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祉儿是怎么死的?”慕毓芫开门见山,劈头问道。

“是…”海陵王似有些心虚,竟然不敢看慕毓芫的眼睛,看了皇帝两眼,垂着脑袋低声道:“是臣弟的马儿受惊,一时控制不住…,所以就…”像是有些慌乱,语无伦次辩解道:“臣弟不是有心的…,真的!这件事情…,总之,皇嫂千万不要错怪我…”

“好了!”明帝出声打断他,厉色道:“你皇嫂正在伤心之际,这般胡言乱语成什么样子?若不是你整日声色犬马、胡作非为,祉儿他又怎么会----”说到此处,身体里的痛楚终于抑制不住,颤抖着说不下去。

“错怪?”慕毓芫缓缓走过去,抬手扶住海陵王的下颌,用力扳正,目光在他脸上一点点流连,嘴角不住的冷笑。

“皇嫂!!”海陵王眼中大骇,不像是男女授受不亲的惊讶,倒似被慕毓芫的眸光吓得怔住,结结巴巴道:“皇嫂,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噢?”慕毓芫死死盯着他,笑问:“不是你----,哪又是谁?”

“宓儿?!”明帝也大为吃惊,慌忙走过去抱住她,这才将面无人色的海陵王解救下来,一脸急色道:“宓儿,你别吓唬朕…”又朝外喝道:“多禄!”语音未散,便见多禄连滚带爬进来,“派人护送海陵王回府,没朕的旨意,半步也不得离开王府!”

“是,是!”多禄搞不清楚状况,赶忙应声唤人。

“皇上----”慕毓芫挣不开皇帝的怀抱,冷声质问道:“皇上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臣妾问一问都不可以?”她用力挣扎着,外边的人已经抬着藤椅进来,慌慌张张将海陵王抬走。

“宓儿,你听朕说!”明帝等了一阵,情知海陵王已经走远,遂松开手道:“祉儿的事情,朕会好好处理的。你别着急伤了身子,太医说你需要好生保养,朕陪你回去,先躺着歇息…”

“皇上…”慕毓芫含着热泪回望,胸腔气流翻江倒海的涌动着,一浪一浪的连续撞击,痛得她像是四肢身体都要粉碎开。原应该嚎啕大哭,却只是颤声微笑问道:“不知皇上…,打算如何欺瞒臣妾?”

“别胡说,朕怎么会欺瞒你?!”

慕毓芫冷笑道:“皇上说这样的话,就不觉得心虚么?”

明帝避开她的目光,身上的五爪金鳞蛟龙在震抖,似要怒目破出,因而声音也带着丝丝痛颤,“宓儿,朕心里也很难过。祉儿是朕和你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最心疼、最珍爱的孩子,没有人比得上他。朕恨不得把世上所有最好的都给他,挖新掏肺的疼爱他…”热泪沿着皇帝的脸颊滑落,像是没有停止的时候,“等到朕百年之后,这几十年辛苦守住的锦绣江山…,也都是给祉儿留的啊!”

慕毓芫丝毫不为所动,冷笑反问道:“呵…,有什么用?”

“朕知道你聪颖敏透,凡事都比别人看得明白。”明帝叹了一口气,捉着雪白的纤手贴在胸口,轻声道:“只是朕----,希望你能多体谅一些…”

“体谅?”慕毓芫冷冷一笑,“皇上此刻这么说,臣妾倒是后悔的很。后悔当初不该太体谅皇上,太事事宽容着别人!到了如今,又落下什么善果?祉儿有什么错,就那般招人怨恨,非要置之死地而后快?!”

“…”明帝欲要开口,却似乎不知该如何措辞。

“皇上别再说了,臣妾都懂。”慕毓芫异常的平静,轻轻推开皇帝的手,走在门口扶框驻足,无限凄婉笑道:“江山是皇上的,社稷也是皇上的,祉儿才是臣妾的!”她决然转身,再没有半分留恋。

太庙祠的宫人已换素服,内外三重严密守护,见皇贵妃亲自过来,管事太监忙领着众人匍匐叩头。内殿一片安静肃然,甚至有些阴冷。慕毓芫在七皇子身前坐下,凝望着那层纤薄的素绫,抬手却是踌躇,像是有千钧重般掀不起来。吴连贵挥退了宫人,走近低声道:“娘娘,奴才去门外等着。”

“母妃,儿臣给你打扇…”

“母妃…,母妃你偏心,为什么带着小九去骑马?”

