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端王将及二十岁。

“王爷,奴才已经查明…”

“快说!她是哪家女子?”端王豁然站起身来,忆起那女扮男装的素衫少年,白衣笼纱、肤光胜雪,好似凭水而立的洛水之神。

“是!”王府近侍不敢怠慢,忙道:“奴才一路跟着那女子,七转八拐,最后见她进了豫国公府。虽然隔得有些距离,可奴才听得真真切切,众人皆唤她小姐,想来是不会错的。”

“豫国公的女儿?”

豫国公夫人乃名动京城的美人,家中确有女儿一名,女承其母,想来自然也是难得一见的佳人。只是文、慕两家,乃是朝中并肩第一的望族,其家女儿矜贵,即使是嫁与王公贵胄,也必定是明媒正娶的正室。

端王有些茫然,莫说如今已有王妃,便是从前也难娶到慕家女儿,更不用说娶做侧妃之想。如此想着,心便一点点沉下去。

“王爷,用点糕果罢。”端王妃一袭桂合色双绦褕衣,双臂流苏低垂,捧着一盏水晶六瓣花盘,一路缓步轻声而来。

“佩缜,你来了。”端王收回心思,温然含笑。

端王妃面盈浅笑,拈了一块芙蓉糕递过去,“下个月就是母妃的生辰,我想外面的东西虽好,却比不得自己亲手做的,因此打算亲自绣一件插屏。旻旸你说,绣什么花样好些?”

“松鹤长春?双雁衔花?”端王含笑想了想,凝目看向对面容色秀雅的女子,天生一股温柔气息,不由心生怜惜,“只要是你亲手绣的,什么都好。”

端王妃素面微红,细声回道:“那好,就松鹤长春罢。”

如此温柔似水的女子,难道还不好么?端王左右思量一番,想来想去,全是端王妃素日好处,几乎无错可寻。可是,为何却觉得少些什么?不似对那慕家小姐,总有一种若有若无的牵挂,心内终究放不下。

仁启三十年,景帝偶感风寒。朝中渐有传言,说是文太后执政多年,帝无实权,常年耽于声色犬马之乐,故而身体虚亏。端王乃是长子,按理要侍奉汤药于侧,然而太后却以静养为名,将皇子大臣皆拒之殿外。

凌妃闻之不无凄凉,幽幽长叹,“太后忌惮我们母子,怕你在病床前得益,故而不让前往,终究不过是份私心。只是,若你父皇先行而去,我们孤儿寡母无可倚靠,今后岂会有好下场?”

端王只得温言宽慰生母,待到踏出宫门,心中亦是郁郁难言,遂回到府中独自饮酒浇愁一番。酒饮了大半壶,头却疼得愈加厉害。正要举壶砸碎,却见王府近侍一溜小跑过来,“启禀王爷,慕家小姐正在普光寺进香,去不去瞧瞧?”

自从知道那女子乃豫国公女,端王便死了心,即使偶尔想起,也是极力让自己赶快忘掉。此时也不知哪来的冲动,将酒壶墩在桌子上,出门翻身上马,一鞭子重重甩在马臀上,“为什么不去?走,快点!”

“王爷,王爷小点声…”

那近侍领着端王绕到后山,普光寺乃依山而建,后墙紧贴山脚,二人顺着上坡爬上去,翻墙藏于后墙边古树之上。若在平时,端王自然不会有此举措,今日心中却似有一团火焰在烧,只想任性恣意一回。

“小姐,奴婢给你点香。”一名杏衣侍女先行入院,身后数十名侍女仆妇,簇拥着一名湖绿绡纱裥裙女子,轻衫罗裙之下,莲瓣无声。

树下浓光淡影、斑斑点点,只见绿纱女子接过尺长素香,轻轻插在香炉中,又小心细致拨正位置,方才跪于蒲团上拜了三拜。杏衣侍女扶着她站起来,转身吩咐道:“小姐要单独清静一会,你们都到外面去。”

“是。”众仆妇恭谨有序,悉数退出。

“小姐,你在叹气?”

“哪有?”绿纱女子声音细软,如一碧清凉水波般澄澈无尘,兼之臂上流苏随风轻盈,更衬出春风拂柳之姿来。

“呵,小姐定是害臊了。”杏衣侍女掩面俏笑,又走得更近些,“昨儿夫人唤我去拿东西,听得千真万确,开始预备那件大喜事…”

“谁?”绿纱女子禾眉微蹙,抬首往树上看来。

“王爷,被发现了!”王府近侍焦急低语,端王却还在怔忡之中,只是迷惑于杏衣侍女的话,到底是什么大喜事?

