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应允下嫁的消息传回来,皇帝那边固然惊讶,后宫里的娘娘们也风闻消息,乐楹公主素日的性格众所周知,不免让人纳罕不已。消息传到椒香殿的时候,谢宜华正拈着棋子在琢磨不定,举棋良久方才落下,“娘娘,该你落子了。”

“嗯----”慕毓芫随手落下一子,侧耳朝偏殿听了听,仿佛有轻微的婴孩啼哭声传来,于是笑道:“先不下了。”回头朝双痕吩咐道:“你去那边看看,到底是谁醒了?若是不肯睡觉,就让奶娘抱过来。”

谢宜华笑了笑,道:“娘娘如今可忙了。”

“也还好,左右有奶娘们看着。”慕毓芫朝她微微一笑,侧首已经奶娘抱着个娇小婴儿出来,不由笑道:“原来是佑棠,怎么跟她哥哥一样爱闹。”先前皇帝给一对龙凤儿赐名,九皇子赐了“綦”字,十公主赐了“棠”字,虽然也很喜欢,却也不似待七皇子那般溺爱了。

“小公主是女儿家,自然要娇嫩些。”奶娘将十公主交到慕毓芫怀里,立在旁边陪笑道:“倒是九皇子性格刚强、甚少啼哭,前日皇上还夸九皇子,说长大必定是个果断干脆的王爷,连带奴婢也跟着沾光了。”

十公主的啼哭声渐渐淡下去,已经略有睡意,慕毓芫低头看了看怀中的粉团,笑叹道:“还是他们小孩子好,想哭就哭、想睡便睡,任凭咱们急得团团转,他们却一点烦恼都没有。”

“娘娘的话自然没错,只是----”谢宜华整理着裙襟间的玉色流苏,起身笑道:“只是娘娘小的时候,家里人何尝不是这么想的?”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慕毓芫也不禁一笑,转身将十公主交给奶娘,又朝双痕吩咐道:“今儿龄嫔也在这里,等会再去把纯嫔请过来,吩咐人备膳时多用心,做几样素日常吃的呈上来。”

谢宜华听她说了许多,忍不住笑道:“娘娘是要开宴席么?”

“那倒不是。”慕毓芫回身在美人榻上坐下,拾起轻巧的紫绫团扇摇道:“正巧皇上没空过来,咱们两个可以空闲说说话。纯嫔近段生了两场病,精神也不大好,所以一并叫过来散散心。”

“听娘娘这么说,皇上近日应该忙的很了。”

“呵,他能不忙么。”说这话的时候声调有些不同往常,慕毓芫自己也察觉到,转而岔开话题笑道:“眼看着公主马上就要下嫁,另有朝堂上的事烦心着,所以皇上总不得空歇息。你这边还好,本宫已经听人抱怨多日,也是没法子了。”

谢宜华仿佛并未察觉,只淡淡笑道:“娘娘辖理后宫诸事,难免烦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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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好歹喝点粥吧。”阿璃特意保持一段距离,生怕乐楹公主一怒之下推开自己,砸碎碗洒了粥倒没什么,烫着她就不好了。

乐楹公主却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只是近乎痴呆般的看着手里的短刀,大滴的眼泪一颗颗跌落下来,在刀柄上的金枝花朵上溅开,却只是悄然无声的抿着嘴。她缓缓的抽出刀来,刀身锋芒上寒光冰冷,阿璃吓的不轻,忙上前握住她的手求道:“公主,公主你可别想不开啊。”

“走开----”乐楹公主不知哪来的力气,将刀从阿璃的手中抽出,冷声道:“谁说我要寻死了?”她流着热泪笑起来,笑的浑身颤抖,“我不死,我偏不死…云琅说好的,他会等我…”

“公主----”阿璃见她笑的非常,有些不知所措。

一直想要听的话,终于听到。

-----然而,为什么没有半分欣喜?自己即将下嫁给藩王世子,未来的生活完全可以想像出来,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守寡回朝。万一,藩王和朝廷一直僵持不动,又或者朝廷不能控制局势呢?更不用说这期间有何变故,不论哪一步不慎,只怕都没有性命再回到元徵城,命运未卜。

乐楹公主仿佛突然睁开双眼,站在悬崖峭壁的边缘,不得不正视未来道路上的冰冷黑暗,而背后支撑自己的----仅仅是一句近乎飘渺的诺言,果真能等到那一天么?即便是真的等到那天,彼此之间又被世事磨损多少?可是自己是那么怕黑,怕痛,又怎么可能真的去寻死?眼下的自己,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即使心中清楚无济于事,也不愿意松开这最后一线希望。

可是,若非如此又会怎样?

