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迦罗似乎有什么事情迷惑,微微蹙眉道:“刚才跟公主闲话,说到他们在王宫的情景,总觉得有些奇怪不解。”

“哦?”凤翼稍稍吃惊,问道:“什么地方奇怪?”

迦罗将当时情景复述了一遍,正色分析道:“据平日的那些听闻来看,那霍连王后也是个干净利落的人。不论她心里有没有云师兄,于公于私来说,对公主都不该有手软之举,何必借故把合欢刀交还?”

凤翼深以为然,颔首道:“不错,端木以蓝不是儿女情长的人。”

“不止这些,还有…”迦罗沉吟斟酌了一会,又道:“再者,霍连王宫即便没有中原复杂,也必然有着不少侍卫守候,岂能由得云师兄来去自如?若说云师兄武功比别人好些,一个人进出或许无碍,但公主丝毫不会武功,要想带她出来谈何容易?我只是想不明白,未免也太顺利了些。”

“莫非,是有人做了手脚?”凤翼此话一出,自己也甚是吃惊。

“师兄是说那霍连王后?”

“嗯,反正我再想不出别人。”凤翼望着极北的深蓝夜空,满天星辰犹如水钻一般熠熠耀目,似乎在轻声诉说着什么,“霍连那边的事情,我隐隐约约听说了一些。先时霍连王与邻国突利联姻,那桑吉王妃便是突利公主,自嫁给霍连王以后,一直都与王后甚是不合。乐楹公主身份尊贵,那王后故意大方交给塔哈尔,说是给人立功的机会,实则没安什么好心。如今塔哈尔死在云琅手上,比起她亲自动手来说,岂不是更加干净省事一些?”

“师兄的意思是,她是借云琅的手杀人?”

“她怎知云琅恰时会去?不过碰巧罢了。”凤翼微微摇头,又道:“即便云琅不去救公主,到最后多半仍要出事。假使公主自寻短见,或是趁着戒备不严偷偷出逃,到时候再发生一点意外,塔哈尔便就有看管不利之罪。到时候,不光霍连王要怪罪制裁,待到消息传回京城,皇上又岂能善罢甘休?不论怎样,那塔哈尔都是难逃一死。”

迦罗面上惑色稍解,摇头道:“还真是阴差阳错,险之又险。”

“不知真相如何,这也只是咱们揣测而已。”凤翼摇了摇头,因见迦罗身上装束甚是单薄,因而笑道:“都先回去歇着,眼下时辰也不早了。”

“好。”迦罗抬头看了一眼,轻声答应。

凤翼在夜风中稍作停留,沿着近路回到自己住处。傅素心仍在灯下针线等候,见他进来,忙放下手中活计道:“方才我赶着过去瞧你们,门口军士说是有些不方便,所以就先回来了。”

凤翼点头道:“云琅受了点伤,包扎了一会。”

傅素心将火炉移了过来,又端上新茶,才坐在旁边道:“笙歌原是要等你的,我哄了他一会,这会只怕刚刚睡着。”

“嗯,让他先睡罢。”凤翼端着茶水拨了拨,忽然轻轻叹了一声,“真不知云琅是什么命,遇到的女子之中,一个心狠手辣让人生寒,一个莽撞天真只会闯祸,偏偏还都一直纠缠不清。”

“今天是怎么了,这么多感慨?”傅素心侧首笑看,云鬓上的东菱玉长钗在烛光下绽着光晕,映出淡秀眉目间的脉脉温柔。自个儿想了一会,小声问道:“你说什么心狠手辣,是指那个什么霍连王后么?难道,她对公主做了什么?”

凤翼端起热茶饮了两口,润了润嗓子,想要把方才的揣测再说一遍,又觉得未免太罗嗦,因而只道:“也没什么,不过想起那女子当初那般狠心,如今已是霍连王后,云琅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傅素心“嗯”了一声,惋惜道:“可惜,云琅还是解不开呐。”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我才担心云琅。”凤翼的目光透过门帘缝隙,瞧了瞧云琅那边,叹道:“其实乐楹公主虽然莽撞了些,到底心眼还不错的,对云琅也是真心实意的好,何况也都这么些年了。”

“是,我看公主也还不错。”傅素心接过他手里茶盏,又亲手满上一盏,含笑递过去道:“慢慢来罢,你也别太过烦恼操心。”

