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宜华亦是唏嘘,叹息道:“可知世事无常,难料的很。”

慕毓芫统领六宫事宜,比别人更忙些,因此说道:“如今宫里出了事,眼见就要忙乱起来,你们都回去照看着,四下也安生些。”

“是,嫔妾明白。”谢宜华先起身告退,往外走出两步,又回头道:“娘娘照顾着三个孩子,还要忙着别的事,若有需要的地方…”

慕毓芫点点头,静声道:“知道的,本宫不跟你客气。”

“表姐,这个龄妃----”待谢宜华漫漫走出大殿,纯妃探头看了两眼,确定她已经走的远去,方道:“嗯,但凡泛秀宫有什么动静,她总是头一个赶到,最后一个离去。原先我总以为,她是一心想巴结你,所以样样都比别人做的好。后来却又觉得不是,可不奇怪么?”

慕毓芫不防她会这么问,倒是一怔,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敷衍道:“想来是比别人投缘。比如你我,不也胜过寻常姐妹么?”

纯妃“嗯”了一声,“表姐,以前我----”话未说完,却见小太监走进来回道:“启禀淑妃娘娘,江贵人求见。”

慕毓芫稍有疑惑,心知纯妃素来言语无忌,便欲支开她,“眼下事情忙乱,你也先回淳宁宫镇着,看管底下人别生事。”说完朝下抬手,示意请江贵人进来。

纯妃起身往外走,又回头道:“也好,省的听蚊子哼哼。”

慕毓芫笑着摇了摇头,江贵人却已经走进来,遂免了她的礼道:“六公主亡故,合宫的人都忙碌着,贵人还得空过来,想必是要紧的事?”江贵人欲言又止,往四周环顾着,吴连贵知情识趣,赶忙带着众人退出去。

江贵人忙道:“娘娘,嫔妾正是要说此事。”

慕毓芫似是觉得新鲜,饶有兴趣道:“是么?贵人请讲。”

“惠妃娘娘温和宽厚、待人亲善,素日连猫儿狗儿都是怜悯的,这样的一个人,岂能是没福气的?再说六公主,嫔妾虽只见过两次,也是粉雕玉琢的惹人疼爱。原想着长大后不知何等可人,谁知道…”

慕毓芫不为所动,淡声道:“贵人珍重身子,接着说罢。”

“是。”江贵人作势擦了擦眼角,面上犹带着些许伤悲,叹道:“惠妃娘娘和六公主都是难得的人,今日突然遭次不幸,真真叫人感叹。或许,有什么人与她们相克,怕是也未所知。”

听到此处,慕毓芫终于渐渐明白其意,却不揭破,只问道:“贵人既然如此说,想必有一定理由,不妨说说看?”

江贵人近了几步靠过去,俨然自己是慕毓芫心腹一般,压低声音道:“听说女子怀胎时若妖邪冲撞,便有邪气滞留体内,胎儿多半也是不祥。先时萱嫔娘娘生产时,足足折腾半日,嫔妾心内十分担心,特意到佛殿去祈福保佑。谁知道,嫔妾上香三次,那香就灭了三次,这可不是奇怪么?”

慕毓芫听她说得有模有样,心内极是厌恶,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都说贵人与萱嫔交好,看来是真的担心。难为你事事都惦记着,也算是替本宫分忧不少,只是今天这件事,贵人有什么主意呢?”

江贵人换了姿态,怯怯道:“嫔妾只是替大家担心,并没有确凿的证据,哪有什么主意?既然娘娘清楚其中原由,得空知会一下皇上,想来也就平安无事。”

慕毓芫隐着冷笑,颔首道:“嗯,本宫先告诉皇上,等派人查验清楚再说。贵人辛苦走这一趟,也不容易。”说着朝里间扬声唤来人,吩咐双痕道:“带贵人去拿两瓶子木樨清露,顺便取一盒新制的海棠胭脂,送贵人出去罢。”

江贵人面色甚喜,忙裣衽道:“是,嫔妾谢娘娘厚赏。”

少时吴连贵进来,慕毓芫将方才言谈说完,冷笑道:“萱嫔受宠不少,她便急得眼都发红,只要有缝就四处生事。当本宫是好糊弄的人,想出这般又毒又蠢的主意,真不知江家怎会养出如此女子?”

