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句话之后,吴警长深深地吸了口气,同时他的右手拽着那绳子开始发力。他先是试探性地拉了两下,那绳子并无丝毫松动。老头便咬了咬牙,左手也跟着握在了绳子上。

“吴警长!”我再次提醒对方,“你…你小心点!”

吴警长的双眼紧紧盯着井底水面,对我的呼唤充耳不闻。我看到他的双臂慢慢绷紧,全身的力量正通过紧扣的十指传向那两根缠绕在一起的绳索。

忽听水下“噗”地一声轻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水底激起了浪花。于此同时,绷在麻绳上的力道突然间消失了,吴警长手里的绳子先是蓦地往回一弹,随即便又软软地垂下。使足了气力的老头猝不及防,身体往后一仰,踉跄着便要跌倒。幸好我眼疾手快,连忙抢上一步将他扶住。

井内传来“哒哒哒哒”的轻响,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不停的撞击。我和吴警长先稳好了身形,然后我们屏住了呼吸,双双向着井口内探头张望,且要看一看那绷住了绳索的力量到底从何而来。

却见在井底贴近水面的地方,有两片黑乎乎的、长方形的东西正在转个不停。而随着它们的旋转,那如同麻花般缠绕在一起的两段绳子也在一圈圈的松开。在旋转的过程中,那两个东西有时候互相撞击,有时候又碰到了井壁,所以才发出“哒哒”的响声。

我皱着眉头问道:“那是什么东西?”井下光线昏暗,那两个东西又一直在动,所以仓促间看不分明。

吴警长也不说话,只阴沉着脸,两手交替将那绳索一截一截地往上拉。那两块黑乎乎的物事也就距离井口越来越近,并终于让我看清了真容。我脱口而出:“这是…灵牌?”

吴警长这时一探手,已将那两块东西抄出了井外。那黑黑的、长方形的木质的东西,却不是灵牌是什么?昨天按照孟婆子开的清单,我从县城一共买了三块这样的灵牌,这正是其中的两块。

孟婆子脖颈处延伸出来的那两绺麻绳正牢牢地系在了灵牌的底座上。可以想象,当两块灵牌互相围绕旋转的时候,就会带着麻绳编织在一起,最终拧成一股“麻花”。那“麻花”在孟婆子的脖颈下越拧越紧,完全可以令其窒息而死。

吴警长比我看到要更细致,他正把那两块灵牌翻到手里端详。而我这时也注意到灵牌的正面写得有字,其中一块写的是“杜雨虹之灵位”,另一块写的是“楚汉山之灵位”。那字俱以朱砂写就,如血迹般鲜红欲滴,衬着那黑黝黝的牌面,入目阴森诡异。

杜雨虹的名字我已在阿锤和孟婆子口中多次听闻,而这楚汉山也不难猜测,他一定就是楚云的生父——那个在故事中果敢而又狠辣的猎户!

吴警长看着灵牌上的那两个名字,默然凝思。我虽和他近在咫尺,却无法看透他心中所想。片刻后,老头将灵牌轻轻挂回到井沿上,然后开始环顾院内的情形。

我也跟随着他的动作,举头向四周查看。以孟婆子的尸首为中心,我们现在都处在用麻绳和白布围起来的灵堂之中,不过连接在皂角树和门檐之间的那根麻绳已经断了,白布在孟婆子的尸首旁落了一地。在孟婆子尸首的前方立着我昨夜帮着搭好的祭台,祭台上摆放的红烛高香俱已燃尽,而在祭台的正中,尚立着一个灵牌。

如果要举行招灵术的话,祭台上最重要的物件应该是杜雨虹和楚汉山的灵位。昨天孟婆子的清单上开了三个灵牌,应该是两用一备的意思。现在那两个得用的灵牌连接着索命的麻绳,莫名落在了古井之中,而备用的灵牌却出现在祭台上,这架势着实令人奇怪。

祭台上的灵牌似乎也写得有字,只不过那字迹较小,离远了便看不分明。吴警长也发现了这个玄机,当下便向着那祭台走去。我也想跟上时,他却伸手一拦,道:“你别走来走去的,呆在原地别动,也别碰任何东西。”

我一愣,问:“为什么?”

老头道:“保护现场。”

我感觉受到了侮辱,昂首辩白道:“我也是个侦探!”