“母妃,儿臣再也不淘气了…”

慕毓芫缓缓掀开那层薄绫,眼前的孩子难得如此安静躺着,无比的听话,再不似从前那般任性淘气,总是让人又操心又心疼。仿佛有铅块哽咽在喉咙间,满心疼痛却哭不出声来,四周静谧如水,房梁帷幕到处萦绕着稚子旧音。那样如影如魅的煎熬,让人近乎快要临近崩溃,----不,不能,绝对不能乱了心智!

“祉儿…”这一声呼唤凝聚着万千牵挂,听起来是那样的悠扬绵长。慕毓芫深吸了一口气,冷下疼得节节碎断的心肠,将素绫缓缓覆回去,掩住那雪白如纸的小小可爱脸庞。“砰”的一声,像是心里合上一扇闸门,所有无尽的悲伤止在心底深处,“好好睡罢…”她的语气温柔而平缓,“那些惹祉儿生气的人,母妃会把他们都送过去,给祉儿赔礼道歉…,乖乖陪着祉儿玩…”

九月初十,七皇子下葬于西皇陵。皇帝痛失爱子,近日以来一直龙体欠安,故而辍朝半月,另特旨追封七皇子为关宁王,以亲王之礼隆重厚葬。而海陵王生性顽劣、凡事不忌,对关宁王马上看护不周,导致猎场出事,因而贬至苏羊静思其过。至于服侍关宁王的数十名宫人,领头两名处死,余者得皇贵妃仁慈宽恕留命,于各宫粗活杂役。

一场意外的皇子坠马事件,终于渐渐平息下来。慕毓芫听完吴连贵的禀告,看着满地磕头的宫人,淡淡微笑道:“你们的性命----,暂时记在本宫这里。从今往后,都需清楚记得这一点,能不能多活几年,自己掂量着罢。”

“是…”宫人们捣蒜般叩头,齐声退出。

“娘娘,皇上怎么可以…”

“皇子若是意外坠马,便只得悲痛。可若是----”慕毓芫转头看向双痕,“若是其中有人做手脚,那便是歹心谋害皇子,更甚至是动摇皇储、危及社稷,此事一旦铺开,牵连的可就不是几十个人,而是朝堂之上的纷争动摇。对于皇帝来说,还有比江山社稷稳固更要紧的么?你们可别忘了,老三也是皇上的亲骨肉!”

“哪又怎样?”双痕气痛不已,恨声道:“总归是异母同胞的亲兄弟,他竟下得了那样的毒手!杀人就该偿命,娘娘难道就这样忍了?”

“杀人?谁看见了?”慕毓芫冷声一笑,反问道:“三皇子只是去牵马,马儿又是海陵王的,与他何干?无凭无据的,是想污蔑皇子么?皇上所做的种种,哪一样是希望别人去查的?”

当日慕毓芫离开太庙祠,立即吩咐人去查个究竟。谁知还是晚了一步,等吴连贵赶到西林猎场时,不仅海陵王的马死了,连马厮的小太监也短了命。瞬间变成无头无绪的迷案,吴连贵连连掌嘴请罪,悔恨自己去的太晚,以至事情无可查寻。慕毓芫静默了片刻,冷笑道:“马虽死了,尸身总还在罢?带人剖马尸,验马胃,快去!”

事情到最后,反倒要感谢早早杀马之人。那马儿死的早,胃里东西来不及消化,经过俞幼安的仔细辩别,竟从里面找出不少辟邪香。宫中为驱虫避鼠,常备辟邪香于殿角铜盒内,其中罂子桐有大毒,虎目椿亦可杀虫。人畜食之少许,则会内腹渐渐灼热,口舌干燥,继而引发行为狂躁不安!俞幼安缓缓道出原委,慕毓芫静静坐着聆听,并没有因忿恨而失常,只是尘埃落地般轻叹了一声。

“娘娘----”双痕被问得无话,又道:“此事若不是海陵王挑起,三皇子岂能有使坏的机会?皇上竟然…,只将海陵王贬去苏羊,纵使那里是穷乡僻壤、险山恶水,又算的上什么处罚?为了江山社稷,难道就可以什么都…”

“海陵王?”慕毓芫摇了摇头,冷声阴郁道:“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娘娘…”双痕像是吓了一跳,小声唤道。