光影迷离之中,那女子模样并不真切。只见她云髻轻绾、珠坠摇曳,分明是极简单的装束,却透着出尘的流光异彩。端王有些舍不得移开目光,却见院外有人进来,领事仆妇问道:“小姐,出什么事了?”

“没事,咱们出去罢。”绿纱女子很是自然,淡淡应道。

“那方才----”领事仆妇面色怀疑,四下打量着,又往树上瞅了瞅,转身朝旁边的人招手道:“你们两个,到那边仔细看看去。”

“站住!”杏衣侍女一声断喝,拦住仆妇去路,“都说没什么,偏生你们多事。你们且想想,小姐为何来进香?胡说八道,岂不有损小姐名声?现在香已上完,小姐要回去歇息,赶紧预备车马去。”

“是是,都怨我老糊涂了。”领事仆妇赶紧赔笑,带着人退出去。

“小姐,咱们也走罢。”

“嗯,等香燃完再走。”绿纱女子口中如是说,却携着杏衣侍女步出院子,仿似又低声嘱咐了几句,接着便翩然走远。

“王爷,咱们怎么出去?”

“都是你害的!”端王甚是没好气,心里琢磨着那女子的话,似乎明白一些,遂拦住要跳树的近侍,“不妨,再等一等。”

“等,等谁?”

果然不出所料,不多时便有一个小沙弥进来。端王看着那小沙弥走到后面,掏出钥匙把门打开,一直都没言语,又低着头出院关上大门。端王赶紧跳下树来,领着近侍出了后门,匆匆策马赶回王府。

大喜事?端王躺在长榻上思量,手中折扇合拢,漫不经心的敲着小几边沿,发出一阵阵“吭吭”之声。莫非----,端王豁然心惊,情不自禁坐直起来,莫非是慕家小姐要出嫁?!到底,是谁要娶她?

----端王的疑惑,并没有积存太久。

仁启三十年八月十七,刚过完中秋节,景帝便因急病无治,突然殁于天禧宫中。景帝死的仓促,并未立下皇储遗诏。当时皇长子和皇五子都已成年,一个为长,一个为嫡,关于拥长和拥嫡,朝中大臣争论甚是激烈。最后文太后亲自出面,皇五子得文、慕等重臣世家支持,遂顺利登上大宝,尊号光帝。

次年,光帝改元天淳。

当时光帝年幼,朝事自然掌控在太皇太后手中,文家权臣愈多,大燕朝几乎快成文家的天下。因凌妃自愿生殉景帝,太皇太后念其情谊,故追封为孝献贵妃,皇长子也因此加封为英亲王。此时的英亲王,日子更是过得如履薄冰,好在英亲王妃善解人意、温言多劝,总算有一处容身之所。

转眼到了六月,夏日热烈温度灼人。因不能参与朝事,英亲王或结交名士,或游山玩水,干脆乐得做个逍遥王爷。花架浓荫之下,英亲王正在执壶对花自饮,四周花香肆溢、鸟鸣莺啼,也是别有一番悠闲趣致。

“旻旸,有事跟你商量。”英亲王妃浅笑盈盈,缓缓走近过来,“本月二十四,皇上要举行大婚,娶的正是姨母家小表妹,所以让我过去帮忙几天。”

英亲王笑道:“你有好几个姨母,是哪家?”

“别家女儿怎能做皇后?自然是慕家表妹了。”英亲王妃含笑说着,却见英亲王脸色有些不好,忙问道:“旻旸,你哪儿不舒服?还是日头太热?不如,我陪着你到里面歇息一会。”

英亲王极力镇静自己,微笑道:“是,我们进去罢。”

六月二十四,光帝大婚。

湛蓝无云的天空中,日华澹澹、粼粼耀目,金八宝顶珠琉璃凤舆奢华繁复,一路自朝圣门、中保门缓缓行进。从正门眺望过去,当中一条宽阔的汉白玉大道。在道路的尽头,迎面矗立着气势恢宏的嘉正殿,殿身上金砖宝瓦、飞檐卷翘,皆在烈日下闪烁出令人目眩的光辉。