时间转回当初,恳求皇帝赐婚下嫁云琅?那么,他会因并非情愿而待之冷淡,自己也因他的态度而心生怨愤,嫌隙越积越深,到最后终究不过是一对怨偶。又或者,自己赌气嫁给其他王公贵族?不论那人如何,自己必定先对其厌弃异常,再等到云琅娶妻生子,是不是又后悔当初一念之差?

比起如今心怀念想的生离死别,别的结局难道就更幸运一些?原来不论如何奋力挣扎,都逃不出命运之轮的巨大力量,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命?乐楹公主轻柔的抚摸着水晶刀柄,一瞬间沉了心,朝阿璃唤道:“听说聘礼都已经运过来,你让人去都搬到院子里打开,我要瞧瞧满不满意。”

阿璃摸不着头脑,迟疑道:“都是封好的,打开不大好吧?”

“多嘴!”乐楹公主蹙眉喝斥,兀自冷笑,“既然千里迢迢的来迎娶,本公主倒要看他们有几分诚意,不合适的统统换掉!”

阿璃不敢再多言,招呼着宫人们将聘礼搬到院子中,左右不过是些绫罗绸缎、奇珍异宝,倒是一对瑞香花金口的高颈瓶颇为难得,足足有半人来高。乐楹公主懒洋洋走下去,用刀鞘敲了敲瓶沿,一阵清脆悦耳的“叮当”声乱响,手上动作停下,耳畔还是余音袅绕不绝。

“呵,真是好东西呀。”乐楹公主似乎颇为玩味的看着,八宝花瓣形的沿口朝外翻折,瓶身上光亮可鉴的五彩宝漆恍若新描,逼真的祥瑞图案几乎要浮凸出来,即便本身高大宽阔也没有一丝瑕疵,自然是千金难寻的珍品。

“公主,听说光运这对瓶子就费了上千两银子,沿路由二十个人专门看护,绫罗绸缎的包裹着,生怕磕着碰着一星半点。”旁边的小宫女艳羡的絮叨着,全然没有留意到乐楹公主越来越冷的神色,继续感叹道:“啧啧,还好没什么闪失----”

“还好?”乐楹公主用力将花瓶一推,旁边的宫人来不及护住,只听一声巨响,高瓶顿时碎得满地开花,上好的白玉瓷碎片在阳光下晃着明光,“这算什么好东西?我今天就让它闪失一下!!”宫人们瞬间惊呼起来,有不知所措的,也有慌慌张张赶上来收拾的,院子里顿时一团热闹。

乐楹公主怔怔的看着一地残片,仿佛能够看到清晰的裂纹在蔓延,甚至能听到刺耳的声音,绵延不断、痛彻心扉,那是自己的心碎了。

第二十三章 风生起

延禧六年的骄夏格外炎热,五月初的天气就有几分酷暑的意味,甚至连林间蝉鸣声也似乎更加嘈杂。如此燥热的天气,一直延续到本月十六的选秀之日。自去年乐楹公主下嫁颖川之后,国内局势稍微平静,北方霍连国新君初立自顾不暇,青州边境也因此获得片刻的安宁。

眼下国内情势一片大好,朝臣们的心思不免有些活动,因此今届选秀人数众多,规模也较三年前更为隆重。丰光殿内人头簇动,皇帝端坐在正中听太监唱名,面上既看不出有特别的兴致,也没有半分困乏之色。龙座两边是位分最高的宸、熹两位妃子,二人皆是盛装丽服,宸妃脸上看不出有丝毫波澜,而熹妃却冷着面孔,已不知朝下面丢下多少冷眼。

如今不仅中宫依旧悬空,就连正一品的四妃之位也是空置,底下的人不免将揣测放在今次选秀上。礼仪太监展着数折而叠的宣册,尖锐而细长的声音唱道:“京城九门提督江尚隆之女,江玉莹出列觐见!江氏玉莹,年十六,擅歌舞,能拟昔时古风之飞天霓裳曲。”

江氏低眉垂首盈步上前,确有几分临水拂风之姿,一袭榴莲色的百蝶穿花蹙银线宫装,明丽生辉,云鬓间珠花翠坠轻触有声,婉声行礼道:“臣女江玉莹,参见皇上!叩见宸妃娘娘、熹妃娘娘金安。”