当时马儿受惊发狂,宫人自然是紧紧追过去。不过片刻时间,七皇子当即断气,而海陵王却得幸仅仅摔断腿。慕毓芫细细回想,七皇子脖颈间的那半圈乌青痕迹,决计不是树枝划伤,更像是猛力窝折所致。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孩子究竟是怎么死的?事到如今,恐怕只有海陵王自己最清楚。

若不是心中有愧,又怎会看都不敢看自己一眼?只是这一切,没必要再对任何人提起,说到底,不过都是一个死字!慕毓芫觉得的心冷透了,凉透了,像是在表面凝结一层寒冰,没有什么能再划得痛了。

----拨开情爱的层层屏障,拂去那淡得稀薄的帝王恩情,她再次睁开双眼,面前的道路异常清晰,清楚看到另外一种冰凉人生!

《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二十六章 剪烛香消(上)ˇ 

九月中旬,云琅收到千里之外的家书。当他得知外甥坠马陨没,一时之间,被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得呆住,几乎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信纸从他指缝中悠然飘落,仿似秋风里的一片飘零叶,乐楹公主俯身去帮他拾起,顶头一行字跳入眼帘,不由惊呼道:“祉儿没了?!这…”像是有些难以置信,不由又看了一遍,“怎么回事?还是六哥带着祉儿去骑马,他那样不稳重的人…”

“好了,别再说了。”云琅舒了一口气,装好信笺揣入怀中,“不是什么好事,你别到处去说,我出去一趟,跟凤师兄说点事情。”

“知道,我没那么多嘴。”乐楹公主轻轻点头,目送他走出门去。

云琅抬头看了看天色,天上五色彩霞流连舒卷,似一匹无边无际的锦绣画卷,远处落日西沉,正是草原上最美的黄昏景象。通常这个时候,凤翼都会在校场练兵,因此顺着小路穿过去,片刻便来到校场西口。凤翼穿了一身玄色丝袍,迎风立在平台上,晚风拂得衣袂连连翻飞,朝下喊令道:“弓步,刺敌!!”他说话神气极是平淡,全凭武者内力发送散开,校场虽然宽阔,四下角落里却照样听得清楚。

“师兄!”云琅朝着不远处招手,“过来说话。”

凤翼侧首嘱咐副将,翩然跃下高台,凌空飘飞落在一丈开外,迎面笑道:“天都快要擦黑了,有什么要紧事,也值得你专门跑一趟?”

云琅只不言语,撇开众人便往后面走。远远的已能看到撷珠湖,夕阳宛若一轮金色圆盘,洒下无数金粉在湖面上,一片波光粼粼的迷人之色。清风扑在二人脸上,云琅掏出书信递过去,“哎…,你自己看罢。”

凤翼见他神色沉重,赶紧结果信笺展开,匆匆掠过,一瞬间便大惊失色,“七皇子坠马?!那你姐姐----”赶紧往下看去,一脸匪夷所思的神色,“怎么----,上面说的如此平平淡淡,你姐姐只是…,病了几天?”

云琅微眯双目,往京城方向眺望过去,“不知在京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此事对姐姐的打击不小,未必如此简单,可别是藏着别的隐情。”

“会不会----”凤翼思量了一会,“是府上的人怕你担心,又远在千里之外,所以拣轻的说,也是他们的一番好意。”

“嗯,如此便罢。”云琅点了点头,俯首看着半黄半绿的草地,一丛黄果刺正在脚尖前,一点点缓缓压下去,“师兄你也知道的,姐姐的旧事常惹人非议,既然牵扯到皇储,其中难保没有不干净的事。可若是有人敢暗算姐姐,不管对方是什么来头,也不至于让我犯难,大不了豁出这一条命去!”

“那是当然。”凤翼也是颔首,在他肩上拍了拍,“只是眼下两国交战,如今霍连退出六百里外,咱们一时也不便强追,还得想法子早日结束战事。”

“不错,我也是这么想。”

二人不免又说到战事上,商讨半日,最后也没个中肯的计策,遂决定次日找上慕毓泰再做商议。黄昏至黑不过转瞬,远处帐篷已经开始燃起火把,灯火摇曳中,乐楹公主从前方走过来,见面便道:“原来你们藏在这里,让我好找。”

若在往常,凤翼必定要玩笑一句。此时心情低沉,毫无说笑的兴致,只道:“正说着该吃饭了,走罢,一块儿回去也方便。”