“如今战火纷飞的,还好云琅和公主都全身回来,不然发生什么事,后果真是不堪设想!罢了,多说也是无用。”凤翼连月征战本就疲惫,加上提心吊胆好几日,更是觉得身心俱疲,末了叹道:“说来说去,还是云琅不知珍惜眼前的人。”

“眼前的人?”傅素心轻声重复了一句,微微一笑。

《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十八章 满城春ˇ 

青州大捷的消息传回京城,自然是举国上下一片欢腾,加上将近年下,这种喜庆气氛不免愈发浓烈一些。皇帝颁下赏赐与王公大臣、后宫诸妃,还在上元夜办了一场盛大的赏灯会,京城内处处皆是花团锦簇之象。人们在欢庆氛围中度过新年,节下的余味一直延续到三月间,冬雪悉数融化褪尽,嫩黄新绿一点点绽放在枝头,人间已是一片桃红李白、鸟鸣花开的俏春景色。

自去年皇贵妃身体开始抱恙,加上身怀有孕,更需要安心静养,故而少有出现在内宫宴席上。大多数的时候,都是贵、贤二妃陪伴在皇帝身侧,贤妃为人贞静,越加衬出朱贵妃的年少春风得意。本月十六,乃是朱贵妃二十二岁生辰。后宫妃子们都是心思明透之人,既知她喜欢被人奉承,岂能不趁此机会赶着讨好?于是纷纷备上厚礼,赶早前往淳宁宫恭喜道贺,少时莺声燕语传开,热闹的东西六宫皆能隐隐听闻。

谢宜华手上一本微黄的棋谱旧书,自个儿摆着棋局,黑白二子稀稀落落散开,一面落子,一面蹙眉道:“新竹,把窗纱都合上罢。”

新竹抿嘴直笑,上前取下挂钩道:“别说娘娘,连奴婢也被聒噪的不行。”

谢宜华将棋谱随手撂下,揉着额头道:“今晚朱贵妃的生辰宴席,皇贵妃娘娘多半都不会去,想着又要听那些肉麻言语,倒是让人作难的很。”

新竹笑道:“要不,娘娘今儿也不去?”

“净瞎说,无端端的有何理由?”谢宜华淡笑斥一句,微微摇头,“皇贵妃娘娘身子不便,即便不去也还有个说法。我若是无故托懒,不单朱贵妃心里会不痛快,别人也一定然会说闲话,倒像跟淳宁宫有什么过节似的。”

“也对,还是去稍坐一会儿。”新竹一脸不情愿,拿眼朝淳宁宫方向瞧了瞧,“如今皇贵妃娘娘难得一见,淳宁宫那位正在风头上,别宫的主子都不敢惹她,指不定正在等着娘娘出错呢。”

“呵,那就让她等着罢。”谢宜华唇角笑意浅淡,似有还无。

十六恰是月圆之夜,朱贵妃特意将宴席办在晚上,是时灯烛荧荧、星清月朗,加上院子内花香四处漫溢,更是令人心情为之舒畅。待到人满开席之时,皇贵妃果然没有亲自前来赴宴,据说是最近胎气动的厉害,只让人送来重重贺礼一份。不过,朱贵妃的心情看起来甚好,似乎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夜色浓华之下,一袭柿子红遍地金五彩海棠花云裳,眉眼妆容精致,云鬓上一支硕大的八翅衔珠金凤尤为华贵,兼之脸上微微酡醉泛红,更是平添几分妩媚之意。

妃子们皆是盛装丽服,人人笑语晏晏,不时有人上来敬酒祝贺,席面之上尽是觥筹交错的欢笑声,气氛格外喧嚣热闹。明帝端着一枚金角高盏在手上摇晃,隔年的罗浮春透出醉人的绛红色,衬得他的眸色散漫虚浮,朝下环视了一圈,目光却并未在谁的身上特意停留。

谢宜华坐在旁边瞧得真切,面上不动声色,只轻声笑问:“皇上,不如让人做一盏醒酒汤,稍坐一会安神,然后再四处散散心?”

明帝抬眸看了一眼,顺着她的话道:“嗯,如今皇贵妃的身子不大好,等会宴席结束,你陪朕一起过去瞧瞧。”

“皇上----”朱贵妃仿佛并没听到二人言语,只是唇齿含笑问道:“今夜月色这般的好,姐妹们也来得齐全,不知皇上想观赏何样歌舞?”