吴连贵劝了几句,细道:“娘娘有所不知,江贵人并非正室所出,其母乃是一名寒门女子。江老夫人在世时,坚决不允许她们母女进门,大约是吃了不少苦处,自然也比不得别的大家闺秀。直到江老夫人去世,江贵人都已十来岁,江大人自己能做主,才将母女二人接回府。”

“罢了。”慕毓芫闻言略有感叹,摇头道:“谁没有个过往?眼前的事关系不小,总不能由着她乱来,搅得后宫乌烟瘴气。再者,这位贵人的心眼可不小,咱们也得防着她一些。”

吴连贵点点头,问道:“那,今天的事如何处置?”

慕毓芫合上眼帘静了静,仿佛有些轻微头疼,曼声道:“这种时候,哪有功夫细细研对她?既然她是冲着萱嫔而来,那就把话传出去,让正主儿去料理罢。”吴连贵反应极快,先扶着慕毓芫到内殿躺下,方才退出去办事。

第三十八章 伤逝

六公主意外夭折,皇帝因此整日沉着脸,不免给秋末的皇宫笼上一层乌云,原本清冷的时节更添几分萧瑟。惠妃痛失养女,因伤心过度导致一病不起,幸好三皇子年岁渐长,其间帮着调停不少事情。明帝知道后很是欣慰,拉着三皇子的手夸道:“让父皇仔细瞧瞧。唔,平时没大留意,已经长成翩翩少年了。”

三皇子着一身湖蓝色玉掐牙云袍,衬得眉目格外的清秀,此时却不禁有些脸红,腼腆回道:“儿臣生性愚钝,又没有丝毫所长,若是能及得上父皇少时一分,也就心满意足。”

“何止一分?少说也有七、八分。”慕毓芫笑盈盈走出来,手上拿着一个翡翠雕珠小瓶子,伸手递给三皇子,“这是专门找的紫参活络养元丹,拿回去让你母妃用温水服下,最是补心益气,仔细调理着也好得快些。”

三皇子是出了名的有礼,忙双手接住翡翠瓶,躬身道:“有劳慕母妃亲自找寻,儿臣替母妃谢过。只是儿臣没有答谢,也帮不上慕母妃什么…”

“好了,不要这么客套。”明帝笑着打断他,吩咐人将两位小皇子领出来,“你时常陪弟弟们玩耍,哄得他们不哭闹,也就是帮你慕母妃的忙。再者,祉儿他们还小,你身为兄长,能让兄弟间一团和睦,父皇心里也很高兴。”

三皇子赶忙应承下,七皇子近日与他相熟,见面就扑过来,仰着小脸央道:“三哥哥,带我去玩陀螺,好不好?”九皇子因年纪小些,倒是无甚兴趣,只在奶娘指导下给明帝行了礼。

慕毓芫让宫人们跟着去,拉过九皇子搂在怀里,与明帝笑道:“佑綦这孩子,一点也不像祉儿,从来都不跟臣妾撒娇。”说着低下头笑问,“佑綦,怎么不跟哥哥去玩?妹妹怎么没出来?”

九皇子摇摇头,“不去。”

明帝望着九皇子,笑道:“佑綦又不是女孩儿,性格干净利落才好,等他们两个长大,一文一武,岂不是相得益彰?”

慕毓芫招手唤来小太监,取了一枚兽形小哨给九皇子,抬头笑道:“皇上倒是想得长远,要说到文武,起码还得等上十年,到时候臣妾都老了。”

“你不会老的,在这儿----”明帝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握住慕毓芫的手,温声道:“纵使过上十年、二十年,朕的宓儿,也始终是最好看的。嗯,那时朕已满头白发,脸上也皱巴巴的,一幅糟老头的模样,你不嫌弃朕就够了。”

慕毓芫唇角笑意微微凝滞,一刹那失神,侧首避开明帝的目光道:“皇上又是满嘴胡说,当着佑綦的面,也不害臊么?”声音却渐次低了下去,柔软的好似一簇新堆的棉花垛,“皇上今日说的话,将来莫要忘记才好。”

明帝将她的手紧了紧,笃定道:“嗯,永不相忘。”