“你个狗屁的侦探。”吴警长继续用语言羞辱着我,他自顾自走向那祭台,竟头也不回。

我愤愤然一哼,但终究还是按对方的吩咐站在了原地。

吴警长走到祭台前,拿起了供奉其上的那块灵牌。当他看清灵牌上写的字之后,立刻便“咦?”了一声,同时举目向我看来。

他的目光中先是充满了诧异和费解的神色,片刻后又渗出了十足的忧虑和惊恐。我被那目光盯得有些发毛,便忐忑问道:“怎么了?”

吴警长反手把灵牌扣在了桌面上,似乎生怕我看到了灵牌上的字迹。然后他冲我一摆手道:“你先出去吧,到院子外面等我。”

这次我可不那么听话了,我一边追问:“那上面写的什么?”一边迈步就往祭台走去。

吴警长伸手往我一指,低喝道:“站住!”他的声音不大,但却带着十足的不容违抗的气势。我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阻住了脚步,竟无法再往前分毫。

“到外面等我。”老头又强调了一遍。我和他对峙了片刻,终究还是败在对方那凌厉的目光之下。没办法,我只好垂头丧气地转过身,独自走到了院外。

老头继续在院子里四下查看,而我只能徒劳站在院外张望。这样过了有十来分钟,我忽听得身后一阵脚步乱响。一回头,却见有七八号人正簇拥成一团,沿着小路快步而来。

当先一人长衫布鞋,风度儒雅不凡,但我看在眼里却顿生厌恶之感,因为这人正是楚云的丈夫凌沐风。在他身后跟了两三个闲散男子,另有四名身着制服的警察。这帮人走到距我十来米远的时候,其中一名男子抢上一步,指着我大喊道:“就是他!”

我认得那男子正是昨夜盯我梢的那位,听到他的喊声之后,那四个警察立刻向我扑了过来,我看到和我打过两次交道的胖瘦警察也在其中——这下我在峰安镇上的苦主们可算都来齐了。

看着他们那副气势汹汹的样子,我一边下意识地往后撤让,一边叱问道:“你们要干什么?”但那几个警察根本不理我,他们一拥而上,将我按了个正着,那意思像是要抓犯人似的。我一看情势不妙,连忙扯起嗓子呼唤救兵:“吴警长,吴警长!”

“干什么呢?”老头应声从院子里踱步而出,板着脸过问。

瘦警察上前行了个礼道:“有人报案说孟婆子被人害死了,我们赶过来缉拿凶犯。”

吴警长指着我问:“谁告诉你们他就是凶犯?”

瘦警察一愣,似乎不知该怎么回答了,他转过头去,求助似地看着不远处的凌沐风。

凌沐风款步上前,先冲老头一抱拳道:“吴警长辛苦了。”态度彬彬有礼

吴警长不冷不热地瞥着对方,回复说:“份内的事,辛苦也是应该的。”

凌沐风又道:“听说孟婆子被人害了,可有此事?”

吴警长“嗯”了一声:“我正在勘查现场,你们这般闹哄哄的却是干什么?”

凌沐风一指我说道:“有人作证,说这位冯先生昨晚是最后一个和孟婆子接触的人。凌某由此推想,孟婆子为何遇害,为何人所害?这些事情冯先生应该是最清楚的。因此我就到警所报了案。这几位警官也是办案心切,唐突抓人,倒是冒犯了。冯先生,凌某在此向你赔罪。”

说完这话,凌沐风当真向我躬身一揖。我只“哼”了一声,不搭理他。

凌沐风起身之后又道:“只是昨晚之事,凌某还得请教冯先生:你和孟婆子之间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何孟婆子一早便横尸院中?”

“我怎么知道?”我没好气地瞪圆了眼睛,“我走的时候孟婆子好好的。是你手下那两个人在这边呆了整整一夜。怎么回事?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昨晚那两人从凌沐风身后跳出来,指手画脚地嚷嚷起来,“我们俩一直在外面呆着,根本就没进过院子。你说你走的时候孟婆子没事,有谁能证明?我们俩可是亲眼瞧见了,你昨晚最后一个走,今天又是第一个来。要说孟婆子的死跟你没关,谁信啊?”

凌沐风等那两人把一番话说完了,这才装模作样地摆手道:“你们不要吵。吴警长在这里,一切当由他决断。”

于是一干众人都把目光投向了老警察,颇有点逼宫的意思。老头默然沉吟片刻,终于挥挥手道:“你们先把他带回警所,好好看管——等着我回来审他。”

我一听这话就急了,伸长脖子对那老头喊道:“你怎么能相信他们的话?他们都是一伙的,这明显是嫁祸栽赃嘛!”