明帝不是很有兴致,懒洋洋道:“左右也就那几个花样,今天是你生辰,只用紧着自己喜欢的点就是,朕也随着乐一回。”

朱贵妃不便多言扫兴,只得自己挑了两支曲子,因谢宜华只说随意,于是又让人将红绫册子捧下去。熹妃只顾拣了樱桃一粒粒的吃,惠妃选了一支喜庆曲子,诸如陆嫔、文贵人、周贵人等,都不是爱出风头的人,皆谦辞了一回。因此转了一圈,只有江贵人拣朱贵妃所喜点了一支,杨氏双姝合点一支,统共也就多出三支曲子而已。

夜风中送来蕴含花香的丝竹声,一个个舞姬们皆是婀娜多姿、绰约飘逸,柔软的身形变幻出各样曼妙姿势,好似一群彩色蜂蝶在花间来回穿梭。可惜的是,嫔妃们的心思皆在皇帝身上,而皇帝却不知心在何处,舞姬们虽然跳得好,也不过是给喜庆宴席稍作点缀罢了。

“贵妃娘娘,今夜真是好颜色。”江贵人捧着酒盏上来敬酒,脚下步子轻盈,翩然婀娜尤胜舞姬一筹,声音也是甜糯娇软,“莫说嫔妾等人自愧不如,即便是这夜空中的皎月明星,也被娘娘身上的光辉比了下去。”

朱贵妃眉梢带着得意之色,唇角笑意盈然,“贵人真是会说话,比那梨花春还要多甜几分,本宫还没饮酒便先醉了。”

江贵人忙自责了一回,含笑递上四棱玉雕团花纹酒盏,“娘娘先且莫醉,待嫔妾敬娘娘一盏清酒聊表心意,恭祝娘娘一日胜过一日,福泽绵长!”

谢宜华瞧她二人投契,自己却听得直蹙眉,只得推脱身子发热,遂领着新竹到侧殿透了一会气。少时回转入席来,数十名舞姬们皆已退下去,嫔妃们三三两两聚首,各自说着家常闲话言笑。谢宜华见时机恰好,刚要请示皇帝起驾,朱贵妃却抢在前头道:“皇上,今儿皇贵妃娘娘身子不适,臣妾很是担心,想陪皇上过去看望一下。”

先头说陪皇帝同去,原本是谢宜华的托辞,到了泛秀宫自然也就先行回去,眼下被朱贵妃如此一说,反倒有些哭笑不得。侧首朝右边看过去,正迎上朱贵妃微微含笑的目光,彼此心知肚明,当着皇帝的面都只抿嘴不语。

明帝不便扫她的兴,颔首道:“也好,一起过去坐坐。”

谢宜华颇为无奈,只得跟着皇帝一并起身离席。因为此去泛秀宫甚近,明帝并没有吩咐预备车辇,只是背负双手慢慢行走。去往泛秀宫乃是一条平石大路,两旁皆种有积年古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将众人的身形都半掩在影子之中。贵、贤两位妃子保持一步距离,脚步轻缓跟着皇帝,身后宫人也都是垂手低头,一行人赫赫扬扬反倒鸦雀无声。

大约是不料来人如此众多,吴连贵脸上稍显吃惊,连忙跑下来道:“不知皇上和两位娘娘驾临,奴才这就进去知会一声。”

“不用。”明帝淡声打断,人已经步上汉白玉台阶。

椒香殿与别处的宫殿不同,当初重修之时乃以椒泥为墙、檀木拟梁,故而人一踏入殿门,便可闻得一阵阵幽幽的暗香气息。九尺高的通顶房梁之上,数条明紫绡纱帷帘缕缕及地垂下,有风使之盈动,搅动得空中的香气也是柔软拂人。明帝在熟悉的感觉中怔忡,半晌才道:“走罢,都进去坐着说话。”

慕毓芫此时已经七个月身孕,想来不大出门的缘故,满头青丝只是随意一挽,眉心束着一条玉鸦色柔滑缎带,枕着软褥斜倚在流云贵妃长榻之上。因是素面未妆,眉目愈发显得浅淡如画,见到众人进来也是平常,声音淡静道:“有劳皇上和两位妹妹,亲自过来看望。”

朱贵妃拣了与皇帝相近的位置,坐下笑道:“皇贵妃娘娘身子贵重,比不得往常之时,嫔妾今夜在席上一直不安心,才刚请皇上一并过来瞧呢。”言下之意,此次还得多亏她的提醒,皇帝才想起泛秀宫这边。