大殿内静得恍若一池秋水,温度却似暖了些。宫人们都退了出去,只余下鎏金博山炉内香烟飘忽,袅袅不断,透出一股别样的柔和气息。九皇子听不明白父母的言语,在静谧中茫然仰头,稚声稚气学道:“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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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终于展了笑颜,宫人们都松了一口气。因七皇子缠着不让走,明帝便让多禄将折子捧来椒香殿,他只顾批复奏章,不知不觉已是落日西沉。慕毓芫捧着一盏半透的碎米纹瓷盅过来,因霞光余辉照进来,映得她两腮粉似桃花扑水,笑盈盈道:“离晚膳的时候尚早,怕皇上饿着,特让人炖了桂花百合汤。孩子们的多加了些糖,这碗是原本炖的,臣妾尝着不算甜,皇上先趁热喝罢。”

明帝抬起头望着她,含笑道:“你亲自端来的,怎会不甜?”

慕毓芫一笑带过,放下盅子走到熏炉旁,抓了两把沉水香撒进去,拿起细长的金箸拨道:“皇上快些喝完的好,昨儿答应好教祉儿写字,三个小淘气在里面玩着,等会用过晚膳更不想动,又该嚷嚷着要睡觉了。”

“难道你的字还不够好?”明帝合上最后一本奏折,朗然站起身来,禇红色的团纹刺花龙袍丝光绸滑,不带一丝折痕,正如他眸中灿烂的笑意,“既是夫人有命,焉能不从?朕这就把汤喝完,再做教书写字的夫子去。”

慕毓芫看着他一点点喝完,故作认真道:“嗯,很好。”

“呵,也只有你敢这么----”明帝一句话尚未说完,便有青衣小监自殿外进来,猫腰道:“启禀皇上、淑妃娘娘,萱嫔娘娘玉驾到,殿外侯旨求见。”

往外看去,五彩斑斓的晚霞已经铺满天空,明帝不悦道:“眼见已到晚膳时分,能有什么要紧的事?”略一蹙眉,复又坐回紫漆点金沉木椅中,抬手让慕毓芫也坐下,方才吩咐道:“去罢,召萱嫔进来。”

萱嫔着一袭淡青色绵软长裙,外面套衫亦是半旧,并不似她平日明快的装束,更奇在头上钗环几近没有,只簪着几朵六角蓝银珠花。慕毓芫心内自是疑惑,别眼往明帝瞧去,神色亦是不解,因而笑道:“妹妹年纪轻轻,正该如花似玉的打扮,怎么穿得如此素净?再说,这般装束也不合宫里的规矩,还是回去换了罢。”

萱嫔裣衽行礼,口中道:“臣妾失德,故而前来脱簪请罪。”

明帝问道:“什么事,如此认真?”

萱嫔突然跪在慕毓芫跟前,垂首诉道:“嫔妾自入宫以来,一直得淑妃娘娘悉心照拂。先时嫔妾有了身孕,娘娘便将自己心爱的屏风送过来,多亏有它安胎养气,所以嫔妾才能顺利诞下馥儿…”

慕毓芫见她哽咽起来,忙扶道:“有什么话,起来说罢。”

“不,嫔妾有错。”萱嫔坚持不肯起来,又道:“嫔妾还没来得及报答娘娘,不曾想就失手弄坏了屏风,辜负娘娘的一番好意,所以…”

慕毓芫笑道:“不值什么,只要妹妹没事就好。”

“娘娘!”兰雅像是忍不住,“扑嗵”一声跪下,插嘴道:“娘娘何必拦在自个儿身上,那屏风明明是江…”

“啪!”的一声脆响,萱嫔一巴掌扇在兰雅脸上,喝斥道:“休得多事!屏风是在玉粹宫弄坏的,自然是本宫的责任,怎能怨得了他人?若还敢胡言乱语、搬弄是非,回宫就撵你出去,今后再也不认得。”

原来,是那日流言事发。慕毓芫在心内一笑,看着兰雅那红涨如血的肿脸,曼声笑道:“妹妹也太认真,那屏风不过是件物事而已。不论是谁弄坏的,本宫也当不起妹妹一跪,快起来罢。”

“算了,起来罢。”明帝朝萱嫔抬了抬手,又侧首问道:“朕记得,那架屏风很费了些周折。天河石原本产在苏羊,要把那么大块东西运过来,人力钱比它本身还贵些,不是那么容易得的。”

慕毓芫颔首道:“是,二哥托人运进京,没少答谢人。”

“哎,可惜了。”明帝摇头一叹,末了笑道:“朕倒不是心疼东西,只是想着若能留着,将来等你再怀上----”