大凡有一技之长者更能让人瞩目,皇帝漫不经心的神情略敛,往下看了两眼却微微蹙眉,多禄忙朝下宣道:“皇上有旨,秀女江氏抬头面圣!”缓缓抬起的面容并无惊艳殊色,只是较寻常秀女多几分清秀,皇帝略点了点头,如此便算是留用了。

接下来的几名秀女资质平庸,亦没有丝毫特长可叙,皇帝只好在她们的出身上选中几名,越发显得懒洋洋的精神散漫。众秀女对未卜的前途略有不安,教引嬷嬷忙上前维持场中的肃静,礼仪太监接着念道:“闽东王叶袈渊之幼女,叶蔷薇!叶氏蔷薇,年十七,擅管乐长萧…”

----应该就是她了。

慕毓芫眸中的潋滟水光轻微折动,礼仪太监底下说的话也没大听真切,在叶氏缓缓抬头的片刻,细细凝目看过去。闽东地处内陆,境内长年多雨,气候潮湿,因此闽东女子多数皮肤白皙。叶氏浅笑唇线带出两朵梨花酒窝,身上尽是王室女儿的矜贵,有平常女子没有的骄傲,更带三分娇羞、七分憧憬。

“你父亲可还好?”明帝难得开口出声,众秀女都是第一次听到皇帝的声音,有些胆子大的便悄悄抬头,却迎上教引嬷嬷们一脸严色,赶忙将头垂得更低了。

“臣女替父亲谢皇上关心。”叶氏不似其他秀女那么拘束,双手合在攒心串珠的腰束间,声音里有着少女的清新宜人,“回皇上的话,父亲身体安康、起居良好,心里时常感念皇上的隆恩关照,等秋日凉爽,便遣哥哥进京觐见谢恩。”

“哦,那就好。”明帝的脸上看不出是喜是忧,目光在翩翩雅致的杏黄色繁绣宫装上停顿,不知琢磨着什么,半晌才开口道:“嗯,留名。”他收回视线正撞上慕毓芫若有若无的微笑,目光不免有些闪烁,微笑问道:“是不是累了?要是困乏,朕就先陪你回去歇息,剩下的午后再选就是。”

“没事,臣妾不累。”慕毓芫的神情无可捕捉,侧首往礼仪太监手上的册子看了一眼,回头柔声笑道:“眼看这册只剩下一页,难为她们一大清早的等候着,遣回去还要再传一次,倒是麻烦,不如选完殿内的人再回罢。”

明帝似乎松了一口气,笑道:“好,就依你所言。”

二人低声交谈的样子格外亲密,熹妃的神色微显不快,却也不便当着满殿的人发牢骚,只是朝礼仪太监忿忿道:“没看见皇上已经疲惫?眼看都要晌午,还要拖到什么时候,赶紧往下念!”

礼仪太监连忙赔笑点头,朗声宣读着最后一页的秀女名单,明帝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连头的懒得抬,秀女们该留该去倒象是随兴指定一般。如此便加快不少速度,很快便念到最后几名秀女,“内阁大学士文重儒之女,文秀姝!文氏秀姝,年十七,博文通词,擅书法,尤精于瘦金、柳公二体。”

“呵,难得。”明帝在御座上笑了,饶有兴趣的朝文氏看过去,嘴角却勾勒出一抹轻笑,“如此说来,竟然是本朝难得的才女?唔,抬起头来。”

文氏明显有些局促紧张,虽然抬起头却垂着眼帘,略带颤声道:“臣女文秀姝,参-见-皇-上!叩见宸妃娘娘、熹妃… …熹妃娘娘金安。”她说话一字一顿,更在熹妃二字上打了个结,熹妃自然很是不快,周围的秀女也不免窃窃笑起来。

慕毓芫看着略显单薄的文氏,心内不禁轻微摇头,顶多算得上是中人之姿,况且皇帝素来不喜文氏一脉,多半是要被遣退出宫了。正这么想着,却听明帝叩了叩御座的扶手,意外的说道:“文氏贞静淑和,温婉有妇德,留名。”众人闻言都很是吃惊,不免想着此乃皇帝重德不重色之故,所以才留下文氏。

既然文氏这等姿色都能当选,不少秀女都显得有些跃跃欲试,文氏却仿佛意外的不能接受如此结果,只是默默失神退回队列。礼仪太监又往下唱名,内中亦有几个姿色出众的秀女,谁知竟没有一个能入皇帝的眼,一律都是落选。