乐楹公主点了点头,并在云琅身侧走了一段路,“云琅,有皇兄陪在身边劝解,皇嫂应该没事的。你要是担心皇嫂,等会吃完晚饭,我给你研磨铺纸,早点写封信用快马送回京城去。”

“嗯,只怕皇上也伤心着。”

乐楹公主深以为然,踌躇片刻道:“那----,我也给皇兄写一封。咱们…”当她说到“咱们”两个字,眸中绽出柔和的光晕,“咱们常年在外面,整日都让皇兄和皇嫂担心,如今出了这般大的事,也该更加关心一些。”末了轻声一叹,“只可惜,太远也帮不上什么忙。”

云琅点了点头,看着她道:“不着急,先回去再说。”

凤翼便辞了二人,自己满心沉重回到营帐。此时晚饭已经备好,傅素心正在亲自摆布碗筷,抬头微笑道:“回来了?坐罢。”又朝小珍招了招手,“你进去,让笙歌也出来吃饭,剩下的字晚些再写。”

“嗯,你们先吃着。”凤翼看着满桌家常菜,提不起胃口来。

“怎么了?”傅素心尾随跟进去,替凤翼取来日常穿的衣衫,又从水盆里汲了条干净湿绢,展开叠好递过去,“是担心前方战事,还是身上不舒服?”因见凤翼沉默,遂转身去铺床,笑着岔开话题,“要是累了不想说话,就先歇息一会。”

“素心----”凤翼抬头看着她,略显单薄的身形,双眸里总是带着一丝暖意,连唇角的微笑亦是柔软,正是“温柔如水”的最好诠释。

“做什么----,这样看着我?”傅素心有些不自在,微笑着低下头。

凤翼犹豫了一会,方道:“刚刚云琅收到家书,说是七皇子坠马没了。”看着眼前熟悉素蓝细化衣衫,感受着那痕纤馨的气息,“我心里有些不好受,总觉得闷着一团气似的,说出来总算好些了。”

“七皇子…,怎么会如此突然?”傅素心甚是吃惊,小声叹道:“怀胎十月,又捧在手心那么些年,真不知皇贵妃娘娘----,如何伤心…”

凤翼沉默了良久,轻轻握住她的手,“其实,在我年少的时候,曾经倾心过皇贵妃娘娘,那时她还只是一名稚龄少女。不过这么些年过去,我才明白,彼此终究不是同路的人,所谓有缘无分便是如此。”他正视着傅素心的眼睛,轻声问道:“素心,你可怪我多年瞒着你?”

“将军…”傅素心蹲下身来,一如既往的谦卑称呼,将脸贴在凤翼的膝盖旁,声音竟然有些微颤,“素心得将军怜惜,七、八年来,一直都是照顾关心有加,怎会胡乱怪罪将军呢?可恨自己愚笨,凡事没有半分帮的上…”

“你在说些什么?”凤翼赶忙打断她,拉起来在旁边坐下,“我们既然已经结为夫妻,理当相互扶持,做什么都是应该的?我是个武夫粗人,心思大多放在战事上面,平日也未必细心,想来有不少委屈你的地方。”

“没有,已经很好了。”傅素心轻轻摇头,又道:“我也见过皇贵妃娘娘,那是神仙一般的人物,莫说是将军,我的心里也很是仰慕。更难得为人和善,便是我这般不受待见的人,见面也是客客气气----”

“素心,你听我说。”凤翼的手上紧了紧,“我不是想说过去,况且,这也只是我自己的妄想,与皇贵妃娘娘没有半分关系。只是我听云琅的意思,担心朝中有事,而她的位置必定首当要冲,不知有多少冷箭藏在暗处。将来若是有变故,我与云琅都会去护着她,还有她的孩子…”缓缓呼出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亏欠了她,想帮忙做点事情,也算是了却一桩心愿罢。”

傅素心微微垂首,柔声道:“呵,那也是应该的。”

隐藏多年的话,今日终于全部说出来。凤翼有些解脱后的怅然,可是若不这样,对自己和她们都无益处,只会是大家一生的包袱。因而下定磐石般的决心,凝望着面前女子,声音笃定道:“素心你要记得,只有你才是我唯一的妻子。”

傅素心忍不住掩面,噙泪道:“将军…,今生今世我都会记得。”

小珍在门外唤道:“将军,夫人!饭菜快要凉了。”