嘉正殿大门前,立着数百名皇家仪仗队伍,皆身着赤色吉服,只是与殿外偌大广场相比,却显得有些渺小不堪。凤舆行至嘉正殿门口停下,礼仪女官上前打帘,又扶着盛装朝服的新皇后下舆,一袭绯罗蹙金百鸟朝凤长袍,逶迤一地。

英亲王立在朝臣之中,看着新皇后缓缓走近,又从自己身边走过,一步步走到错金虬龙的御座之前。九翟凤冠之上,赤金八扇缀玉翅撑起烟薄朱纱,新皇后微垂螓首,待光帝亲手挑开喜盖,再接过金册缓缓转过身来。

“啊…”英亲王听见朝臣中有人轻呼,更感觉到自己在颤抖。

盛装下的年轻皇后,宝光流转、殊色照人,仿似满殿无数繁花盛放一般,豁然映亮整个嘉正大殿。光帝与新皇后端然含笑,正在接受群臣朝拜。二人笑容明亮,仿似一把冰冷的锋芒利刃,生生刺痛英亲王双眼。可是,此时既不能有半句愤言,亦不能转身离开大殿。彼是君、己是臣,君臣大礼不可错,只有跟着朝臣们礼拜下去。

英亲王闭上眼睛,耳畔却传来群臣高呼声,“恭贺皇上皇后大喜,乾坤定位、百世延禧!”那声音如山鼓震天,撞得他胸口阵阵作痛,全身都似要碎裂开来,几乎站不稳步子。

----或许吧,从来没有如此恨过。

宝妃篇

作者:薄·慕颜

宝妃篇

二月天,正是乍暖还寒。

冬日积雪早已消融,只有新枝嫩叶间微沾霜白之色,却也稀稀薄薄,好似一口暖气就能将其吹得化开。庭院内种得两棵玉蟠桃树,正攒足了精神吐着嫩芽,枝桠梢头新绿错点、花苞初绽,透出无限春色盎然之意。

杜玫若一时恍然,忆起旧年桃花繁盛时。皇帝用力攀折一枝桃花,震得花瓣似雨般散落,将花枝含笑递到自己面前,比着赞道:“桃之夭夭,烁烁其华…”彼时欢喜的低下了头,少女笑靥映着灿灿桃花,周遭一切都成粉柔之色。

“娘娘,该梳妆了。”

“嗯,我自己来。”杜玫若惯性的走到妆台前,拿起一把镂雕桃木金丝梳来,漫不经心梳了半日,忽然抬头问道:“玉荷,有消息了没?”因见玉荷沉默摇头,手上动作不由更缓些,“莫非,皇上再也不来了。”

“不会的,娘娘!”玉荷吓得赶忙打断,正要再说,却见外间小太监进来,神色慌张慌张,急急叩道:“启禀宝妃娘娘,多总管求见。”

“多禄?”杜玫若甚是高兴,也没来得及理会小太监的慌张,急忙让玉荷伺候着梳妆完毕,挽着一带海棠色轻罗流苏出去。

“宝妃娘娘,皇上让奴才送东西来了。”多禄跟随皇帝良久,位子越高,待人接物越是谦卑恭和,今日不知何故,却搭着拂尘并不见礼。

杜玫若不见皇帝已是担心,瞅着多禄更是疑惑。虽然如此,还是朝着天禧宫方向欠了欠身,“谢皇上赏赐。”侧身吩咐玉荷端茶,又回笑道:“有劳多总管,特意辛苦这一趟…”

“娘娘,不必多礼。”多禄出声打断,招呼小太监递上托盘来,一层薄薄的黄绫覆在上头,绫下亦没有凹突形状,自然无法猜出内中何物。

杜玫若上前拈起黄绫,仿似冬日晴空下的积雪,一团夺目的莹白寒色映入眼帘,亮得让人睁不开眼。只听玉荷“啊”的一声,紧接着便是茶盅“哐当”碎地,似惊得话也说不囫囵,连声嗫嚅道:“这,这是…”

杜玫若瞬间失神,明白过来便欲冲出殿去,却被几名身强力壮的太监拉住,只得高声喊道:“放开我!本宫要见皇上,一定是弄错了。”

“嗳,娘娘好糊涂。”多禄摇头一笑,说不出是嘲笑多一些,还是怜悯多一些,“皇上是不会见娘娘的,又怕娘娘生事,所以特命奴才过来。这种事绝不会有错,娘娘且放心好了。”

“不,本宫要面见皇上!”