待到宣唱完毕,明帝早已不耐烦的站起身,朝熹妃吩咐道:“你也累了,回去好生歇息着。”不待熹妃回答,又对慕毓芫道:“祉儿前几日受了风寒,朕跟你一起回去,瞧瞧好的如何了。”多禄看着不满的熹妃低头一笑,赶忙招呼着宫人们跟上皇帝,自己更是飞步追了上去。

午后待选的人数并不多,申时末便已结束选秀,此次入选的秀女共七十八名,比之三年前将近翻了一番。秀女并非都用作充实后宫,有赐予亲王的,也有指派给各宫正主做近侍的,最后留下预备侍奉皇帝的还剩十六名。秀女们的位分很快也颁赐出来,其中以叶氏位分最高,册为正四品贵人,挨次下来便是江氏,册为正五品婕妤。另册有三名才人,除却文氏以外还有一对杨姓姐妹花,二人模样极为相似,幸好姐姐眉心有一粒朱砂痣,如此才将两人区分开来。

皇帝亲赐叶贵人居于玉粹宫,另将江婕妤也安排在一起,至于几名才人和闲散采女人等却懒怠费心,只吩咐内监将锦黄名册送与宸妃安排。宸妃如今辖理六宫,众秀女自然要先到泛秀宫请安,莺莺燕燕挤得半殿,都一众按规矩行大礼跪拜下去。双痕在旁边得了吩咐,上前道:“宸妃娘娘有旨,免礼赐坐。”新入选的宫嫔难免有些局促,入座后皆一个劲儿的低头饮茶,因此人虽多却鸦雀无声。

慕毓芫居于正中九鸾飞凤椅上,侧身自高几上端起碧玉茶盏,手指上的金粟米嵌宝甲套与之触碰有声,朝下笑道:“只管当作自己家里一般,没什么可拘束的,空闲时常来玩,时间长些也就熟络自在了。”双痕招呼小宫女捧出赏赐来,叶贵人得了一对赤金缠丝的双扣镯,江婕妤得了一支攒珠花长簪,三位才人各得一枚白玉镂雕传花佩,其余采女皆是一对吉祥如意的小金锞子。

众女都赶忙接礼谢恩,齐声道:“嫔妾等谢过娘娘的赏赐,娘娘万福。”

“呵,不必多礼----”慕毓芫一眼瞥到侧殿门口的吴连贵,看他面上神色似有要紧的事,遂微笑道:“你们等会还要给各宫娘娘请安,本宫今日也就不深留,来日方长,都且先过去罢。”众女赶忙又福了福礼,双痕便跟着送她们出去。

叶贵人走了两步却顿住,回身裣衽道:“嫔妾新近入宫,还未来得及孝敬娘娘,便先得了娘娘的贵重赏赐,心里很是不安。”说着自怀内取出一枚精巧佩坠,半月形上等血珀,内中的花壳虫犹清晰可见,“这枚血珀乃蔷薇自幼佩戴,今日想把它奉给娘娘赏玩,还望娘娘不要嫌弃。”

极亮的血红之色,被皓白的双手衬得愈加明艳夺目,慕毓芫含笑看了看,吩咐双痕取过来,在上笑道:“难为妹妹如此有心,如此极品的血珀也舍得送人,本宫只好却之不恭了。”众女似乎都有些后悔状,估摸都在暗叹错过如此讨好的机会,双痕不待她们也摘东西,便赶忙领着退出殿去。

“娘娘----”吴连贵赶紧小跑过来,近身附在慕毓芫耳畔,压低声音道:“前面传来颖川的消息,说是乐楹公主已经怀有身孕,夏烈王遣人快马加急送得喜讯入京。”

“敏珊有孕?”慕毓芫大吃一惊,将目光自远处秀女的身上收回,抬手摒退殿角的宫人,蹙眉道:“这可是件不小的事,皇上知道消息只怕也是喜忧参半,晚间若是过来想来会不畅快,你们都回避远一些。”

“是。”吴连贵连连点头,又问,“奴才有些担心,不知道娘娘做何打算?”

天长日久相处加上孩子的牵绊,只怕乐楹公主已经开始动摇,况且是皇帝和朝廷负弃她在前,心里岂能没有分毫怨愤?如此下去并非什么好事,慕毓芫抬手止住吴连贵说话,“你让本宫静一静。”她略微低头思索一番,又道:“嗯,先去把云琅的那几封信取过来,还有那枚透雕的海水翠玉佩。”

那样的结局,云琅不愿看到,皇帝自然更不愿看到,而自己也不希望发生。岂能眼睁睁等她将来左右为难,因此现在一定要定住心念!慕毓芫倚在鸾椅背上轻叹,抬眼已见吴连贵捧着暗红宝漆盒子出来,掀开盒盖,内里躺着整整齐齐的六封书信,最下面是一枚幽蓝的如深海之夜的玉佩。

“娘娘,东西让谁送去?”

