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皇子搂着明帝的脖子,歪着头笑道:“儿臣听父皇的话,每天好生读书,等儿臣长得跟哥哥们一样高,就可以给父皇跑腿啦。”

“好,父皇等着。”明帝很是高兴,将七皇子放下拉在手里,替他扶正头上的小金冠,笑吟吟说道:“走,跟父皇看你母妃去。”

多禄命人收起王印,依旧用黄绫盖在上头,自侧门朝近路赶往制器库,到门口正好撞见司仪监的人,原来是给萱妃送金册过去。萱妃原本就册过妃位,金册并未销毁,如今只消重新取出来,因此也很便宜省事。那管事抬头看见多禄,忙不迭的请安道:“见过多总管。”一面躬身陪着笑,小心问道:“什么要紧事,还劳你老人家亲自走动?”

“你在正好,先跟我进去再说。”多禄朝身后招了招手,小太监赶忙将朱漆盘子奉上,边走边道:“皇上有旨,用盘子里这些黄金,给七皇子殿下打一只金兔子,等会我亲自丢进去熔了。你们只管赶紧铸出来,别的一概不许多问。”

“是,奴才懂得。”那管事亲自赶上来接过盘子,却不防份量甚重,险些失手摔在地上,抬头看了看多禄,赶忙将张开的嘴紧紧闭上。

“弄好了,早点送到泛秀宫去。”多禄亲自将金印丢进熔炉,耐着性子等到金印化成一摊稀泥,留下一名心腹小太监看着,方才起身回去。

皇贵妃待人素来宽厚,平时也很大方,等会送金兔子过去,肯定少不了一份不错的赏银,更是风风光光的讨了个好。那管事自然是心花怒放,再想着给萱妃送金册,那更是难得的大喜事,只差没有偷偷的笑出声来。谁知兴冲冲赶到玉粹宫,才觉得气氛有些不对,满殿宫人皆摒声凝气,因此小心翼翼禀道:“萱妃娘娘金安,奴才奉皇上之命送金册过来,恭贺娘娘荣升大喜。”

“出去!”萱妃面无表情,语气更是冰凉无味。

那管事一时没反应过来,稍微愣了一下,只见萱妃抓起金册就扔过来,立时被金册棱角划破了头,慌得连连叩头道:“是,是是…奴才告退…”

“娘娘…你怎么了?”贴身侍女兰雅也是惊慌,完全摸不着头脑。

“你也出去,都出去!”萱妃合上双目颤抖,任凭泪水沿着脸颊一行行滑落,大颗大颗落在手中的信笺上,只是哭不出声来。那是在前一刻长嫂转交的家书,比起父兄亡故的伤痛,信上的字更似一把尖锐利刃,每一个字都戳在自己心窝上。

----汝兄亡,非天命!

闽东王急痛攻心病发,来不及分遣安排更多的事,临死前对王妃说了这六个字,让之务必书信于京中女儿,使其别被幻像蒙蔽双眼。

“呵…”萱妃以为自己会嚎啕大哭,却是痛得一笑。

那年藩王入京时,自己还只是一名及笄少女。仰仗着父王素日宠爱,软磨硬泡要跟着进京游玩,最后换了男装扮成小子,混在王府的近侍队伍里面。藩王在京不得随意四处走动,再者还要进宫面圣,其余人等都只能留在住处,自然没有机会出去游玩。如此过了半个月,闽东王见爱女整日闷闷不乐,不由软下心肠来,许诺可以跟去西林猎场看狩猎,但必须呆在侍卫队里,不得多走半步更不许出声。

西林猎场的天空格外晴朗,云朵白得好似簇簇绵雪,东一堆、西一堆,那无穷无尽的碧空愈发澄蓝,让人心臆之间全是无限畅快。二十八岁的年青帝王,正当烁烁盛年之时,带着些许年轻人的负气,朗声笑道:“来人,拿朕的弓来!”并不见得如何华丽,却看得出打造很是精固,兼之良弓展长,更透出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

“咻!…”一声急促的箭鸣划破空气,箭支闪电般飞逝出去,正中一只青色松子苍鹰,在落地的一瞬还拼命扑翅,惊起半空雪花般落下的片片羽毛。皇子们大多自幼跟着狩猎,成年后射箭之术都是不错。内臣们虽见惯此景,仍将叫好声吼得震天价响,藩王们自然也跟着喝彩,一时间颇有些地动山摇。

皇帝却只是淡淡一笑,掩盖了所有的情绪。火红赤兔马无比矫健,马上的帝王更是朗然傲气,龙袍上的四爪金龙双目欲呲,随着风生跃活动起来,那是一种让人不敢直视的帝王威仪。年轻懵懂的少女幻想着,若是能站在帝王身侧,与他一同俯视普天下的子民,将是何等骄傲飞扬的心情?