多禄却不理会,只是朝身后招了招手,立时有数十名内廷禁卫围过来,“娘娘,何必让奴才们为难?娘娘素日何等聪明,还是快些领旨罢。”说着叹了口气,又补充了一句,“这是皇贵妃娘娘亲自挑的,娘娘还不放心么?”

“是她…”杜玫若喃喃自语,终于死心。

----时光更迭,世事如织。

那年,也是早春之时。因为刚过完六岁生辰,杜玫若穿着茜红色小绫袄,从宴席上散回房间,路过花园春色正好。顺手掐了一朵玉兰花,花瓣单薄、秀致可爱,于是欢欢喜喜别在襟间,回头问道:“奶娘,好不好看?”

杜玫若生母乃是侧室,兼之与杜夫人素有隔阂,因此她也不为杜夫人所喜。杜玫若生母去后,便一直是奶娘在身边照顾,平日总是特别疼爱她,闻言忙笑道:“好看,小姐本来就好看。”

“好看什么?”杜夫人正巧路过,脸上气色很是不好,抬手指着杜玫若,对身侧侍女说道:“你瞧她那眉眼,和那狐媚子一个样!谁许她在园子里掐花摘草的?你去,把花拿下来扔了。”

侍女很是为难,小声道:“夫人…”

“稀罕,我不要了!”杜玫若将玉兰摔在地上,用力碾了一脚,仰起小小下巴挑衅杜夫人,“免得,让你的丫头为难。”说罢,绕过杜夫人上了连廊。

杜夫人气得发抖,发狠道:“有娘生,没娘养!”

“你----”杜玫若毕竟年纪小,加上生母早去也是事实,一时无可辩驳,涨红了脸无限委屈,只有满脸泪痕去找父亲。

杜守谦于朝廷上举重若轻,深得皇帝信任,朝臣们也对其颇有赞誉,唯一不足的便是家无贤妻,每每总引以为憾事。听闻女儿哭诉,念起其母多年情谊,心中惘然,不免责问杜夫人原委。杜夫人因他偏袒女儿,自己下不来台,便翻出旧时积存之事。不知怎的,二人争执半日,杜守谦最后竟要休妻!

杜夫人郁郁绝望,一巴掌扇在杜守谦脸上,恨声道:“你以为自己当年是探花,在京里很了不起么?当初若没我爹爹力保,凭你也能进到内阁里去?只怕现在,指不定在哪个穷乡僻壤,做个芝麻绿豆官呢!”

杜守谦气得煞白了脸,只说不出话来。外间仆人慌了神,赶紧到后堂去禀报,杜老夫人急急赶来,一行泪、一行劝,方才将此事平息。

连父亲都争不过,祖母也责备自己,杜玫若不由灰了心,此后见到杜夫人总是尽力回避。只是想着若亲生娘亲还在,也不用受他人委屈。然而,宫中一道圣旨传来,彻底改变她的命运…

----鬓若裁,眉如画,笑似三春暖风。

皇后一袭朱色金罗蹙凤华服,裁剪甚是合宜,臂上挽着五色凤衔绶带,兼之裙上金蔓草花纹衬托,更显气度大方、华贵难言。待宫人领进杜玫若,拉着手细细看了看,温柔笑道:“玫若,跟着雯儿一块玩罢。”

“嗯。”杜玫若情不自禁点头,有些不能相信,面前这位温柔美丽的女子,竟会如此怜爱唤出自己名字,几乎要错觉就是梦中娘亲。

入宫的头一个月,处处都是新奇。元徵城的恢宏大气、气势煌煌,让杜玫若有些晕头转向、眼花目眩,原来皇城竟大到如此地步。只是宫中规矩甚多,各人住处有定,即便是四公主仗着皇帝宠爱,却也不能踏出正德门半步。东西六宫总共十二处,一座座华丽奢侈的宫殿里,锦绣帷幕之后,处处都有娟美如画的女子。

不过任凭千娇百媚、莺叱燕咤,皇后却有着独一份的雍容高贵,那种母仪天下的大气,将别的女子都比下去。素日里,皇帝总是常来凤鸾宫,对皇后也甚是温柔,连带杜玫若和宫人们也沾光不少。有次皇帝心情甚好,问询四公主和杜玫若起居,夸赞杜玫若是一朵小玫瑰,后来浑名便流传开来。

