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老夫人这才缓过劲儿来道:“这位是?”

三个字使大家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地步,总不能与她说,此乃你心目中杀害你兄长的凶手,并且是你心爱的侄女的生父。真相太打击人了,别看范老夫人平日里彪悍,她那铿锵有力的外表下指不定是一颗不堪一击的豆腐心。

最后是宝儿颤悠悠道了一句:“此乃我爹,我爹乃武林人士。”

千帆过尽,师父又成了宝儿爹。于四季更迭,于千山万水,于万千人中,谁又是谁的宿命……

范老夫人望向我,我忙解释道:“宝儿是我陪嫁的贴身丫鬟,宝儿娘亲死得早,她爹带她行走江湖不便,便把她卖身为婢,而因缘际会之下,我亦是拜了宝儿爹为师。而这位,是师父的大徒弟段展修,他实乃少年豪杰,他与子云表妹郎情妾意,干柴烈火……”

大师兄适时站起来作揖道:“修儿见过姑姑。”

修儿与姑姑?我正喝茶润嗓,喷了。

我身旁的范天涵,优雅地染了一身茶水,算是回报了他方才溅我一身雨水。

接下来的场景较为无趣,尽是哭哭啼啼诉衷肠之类的戏码,我看着无趣,便诌了个谎离场了。

雨依然滴答下,庭院里积起了水,我向李总管要来了几张油纸,叠了小船放入水洼中,雨势过小,纸船在水洼里一动不动,我便拿了树枝去搅动水,为它制造风浪。

玩了个把时辰,厅内的热闹未歇。听着屋内大师兄客客气气地与范老夫人寒暄着,我唏嘘起来,当年那个成日黑着面不搭理人的白衣少年,转眼间亦是成了言笑晏晏的温润模样。不知为何,我竟想念起原来那个冷傲僵硬的少年。

唏嘘完毕,我正准备起身,但蹲久了起身竟眼前黑了一黑,踉跄间一双手扶住了我的腰。

就在眼前一黑的弹指一瞬间,我心潮翻涌,狗血要来了,这双手定是大师兄,他定是含情脉脉望了我许久,见我跌倒便冲了过来英雄救美,他即将告诉我,他与萧子云在一起实有苦衷,他爱的一直都是我。

我我……我实在何德何能!

“可有伤着?”

范天涵兜着我转了一圈,确定无损后斥道:“你就不能当心点?”

我叹气。

可怜我以为小小红杏有人守,殊不知尚未冒头已遭折。

范天涵见我叹气,忍不住又叨问道:“怎了?碰着哪里?”

我摇头:“无。”

小小红杏心甘情愿回墙了。

范天涵睨我一眼,道:“师父与段展修会在府里小住,云儿随娘回宰相府,你吩咐人收拾两间客房。”

语毕他转身欲回厅内去,我拉了他衣袖问:“萧子云此番回来可有什么诡计?”

他摇头道:“不知。见招拆招罢。”

如此消极之抵抗法,使我十分无奈,追问道:“我记得萧子云的丫鬟之死与她有关,你可曾查清楚?”

他低声道:“她善后做得天衣无缝,况且后来我出兵,案子便交给衙门了,现早已结案,再翻案恐是不易。”

我定定望住他:“全是推脱之辞。”

他一怔,不言语,转身进了厅内。

是夜,范天涵未归。

我半夜醒来,披了外衣去书房寻他。推了窗,见他在书案上伏颈而睡。踮脚张望,他枕着的是那丫鬟的案情文卷。

我一阵内疚,便回房拿了风衣再去厨房热了茶汤端进书房。

门一推他便醒了,揉着眼睛问我:“什么时辰了?”

我懊恼于无法在他睡梦中帮他披回风衣以表现我的贤良淑德,十分不耐,随口应道:“不晓得。”

他掩口打了哈欠,道:“你端着甚么?”

我知晓当贤妻的良机来了,忙端了过去,“茶汤,我温过了,喝点罢。”

他并无推托,端过去便仰头喝完,递还与我后便动手收桌上的文卷,三两下收好锁入柜中。

回过身来见我还在他背后,便笑着推着我往外走道:“夫人,我们回去歇着罢,天真冷哪。”

我端着碗被他推着走,听他叫冷,忙把怀中的风衣给他,他接过来笑道:“还是夫人心细。”

他变了个人似的一口一个夫人,竟莫名把我叫得面上一阵一阵燥热,这夜黑风高的,我是怎么了,他又是怎么了?