“现在你的嫌疑的确很大,我当然得采取一点措施。如果不是你做的,总能还得你的清白;如果真是你做的,那你就得认罪伏法,谁也保不了你。”吴警长说完这话,竟一个人又回院子里去了,全不管我怎样的挣扎辩白。

瘦警察这会又踱到我面前,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吴警长的话你听清楚了吧?行了,配合点,跟我们走一趟吧。”

四个人团团围着我,我知道就是反抗也毫无意义。只能喟然一声长叹,跟着几个警察往镇上警所而去了。

第十章死亡时间

公历九月二十。

到了警所,我又被锁进了昨夜呆过的那间牢房。我挂念着吴警长那边的进展,无心安坐,只在房内不停地焦灼徘徊。这一等便是好几个钟点,眼瞅着时近晌午,我的肚子有点顶不住了,咕咕地饥叫起来。为了节省一点体力,我便走到那张破床上躺下。我看似闭起了双眼,但思绪却未有一刻的停歇。

又不过了不知多久,终于听到门锁响动。我应声从床上坐起,却见那一胖一瘦两个警察开门进来,瘦子冲我一招手说:“走!”

我问:“去哪儿?”

“哪那么多废话?跟我走就是。”瘦子很不耐烦地斥道。他的同伴则抢到我身边,使劲拧住了我的胳膊。于是瘦子在前面开道,胖子押着我,我们一行三人出了牢房,往东略走了几步,然后一拐弯,钻进了另一间屋子里。

那屋子比牢房稍微大点,屋子中央是张长桌,桌子的一侧并排摆着两张太师椅,椅子上坐了两个警察。其中一个正是吴警长,另一个倒不认识。那陌生人看起来四十来岁,长得白白净净的,他捧了个茶壶嘴对嘴地喝着,气度悠闲。

桌子对面则是一长溜的板凳,板凳上已坐了一人,那人我也认得——正是昨晚盯我的梢,后来又跟我拳脚相交的那家伙。

瘦警察一指板凳边上的空位,喝令我道:“坐下!”我便老实坐好,心中猜测:这是要审我呢!

果然,我刚刚坐定,吴警长就发问了:“冯远驰,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去过孟婆子家里?”

我点点头,暗自嘀咕:这还不是你老人家给我派的活吗?

吴警长一脸严肃,端着公事公办的架子又问:“你说说,你在孟婆子家里都做了些什么?前后经过都说清楚,不得遗漏。”

我清了清喉咙说道:“孟婆子昨晚想开灵堂,做法事,便委托我去镇上帮她买些东西。我把东西买齐,雇了阿锤挑到孟婆子家里。然后阿锤就走了。我又留下来帮孟婆子布置灵堂,弄完之后我就走了。对了,期间我还喝了两杯茶,并且和孟婆子聊了一会。”

“孟婆子后来为什么会出事?”

“这个我一点都不知道…我走的时候,她还好好的。”

“你是什么时候到的孟婆子家,又是什么时候走的?”吴警长问这话的时候,他旁边的那个警察便抬起头来看着我,而之前他都只顾自己喝茶,好像这一切都和他无关似的。

我说:“我应该是下午五点多到的孟婆子家里,走的时候大概是七八点钟吧,再具体的时间就说不好了。”

吴警长“嗯”了一声,然后他略略转头,看向了坐在我身旁的那个家伙。

“王四。”老头指着我问那男子,“昨天晚上他从孟婆子家里出来的时候,是什么钟点?”

王四道:“就是七八点钟的样子,没错。”

“后来的事你给说说。”

“从孟婆子家出来以后,我就一路跟着他来到镇上。后来他诬赖我偷他的钱包,我们就在警所旁边打起来了。然后这二位就过来,把我们带回了警所。”王四说话间往身旁一指,所谓“这二位”就是旁边站着的那胖瘦两个警察。

“那你们俩接着说说吧。”吴警长冲那二位努了努嘴。

那瘦警察便道:“昨天晚上我们俩正值班呢,忽然听到外面喧哗。我们就出来查看,原来是这两人在当街打斗。我们就把他俩带回警所询问。那偷钱包的事纯属子虚乌有,是这个冯远驰故意寻衅生事。我们让他走吧,他还不走。我们也没办法,只好把他在旁边牢房关了一夜。”

“你们关他的时候大概是几点?”