“宜华----”慕毓芫似乎恍若未闻,只侧首看向谢宜华,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拉住她的翡色汉宫长袖,问道:“什么时候做的新衣裳?我瞧着颜色很好,料子也不错。”

“娘娘也喜欢么?”谢宜华将袖口舒展开来,一脸认真问道。

朱贵妃的脸色有些不大好,明帝原本觉得好笑,但瞧她二人言语默契,心下反倒一阵空落落的怅然。明明近在咫尺,为何却像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从前私下相对那种柔情似水,已然冷冻凝结,好似一块不能融化的寒凉冰块。如此恍恍惚惚,后面的话也没听真切,再抬头之时,身边朱贵妃越发不自在。正要开口说两句圆场,只听香陶隔着水晶珠帘禀道:“启禀皇上、皇贵妃娘娘,淳宁宫两位杨才人请见。”

“嗯,宣她们进来。”

“皇上,两位杨才人常来的。”谢宜华解释了一句,转头看向旁边的朱贵妃,含笑说道:“淳宁宫的人既知事又懂礼,每每服侍皇贵妃娘娘都很妥帖,认真说起来,还是贵妃妹妹会调教人呢。”

朱贵妃眸中似有不快,只道:“不敢当,多谢贤妃夸赞。”

明帝不料今夜如此热闹,待杨氏姐妹进来见过礼,随手指了座位赐予二人,“今夜原就闹得晚了,大家都是疲乏,难为你们还惦记过来。”

“服侍皇贵妃娘娘,原是嫔妾等份内之事。”杨氏姐妹齐声自谦,极是恭谨。

少时,香陶捧着一盏白玉瓷盅进来。内里是慕毓芫临睡前安神的汤药,杨氏姐妹忙亲自上前接下,一个搬来梅花脚高几放好,一个在旁边兑着花露蜜水,二人亲自伺候了一回,果然无一处不妥当。

朱贵妃冷眼含笑看了半日,举起手中团扇轻轻掩面,嫣然笑道:“这会子都已经夜深,若真是有心服侍皇贵妃娘娘,白日里过来不是更好?”

杨氏姐妹稍有不安,不知如何作答。

慕毓芫原本一直静默不语,此时突然开口道:“近日每每都睡得甚迟,此时来也并不算晚,有心意总是好的,哪里还分什么白天晚上?”

“嫔妾也是为皇贵妃娘娘着想,怕她们扰了娘娘休息。”

“难为你想的周全。”慕毓芫看着她微笑,反手将松散的发丝掠开,“只是本宫却不怕别人打扰,比方妹妹今日过来看望,心里只是欢喜的很。”

朱贵妃只得一笑,讪讪道:“皇贵妃娘娘高兴便好。”

明帝朝慕毓芫看过去,只见面上恹恹的,似有少许不耐之意,因此说道:“你们的心意已经送到,皇贵妃也该早些安歇,都先各自回去罢。”

“是。”殿内几人心思各不相同,却都极快起身告安。

明帝走近长榻蹲身下去,将手轻轻放在慕毓芫的腹部上,那抹温馨纤细的气息也似凝滞似的,停留了一会才问:“最近小家伙可还好?有没有折腾你?”

“还好,是个安静的孩子。”

“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明帝继续问,顿了一下又道:“方才不是说贤妃的衣衫好看么?既然如此,再让内务府送几匹料子过来,你亲自挑拣一两样。”

“如今的衣裳穿不长久,以后再说罢。”

明帝微微锁眉,不知还需要想出多少问题,才能将这一问一答继续下去,心中也是疲惫不堪。忽而想起一件事来,遂问:“前些日子,偶然听寅雯跟小姐妹闲话,说到什么允琮,着人问过才知是你的内侄。小丫头也大了,有女儿家的心事了。”

“早先允琮进宫请安,碰巧见过寅雯一面。”

“是么?”明帝轻声问了一句,思量片刻道:“听说那孩子还不错,年纪品格都配得上寅雯,不知你是怎么想?”

慕毓芫脸上绽出浅淡轻笑,目光在明帝脸上缓缓流转,“皇上是不是想问,既然中间横亘着那一件事,如今的我应该不喜欢寅雯才对,何故还往自己家里揽?可惜那是他们年轻人的事,却不是我能干涉的。”

“不要胡说,朕为什么那样想?”