回到房内歇下,范天涵仍是那副亲切的模样,使我十分惶恐,辗转反复无法入眠,干脆坐起来,俯过身伸手去揉搓他的脸。他扬着嘴角,望着我时眸子里仿佛写了四个大字:情深似海。

我一个哆嗦,揉他面的手又加了几分劲儿。只是揉搓了许久亦没能如我愿般地搓下一张面皮。我泄了劲倒回床榻,望着帐顶问他:“你今夜怎么了?”

他默了许久,我忍不住转过去瞪视他,我似乎见着他面上有着可疑的红晕,但夜里黑,我亦是说不准。

我瞪得累了,昏昏欲睡,他揽了我入怀,轻声道:“我以为你欢喜这副深情模样。”

我顿时来了精神,努力娇笑,问道:“故你这副模样是为了哄我开心?只是这副模样实在与你不搭配,我肉酸得慌,不如你换个方式?”

他闭目不语,我娇笑得愈是欢快,自觉十分动人。

他耐不住,掀目斥我一声:“笑声与宝儿似的。”

我更是欢快:“恼羞成怒。”

自此,任我闹腾翻天,他闭目犹如活死人般一动也不动。

作者有话要说:我咋都挑半夜更文。。。

困死。

基本上应该要有风波起,但风波怎么起,没想好。。。

青青

次日,我被师父逼着与大师兄谈心。许是心虚,我特意挑了范天涵出府的时候,邀大师兄去菜地里看菜。

李总管的菜地不大,却是来来往往必经之路,谁见着了也觉得我们光明正大得很,丝毫无瓜田李下之忧。

李总管重点包心菜长得正好,像一朵朵怒放着的硕大绿花。

我与大师兄立于菜圃旁边,深沉地望着一条肥美的菜虫从一片叶子爬到另一片叶子。

当我们还年少,草快长莺猛飞的日子里,我与大师兄在被师父放牛吃草的时,常常一起无所事事的盯着一些小生物,如蚂蚁,如蟋蟀,如折了翅的苍蝇,如很多叫不出名的虫子,我们想看他们要去哪里。但我容易犯困,看着看着便瞌睡起来,醒来后往往也忘了问,故我一直都不知道它们去了哪儿。

菜虫在我们的注视下,扭扭捏捏地钻入了包心菜里面的叶子,不复见了。

我调回视线望大师兄,道:“大师兄,可以和我说说你与萧子云的事么?”

大师兄笑道:“你想知道些什么?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师兄从来不是善笑之人,脸皮久未扯动便失去了记忆,再努力笑看来亦是古怪的,而这样古怪的大师兄是我所不熟悉的,我不知该如何应对。

于是我只好坦白以对,严肃道:“萧子云不是好人。”

他并不否认,又是一笑,“我早知道。”

我被他笑得云里雾里,垂眼又见了那菜虫颤悠悠从包着的菜叶内探出头,忍不住岔开话道:“大师兄,菜虫。”

他随我低眼望。

我回忆道:“我们年幼时似乎捉过菜虫。”

他笑笑道:“一切物似人非的,我皆不复记得了。”

我面子一时下不来,讪讪道:“忘了也好。”

内心却忍不住恨恨想:在所有的物似人非里,我最讨厌你。

既然回忆往事打不入他的心扉,我只好另辟他径。

于是我道:“你可知师父为了你与萧子云的事担忧得一宿白了头?”

他淡淡道:“师父发黑如夜。”

我语塞,望着他紧绷出肌理的侧面,默默地转身离场。只可惜场离了一半就见师父躲在栏杆后面朝我挥拳头,我叹口气无奈地又回去。

到了大师兄身旁,见他手上多了一片菜叶,那方才瞧了许久的菜虫在菜叶上翻滚蠕动,像一只谄媚的猫。

他忽地嘴角噙笑,两指包着菜叶一压,吧唧一下喷出绿色的汁液。我吓得倒退一步。他转过头来看我:“我与萧子云第一次见面时,便是这样的场景,彼时她才八岁,师父带她回来玩儿,她就是这样捏死我养的毛虫。”