“皇上!”慕毓芫忙高声打断他,吩咐双痕再盛一碗百合汤过来,指与萱嫔道:“妹妹产后还不足半年,应该多加保养。平日若是需要什么,只管唤双痕过去吩咐,千万不要委屈自己。”

萱嫔垂首坐在下方,接过汤碗道:“是,嫔妾谢娘娘关怀。只是那架屏风,都怪嫔妾没有看护好,才让它…”

慕毓芫不愿与她多加纠缠,只道:“今后不用再说屏风,妹妹喝汤罢。”萱嫔默默喝完汤,仍是楚楚可怜的模样,坚持要回去抄写《女则》十遍,以释心中歉疚之情,方才欠身退出殿去。

如此一来,慕毓芫不免想到江贵人,心内更觉一阵厌烦,于是笑道:“皇上待臣妾的心,臣妾自是明白,只是皇上终究是一国之君,还得雨露均沾些才好。”

明帝起身回头,问道:“怎么,莫非有人抱怨你?”

慕毓芫笑而不答,跟在他后面往里走,平声道:“比如,皇上去玉粹宫时,除了萱嫔那里,也不妨去别处多走走,只当散散心。”

明帝顿步不语,转身拉起她的手,看了半日才道:“不用再说,朕知道是谁。所谓三千佳丽,朕哪有功夫全照顾到?后宫里的女子,个个都是聪明伶俐,扰乱视听、隔山观火,都很是有一套。从前,佩缜就是这么累坏的,所以你也不要太费心。只要她们没有中伤你,朕就放心了。”

慕毓芫一点点低头,心内似被皇帝的话抓扯着,略带伤感道:“皇上忘记了,臣妾也是后宫女子的一人,心思是一样的。”

“呵,不一样。”明帝将她拦入怀中,深邃的双目似看着虚幻远方,声音轻柔得仿佛是另一个人,“在朕的心里,宓儿永远都是独一无二的,将来你就明白了。”

“将来?”慕毓芫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瞬间迷惑,将脸贴在坚定的胸膛上,“难怪祉儿的嘴甜,都是跟旻旸你学的,这才是龙生龙子呢。”

明帝听得高兴起来,满意道:“这么多孩子中,数祉儿最像朕。”

“皇上!皇上!!”外面传来小太监的尖声,多禄仿佛还喝斥了一句,一个小太监不要命的冲了进来,急急跪下道:“皇上,太后病危!”

“什么?!”帝妃二人异口同声惊呼,慕毓芫一时呆住,过了片刻才想起挣开明帝怀抱,忙请道:“皇上,事情紧急,臣妾先过去瞧瞧。”

如今恩侯令正在进行,诸地皆是不安,太后若是此时薨逝,藩王们则要进京吊奠国丧,情势将不堪设想。明帝不免更加焦急些,一叠声道:“快去,快去!把太医院的人都传去,需要什么你先裁定着,朕马上去召太傅他们,随后就来!”

慕毓芫连车辇也等不及,跌跌撞撞往懿慈宫赶,冷风迎着面,只觉双眼如扎进冰棱般刺痛,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再度袭来。懿慈宫内已忙乱成一团,后殿仅有几名小太监侯着,慕毓芫不等通传,只顾沿着连廊小路疾步奔走。双痕在后面跟的发急,紧着脚步追上去,压低声音急道:“娘娘…太后已经病重,娘娘这般模样仔细吓着太后,慢一点…”

“是…”慕毓芫仓促停在内殿后门,胡乱抿着松动的云鬓,捂着胸口喘息,茫然道:“本宫知道,知道…”

双痕满脸担忧,替她整理着衣襟道:“娘娘莫急,奴婢在这儿侯着。”

慕毓芫强自镇定下来,放轻脚步往里走去,正要上前掀起珠帘,只听文贵人在里面哽咽道:“姑母,姑母…”那声音里哀伤难以自抑,不由心内一惊,失神之间却听见太后艰难出声,“秀姝…有些事情你不懂…”

文贵人一面哭,一面诉道:“当初进宫时父亲也曾嘱咐,千万不可与她为难,侄女不明白,她原本是表哥的皇后,如今却----”语气里颇有不齿,听起来更像是带着一腔恨意,“既是少年恩爱,为何不追随表哥而去?”