凡是公侯家的未婚女子,都必须参加每隔三年的秀女选试,不过以当时闽东王之势力,其实是完全可以搪塞过去的。之所以后来进宫入选,成为后宫的一名嫔妃,不过是因为自己那一点固执。几年时间很快过去,终于再见到一面之缘的帝王,然而站在他身侧的女子,却是那位出身迷离、宠冠后宫的宸妃娘娘…

----不对,是如今的皇贵妃娘娘。

萱妃丢魂落魄的步出大殿,看着熔金一般的天色,夕阳红得好似渗出血来,将周遭的景物都笼上一层红色光晕。现在这个时候,皇帝应该是在泛秀宫的,与皇贵妃说笑闲谈着,或许跟前还有三个孩子,正等着一起用晚膳呢。

皇上待皇贵妃娘娘,终究还是与别人不同。可惜从前的自己不懂,以为世上女子百媚千红,她不能样样占的齐全,自己在皇帝心里总有一席之地。还奢望着去争什么,结果从一开始就错了。皇帝没有给过自己机会,或许普天下的女子都有,但是藩王的女儿却是没有,----也永远都不会有。

这所有的一切,难道还不够可笑么?萱妃低头看着台阶轻笑,旁边的宫人们都有些惊慌,吴连贵从内殿赶出来,躬身道:“萱妃娘娘稍候,奴才这就进去回禀。”

“不用了。”萱妃淡淡打断,一如少女时那般骄纵任性。

吴连贵并不多加阻拦,只是朝里面宫人递了个眼色,立时有青灰身影攸没,自然是赶着进去通报。萱妃漫漫走到内殿,看见帝妃二人并肩走出来,慕毓芫轻轻抬手,示意吴连贵在边上等候。明帝上前打量了一番,问道:“你不是身子不好么,怎么自己出来了?皇贵妃刚才还提起你,很是担心,让朕去玉粹宫用晚膳呢。”

“呵,是么?”萱妃忍泪笑了笑,纵使皇贵妃真的说过这样的话,自己也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反倒被皇帝处处维护她的态度所刺伤。看着那城府深不可测,没有一丝不悦挂在脸上的女子,轻屑笑道:“皇贵妃娘娘,果真是在担心着我?”

明帝顿时沉下脸来,不悦道:“这是什么话,自然是真的。”

慕毓芫挽着碎金流苏上来,脚步轻盈无声,微笑着看了明帝一眼,用几乎看不见的力度轻轻摇头,然后转眸说道:“萱妃妹妹,想来是有话要跟皇上说,你最近身子不大好,不如先到旁边坐下罢。”

萱妃见她转身欲回,冷冷说道:“娘娘,何必躲起来呢?”

慕毓芫闻声顿住脚步,面含微笑回转头来,看不出是否动气,用一贯平静无澜的声音说道:“妹妹说笑了,泛秀宫是本宫的寝宫,做什么要躲起来?既这么说,怎能不留下稍陪一会?”她侧首看向双痕,淡声说道:“你去,给萱妃奉茶来。”

“有什么事,朕陪你回玉粹宫说。”

“不用。”萱妃往后退了几步,情知皇帝是怕自己再冲撞皇贵妃,心里的温度不由更凉一层,冷冷看着皇帝问道:“臣妾只是想知道,臣妾的兄长是怎么死的?”