“呵,只当是我胡说好了。”慕毓芫并不辩驳,只是问道:“皇后仙去时寅雯刚好七岁,敢问皇上,而后的七年是谁在抚育寅雯?”

明帝稍作沉默,叹道:“朕每日忙于朝堂政事,自然都是你在辛苦。”

“辛苦倒也未必,总归还是有半女情分。”慕毓芫轻轻摇头,眉色似乎回忆起往昔种种,末了叹道:“自知并非那种纯厚良善的人,如今更是心中无味,只怕将来自己也不认得自己,难免行事有所偏驳。寅雯若能嫁给允琮也好,也就是慕家的子媳,如此才能够善待于她,而不至于胡乱牵怪他人。”

“宓儿----”明帝抓住那一丝眷恋不放,急急说道:“你既然能如此想,可见对寅雯也是有着牵挂,那么你对朕…”

“牵挂?”慕毓芫将皇帝的话截断,自嘲般的轻笑。

庭院内清风细细吹过,卷得树梢盛放的花朵纷纷散开,一片又一片,仿佛一阵娇嫩柔软的花瓣雨落下。那些纷纷残落的点点碎红,安安静静的躺在地上,在微凉的夜风中度过漫漫长夜,等到次日晨光普照时,很快便被起早的宫人们清扫一空。

清晨的阳光极是爽透,谢宜华立在高脚瑞兽蟾口铜鼎前,往香炉里洒了一把紫苏百合香屑,轻薄香气幽幽蔓延,使得殿内越发静谧的寂寂如水。忽而外面一阵响声,新竹满脸笑意跑进来,“娘娘,淳宁宫那边刚出了一件大事。”

谢宜华性子素来沉静,淡淡笑道:“能有什么,你总是这般夸大其词。”

“娘娘,奴婢可没有撒谎。”新竹自个儿笑了一回,走近些道:“昨夜皇上去了淳宁宫,不过并没有留宿,只在迎春阁坐着说了话。朱贵妃原本预备接驾的,得知皇上回去天禧宫,气得不行,直到半夜都没有睡下呢。”

“此话当真?”谢宜华望着纤薄莹透的窗纱,不由笑道:“迎春阁住的不是杨氏姐妹么?昨儿两人服侍皇贵妃娘娘,很是妥当,想必合了皇上的心意,再过去问询几句也不奇怪。”

新竹颇不以为然,撇嘴道:“话虽如此,也不见得是真心惦记皇贵妃娘娘,不过知道皇上在泛秀宫,赶着过去讨好罢了。”

“倒也怨不得她们,谁不为自己的将来着想,盼着能多让皇上待见一些呢?若单是如此也没什么,只要她们不是口蜜腹剑、暗里藏刀,又何必言语嘲笑别人?”

“娘娘的话也不尽然,若说不盼着皇上的人…”

新竹一语未了,门外又有小太监隔帘禀道:“娘娘,皇上新下旨意,册迎春阁杨氏才人为婕妤,即日迁往泛秀宫侧殿知秋堂居住。奴才请娘娘示下,是不是备一份贺礼送过去?”

这道旨意未免不仅太快,而且也太奇怪。谢宜华细细想了想,大致猜到几分,于是问道:“迎春阁原先有两位杨才人,说清楚些,到底是哪一位册了婕妤?”

“仿佛听说是姐姐,眉心有朱砂痣的那位。”小太监略顿了顿,又悄声道:“底下还有人说,昨夜皇上去迎春阁时,夸过杨婕妤夜晚颜色好,眉心的那点朱砂痣更妙。如今大伙儿悄悄起了个诨号,叫朱砂美人呢。”

“好了。”谢宜华出声将其止住,正色吩咐道:“别宫的人说什么由得他们,不过凡是锺翎宫的人,都不许私下议论此事,违者一律重惩!你先去预备给杨婕妤的礼,顺便将话传于众人知道,去罢。”

新竹跟着她进了寝阁,小声问道:“娘娘,皇上是看上那杨婕妤了么?”