“若都如你所说,这历代的太后…又是打哪儿来的?你一心想光耀文家,原本是没错,只是…”仿佛是回光返照,连着几声剧烈的咳嗽后,太后的声音却渐渐清晰起来,“你怎么还是不明白?回去问你父亲…况且,淑妃圣眷隆厚,她又不是一味懦弱之人。你若是阻她,必被其杀之…”

文贵人停住抽噎,里面一阵静默。

慕毓芫再想不到会听见如此言语,只觉头顶似有一道焦雷炸开,心口哽得喘不过气来,情不自禁往后退了几步。刹那之间,震惊、伤心、苦涩皆涌上来,整个人不由自主懵在当场。直到泪水毫无意识的滑落在手上,温暖的触觉方才让她醒神,却是心灰到无以复加,失魂落魄的一点点退出去。

眼前景物模糊,慕毓芫几乎分辨不出来时路,双痕迎上来时吓得不轻,疑惑道:“娘娘,难道太后她…”仿佛什么也没听见,慕毓芫仍往前不止,却渐渐失去力气,扶着廊上圆柱慢慢软坐下去。

双痕不知如何是好,急得在旁边团团转,远远的见有人过来,原来是陆嫔带着溟翎公主,想是刚被通知到。陆嫔赶着上来行礼,抬头疑道:“淑妃娘娘----”溟翎公主尚且年幼,见慕毓芫满面泪痕,自己先吓得哭起来。

“没事…”慕毓芫缓缓摇头,拉起溟翎公主的手,勉强微笑道:“好孩子,快进去瞧瞧,也不枉太后疼你一场。”说着,眼泪又滚滚落下,仿似用尽全力去遏制,却没有半点成效。

溟翎公主往她怀里倚,泪汪汪道:“母妃,小芊害怕…”

陆嫔面色疑惑,然她素来不是多嘴的人,也没有多问,只道:“嫔妾方才闻讯,所以特带上佑芊急急过来,娘娘请在此歇息,待嫔妾先将佑芊----”见慕毓芫颔首,便拉着溟翎公主往前走,又回头补道:“淑妃娘娘莫要太过悲痛,伤了自己身子。天气有些寒凉,此处风又大…”

慕毓芫有气无力的抬手,轻声道:“知道了,去罢。”

秋风卷着落叶纷扬落下,像是风力甚大,其间夹杂许多半青半黄的叶子,叶柄折断处还洇着稀薄的汁液。有残叶落在慕毓芫的裙上,轻轻拈起一叶来,只觉自己也如这残叶一般,不由喃喃道:“原来,已经是…”

双痕听不明白,关切道:“娘娘,起来罢。”

----原来,早已是无可原谅。

慕毓芫不无凄凉的想着,看来那个秘密无须再说,不论再做什么,都只是增加彼此间的伤痛而已。时间一点一滴溜走,直到“咚!咚!咚…”的丧钟声响起,一声声连绵传来。慕毓芫仿佛失去疼痛,只是逆风眺望前方,那最后的一线牵挂,正随着秋末寒风逐渐消散…

第三十九章 百年身

太后突然因病亡故,后宫内自然是一片哀声,然而朝堂上则更乱些,先前苦心经营的部署完全被打乱。虽然昨夜整宿未眠,明帝的目光却依旧锐利,盯着众臣道:“昨晚大家议了一夜,分析利弊、权衡实力,说来说去都是不让藩王进京。如今的状况,对藩王们是大为有利,他们岂会放弃?”

“皇上----”杜守谦上前一步道:“微臣以为,情势也未必坏到不可救,只要安排妥当,也未尝不是一个契机。”

“哦?”明帝轻咳了两声,沙哑着嗓子道:“都这个时候了,就不要酸文儒词的卖关子,有什么好主意,直截了当的说罢。”

“是。”杜守谦在谋臣中最年轻,先朝众臣微微欠身,方才奏道:“眼下皇上若是下旨令藩王们不必进京,各家都有难处,定然不会出现五位藩王齐汇京城的局面。西边广宁王自不必说,三个儿子争得热火朝天,谁肯轻易离开藩地?而如今,夏烈王世子已在京中,有他带父吊丧便已足够。况且,进京途中要经过庆都,汉安王深谙圣意,想来也会对之加以劝导,所以夏烈王那边亦问题不大。”

明帝在上颔首,又问:“那辽王和闽东王呢?”