“别人送去,本宫实在不放心。”慕毓芫拈起海水翠玉佩细看,仿佛能从中看出一碧水波荡漾的光芒,如人心摇晃,“况且有些话也不便让他人知晓,还是你去更妥当一些,本宫会想法子说动皇上那边,下去准备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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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内一树榴花照眼,透过阳光看去,纯正的洋红色中略带些明黄,有零星的残碎花瓣洒落在地上,几乎将地面也映得一片通红起来。有娇小女子静静立于树下,抬起手去兜揽那飘飞的石榴红花瓣,寸长的指甲在花瓣上掐出血红的汁液,仿佛掌心浸出来的一丝丝新血,艳丽迷人。

乐楹公主望着天上洁白的飘云,一时茫然,如果云琅知道自己怀孕的消息,到底会是万分失望,还是从此彻底解脱?时光悠然而过,仿佛还能听到自己当初的痛哭声,那么清晰、决然,然而却不知不觉的走到今天,再回首已是百年身。如此想着已是心痛难忍,生生遏制住夺眶欲出的泪水,侧首朝阿璃吩咐道:“都快晌午,你去前面问问,若是不得空咱们就自己用饭。”

阿璃还未答话,已经有侍女前来回禀道:“世子妃,京城宫中派人来了。”

“奴才吴连贵,叩见世子妃金安。”吴连贵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其中一个手上捧着个宝漆盒子,想来应该是皇帝派人送来的物事。

乐楹公主原本甚是高兴,却被一句世子妃当头泼的冰凉,原来自己的公主身份也早已被抹灭,双手紧了紧,冷声道:“不就是送皇兄的赏赐么?宫中不论派谁来还不是一样,你是皇嫂身边离不得的人,怎么也如此有空?”

吴连贵面色不变,躬身回道:“世子妃明鉴,皇上赏赐的东西都在外间,奴才是专门奉宸妃娘娘之命而来,说是世子妃先前喜爱的小玩意。”

乐楹公主听到“先前”二字,脸上神色稍缓,她自知宸妃不是莽撞冲动的人,既然特意遣派心腹太监前来,自然就是有要紧之事相告。莫非,是有关云琅的消息?乐楹公主心内一喜,忙道:“还是皇嫂知道疼我,走,到里间去说罢。”

“世子妃且慢----”说话的人是夏烈王府的二总管,他专门负责着乐楹公主的日常起居,方才便跟着吴连贵一起进来。此刻似乎有些为难,却一时找不到阻止的言辞,只是陪笑道:“这个,怕是不大合适吧。”

“放肆!什么不合适?”乐楹公主不由大怒,转身诘问道:“世子爷都不敢说我重话,你一个奴才有何资格多嘴?吴总管是皇嫂身边的大太监,并非外间不相干的陌生男子,到底哪点不合适?”

二总管显然理屈词穷,吴连贵见状忙上前笑道:“总管也是一片好心,想来是怕奴才带得东西有危险,担心伤害到世子妃。”他朝小太监招招手,掀开盒子露出海水翠玉佩来,送到二总管面前道:“不过是娘娘赏赐的一枚玉佩,总管这下可放心了?”

“是是,奴才也是担心。”二总管自然不敢当面撕破脸,只好顺着台阶赔笑道:“想来是奴才太多事,倒是让大总管笑话了。”

“还不快滚?!”乐楹公主冷声道。

吴连贵跟着公主步到内殿,给阿璃递了个眼色,阿璃会意跑到前厅去看门,乐楹公主静静的看着翠玉佩,半晌才问道:“皇嫂让你千里而来,就是为了送枚玉佩?她有没有别的话要告诉我?”她仰面深深吸了一口气,凝目于九尺高空的雕花房梁,声调渐次开始哽咽,“整整一年余----,到如今才算终于想起我?你们可知道…可知道我夜夜以泪洗面?可知道我有多想回京,那怕是皇兄将我禁足公主府也好…”

吴连贵闻言亦是不忍,叹道:“王府人多事杂,便是有消息也难递进来。”

“云琅呢?”乐楹公主用绡纱绢拭了拭眼泪,猛然想起这是当初云琅护送自己回京时,在沿路的小镇买得,泪水便又如断线珍珠般坠落,“他应该回到青州去了吧?为什么一年来音讯全无,难道…难道他已经把我忘了?”