我吞一吞口水,问:“你养的毛虫唤作什么?我养过一只画眉鸟,宝儿为它取名乌鸦,她言她想试试若是一直叫它乌鸦,它会不会有朝一日忘了自己是画眉,慢慢变黑。”

我真的养过一只画眉,宝儿也真的叫它乌鸦,但智慧如我,在此时讲这么一个故事,自然是要劝解大师兄,让他知道记住他本性乃善良的,切莫为了一女子捏死菜虫,化身成魔。正所谓,勿忘初衷啊勿忘初衷。

大师兄丢掉手中的菜叶,道:“我的毛虫名唤大侠。”

大侠被弱女子捏死,还有什么比这更哀伤。

大师兄又问道:“后来那画眉怎么样了?”

我道:“后来它大概是受不得这种侮辱,某次我开笼换水时它飞走了。”

事实是,我与宝儿喂了它一个月,觉得日日要喂食添水的很是繁琐无趣,便打开了笼口,指望它离家出走,但笼子开了三日,它还是好好地呆在里面醉生梦死,连头都不曾探出笼子过。我们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最后硬把它抓了出来,放飞蓝天。只是它还不时飞回来,企图从我们这讨点嗟来之食,我们秉着要使它自立自强的精神拒绝了。

大师兄笑一笑,道:“这画眉鸟也算贞烈。我那时为了替大侠报仇,与萧子云打了起来,就在我把她按在墙上要揍时,她嘤嘤哭了起来,我心软便松开了她,岂知我手一松,她趁我转身时便扫了我一腿把我撂倒在地,拿了大侠的尸体在我面上一揉,我至今还能忆起那黏湿的感觉。”

我忍不住伸手抚了抚面,道:“你讲了这么多,似乎都是萧子云不好之处,那么你们怎么会……”

怎么会勾搭上?

他耸肩道:“我亦是不知道,就这样了。”

我回头求救地望躲在栏杆后的师父,发现他听得无聊,倚着栏杆睡着了。

我心一横,直接问道:“你可知萧子云原本一心想嫁范天涵?”

他答:“知。”

我又问:“那以她的性子,你能肯定她是真爱你么?”

他摇头道:“不能,即使是当年你还是个女娃娃时,眨巴着大眼要与我走天涯,我都不能肯定你是否仅是心血来潮,何况萧子云。”

我当然不服,我当年那可是一片冰心在玉壶,心心念念盼他来把冰心暖,岂知他尽往壶里丢冰块,冷得我冰天雪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正沉默间,只见姜溱远远走了过来。

我简单地替他们介绍了一下彼此后便问姜溱:“你来绣清明上河图?”

姜溱摇头道:“昨日已绣完,带回去后发现过大幅,也不知道搁哪里好,我便将其烧了。”

我不得不承认,在洒脱这一修为上,姜溱的境界是我望尘莫及的。

姜溱蹲了下来,认真的在菜地上翻寻着什么,嘴里喃喃有词:“青青,青青你躲哪里去了?”

我亦随她蹲下,问:“你在寻什么?”

她回过头望我,“姐姐,你可还记得有日你与宝儿怂恿我喂菜虫吃养膘之药。”

我与宝儿做过的坏事太多,实在不记得,但她如此肯定,我也只能点头。

她复道:“我听从了你们的建议,喂了一条菜虫吃药,后见它愈长愈大,颇有撑破虫皮之势,我不忍心,又喂了它掉膘之药,虽二药彼此中和难免伤身,但它还是长得异常肥美可爱,我见它为虫如此之坚强,十分感动,便收了它为义子,取名秦青,平日里我都唤它青青。只是这会儿青青不知上哪儿去了。”

菜虫是青青,青青姜溱义子,青青若是方才丧生于大师兄指上的那条菜虫,那姜溱岂不是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我抬头,只见大师兄默默地、不动声色地,用脚轻轻把地上裹着秦青尸体的菜叶挑到身后,挡住。

我之前并不认识青青,只觉那是一只菜虫,现儿知晓了它的名字,听闻了它的事迹,便忽觉得它有血有肉起来,回忆起它方才在菜叶中圆滚滚的模样亦觉得动人之至。再望望杀虫凶手段展修,愈发觉得他面目可憎丧尽天良。