杜守谦接着说道:“闽东王膝下共有四子,长子叶成勉深肖其父,其余三子皆不及兄长,将来世袭王位肯定非他莫属。依微臣愚见,此刻最要紧就是安抚叶将军,他的家眷已在京中,加上萱嫔娘娘刚诞育公主,是否要进京还很难说。”

明帝沉默不语,半晌才道:“唔,先说辽王。”

太傅梁宗敏听到此处,摇头道:“近些年来,辽王的野心日益渐增,在封地上横征暴敛、骄扬跋扈,朝廷的旨意鲜有放在眼中,此人不可不除。”

明帝眼中寒意顿盛,冷笑一声,“朕忍他多年,岂会不知其中要害?只是如今,却还不是最好的时机,先防着他入京生乱才是要紧。”

底下臣子一阵沉默,似乎都已断定辽王必会进京,少不得要有兵戎之争,因此一个个的脸皆沉得跟冰棱似的。事议到此处便打住,明帝让文臣们下去拟旨,寻个由头严令藩王进京,反正大家心知肚明,什么理由也都是一样。

小太监端上吃食来,明帝指给单独留下的杜守谦一碗,自个儿猛喝了几口,像是添了些精神,笑道:“你方才似留着有话,此刻没人,不必拘束平时的规矩,不管什么想法都说罢。”

杜守谦赶忙放下碗盏,朝旁边看了一眼,待明帝让多禄带着人退出去,方才近身细道:“如今霍连国新君登基不久,国中亦是动乱,故而青州只有小股散众骚扰,并不足为患。然而其人刚愎自用、性喜武力,骨子里颇有一股子猛劲,待他国中安定,必会与我朝有一场大战。”

明帝自知此话不虚,只是猛得挑出来不免惊心,因此深锁眉头道:“朕也是担心这点,若是国内不能够安定,朝廷岂不是要内外忧患?先前父皇身体欠安,于政事上有些无暇顾及,后来,就更不用说了。朝内看似一片歌舞升平,其中不知暗藏多少隐患,朕纵然有心,也得一件件的来。”

杜守谦道:“前几个月,辽王看准恩侯令正在实施,皇上顾及国内安定,便借口流寇而征兵蓄粮,实则就是其逆节之心初显。所以,此次即使不除辽王,也要令其元气大伤,方能为今后局势安下基石。”

明帝颔首道:“不错,他算准了这一点。”

“朝廷若是举着大旗去讨伐,未免让其他藩王们心生不安,引起四地动荡,然而却也不是完全没法子。”杜守谦嘴角微微上扬,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辽王既然说流寇渐增,那么索性让流寇再增些,让他自顾不暇出不了邺藺郡!”

明帝品味着话里的隐意,渐渐明白过来,微笑道:“难怪杜卿先时不肯说,太傅他们知道必定不允,少不得要上些忠良正气的折子。”

君臣二人会心一笑,杜守谦又道:“臣倒不是怕被人弹劾,只是如此一来,皇上不免会左右为难,此计也不得进行下去。不过,此乃是玩火之举,因此还需以协助镇压流寇为名,派一个妥当的人前去。”

这个人需有大将领军之魄力,又要能与流民亡寇周旋,明帝不由陷入深思,蹙眉叹道:“此事若是行错,领将便坐实私通流寇的罪名,自然是不能留。如今朝中良将多出云、慕、郭三家,不过他们都是国之重器,岂能行如此凶险之事?万一有什么差错,朝廷的损失实在太大,皆不合适。”

杜守谦似胸有成竹,微笑道:“臣举荐一个人,青州的旌旗左将军----凤翼。”

明帝猛地抬头,自语道:“凤翼?”

杜守谦喝了一口粥,润了润喉咙,细细分析道:“凤将军本身是江湖中人,熟知民间的诸多琐碎。再者,他上无双亲,下无兄弟姐妹,即便其间有什么闪失,也不会牵连到朝中的局势,所以由他前去最合适不过。”

据青州送回来的密折说,凤翼夫妇恩爱非常,兼之上月又得知傅素心有孕,明帝不免将怀疑打消大半,倒觉得自己多心。况且如今国事当头,更没兴趣思量这些,于是颔首道:“不错。凤翼驻守青州以来,多有战功,不论领军带兵都不乏大将风范,此事由他去办很妥当。”

杜守谦道:“此事不宜拖延,臣先下去拟旨。”

明帝略松了一口气,道:“京城内也需加强戒备,让江尚隆把周县屯兵调集,严防近日京中有人生事。”仿佛困意涌了上来,揉着眉头将多禄唤进来,“朕头疼得厉害,赶紧下去预备车辇,起驾泛秀宫!”