“我又不是皇上肚子里的虫,怎么会知道?”谢宜华对着铜镜整理妆容,心中觉得诸多事情乱糟糟绞成一团,静了一会道:“今日天气看着很不错,我们出去走走,稍微透一透气也好。”

“是。”新竹手脚利索,取上一柄六菱花扇跟随出殿。

泛秀宫和锺翎宫并列西六宫最前,两宫相距十分的近,谢宜华不愿从正门出入招人耳目,索性自后门择了条小路前往。宫中素来喜欢遍植树木,宽阔密实的碧绿枝叶舒展开来,浓郁繁盛,将地上小径遮得严严实实。一路上清风徐徐不断,加上此时月份还没有入夏,因此走在其间,还能隐隐感到一阵阵清凉之意。

不远处似有彩裙宫衫飘动,谢宜华看着有些眼熟,只一时想不起是谁,遂拉着新竹往花篱后躲了躲。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走近,左侧的披金缠枝芍药纹宫衫丽人正是朱贵妃,旁边跟着一名珊瑚色云裳少女,虽然装束简单,那含苞欲放的灼灼少女风华却夺人眼目,正是四公主的伴读杜玫若。

谢宜华觉得匪夷所思,不知二人何故走到一起,看她们来的方向,大约是一并从淳宁宫出来,似乎正要前往御花园而去。原本也想要去御花园,此时不得不止住脚步,只听朱贵妃气呼呼道:“什么晚上颜色分外宜人,那不是狐狸精么?”

“娘娘先别生气,不值得呢。”杜玫若低眉敛目,声音亦是柔和温婉。

二人自花篱前面经过,渐渐走远过去。谢宜华虽然心内诸多疑惑,却也不好追上去听个究竟,心下更没兴致再闲逛,于是又领着新竹返回锺翎宫。新竹取了凉水兑上木樨花露,蹲身放在小几上道:“娘娘,今儿的事可真是奇怪呐。”

谢宜华躺在青藤长椅上,想着自皇贵妃一病以后,便有什么东西脱离了控制,宫中已经暗地滋生出许多苗头,不少人都开始蠢蠢欲动。那杜玫若虽是四公主的伴读,可也是当朝右丞相的女儿,实在犯不着去巴结讨好朱贵妃,到底是有什么心思呢?再者,她又不是宫中的妃子,何苦如此委屈自己?

妃子?谢宜华猛地一惊,眼前晃过杜玫若的照人殊色,想起先时与皇贵妃闲话,偶尔间曾提过一句,那是一个极聪明敏透的少女。难不成----,如此想着,未免觉得自己太过多心了。只是不论怎么说,杜玫若都没理由与朱贵妃相熟,看着二人并肩言语的模样,实在是让人迷惑不解。

谢宜华端起木樨花露饮了一口,摇头叹道:“从前看皇贵妃娘娘打理六宫时,也不觉得事情如何多,如今只是帮着分担一些,竟然有些力不从心了。”

新竹蹲在小杌子上捶腿,不以为然道:“娘娘别太操心,理得她们呢。”

谢宜华不想再多言此事,遂阖上双目养神,大约是晨间起的太早,不一会便浑浑噩噩睡过去。待到醒来将近正午,明艳艳的阳光透过窗纱照进来,身上微微发热,于是拣了六菱花扇摇道:“新竹,沏一盏凉茶过来。”

新竹很快端着茶盏进来,又拿起扇子在旁边轻轻扇风,“娘娘,今日的事情可真不少呢。方才娘娘歇息的一会功夫,外面又有新鲜事了。”

“可是朱贵妃那边?”

“正是。”新竹似乎很是不解,皱着眉头道:“听说朱贵妃也送了贺礼,却不是寻常的金镯玉佩,乃是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呢。”

“夜明珠?”谢宜华重复了一遍,颇为怀疑。

朱贵妃并非爽朗大方的人,再者杨氏册为婕妤,她心里分明很是不痛快,何以将如此贵重的东西送人?上品夜明珠历来难得,更何况是拳头大小,而且杨婕妤毕竟位分不高,也用不着如此大费本钱。不论怎么去想,都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娘娘,朱贵妃是不是疯魔了?”

