,怎会劝说郎君去那些地方?只是郎君独自在别院难免无趣,又是年少好事的时候,倒是与左近几家的儿郎时常结伴出游,或者被他们引诱有可能,下官因重五大王未曾得诏回长安,代为处置人情往来,着实忙碌了几天,重五过后又将圣人所赐之物清点之后安排送往封地…有一段时间不得空去探望郎君,哪知今日方打算明日抽空前去,郎君身边的小厮就叩门求见,下官知道后,赶到长安县衙,才知道郎君已经被孟光仪带走,这事——”

“好啦,你先坐下吧。”昌阳公主终于开口圆场,吩咐修联呈进一只月牙凳,赐了陈秀坐下,隔着席位轻轻拍了拍杨太妃的手,低声道,“三嫂自己又不是没有儿子,母妃和三哥再怎么疼爱秋郎,难不成还会夺了钊郎的世子之位给他?三嫂虽然不喜欢秋郎,但她如今带着钊郎跟着三哥在封地,秋郎又从来不到她面前去碍眼,何况三嫂出身望族长孙氏,如今长孙家虽然不及本朝初年时,到底是文德皇后的母族!事情没弄清楚前,母妃何必先把话说出来,传了出去,说母妃你为了一个私生之子罔顾一府正妃,反而是给秋郎招三嫂怨恨!”

杨太妃还想说什么,但被昌阳公主这番话却堵的住了口,她们说的秋郎,自是齐王李付的私生子,因是在李付娶妃前就生下的,生母出身卑微,所以不被承认,加上齐王妃长孙氏进门后不到一年就有了身孕,接着诞下了齐王的嫡子李钊,这秋郎便连李姓也冠不得,随了其母姓任。

齐王妃长孙氏对丈夫的这个私生子自然是极为厌恶,然而对于杨太妃与昌阳公主来说,任秋出身再不光彩,也是齐王的骨血,所以平素里多有看拂,也让长孙氏除了不许他进王府外,其他地方也不敢动什么手脚,这才平平安安的活到了现在,连带王府的长史陈秀也不能不把他的安危放在心上,一知其落难,立刻进宫来求助——这样最后就算救不回来,那在齐王面前也好交代了。

梦唐李室自称老子后裔,崇尚道家,道家养生,讲究先天元精,出自华池,即两肾之间,有道是精为形之基,生儿育女,强身健体,莫不以此为重。任秋年方十四岁,与云州公主同岁,按着道家的说法男子二八一十六岁才算元精稳固,他这个年纪就流连青楼,身体心智都不齐全,勾栏之地的那些儿手段随便使几样出来,说不得就要一头栽进去,何况是长安最负盛名的平康坊?在那里一年半载的出来连个命都没有了,也难怪杨太妃听见任秋去了平康坊便登时大怒,立刻疑心到了齐王妃身上。

昌阳劝住了杨太妃,复看向了陈秀,问道:“你说你赶到长安县衙时秋郎已经被孟光仪带走,可打听到他究竟是偶然撞见了孟光仪,还是长安县令去禀告的?”

元秀公主

正文 第一百三十九章 京兆孟郎

[更新时间] 2012-05-06 22:17:14 [字数] 3772

端午翌日的暴雨后,像是为了弥补春耕时的雨水不足一样,连着数日虽然未再有那天的骤然倾盆,但也淅沥个没完,站在珠镜殿上俯瞰太液池,倒有些像是到了书中描绘江南的意境。

元秀昼夜赶工,终于在几日内将丰淳布置的罚抄任务完成,她生长宫闱,每日所用都由尚宫局供应,区区一月例钱的惩罚自是不放在心上,十遍《史记*袁盎晁错列传》皆以魏碑工整塍写,元秀亲自恭恭敬敬的呈到了丰淳案前,见他神色不置可否,讨好的一笑:“五哥今日可忙?”

“你又想出宫?”丰淳一针见血,端午之事算是被他拿住了把柄,原本元秀出入随意,如今四门皆得了丰淳口谕,不许随便放她出去,元秀如今正对骑射热络着,宫里靶场到底是死物,而且绕着麟德殿前开阔处跑马又怎比得上在原野上面驰骋的欢快?这会迫不及待的抄完了书过来献殷勤,用意不问可知。

鱼烃面色庄严的侍立在丰淳身后,看着元秀的目光却有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