明帝眼角跳了一下,很快平静如常,“你的兄长英勇杀敌、誓死报国,与霍连人血战数时不幸战死,所以才追封为忠毅公…”

“不,不是那样的!”萱妃盈满热泪大吼着,痛得浑身打颤,一步一步朝明帝走过去,双眼烫得似要燃出火来,“皇上…是不是你…”

“你要做什么?”慕毓芫挡在明帝身前,双眸灼灼照人。

“做什么…”萱妃想不出该说什么,才能表达出心中的百痛交集,双臂却是猛地一紧,吴连贵身旁两个小太监冲上来,一左一右死死扣住不放。在满殿宫人惊慌的一瞬间,看见帝妃二人正彼此相望,目光里有信任、温柔、关切、爱怜,却没有一样属于别人,刹那间将自己击个粉碎…

“没事。”明帝握着慕毓芫的手,柔声说道。

“哈,哈哈…”萱妃突然大笑起来,笑得泪水飞溅,却挣脱不开双臂束缚,于是仰起下巴问道:“皇贵妃娘娘,你如今这般护着皇上,就不怕有一天跟我一样,也是如此可怜下场?”

“住口!”明帝勃然大怒,双目里尽是隐隐暗气,仅有的一丝愧疚也被淹没,朝多禄冷声喝道:“蠢材,还愣着做什么?!萱妃伤心过度、心智不清,还不赶快扶她回宫去!”

早知今日结局,当初又何必委屈自己?萱妃被人拽着一点点后退,明白一切都即将结束,不禁悔恨莫及,唯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反击。双手抓住门环将去势稍阻,泪眼朦胧直视殿内二人,泠泠笑道:“皇上从前恩宠臣妾时,总是柔情蜜意、温柔如水,怎么今日却这般狠心?皇上当初对臣妾,难道真的没有动过心?莫非,皇上说过的那些贴心的话,都是假的么?皇上,是么…”

“…”明帝张了张嘴,却是无言。

看清了皇帝不能辩驳的恼色,再转眼看向皇贵妃,那双水光潋滟的明眸一瞬间浮出黯淡,像是蒙上一层淡淡的阴云。萱妃忍不住再次大笑,不论当初真情假意,皇帝的解释都只会越描越黑,早已料定他不能回答。任凭他们再信任对方,再能替对方立场着想,刚才的那些话,也将是两个人间永久的芥蒂。

----这一次,总算是自己赢了。

第十章 惊魂

进入十月里,空气里渐渐有了初冬气息。春秋的轻衫罗裙已显单薄,内务府照例要给各宫娘娘裁剪新衣,至于该用何种款式、花样、绸缎,皆先送到泛秀宫去,等着皇贵妃娘娘亲自裁定。小太监们陆陆续续进来,两人扛一裹缎匹,放在专制的红漆高木架子上,烟绿、流岚、桃红、嫣紫、鹅黄,各色绸缎纷纷半展垂下,弄得椒香殿后院好似春日百花盛放,一片姹紫嫣红之景。

“娘娘,你瞧瞧这匹云锦。”内务府管事一脸讨好,捧着一匹灿若云霞的明黄色锦缎上来,立在旁边说道:“江南虽是盛产丝绸之地,可上好的云锦却也不多,今年统共就进贡了六匹,皇上特意吩咐送两匹过来,说是让娘娘裁几身新衣裳。”

“嗯,颜色不错。”慕毓芫将手轻轻放上去,只觉丝光水滑、恍若无物,因冬日晴空下的阳光格外明媚,那亮黄光泽便愈发夺目,几乎让人有些睁不开眼来。

“娘娘,寸锦寸金呐。”内务府管事继续奉承,将那云锦展的更开一些,满脸堆笑说道:“宫里头除了皇上,也就娘娘能用明黄之色。不知娘娘喜欢什么款式,上头要绣什么图案花样,只管吩咐奴才知道,好让针功局的人用心去做,保准让娘娘穿出天底下独一份儿的尊荣。”

双痕手里端着一盏新茶,上来笑道:“行了,别总是在这儿聒噪没完。你一直说个不停,娘娘还怎么看缎子?后面已让人备下茶水钱,辛苦你们多走一趟。”

内务府管事连连点头,赔笑道:“双痕姑娘说得是,奴才告退。”