“娘娘遣奴才来,正是为着这件事。”吴连贵也不客套,径自去妆台上取了一根长簪,对准宝漆盒子暗沟轻轻一挑,竟然“砰”的弹出一层暗格来,“云将军自然没有忘记公主,这六封书信便是一年来所寄。”

“你说什么?”乐楹公主大惊之下,悲喜交加,颤手取出那六封雪白的书信,盈泪问道:“那,为什么我一直都没有收到?”她停顿想了想,恍然大悟道:“难道是被皇嫂扣押,她为什么----”

“公主别急,且听奴才回禀。”吴连贵朝外看了看,回道:“方才的情形,公主自然也是明白的,云将军的信又怎么送得进来?若不是宸妃娘娘中途扣押,只怕早已经落入世子手中,公主断然看不到这些信,并且还会因此生出轩然大波。因此,不得已才会出此下策,还望公主体谅。”

如捧珍宝般将书信一封封拆开,每封信内容并不多,也没有任何热切思念之词,通篇都是云琅在述说自己的近况。遥想在青州的那些时光,竟然是自己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刚停止的眼泪忍不住又滚了出来,乐楹公主抽噎道:“我…我要收藏着慢慢看…”

吴连贵仿佛知道公主会如此说,缓缓摇头道:“宸妃娘娘知道公主舍不得,但王府并没有妥当的放处,因此特意让奴才专门过来,请公主阅后立即销毁。若是不能销毁云将军的书信,奴才也就不必回京了。”

“不,我不答应!”乐楹公主紧紧握住书信,象是生怕它们会突然消失一样,连连后退道:“难道,连一点念想也不留给我?”

“公主,还请见谅。”吴连贵径自跪在她面前,将宝漆盒子举过头顶道:“此玉佩乃云将军送于公主之物,上面乃亲手刻的公主闺名,还请公主收下此枚玉佩,将手中书信交给奴才销毁。”

“云琅他----”乐楹公主半信半疑的拿起翠玉佩,晶莹剔透的碧蓝色玉石中,赫然正是“敏珊”二字,水漾般的明光顿时刺痛自己的双眼,却是连哭也不会了。

为何想要得到的,最后会与初衷相差万里?如今相隔千里,生死两茫茫,今后可否还有再见面之日?曾经以为此生只会与他度过,然而肚子里的却是别人的孩子,究竟是谁的错?一步一步,皆是不得已,而前路却依旧看不到尽头。

第二十四章 承恩

辗转将近大半月,吴连贵终于从颖川回来,却不急着先回泛秀宫复命,而是直奔启元殿向皇帝回禀公主近况。乐楹公主以皇帝胞妹的身份下嫁,非寻常宗室女可比,陪嫁时便由贺必元带领八千京营精兵奉旨驻守,亦可算做皇帝和藩王之间的某种契约。吴连贵此去背负着帝妃两边的旨意,虽已劳累不堪亦不敢有丝毫怠慢,进殿叩头道:“奴才吴连贵,给皇上请安。”

“平身,起来说话。”明帝侧首“唔”了一声,等多禄带着宫人们悉数退出去,方道:“敏珊她----”略微停滞,似乎微微叹了口气,“夏烈王和世子可还好?公主在王府上,有没有受什么委屈?”

“世子爷待公主很好,凡是公主想要的、想用的,无一不尽心尽力的去办,在起居上是没有受过委屈的。”这话虽说的隐讳婉转,皇帝也不禁蹙了蹙眉,吴连贵稍微往前走了两步,接着道:“公主托奴才捎回来一句话。”

明帝神色一动,急问,“什么话?”

“不能好生,但求好死!”乐楹公主且恨且悲的神色犹然清晰,吴连贵自然不敢如此转述,躬身道:“公主说,让皇上切莫忘记她,日日夜夜在颖川面朝皇城祈祷,等着接她回京的圣旨。”

“朕知道了。”明帝怅然长叹,紧锁的眉头间浮现出无尽痛惜之色,手掌在空中拳了拳,缓缓松开道:“朕突然觉得很乏,你且回泛秀宫去见宸妃,顺便告诉她午间自个儿用膳,不必等了。”

“是,奴才告退。”吴连贵瞥了一眼颓然的帝王,无声猫腰退出。

泛秀宫显然已经得知回京人员的消息,当吴连贵赶到椒香殿时,内殿便只剩下双痕服侍在宸妃身边,良深的华殿越发显得恍若一潭幽静湖水。嵌金珠蟠龙大铜炉里燃着新制上等苏合香,若有若无的轻烟自宝珠金口中透出,将身着绯罗蹙金飞凤袍的女子笼罩其中,声音亦跟着虚幻飘渺,“不用叩头,双痕也到外面去侯着。”