“来,稍微擦一下。”凤翼重新汲了湿绢,又推开了窗户,“站这儿吹一吹,不然让小珍看见,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怎么会?”傅素心有些不好意思,不由微笑。

隔了两日,京中丧报快马送到。军营里都知道了七皇子之事,闻者皆有感慨,不过毕竟不是皇帝有事,也不过叹几句娇儿难养而已。凤翼趁着战事空闲,领着笙歌教习点简单武功,指点了些内功招数,又嘱咐他不懂的可以去问迦罗。转身回屋取点东西,刚走到门口,只听傅素心道:“小珍,将军最近心情不好,你们做事机灵些,别毛毛躁躁的惹他生气。”

“是因为七皇子的事么?”小珍似有不解,“虽然是可惜了孩子,那也该是皇贵妃娘娘难过,与将军有什么关系?”

“你少浑说!”傅素心沉下声音来,斥道:“云将军是皇贵妃娘娘的胞弟,是七皇子殿下的舅舅,心里正难过着,将军当然也会跟着担心。”

“也对。”小珍恍然大悟似的,“真糊涂,倒是忘记这一层。”

凤翼不便再进去,因而漫步到外边吹风。北方的深秋尽是清冷气息,看不到京城中黄叶纷飞景象,眼前一片辽阔,满目都是无尽萧瑟之意。凝望着极远的南方,拂开重重宫帷,却仍能看到琉砖璃瓦的深宫,和那一抹华丽凄美的纤细身影。这么多年来,自己到底为她做过什么?凤翼体味着淡淡的难过,那疼痛很轻、很柔,在五脏六腑间一点点游走,如影魅般飘忽不定…

《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二十六章 剪烛香消(下)ˇ 

青州战事延绵不绝,双方间有摩擦,只是霍连人自上次大伤元气,营地往退后六百余里,总不肯组织大规模的正面冲突。如此一来,战事便有些胶着难解。眼看月份已经入冬,云、凤、慕几人总结战况,遣人快马携带密折回京,细节尽省,主要是请示皇帝下一步作战方略。

明帝看着殿外树枝摇曳不定,更觉大殿内火炉温暖,撂下折子道:“往后天气越来越冷,北方比起京城更要甚之,别说兵士们,即便战马怕也是冷得受不了。照前方消息来看,这仗今年肯定打不完,如此又要耗到明年去。”

“是,皇上圣明。”杜守谦坐御前下首,手里还端着一盏热气腾腾的茶,“不过微臣以为,眼下能休战一段时间也好,让兵士们都能养息一会。趁着年下冬日空闲,朝廷也该琢磨下一步棋,总是硬拼不是办法,还得想些取巧制敌的法子。”

“好在今年秋收不错,来年粮食无忧。”

“天佑我朝,万世昌盛。”杜守谦随口恭维了一句,见皇帝神色转和,比起早上刚来时好转不少,于是笑道:“微臣看皇上近日操劳,既然前方战事已缓,皇上也该把心放宽一些,多加保重龙体。”

“嗯,朕知道…”明帝犹未说完,抬头看见多禄候在门外,知是有事,因而朝杜守谦道:“有关交战的事情,明日朝堂上再细细商议。”

杜守谦知情识趣,连忙起身告退。多禄欠身让他过去,进殿禀道:“皇上,给皇子公主们加派的护卫安排妥当,领头几个也已经传到。”见皇帝轻轻点头,两三步跨出殿外,朝连廊上拍了拍手,立时齐刷刷进来几个人。

应召的护卫统领们依次入殿,皆匍匐跪下。一个个精神饱满、虎虎生风,行礼动作亦是干净利落,一望便知皆为习武之人。明帝朝下打量了一圈,免了众人的礼,“如今皇子公主们都已长大,比小时候淘气许多,因担心宫人们看不周全,所以特地选派尔等增做护卫,是为多加留心之意。”

“是,定当以性命护全!”

明帝心中诸事翻涌,面上却是极其平淡,“你们主要的责任,就是看护皇子公主们的安危,但凡有危险之事,皆以朕命劝阻。另外,还需记着八个字----”稍作一顿,语声转为严厉,“事无巨细,禀与朕知!”

护卫统领们躬身领命,齐声应道:“臣等谨准圣旨,铭记在心!”

直到众人领命退出,多禄抬头望了一眼,仍然能感受到皇帝的阴郁,不由轻微打了个寒噤,小声问道:“皇上,可要到内间休息一会?”