慕毓芫接过花茶拨了拨,低头饮了一口,随手放下,在彩缎前来回翻检着,拣起一匹八团翠蓝的锦缎,觉得颜色太艳便丢开。转而拉起一幅豆绿暗纹挑花缎子,放到手腕上比了一比,待跟前宫人都悉数退尽,方才出声道:“是不是有什么事,说罢。”

“娘娘----”双痕扫视了周围一圈,近身附耳道:“二公子让人传话,说是已经找到薛夫人的下落,说是藏身在恭顺夫人府上,现如今是下房的一名仆妇。”

“恭顺夫人?”慕毓芫微微蹙眉,只觉名字甚是耳熟,“仿佛,在哪里听过?”看着手中锦缎思量了一会,有些吃惊道:“那不是萱妃的嫂嫂么?难道说,她们还有什么瓜葛不成?”

双痕见她担心,忙道:“据二公子说,仿佛是没什么的。”

“难怪,找遍京城都不见人。”慕毓芫看着面前一幅幅彩绣锦缎,五光十色、艳华浓彩,堆在一起显得格外悦目,自己的心情却好不起来,“薛夫人身份特殊,怎能让她在京中滞留?先不说其中有什么,即便真的没什么,对咱们来说,那也是一个相当大的麻烦。”

“唉,可不是么。”双痕叹了一口气,说道:“二公子也很为难,薛夫人自然不能留在京中,可如今她在恭顺夫人府上,咱们总不好直接去要人罢。且不说恭顺夫人肯不肯给,这般平白无故的,换做是谁又不会起疑心?娘娘你说,眼下可怎么办才好。”

“一时也没有好法子,容我想想。”慕毓芫沉吟了一会,侧首看向半院子彩缎,已无心思在挑拣下去,“你让人把缎子送到淳宁宫,让佩柔先挑,贤妃不会计较这些,回头再给她送过去,其余各宫按往常顺序办。另外,那两匹明黄云锦先收起来,不要给我裁什么衣衫,免得惹众人不自在,留着空了给皇上缝两身新袍子。”

香陶从内殿走出来,上前回道:“启禀娘娘,萱妃娘娘求见。”

“娘娘,眼下要见萱妃么?”双痕面有犹豫之色,小声道:“她失了父亲兄长,心绪自然有些欠佳,前几天还对皇上和娘娘言出无忌,今儿只怕也没什么好的。娘娘不如回内殿歇息着,等奴婢去打发了她。”

“无妨。”慕毓芫淡淡一笑,“既然来了,就见罢。纵使她恼恨皇上迁怒别人,我又没什么对不起她的,也不过白说几句,何必害怕她似的躲起来?”然而心里却想到另一层,薛夫人既然在恭顺夫人府上,不知萱妃可曾知情,寻思着如何打探一下,若能把人要出来则更好。

香陶上前扶着她,笑道:“正是,娘娘何曾怕过人?”

那日萱妃哭闹之事,虽然严令底下宫人们非议,但她才升了位分,反而无故不招皇上待见,宫内渐渐有不少流言传开。一来二去,竟然流传成萱妃恃宠而骄,借着父兄亡故之由,要求皇上封自己为皇后,所以才逼急皇帝失了宠。后宫嫔妃本就眼红于她,见她如今被皇帝冷落,私底下皆是称心如意,因此越发传的似真的一般。倒是慕毓芫听说了,觉得有扰后宫素日宁静,特意召集众嫔妃到泛秀宫叙话,言语上弹压了几句,那些流言才渐渐淹没下去。

皇帝那边不再召见,萱妃更是懒怠装扮自己,一身雪青色家常对襟暗纹缎袍,料子虽属上乘,却只有六成来新,看起来更像是清修离尘之人。满头青丝随意挽起,只簪着一支六菱平纹银钗,耳上一对黄玉坠子,对着慕毓芫淡笑道:“上次冲撞了娘娘,只当娘娘今日不出来了。”

“呵,为什么不?”慕毓芫淡淡微笑,收拢广袖垂摆在鸾凤椅中坐下,摒退了殿内宫人,只留双痕在旁边侯着,“你来必定是有事,只管说罢。”

“娘娘,总是这么----”萱妃低头笑了笑,既不见礼也不落座,只是仰起下巴斜斜看过去,意味深长说道:“任凭天打雷动的事,娘娘都总是一幅波澜不惊的样子,这份深沉稳厚的气度,换做旁人还真是学不来。”

“有话直说,不必拐弯抹角。”慕毓芫不予理会,淡声说道。

“前些日子,长嫂府上新来一名下人,原本是个不起眼的洗衣妇,也不值得惊动娘娘的视听。只是仿佛听说,那妇人夫家姓薛…”萱妃说到此处停住,含笑欣赏慕毓芫的微微动容,“娘娘,那薛氏与你是旧相识么?”