姜溱还在叨叨唤着青青,我听着心一阵阵酸。人虫永隔,它死了,她却蒙在鼓里;它永不会回来,她却还在等待;它没来得及道别,她没来得及说爱……

我揩揩眼角的泪,牵起姜溱道:“青青大概找更广阔的天地去了,毕竟这块菜地太小,不足以施展它的抱负。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姜溱挠着脑袋道:“姐姐,青青是虫,不是鱼也不是鸟。”

……谢谢你哦,你不说我还真看不出来。

姜溱欲再寻青青,我连拖带拽把她扯去宝儿房内话家常。

掌灯时分,我路过菜地,见姜溱与大师兄在菜地里相谈甚欢,姜溱的娇笑在菜地中萦绕,柔得似水的月光下,我彷佛看到青青在她的笑声中载浮载沉地哭泣。

我冲了上去,我再无良都不能看着她认贼作父。

姜溱未待我开口,便拉着我的手欢乐地跳跃着,我不忍拂她的欢喜,只能陪着也跳跃了会儿。

停下来后,她笑逐颜开道:“段大侠替我寻回了青青,他替我寻回了青青!”

我望向大师兄,他手里捧着一片菜叶,一条绿幽幽的菜虫在月光下缓缓蠕动。

我狐疑道:“这真是青青?”

姜溱皱了皱眉,道:“我亦是怀疑,青青看起来瘦了,但段大侠言其在菜地里找到的,而这菜地里的菜虫除了青青,其余的都被我用药赶走了。”

我甚是不解,问道:“为什么把其余菜虫都赶走?”

她道:“我怕其它虫子见它肥,嘲笑它欺辱它抢它食物。”

溺爱!人虫界赤.裸裸的溺爱!

她小心翼翼地从大师兄手里接过菜叶,深情望着叶上的菜虫,伸出食指搔搔那虫子,叹道:“这才几日不见,你怎地瘦成这副模样?是娘亲不好,太久没来见你,你想我想瘦的吧?”

我一阵作呕。吓得姜溱一把抓过我的手开始把脉,喃喃自语道:“莫非有喜了?滑脉滑脉千万要是滑脉。”

大师兄亦是被她吓得紧张兮兮了起来,眼神在她替我把脉的手上闪烁。

我低头一看,呕得愈发厉害起来。

良久,姜溱叹口气道:“姐姐并非有喜。”

我淡定点头,一开始我就是给她恶心的,后来呕得厉害是她用搔毛毛虫的手抓我的手。

姜溱从怀里掏出一小手绢,谨慎地把菜虫连菜叶包好,欠身道:“姐姐,我先回府了,晚了萧哥哥该不高兴了。我还得给他介绍我的义子呢。”

我望着她欣喜的脸,终是不忍说出真相,只能点头道再会。

姜溱一走,我便斥大师兄:“这次我不揭发你,但下次便没那么好运气了!”

大师兄垂首不语。

我怒气冲冲回房。

作者有话要说:我今天洗澡时,误把洗发水当沐浴露,洗完后汗毛十分柔顺。

通知

被通知可以贴结局了,但也同时被通知要倒V了,跟编辑商量了一下,她同意我先把结局贴上来几天后再倒v,所以大家抓紧时间看哈。

因为书里的结局是在原来的结局基础上修改的,所以难免有一些重叠到的段落,我实在是不知道要怎么挑出来贴,所以就尽量标出来了,如果没来得及看到结局而非常倒霉的必须买V的人,大概可能得多花一毛钱在那些重叠的段落上,抱歉哈,别来问我要一毛钱,我没零钱……

希望别把结局发到盗文网站之类的,谢谢~~~

吞碳

今日一早,范老夫人携萧子云来做客,带了一筐桃子做手信。晚冬并非桃子成熟之季,这筐桃子乃皇帝所赐,据说是西域进贡的,十分金贵。

我向来坚持什么节气做什么事,夏天就该摇蒲扇吃西瓜,冬天就该着棉袄喝热汤。故这筐桃子,我十分不耻。

但范老夫人招呼大家围在厅内,你一个我一个地吃得热火朝天,我在一旁望了十分不是滋味。于是默默地从宝儿手里夺过一个桃子,咬了起来。

我觉得奇怪,这桃子每人吃起来都十分香甜的模样,为何到了我嘴里却味同嚼蜡。于是我小声问靠我最近的师父:“师父,为何你们的桃子看起来都比我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