“谁知道呢,回头问问皇贵妃娘娘罢。”谢宜华随口敷衍着,心下一片茫然。

----三千佳丽争一人之宠,而君王的心却是不可揣测。世事瞬息万变,今日的宠妃很可能就是明日死囚,荣华不过朝夕之间。或许吧,这后宫里的女子早就全都疯了。

《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十九章 澜ˇ 

一道册封杨氏婕妤的圣旨传下,立时惊动素日看似平静的后宫格局,仿佛是在无风的池水里投下一粒小石子,激起一圈圈渐大的涟漪。明帝对此置若罔闻,一如往常的上朝、理政、议事,得空去各宫嫔妃处稍坐,并不见得如何惦记新册的佳人。只是那位杨婕妤分外热络,每次皇帝驾临都必会赶去请安,侍奉皇贵妃也极为殷勤小心,御驾离去时更坚持驻足相送。如此两、三次之后,后宫妃子间便渐有流言笑话传开,说是有些人虽然升了些许位分,也不过是一个有些脸面的丫头罢了。

听闻这般刻薄恶毒的言语,杨婕妤自是委屈难言、羞恼交加,然而又不敢去跟那些妃子们理论,只得在自己妹妹面前哭诉。后来还是因为皇贵妃看不过,特意传了旨意与贤妃,逮着几个带头闲话的宫人打了一顿,如此方才慢慢平静下去。

明帝也隐约听到了几句,素日最厌烦这些闲碎口舌,因此手上停住笔头,蹙着眉头问道:“听说,是淳宁宫和玉粹宫的人?”

多禄有些为难,只得勉强应道:“奴才也没听真切,仿佛是罢。”

“什么仿佛?”明帝稍稍不悦,“啪”的一声,撂下手中的玉管狼毫,“连朕都听说了,你还能听不真切?别想着各个主子面前都讨好,难道就不怕惹朕生气?!”

“奴才不敢!”多禄吓得“扑嗵”跪在地上,忙道:“奴才怎会有那样的私心?只是怕皇上听了生气,不过是些下人的口角,不值得惊动皇上…”

“算了,不管你的事。”明帝淡淡打断他,顺着殿外的细微声响瞧过去,仿佛有人请见却不见人影,不悦问道:“是谁在外头?鬼鬼祟祟的!”

小太监忙道:“回皇上的话,知秋堂的杨婕妤请见。”

“嗯?让她进来罢。”明帝突然有些后悔,如今看来简直就是自找麻烦,抬手免了杨婕妤的礼,问道:“怎么突然过来,是不是皇贵妃身子不舒服?”

杨婕妤微微一怔,身上的淡杏色百子刻丝宫装衬出怯色,手上捧着一盏青莹薄透的花盏,微垂螓首道:“皇上放心,皇贵妃娘娘身子安好无事。”稍作停顿,似乎在让自己鼓起说下去勇气,“臣妾见今日天气稍热,特意做了一盏八珍百合莲子汤。原本也不敢打扰皇上,刚才让小公公帮忙拿进来,所以才----”

明帝见她一脸惶恐之色,也不忍心太过冷淡,因而吩咐道:“多禄,先把莲子汤端到旁边放着,朕等会渴了再喝。另外,再取一瓶玫瑰金珠花露给杨婕妤。”

“臣妾谢皇上赏赐。”杨婕妤缓缓起身时,脸上恢复了几分素日红润,一张粉脸甚是小巧,虽算不上绝色之姿,也有几分小家碧玉的秀致气韵。

明帝突然忆起前夜情景,自己去椒香殿说了一会话,出来时正好遇见杨婕妤,因为时辰尚早,便到知秋堂喝了一盏茶。恍惚记得殿内光线朦胧,只远远的点了几盏绢制宫灯,倒是顶头坠了一盏八角多棱纱罩,其中光线分外明亮。当时见到的杨婕妤,比之现在要多出好些丽色,整个人都在一种柔和的光晕之中,尤显娴静舒雅。

杨婕妤接了玫瑰露在手,静静等了良久,终于忍不住小声请道:“皇上?臣妾不敢多留打扰,先行告安回去。”

“嗯----”明帝随意点点头,忽然叫住她道:“对了,朕前儿去你那里坐了一会,仿佛记得房梁上坠着什么灯,看着很是不错。”

“那不是灯,是一颗盏口大的夜明珠。”

“夜明珠?”明帝看着她比划的大小,有些怀疑。

“是。”杨婕妤又裣衽行了礼,方道:“先时皇上下旨册封臣妾,各宫娘娘都有贺礼相送,那颗夜明珠是贵妃娘娘的赏赐。”

“哦?”明帝慢悠悠的笑了,手指在刺金丝八团起花靠枕上滑过,微微一握,侧首对多禄道:“听起来倒是稀罕,如此大的夜明珠是难得的珍品,朕也想瞧一瞧,你领着人去小心取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