慕毓芫审度着她的话,并未称呼薛夫人,看来还不清楚薛家的渊源,却不知薛夫人说了多少,于是只道:“天下姓薛的人多得是,本宫又没见过,怎会知道你说的是谁?”

“娘娘认识也好,不认识也罢。”萱妃从怀里掏出一个八宝盒子,做得很是精致小巧,递到慕毓芫面前道:“那妇人口口声声,要请长嫂一定找到我,再将瓶子亲自交到娘娘手上,说是只有娘娘才会明白。”

双痕赶忙上前接过,谨慎道:“娘娘,奴婢先打开瞧瞧?”

“不用,先放下罢。”慕毓芫抬手止住她,情知她是担心盒中有毒物,自己也有所怀疑,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妥,却仍然极力保持镇定。

萱妃似乎看出二人踌躇,轻声笑了笑,“娘娘不必担心有什么暗器,只因我实在按捺不住,已经先打开看过了。里面只有一粒蜡制药丸,本来想捏碎瞧个仔细,可又怕不小心做错什么,让那妇人的话失了效。”

慕毓芫渐发不安,尽量稳定心绪问道:“什么话?”

“那妇人说,只要娘娘亲自瞧过里面的东西,必定会让皇上和娘娘抱憾终生,比起去死----,也还要更难过一些。”萱妃眸中带着一抹冰冷恨意,转身走了几步,在大殿门口缓缓侧身,“对我来说,娘娘是否会痛不欲生,并不是那么要紧。不过,若能让皇上终生活在痛苦里,我心里一定会是欢喜的。”

“你少胡说!!”双痕喝斥了一句,回头道:“娘娘,萱妃说的都是胡话,千万别理会她,奴婢这就让人送她回去。”

“不用你赶,我自己会走。”萱妃冷冷看了一眼,转身出去。

“娘娘…”

慕毓芫恍若未闻,只是慢慢打开八宝锦盒,果然躺着一枚龙眼大的蜡丸,轻轻拈在手中,是旧蜡的油润稍涩之感。到底,里面会藏着什么古怪呢?手上一点点施力,却听殿外一阵略快的脚步声,吴连贵进来回道:“启禀娘娘,四公主昨夜起了高烧,折腾到现在还没有退,皇上已经着急赶过去了。”

“昨夜?”慕毓芫蹙眉疑惑着,将蜡丸放回盒子递与双痕,示意她拿去收好,方才问道:“既然是昨夜高烧,怎么今儿才传出消息?太医呢,什么时候去的?”因受皇后临终遗命所托,比起寻常皇子公主,对四公主自然要更关心一些,但四公主毕竟已经及笄,因此也说不上特别亲热。

“昨儿半夜,太医就已经去了。”吴连贵一脸小心翼翼,“听说,原本让人来泛秀宫禀过,只怪后门的小子偷懒没回,娘娘别生气,奴才已经把他们都捆了。”

“有这种事?”慕毓芫甚是吃惊,更多的则是动气,只是眼下顾不上责备人,略整理了一下衣襟,“你先让人去备辇,回来再收拾那起奴才!”

吴连贵赶忙上前搀扶,指着外边道:“车辇已经备好,奴才陪娘娘过去。”

当初皇后临终之时,皇帝承诺要亲自抚育四公主,因此没舍得交与后宫嫔妃,选足双份的奶娘宫人,安置在凤鸾宫偏殿映绿堂内。四公主生辰是八月中秋,今年刚刚行过及笄礼,照例该要正式册封,只因前段皇帝忙于青州战事,故而才稍微延迟了些。泛秀宫距离帝后寝宫都甚近,从月韶门穿过去,不过稍微一段路程便到,映绿堂的宫人见是皇贵妃鸾车,赶忙齐齐上来行礼。

慕毓芫自有一段往事,皇后既然已经不在,自己轻易不会来凤鸾宫,平时也只是常召四公主到泛秀宫,或是一同在御花园内赏春而已。此刻看到映绿堂的匾额,仍忍不住稍微驻足,略微沉默一会,遂领着吴连贵等人进入内殿。明帝正坐在床榻旁边,手里握着一方新汲的丝绢,轻柔搭在四公主额上,温和问道:“寅雯,觉得凉一些没有?”