“八点来钟吧。”

“好。”吴警长又转头看着王四,“听说你从警所出来之后,就又回孟婆子那里去了?”

王四大声道:“对,我跟赵亮子在院外守了一夜。”

“这一夜再也没人进过那院子了?”

“绝对没人。”

“你敢肯定?”

“敢。”

“行了。”吴警长把两手拍在一起搓了搓,道,“这事就这样,大家都散了吧。”

“散了?”王四一愣,然后指着我问那老头,“他也散了?”

“散了啊。”吴警长撇着嘴说,“没他什么事,留他在这里白吃白喝的干什么?”

“怎么没他的事?”王四瞪着眼睛嚷嚷起来,“他是昨天最后一个和孟婆子在一起的人,现在孟婆子死了,不是他杀的还能有谁?”

吴警长冷眼看着对方,等他嚷嚷完了,这才伸手往旁边一指,问:“你认识他吗?”

王四看看老头旁边那个白净警察,迟疑说道:“这位警长…眼生得很。”

吴警长又问那胖瘦两个警察:“你们俩总认得他吧?”

“认得认得。”那两人连连点头,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那白净警察却也不看他们,只管低着头悠闲喝茶。

吴警长点着那瘦警察道:“你给介绍介绍,这位爷是什么来头。”

瘦警察陪着笑脸道:“这位是县里来的朱警长,三代仵作出生,是响当当的验尸高手。听说就算是省城出了命案,都得请这位爷过去看看呢。”

被称作朱警长那人听到此处,这才嘻嘻一笑,反手把茶壶放到了桌上。在他旁边的吴警长则拱手打了个揖,道:“兄弟,今天辛苦你跑这一趟。这几个不成器的蠢材,也得烦请你点拨点拨。”

朱警长还了个礼说:“哎,吴兄不必客气。本来就是小弟份内之事,何谈辛苦。那尸体我仔细勘验过了,其面部发青,肺脏干瘪,颈部有明显勒痕,指甲缝里有麻绳的碎屑——这一切都符合窒息勒毙的特征;从尸斑、尸僵以及死者的眼色来判断,她的死亡应该发生在验尸前的六到十个小时——我是上午九点半赶到现场的,那就是说,这孟婆子死亡的具体时间便在昨夜十一点半到今晨三点半之间。”

说完这番话之后,朱警长又端起了他的小茶壶,自得其乐地啜饮起来。而吴警长则扫视着王四和那两个胖瘦警察,问:“你们几个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那瘦警察倒是伶俐,立马站出来表态,“既然孟婆子是昨夜十一点半到今晨三点半之间死的,那自然就和这位冯先生无关了。冯先生那会正关在警所的牢房里哪,难道还能飞出去害死了孟婆子?”

“对对对。”那胖子也跟着附和,“这事我们俩都可以作证。看来孟婆子的死和冯先生万万没有瓜葛。”

听了众人这一番分析评论,王四渐渐品出了味儿,忙质疑道:“这话有准吗?人都已经死了,还能看出是什么时候死的?”

只听“啪”地一声,朱警长将茶壶重重摔在了桌上:“有没有准容得了你说?我去省城验尸,省府的专员也不敢有半句质疑,你算个什么东西?”他的脸色说变就变,那一双眼睛瞪将起来威怒逼人,竟叫人不敢直视。

王四被这番气势镇住了,愣了半晌,这才又喃喃道:“这…这事我得去告知凌先生。”

吴警长道:“那就赶紧去啊,还跟这赖着干什么?”

王四干咽了口唾沫,悻悻离去。

“这凌先生的范儿不小啊,一个走卒也敢如此无礼。”朱警长看着王四背影,悠悠说道。

吴警长“嘿”地冷笑一声:“这整个峰安镇,可不都是凌家的天下吗?你问问这二位,他们敢不敢得罪那凌先生。”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瘦警察小心翼翼地涎着脸,“您二位警长当然是不惧姓凌的,可咱兄弟还得在峰安镇上混口饭吃不是?”