“娘娘----”吴连贵有些疑惑的看过去,踌躇道:“莫非奴才出去这段时日,宫中出了什么大事?娘娘的精神,看起来像是有些疲乏。”

“没有的事,别学得疑神疑鬼的。”慕毓芫隐去眸中清浅自伤,脸上已是正色,“你且说说敏珊那边的事,然后就下去歇息罢。”

“那世子做足一副捧之若珍的架势,公主在那边也还算好,起居上细小地方无可挑剔,只是行动总有人跟着罢了。如今公主身怀有孕,更是人前人后的簇拥着,幸好先前做有准备,娘娘交待的事情都已办妥当。”

慕毓芫将金甲珠套摘放在桌子上,双手相互揉搓了一下,“只要皇帝和藩王们没撕破脸,那世子不论心里做如何打算,对公主也必定是恭顺有礼、爱护倍至,想必夏烈王也没少嘱咐过。敏珊眼下因云琅勉强支撑,不过将来孩子生下来就不一样,今后也不知熬不熬的住,倒是让人担心的很。”

吴连贵一时默然,叹道:“那孩子也是可怜的人。”

慕毓芫怅然一叹,缓缓摇头道:“哪里还顾得上那孩子,能保住敏珊就不错,嘱咐颖川的人,好生照顾着公主的身孕,万万不能有什么差错。”

“娘娘的意思,要护着孩子平安生下来?”

“孩子是母亲的心头肉,那可是十月怀胎的血脉亲情。”慕毓芫见他有些茫然不明白,不由摇头叹气,“皇上虽然心疼自己的妹妹,却未必想得到女人的心思,若是没有孩子便留不住母亲。敏珊伤心悲痛之余难免做出傻事,那时岂不是悔之晚矣?只要有孩子的牵绊在,敏珊总会忍耐活下去,至于那孩子----”她似乎在感叹自己一般,轻笑顿了顿,“眼前都是生死未卜,哪里还能够筹谋十年以后的事,也只有将来再说了。”

吴连贵恍然点点头,却听外殿隐约有女子说话的声音,双痕在外高声道:“龄嫔娘娘驾到,殿外侯旨求见!”他情知不便再啰嗦下去,况且手上还有诸多杂事要办,遂上前回道:“奴才先下去办事,晚间再来伺候娘娘。”

慕毓芫点头让他出去,只见谢宜华被人簇拥着进来,不由笑道:“如今可好,你整日往我这边跑,不如索性住下来好了。”

谢宜华上前一笑,略行礼坐下,“皇上不是繁忙着,嫔妾又怎好在跟前添乱,再说娘娘还不是一样?今儿过来无事,不知祉儿可曾睡下?”

“罢了,罢了。”慕毓芫连连摆手,笑道:“上次就把你的脸抓破,本宫到现在还后悔的不得了,哪里还敢再让他出来淘气。”

奶娘却已经抱的七皇子出来,谢宜华起身去接,回头笑道:“不怕,嫔妾今日就是来报仇的,非得捏他几下不可,到时候娘娘可别心疼。”一席话说的众人都笑起来,奶娘们忙上前陪笑道:“上次是没留意,如今再也不会了。”

因为上次的失误,七皇子小手上的指甲早已剪得干净,慕毓芫将他搂在怀里,指着谢宜华柔声嘱咐道:“那是你谢母妃,素来疼你爱你,不许胡乱淘气。”七皇子懵懵懂懂仰着头,咧着小嘴直笑,又扑到慕毓芫怀里拱了一阵,也不知道听明白没有。

“好孩子,过来抱抱。”谢宜华逗着七皇子玩了会,方才递给奶娘,待到身边的人都已支开,问道:“秀女们都入宫快一个月,怎么也不见皇上召幸?莫非前面的事,竟然忙到总也分不出身来?”