明帝并不答他,只问:“最近几天,皇贵妃那边怎么样?”

“皇贵妃娘娘身子不大好,如今又正伤心着,近日都在宫中安养,倒也没听说有什么大事。”多禄侧首想了一会,小心瞅着皇帝的神色,“那日吴连贵带人去马厮,把马尸斩得粉碎,想来娘娘只是一时动气,皇上无须太过担心。”

座上帝王无声沉默,并不言语。多禄也跟着缄口,就那么静静站了半日,忽听御座上一阵衣衫窸窣之声,明帝站起身道:“走罢,朕进去躺一会。”谁知刚到侧殿门口,又顿住了脚步,“你去,把老三传过来。”

“是。”多禄一脸迷惑,只不敢多问。

比起凤翼的淡淡难过,明帝的痛苦来得更真切些。诸多杂事纠葛在一起,像是一人泼了一瓢油,心火越燃越烈,焚得五脏六腑都是炙热疼痛。倚在软褥上养了会神,只听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传来,三皇子在门口请道:“儿臣叩见父皇,金安万福。”

“寅祺,过来坐罢。”明帝和颜悦色,打量着已成清朗少年的儿子。

“父皇安康,不知召儿臣前来何事?”三皇子身着秋香色的团纹蟒袍,袍角刺有江牙海水纹样,眼角眉梢颇似已故的郑嫔,有那么一股子聪颖难掩的灵透劲儿。

明帝早已想好说词,只是遥想许多年前,自己也曾很喜爱这个儿子,声音不免更加温和些,“你也老大不小了,明年十六,就该行礼封王,然后再择一名好女子大婚。你母妃去的早,虽然有惠妃照料着,总归隔了些许,难免有想不周到之处。”

“没有,父皇多虑了。”三皇子连忙站起来,笑着解释道:“徐母妃性情温和,为人也很是细致,这些年一直待儿臣很好,有如亲生。”

“坐罢。”明帝抬了抬手,“父皇的心里,总觉得是亏欠了你。比不得你二哥,有亲生母妃照料着,没受过什么委屈。所以朕想了几日,给你挑了三家门当户对的女子,你将来的婚事自己选,也算是一点弥补罢。”

“父皇…”三皇子有些哽咽,跪在皇帝面前道:“儿臣得父皇如此疼爱,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不敢妄想帮得上父皇什么,只是今后,若能办下些许事情,也算不枉费父皇的一番心血。”

“很好,很好。”明帝微笑颔首,又道:“朕仔细品择了多时,以太常寺卿黄柏、内阁大学士何振初、锯州守将孙裴三家最佳。三家皆有未出阁的女儿,都是品貌端庄、贤良淑惠,正合未来王妃之选,今儿就是问问你的意思。”

“儿臣愚钝,婚事全凭父皇做主。”

“没事,说好让你选的。”明帝示意无妨,仍是一脸微笑,“三家里面,朕看孙裴的幼女甚好,就是地方要远一些。将来你的王妃要回娘家,倒是有些费事,万一跟你闹起脾气来,倒还是朕的过失了。”

“父皇说笑了。”三皇子顺着话一笑,极其自然道:“既然是知书达理的女子,又怎会无故闹脾气?倒是儿臣从小生在宫中,没经历过什么,也不知人家能否看得上,只怕是委屈了别人。”

“朕的儿子里头,如今只有你和寅瑞年纪大些,你自幼比寅瑞聪慧,将来也定然比他更有作为。”明帝漫不经心说着,笑道:“只有别人配不上你,岂能你配不上人?不过锯州到底有些远,每年里总要来往一、两趟,父皇心疼你将来辛苦。你看,要是担心这些麻烦事,愿意留在京中,不如在另外两家里挑一个?”