“父皇,儿臣已经好多了。”四公主轻轻点头,抬眼看到后面的慕毓芫,不知想起什么,只是微微垂了眼帘,并没有再开口说话。

“什么时候来的?”明帝似乎感觉到身后气息,回过头来,“寅雯刚服了汤药,太医说还得捂一会才行,等到稍时出汗便好。”

“皇上,臣妾来罢。”慕毓芫亲自汲了一条丝绢,展开平折成四方形状,让明帝到旁边椅子歇坐着,自己替四公主擦拭着,“寅雯,稍微忍耐一会。眼下已近冬月,太过贪凉反而容易积寒气,只消不断取点凉意,不让虚火烫得你难受就行。”

“嗯。”四公主抿着嘴唇,轻声应道。

慕毓芫看着四公主的神情,欲要说点什么,却又当着众人有些不便,默默汲了几次丝绢,一点点替四公主凉着额头。忽听帘外一阵请安之声,却是朱贵妃赶过来,今日穿着荔枝红半月纹窄身褕衣,内衬玉兰色中衣,云鬓上簪一支金嵌红宝石灵芝钗,越加显得唇红齿白、容色鲜妍,比起少时娇憨更添几分妩媚风韵。

明帝免了她的礼,说道:“殿内的人太多,坐坐就回罢。”

朱贵妃脸上笑容略暗,很快复原如初,起身瞧了瞧四公主,关切问道:“寅雯,这会儿可还烧得厉害?方才刚知道,竟是昨儿就起病了。”

四公主反手扶着额头,回道:“也没什么,不过夜里着了凉。”

“可怎么今天才得知?”朱贵妃问了一句,又道:“想来是底下的人懒怠,眼见四公主脾气好,竟没有及时去跟皇上回禀,实在该拖出去打死。”

四公主似乎烧得说不出话,慕毓芫有条不紊默默换着丝绢,宫人们更是低头鸦雀无声,殿内顿时有些安静下来。明帝拨弄着手里的茶盏,像是觉得不对口味,侧首皱眉吩咐道:“多禄,去换一盏新茶来。”

“多总管,还是我去罢。”侧旁响起清脆甜美的声音,众人都回转头去,却是一名十四、五岁的藕色宫装少女,上前裣衽道:“公主常喝的各色茶叶,素日都是臣女放置保管,别人去只怕一时找不着,稍等一会便好。”

明帝略看了一眼,颔首道:“也好,你跟多禄去罢。”

“玫若…”四公主换了个姿势,朝床外侧卧一些,“我觉得嗓子痒痒的,你顺道取些金桂蜜糖来,兑上温水,给我喝一盏润会嗓子。”

“知道,三分蜜糖。”那少女跟四公主相视一笑,彼此间私藏着小秘密,只用递个眼色便知道,十足闺阁小儿女的模样。

慕毓芫留心看过去时,杜玫若已经转身出去,恍惚之间,只觉一双明灿灿的大眼睛晃过,纤秾合度的背影,行动间已有几分窈窕婀娜之姿。于是低头笑了笑,抬眸看向明帝道:“方才那个,是寅雯的侍读杜玫若罢。平日里不常见着,总记着是跟寅雯一般大的孩子,转眼间已经是娉婷少女了。”

“可不是么,孩子们长得太快。”明帝摇了摇头,似乎颇有感触一笑,“寅雯今年及笄,寅馨更是已经嫁人,再过一两年孩子都有了。朕就算想瞒得年轻些,也是不成,倒是你怎么不见变过,还是和从前一样。”

“当着孩子们的面,皇上何必拿臣妾打趣。”慕毓芫随话笑了笑,回头吩咐小太监道:“水有些浑浊,再去打一盆新的来。”