“你素来对这些事无甚兴趣,怎么也变得如此操心?”慕毓芫摇晃着手中茶盏,茶盏中的嫩绿茶水醇香清新,轻轻品尝了一口,“本宫也不大懂得朝堂上的事,不过琐事繁忙些自然是有的,也没什么稀奇。”

谢宜华也饮了口茶,淡淡笑道:“仿佛听见有人发牢骚,所以多嘴问一下。”

“呵,你哪儿有人发牢骚?”慕毓芫侧首想了想,笑道:“断然不会是文才人,她不象是如此不安静的人,想来是那些没有位分的采女。”

当初皇帝让慕毓芫分派嫔妃住所,文才人和两名才人便被指到锺翎宫,而杨氏姐妹花年幼活泼,因此被指到淳宁宫与纯嫔做伴。采女们则各宫分散而居,熹妃那边自然送过去两名安分老实的,惠嫔身边留得最多,总共五名,最后两名采女被留在泛秀宫,一时让众人羡红了眼。

谢宜华微微颔首,慢条斯理笑道:“她们抱怨么,嫔妾自然有安静的地方去,倒也不算碍事。只是怕娘娘听着烦心,才顺便提一句。”

“皇上并没有夜夜宿在泛秀宫,前月倒有二十来天没往后面来,也不是本宫独自一人牵绊住,要抱怨也只好由得她们去。”慕毓芫走到窗台的花格子前,轻触着锦葵花上晶莹剔透的水珠,一碰即散,明眸中是如云似雾的浅淡笑容,“往后的日子还长着,烦心的事自然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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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心斋乃皇帝平时小憩之所,庭院内满是郁郁葱葱的高大梧桐树,夜风过时总是惹得树叶“簌簌”直响,夏夜也就不那么难熬了。多禄看了看窗外的满天繁星,回头发现水滴铜漏已经是戌时正,遂上前请道:“皇上,时辰不早了。”

明帝握着朱笔并不抬头,随口问道:“今儿是什么日子?”

“回皇上,六月十二。”多禄说话的声音干脆利落,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插嘴笑道:“听说,今儿还是叶贵人的生辰。”

“是么?”明帝手上的笔顿了顿,摇头笑道:“倒是把她们忘了。已经进宫这么长时间,连个面都没照,指不定在底下怎么抱怨朕。”

“皇上多虑,哪里会有人抱怨呢?”多禄瞅了瞅皇帝的脸色,陪笑道:“宸妃娘娘已经赏赐东西过去,听说叶贵人欢喜的很,还有一同入宫的主子们陪着庆贺,玉粹宫已经热闹一整天了。”

“嗯,她总是要是细心些。”明帝将笔撂在一旁,一本一本的整理着黄皮折子,放在案头思索片刻,吩咐道:“你去预备车辇,朕过去瞧瞧叶贵人。”

待御辇行到玉粹宫时,夜色已经浓黑的犹如一碗墨汁,新月愈发明亮起来,满天繁星更好似一望无尽的宝石碎片,璀璨夺目、迷乱人眼。正门的小太监见是御驾,欢喜非常,早有人飞奔似的去给里面通报。多禄慢慢的搀扶着皇帝下辇,只见对面一袭杏黄色繁绣宫装翩然而来,临近裣衽道:“臣妾叶氏,给皇上请安。”

“免礼,进去说话罢。”明帝大步流星走在前面,叶贵人恭谨的垂首随后,进到灯火辉煌的内殿,宫人们都识趣的退了下去。

明帝于正中入座,问道:“进宫可还住的惯?”

叶贵人自进门后就一直低着头,此刻虽然稍微坐正身子,却仍然不敢与皇帝的目光直视,轻启朱唇道:“嫔妾每日去给宸妃娘娘请安,平日跟姐妹们玩笑说话,比之在家时光更是热闹,早就已经习惯了。”

“嗯,那就好。”明帝看着她手上的赤金双扣镯,眸中温和的笑意微微收敛,声音却是纹丝不动,淡声道:“你手上的镯子,是宸妃那边赏赐的罢。”

“是,蒙宸妃娘娘厚赐。”叶贵人仍然没有抬头,只将视线落在儒裙的宝相莲纹花样上,微垂螓首道:“今日也得了宸妃娘娘不少东西,臣妾陪着姐妹们不得空,打算明日过去谢恩。”

明帝微微颔首,笑道:“你也是知书达理的,这样才好。”

叶贵人听得皇帝赞赏,咬着嘴唇笑了笑,洁如编贝的雪白细齿闪着微光,原本羞怯的面容上平添几分少女的明媚,嫣然笑道:“以往在家里的时候,爹爹总说自己的女儿不肯读书,皇上方才的赞语,臣妾还是头一次听到呢。”

明帝跟着笑了笑,凑趣道:“如此,朕今后就多说几次。”

“皇上可别唬人!”叶贵人不自禁的抬起头来,正迎上皇帝打量过来的眼光,仿佛觉得自己有些不端庄,复又低下头道:“臣妾失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