只是那样其乐融融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后宫里风波忽起,皇帝册封了一位宸妃娘娘,出自豫国公慕家,入宫后便三千宠爱集一身。皇帝来凤鸾宫的次数,也渐渐开始稀薄了。皇后却丝毫没有抱怨,贤惠大度、依旧如常,然而独自无人时,也不免透出一丝淡淡落寞来。

四公主自幼得帝后宠爱,天真烂漫、性子无忌,拉着杜玫若去泛秀宫请安,说是要看那女子到底美在何处。泛秀宫乃皇帝特旨重修,内殿珠帘敝月、绮幔藏云,更兼层层薄纱帷幕不断,椒泥檀木幽香,令人几欲不知身在何处。二人跟着宫人往里进,四公主也看得有些出神,末了叹道:“了不得,比母后的中仪殿还美呢。”

杜玫若性子沉稳,顺着应道:“嗯,是不错。”

“寅雯,过来坐罢。”宸妃声音清澈若水,隔着蝉翼薄纱看得并不真切,只见她翩然起身相迎,似从一抹缥缈云雾之中走来。

“慕母妃,寅雯给你请安。”四公主虽然年幼,行事却是大方。

“呵,快起来。”宸妃柔声一笑,掀开纱幔扶起四公主来,剪水明眸中漾着动人光芒,衬得笑意灿若云霞,“还是你出生时见过,如今都长这么大了。”

四公主甚是好奇,问道:“我出生的时候,你见过我?”

“那当然,我同你母后是表姐妹。”宸妃拉着四公主坐下,又朝杜玫若笑问道:“你就是杜玫若?听说是寅雯的伴读,内阁杜大学士的女儿。看你们俩在一起,倒让我想起小时候,和皇后表姐的趣事来。”

“是,臣女见过宸妃娘娘。”杜玫若赶紧行礼,四公主却缠着宸妃,非要听皇后小时候的事情。二人聊得有趣,身旁的人皆不敢出声。

即便是杜玫若先存偏见,也不得不承认,眼前女子确实生得甚美,而且气度上也丝毫不输于皇后。可是,即便她美若天仙又如何?杜玫若默默坐着,等了大半个时辰,四公主才笑着站起来,还意犹未尽央道:“慕母妃,得空我再过来找你,还说以前的事可好?这会我肚子饿了,得先回去。”

“也好,免得皇后姐姐担心。”宸妃微笑点头,又吩咐宫人拿出精致点心,自己起身相送道:“改日跟你母后说好再来,我让人预备你爱吃的,说多久都没关系,晚了就在这儿用饭。”

四公主伸出手去,笑着勾了勾,“那好,可说定了。”

二人回到凤鸾宫,皇后大约得知消息,正坐在内殿舒云长榻上等候,因问道:“雯儿,是不是淘气去了?有没有对你慕母妃无理?”

“哪有…”四公主拉长声音撒娇,倚在皇后怀里摇晃,仰起小脸笑道:“慕母妃说,有一次母后去她家玩,在后花园遇到一条蛇,母后当时就吓哭了。后来一看,谁知道…”

“谁知道只是条绳子,对吧?”皇后打断四公主的话,摇了摇头,无奈笑道:“芫妹妹也真是,怎么跟小孩子说这些?明天过去问她,非要治她的罪不可。”

四公主乐不可支,连连笑道:“还有,还有…”

“什么事,这么好笑?”

“皇上来了。”皇后放下四公主,整理华锦宫衫迎上去,温柔笑道:“是雯儿,刚跑去芫妹妹那边,听了许多故事,回来乐得什么似的。这下倒好,我这个做母后的,一点颜面都没有了。”

明帝颇有兴趣,朝四公主笑道:“雯儿,跟父皇也说说。”

四公主勉强忍住笑,一五一十说起来。明帝听了也笑,还时不时问皇后几句,皇后淡淡微笑着,看不出有何特别情绪,一如往常的恬静。当时杜玫若年幼,并不懂得后宫女子之事,只是本能的觉得,皇后不应该喜欢宸妃。然而皇后的态度,一直到杜玫若长大以后,也没有弄清楚。

没几年,皇后的亲妹妹进宫。当时朱贵人年幼,时常去泛秀宫与宸妃说话,或者学画习字之类,却甚少陪在皇后身边。皇后不免有些唏嘘,怅然道:“连佩柔----,也喜欢去宸妃那儿…”