朱贵妃拿绢子拭了拭嘴角,嫣然笑道:“皇上说得全都是实话,娘娘的容颜举世无双、无人能及,竟然十年如一日,宛如嫔妾当初见到娘娘之时。等再过十年,也嫔妾不知老成什么样子,娘娘若是有好法子,也传授一些给臣妾罢。”

“皇上、娘娘,请先用茶。”杜玫若领着宫人进来,恰时将话打断。

慕毓芫含笑接了茶,揭开茶盖拨了拨,正是素日常喝的仙居碧绿,再瞧朱贵妃手里的,亦是她爱喝的湄江翠片。不免对杜玫若留了一份心,觉得此女心思甚细,只是彼此并不算相熟,只是颔首笑道:“难为你了,人人的口味都记得。”

明帝听她如此说,不由瞧了瞧自己的茶盏,是一盏淡绿透莹的清茶,吃惊笑道:“果然不错,你怎知朕此时想喝这个?”他抬头看向杜玫若,眸中颇有些好奇。

杜玫若将桂花露递与四公主,低头轻声回道:“往日皇上来瞧公主,都是上的清溪玉芽,正好前些日子得了一盒,今儿才刚打开的。”

明帝笑道:“是么,朕倒是不记得了。”

朱贵妃饮了一口茶,笑道:“皇上日理万机,怎会记得这等些微小事。既然今儿人聚得齐全,不如晌午一块儿用膳?把祉儿和嵘儿也叫过来,给他们姐姐问个安,大家在一起说说笑笑也不错。”

慕毓芫心里有事,听她如此说,稍稍思量对明帝说道:“皇上,想必方才是刚早朝赶过来,前面多半还有正经事,不如去忙完再回来。臣妾在这里陪着寅雯,再让佩柔把孩子们叫来,等会寅雯稍好些,就在内堂摆张小桌子用膳。”

“嗯,也好。”明帝微笑颔首,起身招呼多禄跟着。

果然不出所料,朱贵妃也跟着站起来,走到床前问了四公主几句,赶忙笑着追上去道:“皇上,左右也是顺路,不如臣妾陪着一起出去?”

小宫女掀起水晶珠帘来,明帝闪身穿过道:“嗯,一块儿走罢。”

慕毓芫略欠了欠身,目送明帝等人离开,回头对杜玫若道:“辛苦你了,带着大伙儿先出去歇着,晚点你也一块儿用膳。”

“是,谢娘娘关怀。”杜玫若屈膝行礼,招呼小宫女收拾茶盏退出。

“寅雯…”殿内独剩二人相对,慕毓芫的声音又轻又柔,拉起四公主的手握在掌心,柔声问道:“昨儿你父皇跟我没过来,是生气了么?”

四公主眼中闪过一丝不自然,小声回道:“没有,慕母妃别多心。”

“寅雯,可还记得从前生病的时候?”

四公主抬头看了一眼,静静默了一会,“当然记得。十岁那年,寅雯身上出黄水疹子,只因实在痒得难受,便忍不住用手去抓、去挠,全身上下都没有一处好皮肤。那时候,是慕母妃日夜守在身边,取冰水为儿臣镇痒。”却渐渐有些哽咽起来,“六天六夜,也不曾离开寅雯半步…”

“呵,还记得就好。”慕毓芫微微一笑,替她掖了掖锦缎绣花软被,“不论从前、如今、将来,只要寅雯生病了,慕母妃依旧会守在你身边。昨儿是小太监疏忽没回,我与你父皇都是才知道消息,回头一定重重治他们的罪,快别再委屈了。”

四公主眸中水光朦胧,自语道:“原来是这样…”

“难道,慕母妃还哄你不成?”慕毓芫看着她一笑,见四公主欲要解释,含笑摇了摇头,将她捂在被子里,“别动,等着药散开好出汗呢。你是个聪慧明白的孩子,只消记着平日的情分,就断不会被那些流言所蒙蔽,只当是我多此一举。”

四公主忙道:“慕母妃待儿臣,一向都是很好的。”