“行了,我没工夫听你诉苦。”朱警长挥手打断对方的话语,然后又看着吴警长道,“吴兄,这尸体我已经勘验完了,也亲笔出具了验尸报告。小弟能做的也就到此…这探案追凶的麻烦事,还得看吴兄的手笔,我就不叨扰了。”

吴警长拱手道:“我明白,兄弟请便。”

“那好,改天回县城了我们哥俩再好好聚聚。”朱警长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摆出了告辞的姿态。

老头吩咐那胖瘦二人:“你们两个送朱警长一程。”那两人自不敢违背,恭恭敬敬地跟着朱警长而去。这审讯室里顷刻间只剩下我和那老警察相对而坐。

老头也不理我,自己掏出根烟卷点起来,一边抽一边凝目沉思。我在旁边憋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问道:“这朱警长真的那么厉害?能看出孟婆子是哪个时辰死的?”

吴警长抬头瞪了我一眼,像是不满我打断了他的思绪,然后他不耐烦地答道:“那还用说?就算他不来,我也能看出个八九不离十的。亏你还自称是个侦探,却他妈的狗屁不懂。”

我嘀咕道:“你都看出来了,干嘛还把我弄这里关着?”

“省得你分我的心。”吴警长狠狠地嘬了烟卷一口,“那会我忙着在院子里看现场,哪有工夫照顾你?”

“我要你照顾干什么?”我表面上嘴硬,心中却有暖意。我知道对方是看到凌沐风带人前来,生怕于我不利,所以才效仿我昨晚的方法,将我先送到牢房保护起来。他那边一完事,立刻就带着朱警长前来为我解围。这番心意出自一个外表冷硬的古怪老头,怎不叫人感动?

吴警长不再搭我的话茬,继续专心对付手里的烟卷。他每一口都抽得特别用力,所以那烟卷很快就抽完了。老头把烟屁股往地上一摔,并借着这个动作把思绪也拔了出来。然后他看着我问道:“你这一天都没吃饭吧?饿不饿?”

我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能不饿吗?

“走,一块吃去,我请你。”

“你请我?”我很是意外,这老头今天怎么慷慨起来了?

老头也不解释,起身便走。我忙跟在他的身后。我们俩走出警所,在街旁找了个饭馆坐下来。老头点齐了酒菜,招呼我道:“吃吧。”

我早就饥肠辘辘,也不客气,拿起筷子便吃。吴警长却好像没有口腹之欲,他又点起根烟卷,叼在嘴上看了我一会,然后问道:“你昨天晚上和孟婆子在一起的时候,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太正常的事情?”

我来不及把嘴里的食物咽下肚子,含糊应了句:“没有啊。”

“嗯——”吴警长又问,“那她有没有对你说过些什么?”

“她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告诉我了。”

“哪天晚上?”

“就是楚云出生的那天。”

吴警长顿时大惊:“她全都告诉你了?”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对方所谓“全都”是什么意思。我忙补充道:“关于那个‘怪物’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可没跟我说。”

“哦。”吴警长松了口气,他吸了一口烟卷,皱眉沉思。

我试探着问了句:“那个秘密你知道吗?”

吴警长摇了摇头:“我怎么会知道?这事只有孟婆子一个人知道。”说到这里,老头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有些伤感:“现在一个人也没有了…”

我也黯然放下了筷子。孟婆子生前对楚云极尽关怀,对我则给予了充满了长者慈悲的信任。一想到这些,我的心中便如同堵了块大石头,沉甸甸的极不是滋味。

吴警长又问我:“她没跟你说别的了?”

“别的…什么?”

“比如说,关于晚上招灵的事。”

我想了想道:“她说得等到深夜子时才开始招灵,因为那时候天地间的阴气最重。还有,挂那些白布的作用是为了阻隔外界的阳气…”

“这些我都知道。”吴警长摆摆手打断我,“她有没有跟你说到:她准备怎样去跟亡灵交流?”

“说了。”

“嗯?”吴警长的身体向我倾了过来,显示出极大的兴趣。

“孟婆子计划在今天揭开那个秘密,她招灵的目的,就是为了把这件事情向亡灵解释清楚。”

“等等…”老头听出了这句话的隐义,皱起眉头追问,“她不是要请求亡灵的同意,而是要向他们解释?”