皇宫内四处都是缟素,白茫茫的一片,比之腊月积雪有过之而无不及,仿似冬日提前降临。懿慈宫那边整日哀声不绝,顺着风漫天飘散,隐隐约约似能传到椒香殿,慕毓芫坐在窗前侧耳聆听,面上殊无半分表情。双痕端着一盏花茶立在旁边,正热腾腾的冒着白色水汽,小声道:“娘娘,别总把难受闷在心里,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万一闷出病可怎么好。”

因在国丧期间,慕毓芫换了莲青色缂丝孝服,下着一袭九鸾刺花裥裙,听闻双痕说话亦没有回头,只是吩咐道:“嗯,现下是什么时辰?皇上若是醒了,赶紧把预备好参汤端上去。”

双痕让小宫女去看铜漏,劝道:“皇上这几日昼夜颠倒,又染了风寒,好不容易才睡下,怕是没那么快醒来,娘娘也歇息会罢。”

有小太监来回,道:“娘娘,已经酉时了。”

慕毓芫点了点头,金凤衔珠步摇的坠串随之晃动,闪着亮灿灿的光辉,衬出主人疲倦的脸色,“本宫也不饿,先不忙着预备晚膳,让皇上多睡一会。”想了想又道:“让小厨房做些点心,送去偏殿,别让祉儿他们饿着。”

小太监前脚刚出去,多禄就神色匆忙赶进来,禀道:“淑妃娘娘,刚送来的外省急报,央着奴才往里送。”说着往里间瞅了瞅,似乎有些为难,“皇上还没起来,那这份折子----”

“那什么那?”慕毓芫喝斥了一句,起身道:“这个时候,还有得耽误么?你跟着本宫进去,皇上要是怪罪下来,也不用你抗着。”

多禄面色感激,连连点头道:“是是,奴才糊涂。”

“旻旸,旻旸…”慕毓芫轻轻推了推明帝,见他睁眼醒来,自多禄手中取过折子递过去,“外省送来的急报,臣妾不知轻重,怕耽误大事,赶着进来让皇上御览。”

明帝瞬间打起精神,打开奏折细细看去,脸色却越来越难看,看到最后一把将奏折甩在地上。慕毓芫将奏折拾起来,轻声问道:“旻旸?”

明帝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折子道:“你也看看,看看!这些乱臣贼子,都猖狂到什么地步!!”说着深吸了几口气,方才慢慢平复下来,咬牙切齿道:“他们何曾将朕放在眼里?吃了雄心豹子胆,还想造反不成!”

慕毓芫依言展开奏折,脸上神色虽未变,眸中光线却是猛得一闪,折子上说:夏烈王不顾汉安王劝阻,执意要亲自入京祭奠,庆都、颖川都已倾出重兵,两方人马正在大规模对峙。然而夏烈王毕竟是一藩之王,趁着皇帝尚未下旨,汉安王不能无故扣押,已经领着五千人上京。

明帝双目透出杀意,怒道:“如此嚣张,以为朕当真不敢动他么?”

话虽如此,若此时夏烈王身亡,就等于跟其他藩王公然翻脸,究竟杀不杀得,还真要费些思量。慕毓芫略作思量,上前扶着明帝下床道:“皇上先消消气,臣妾也帮不上什么忙,还是赶紧召集大臣们,紧着时间商议要紧。”

明帝勉强微笑道:“没事的,你也别太担心。”

慕毓芫对他温柔一笑,送到内殿门口方折身回来,心中却是纷乱如麻,突然想起一件事,朝吴连贵问道:“上次云琅说,他师傅路过京城时,留下一个什么人来着?仿佛说要跟着他去青州,是不是?”

吴连贵道:“是,听说是云琅的小师妹。”

慕毓芫摇了摇头,道:“凤翼已往丰阳,青州是暂时不用去了。眼下大事将至,恐怕云琅也不能脱身,还不知道会遣到哪儿去。只是那丫头,既然是云琅的小师妹,想来也会些功夫,此时倒是派上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