“很好么,倒也不敢说。”慕毓芫转眸看向细薄莹绿的窗纱,窗外树枝上挂着零星残叶,透过窗纱看去,叶子似乎还带着新翠绿色。再往西面远远眺望,依稀能看见泛秀宫的飞檐卷翘,缓缓转回头道:“皇后娘娘才是你的生母,我自然是赶不上她,只是平日有祉儿、佑綦和棠儿的,必定也记得有你的一份。再者,你一天大似一天,将来自有驸马爷心疼你,也轮不到慕母妃再操心。”

四公主原本还在点头,突然听到后面的话,不免将原本发烧的脸烫得更红,着急咳嗽道:“儿臣还在病中,慕母妃就只管拿着取笑,回头让父皇评评理…”到底还是年幼害臊,声音渐渐细不可闻。

“好了,不说了。”慕毓芫连忙笑着哄她,站起身道:“你好好睡一会儿,等会出了汗,起来沐浴换身干净衣裳,人就清爽多了。”

到了晌午时分,帝妃几个再加上皇子公主们,以及留下的杜玫若,九个人只得坐了一张长桌,席上菜肴也很是丰富。明帝和慕毓芫居上首,朱贵妃带着八皇子居下首,东侧是四公主和杜玫若,西侧则是七皇子兄妹三个,席间小孩子甚多,因此你争我抢显得分外热闹。慕毓芫却没什么胃口,略微吃了些菜,喝了半碗冬笋乌鸡汤,更觉暖融融的生出困怠,与明帝闲话几句,便领着双痕先行回宫歇息。

众人回到椒香殿寝阁,慕毓芫很有些懒洋洋的,然而心中事情太多也睡不着,于是只在美人榻上半躺着,取下一本旧书随手翻看。双痕在边上取了木樨花露,就着温水兑了大半盏,走过来道:“娘娘,你且歇会罢。回来的时候,不是一直说头有些疼?这会还看什么书,不如盖上被子睡会也好。”

“是有些疲乏,心里却是静不下来。”慕毓芫将书撂在小几上,端起木樨花露,饮了两口有些蹙眉,抬头笑道:“不知怎么了,往常也不觉得甜腻,今儿喝着只觉心里闷闷的,还是换一盏清茶喝罢。”

“娘娘你啊,是心里事情太多。”双痕依言去换茶,取了个米色青花釉茶盅,拣了几片整叶扔进去,头一遍先过水,然后方才严严的盖实放好。

慕毓芫看着她调弄茶水,想了会说道:“说到茶水,我倒想起上午的事来,那个杜玫若心思很细,不像是个单纯的孩子。寅雯的脾性有些固执,也不是很懂事,比不得寅馨从小早慧,身边跟着那样伶俐的人,倒是让我有些担心。”

双痕颇不以为然,收拾书卷说道:“娘娘就是平日太操心,所以弄得心血虚亏,睡不安稳自然头疼了。若是不喜欢那丫头,随便找个理由打发出去就是,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何必思量那么多?”

“要打发她出去自然容易,只是寅雯又该多心,倒好似我有心为难谁似的,况且那丫头与我又没瓜葛,何苦去惹人嫌?”慕毓芫索性起身下榻,自己取了杯盏,掀开茶盅便是一股清香之气,突然蹙眉道:“双痕,我怎么有些头晕?你过来扶一下。”

双痕赶忙上来,着急道:“娘娘,是哪儿不舒服?”

“没事,可能刚才起得太猛。”慕毓芫笑着摆摆手,由双痕扶着躺回榻上,还自我嘲笑道:“早上还说呢,看来真是年纪不饶人。”

“娘娘少说笑了,等奴婢去叫太医来瞧瞧。”双痕一脸正色,转身出去。

不多时,俞幼安领着两个小医官叩见,留下人在外头,自个儿进来隔帘把脉。慕毓芫见他沉吟了好一会,不免也有些担心,因此问道:“难不成,还是什么大症候?你只管说实话,不必遮遮掩掩的。”

俞幼安闻言笑了笑,起身行礼道:“是大喜,娘娘已有两个月身孕了。”

毕竟已有好几个孩子,慕毓芫倒也不觉得如何欣喜非常,下意识抚了抚腹部,微微笑道:“原来----,是又有了淘气的小家伙。难怪最近总觉有些精神不济,都冬月还是成天贪睡,还只当是没歇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