三皇子却道:“儿臣不怕吃苦,只愿能为父皇分忧。”

明帝觉得自己眼角在跳动,竭力按下胸腔气流,“也好,朕也觉得孙裴的女儿更合适,既然你也中意这门婚事,那便先如此说定了。”

“一切有劳父皇操心,儿臣不胜感念。”三皇子赶忙答谢,又闲话了一会,眼看将近晌午,因起身道:“快该用午膳了,父皇整日为国事操劳,用完膳多歇息保养,儿臣心里也宽心一些。”

明帝舒了一口气,尽力平缓声音,“去罢,免得你徐母妃担心。”

三皇子穿过玉挂珠帘,身影消失在帘外。多禄擦身进来,笑着请示道:“皇上,午膳已经预备好,不知要摆在----”话未说完,迎面便是一方墨研飞到面前,吓得他连忙闪避,满脸不知所措的惊慌之色。

“逆子…”明帝用细不可闻的声音低吼,余怒牵动龙袍轻轻颤抖,左手用力握紧椅柄,手背上的关节白的发亮,格外刺人眼目。多禄半声儿也不敢言语,小心翼翼拾起墨研放好,欠了欠身,蹑手蹑脚的退出去。

午后光线明媚,透着冬日的别样明亮。满天灿色若金的阳光,恍若一把把细碎金沙铺天洒下,落在泛秀宫的飞檐卷翘上,更衬出奢华迷离下的深宫寂寂。椒香殿内香风细细、帷幕微动,中间一痕烟霞色的纱帘相隔,慕毓芫在内斜斜倚坐着,看着纱帘外的兄长,侧首吩咐道:“双痕,先带着人出去罢。”

“是。”双痕轻声答应,出帘对慕毓藻福了一福。

“四妹妹,近来可还安好?”

“挺好的。”慕毓芫淡淡微笑,手上戴着金珠粟米嵌三色宝石甲套,细长三寸,华美绚丽的有些夺目,“去年找过二哥,就是关于老三的那些准备,如今过去一年多,事情进展的如何?”

慕毓藻忙道:“四妹妹放心,大致妥当。”低头犹豫了一会,又道:“不过三皇子还未封王,如今出宫的机会不多,只是辗转引见过几个人,内中有一、两个,看起来三皇子甚是满意。不过此事不能太急,免得惹人猜疑。等到明年三皇子封王出去,有了自己的王府,少不了要招揽一帮门客,那时便可多近身一些人。”

“人不在多,有用就行。”

“是。”慕毓藻也深以为然,颔首道:“微臣自然会安排好,今后但凡三皇子身边的事,不论大小琐碎,尽量皆能为娘娘所知。”

“这只是其一,另外----”慕毓芫拨着怀里的鎏金手炉,在上面捂了捂,“那不是一个肯安分的人,今后必有做大事的心。等到你那边安排妥当,告诉咱们的人,只管推波助澜由着他,使其必反!”

“这…,微臣不大明白。”慕毓藻不知内情,因而甚是惊讶。

“非有反意,如何名正言顺处置?”慕毓芫不住冷笑,“宫中有些事情,二哥也不必悉数尽知,以免生事惹祸家门。只需记住老三这个人,势必去之!”

慕毓藻慢慢抬起头,像是从那冰凉的声音里领悟到什么,摒声静气沉默了半日,轻轻点头道:“好…,微臣都记下了。”

“娘娘----”双痕在外头轻唤,隔着门帘道:“贵妃娘娘过来探望娘娘,现正在殿外等候,这会儿宣召进来么?”

“宣。”慕毓芫朝外扬声,回头对兄长递了个眼色,看了看侧门,片刻便见朱贵妃花枝招展进来,身后的人还捧着一盘物事。

“给皇贵妃娘娘请安。”朱贵妃难得行礼认真,提裙端正一福。

“免礼。”慕毓芫随手指了座椅,让双痕挽起面前纱帘,软绵绵道:“本宫身子不大好,不方便跟贵妃多说话,可是有什么事?”

朱贵妃抬眸打量了一眼,露出些许伤感神色,“祉儿那般招人疼爱,可惜…,娘娘也不要太难过了。”眼角虽然无泪,仍拿起牡丹团花丝绢不断擦拭,“嫔妾想着娘娘伤心,怕是伤着身子,所以特意过来瞧瞧。”

慕毓芫原本平静下的心,又被她搅和的一团糟,忍着怒气笑道:“难为你如此惦记本宫,比别人都体贴,这份情谊真是让人感念。”

“娘娘太见外了。还有----”朱贵妃掀开漆盘上的黄绫,上面放着一尊精致小巧的双螭虎头炉,旁边还有一大一小两方盒子,“没什么东西送与娘娘,这是一棵上品的独臂雁脖参,还有一点子安神香料,也算是嫔妾的些许心意。”

“哎,太贵重了。”慕毓芫微笑颔首,侧首瞧了瞧双痕,“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收起来?”

朱贵妃有些如释重负,忙道:“娘娘若还想吃什么,只管告诉嫔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