“皇后娘娘,刚写好的字帖。”杜玫若捧着竹绢纸,静静站在皇后旁边,看着朱贵人远去的背影,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等到后来,杜玫若以秀女身份再度入宫时,朱贵人早已荣升为贵妃。二人来往渐多,日常言谈间私心留意,方才明白当初之由。只是那时,皇后已经薨逝十年有余。偶尔想起,却好似弹指之间而已…

静夜无声,月华如水。

一轮如钩明月的悬于当空,淡薄清辉泼天洒下,与瑞兽铜鼎内的缕缕轻烟混合,似梦境般弥漫漂浮开来。杜玫若散开一头青丝,只着一件胭脂色薄绢中衣,衬出吹弹即破的莹白肌肤,浅声笑道:“皇上,还不困么?都已经二更天了。”

明帝唇角微微弯起,却不答话。只是懒洋洋捻起一缕散发,在她肩上绕圈抚弄,良久才意兴阑珊放下手,阖上双目似乎睡去。杜玫若有些失措,刚要说话,却听明帝开口问道:“今儿朕来的时候,等了会,听说你去了贤妃那儿。”

杜玫若看了看皇帝,忙道:“是,姐妹们都去了。”

明帝又问:“怎么,有什么要紧事?”

“也没什么,是预备中秋节宴席。”杜玫若伸手放下帷帐,躺进云锦绫被,枕着明帝的臂膀,“贤妃娘娘说,如今后宫里姐妹们甚多,怕宴席上安顿不周,因此让大家拣自个儿爱吃报上,吩咐御膳房做成食盒。不过,回来的时候----”

“怎么?”明帝眉头微蹙,睁眼看了过来。

杜玫若有些踌躇,在明帝犀利的眼光里犹豫,最后还是说道:“在贤妃娘娘那儿说完话,回来的时候,正好遇到皇贵妃娘娘…”

“哦?”明帝眸色微动,只做漫不经心问道:“是么,那她说什么没有?”

“没有。”杜玫若摇了摇头,回想下午相遇之时,皇贵妃的确半个字也没说,就连自己请安,也是双痕代为免礼。

“罢了,不必说她。”明帝似是无限倦怠,翻身睡去。

杜玫若带着疑惑睡下,辗转到半夜,因觉得喉头干渴的紧,又不想唤人,遂自己披上衣裳下去取茶。皇帝被轻微响动弄醒,眉眼朦胧惺松,含混说道:“宓儿,快进来渥着,当心着凉…”

“宓儿?”杜玫若心内一惊,差点失手砸了茶盅,却不愿让皇帝看出情绪来,强自平静走回去,坐在床榻笑道:“皇上也醒了,喝茶么?”

明帝仔细看了看,有些失望,“唔,不喝了。”

那时,如同不懂皇后一样,杜玫若也不懂皇帝。至于后来的皇贵妃,行事奇怪、匪夷所思,那就更让人不明白了。如同幼时第一次见到,总是隔着一层层薄烟淡雾,整个人扑朔迷离其中,好似一团氤氲的水汽影子。

时至今日,杜玫若方才明白。那些过往世事、恩怨情仇,一切的一切,爱也好、恨也罢,竟都与自己无关。好似演了一出热闹的戏,说到底自己只不过是配角,纵使台上风光如何好,最后终将被人遗弃。

原来,从一开始便输了。

皇后篇

作者:薄·慕颜

皇后篇

三月末的天气,正是春日间风开柳眼、鸟鸣花绽之时,空气里带着些许暖意,那一缕缕清风也柔酥酥的撩人。皇后轻轻推开窗扉,庭院里的景色一片生机盎然,只是自己的双目却盲了似的,看不到一丝一毫春意。那个自出生就不顺利,让自己担惊受怕近一年的孩子,几经病痛折磨,最终还是早早的夭折了。

“娘娘,保重身子啊。”文绣捧着黄玉瓷盅上来,放在榻上小几掀开盖子,还热腾腾的冒着白色水汽,轻声劝道:“五公主虽然去了,可娘娘也要爱惜自己身子,莫说奴婢等人日夜担心,皇上也是整日放心不下,近日也消瘦了一圈呢。”

皇后慢慢转回身来,看清楚文绣眼中的担心和不安,不得不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将涌上来的热泪压住。侧首看见小几上的汤盅,微笑说道:“看你那样子,好似我会想不开一般,只管放心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