“是的。孟婆子说了,不管亡灵同不同意,她都要揭开那个秘密。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治好楚云的病。不管她自己会承受怎样的后果,她都不在乎。”

吴警长露出恍然的表情。他的手指紧捏着那根烟卷,一动不动。良久之后,这才长叹道:“原来如此。”

“怎么了?”我这会已经吃了个半饱,注意力被老头牵引着,慢慢从桌上的酒菜转向了对此事的讨论。

老头却不回答我的问题。他把抽了一半的烟卷往桌上一搁,转手拎起桌上的酒壶,满满了斟上了两杯。他把其中一杯递给我,另一杯自己端在手里,说了声:“干!”

老警察一饮而尽。我自然也不能落后,仰脖子跟着干完。那老头一抹嘴问我:“这酒菜怎么样?”

“好啊。”我客气说道,“多谢吴警长的款待。”

吴警长点头看着我。片刻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往桌上一拍,然后又推到我面前。我打眼一看,却是一张火车票,便茫然道:“这…”

“吃饱喝足后就走吧。这顿饭算是我给你送行!”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对方:“走?我为什么要走?”

老头压着声音说道:“孟婆子已经死了,难道你也想死在这里?”

那话语中带着股阴沉沉的寒意,却要把这周围的空气都冻住似的。我意识到这里面藏有玄机,便眯起眼睛,一字一句地反问道:“孟婆子是怎么死的?”

吴警长“嗬”地一声:“你还看不出来?”

我摇摇头——现在我只想听对方怎么说。

“上午你也进过现场,难道你没有注意到吗?那院子里根本没有脚印,一个也没有!”老头咬了咬牙,把最关键的那句话抛了出来:“这案子不是活人做的!”

“有人进院子就一定会踩出脚印吗?”我首先对这一点就表示质疑。

吴警长问我:“昨天晚上几点下的雨?”

我把手一摊说:“我没在意。当时在牢房里关着呢。”

“我问了镇上的很多人,他们告诉我,开始下雨大概是在夜里十一点左右。”吴警长说完之后又问我,“孟婆子是什么时候死的?”

“那个朱警长不是说了吗?是晚上十一点半到凌晨三点半之间。”

“朱警长是通过验尸看出来的。你从现场看的话,还能说得更准确一点!”吴警长专注地看着我,似乎在启发我的思路。

我想了一会说:“那应该是在半夜十二点之后。因为祭台上的红烛和高香都烧完了,这说明孟婆子生前已经开始了招灵的仪式。”我记得那祭台顶上设有遮雨的顶棚,所以蜡烛和高香都没有被雨水浇灭。

老头点点头,认同了我的分析。然后他又说道:“从十一点到十二点,这雨已经下了一个小时。那院子里都是泥土地,表面上必然已是一片稀烂。这时候如果有人进了院子,怎么可能不留下脚印?”

早上我和吴警长进院子的时候,院子里确实被雨水泡都泥泞一片,一踩就是一个清晰的脚印。我理解了对方的思路,沉吟道:“难道真的没人在十二点之后进过那院子?”

“没有人…”吴警长喃喃说道,“那是亡灵给孟婆子的诅咒,因为她违背了当年的誓言。”

当孟婆子做出揭开那秘密的决定之后,她的确便违背了誓言。当要说是亡灵杀人,这事也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吧?

吴警长看到我不以为然的表情,他“嘿”地冷笑一声:“你不信?你早上也在现场,你也看见了。勒死孟婆子的那根绳子纠缠在一起,最后沉到了井底。那绳子头拴着两块灵牌,灵牌怎么可能沉到水里去?若是没有超乎寻常的力量,这事怎么解释?”

灵牌是木头制成的,当然不可能沉到水里。而我上午在现场,也亲眼见证到吴警长将那两块灵牌从水中拉出来的过程。我皱着眉头斟酌了一会,说:“这事确实诡异,我当时看着心里也有些发毛。不过后来被关进号房里,沉静下来仔细想想,我倒想出个解释…”

老头的眼神跳了一下:“你说。”

“那两块灵牌都在底座上连着绳子,两段绳子又缠绕在一起,绷得非常紧。所以那两块灵牌最后也应该是绷直状态的吧?它们的底座部分会紧紧地顶在一块,另一头则劈开,向着两侧高高翘起来。”我一边说一边拿起面前的筷子,分成两根比划着,“你看,只要这两块牌子劈到一定的程度,两头就可以顶在井壁上。这样灵牌就可以沉到水里了,紧绷着的绳子也不会再松开。直到你用力拽那绳子,灵牌才从井壁脱落。”

吴警长看着我手里的筷子,点头道:“这倒也说得通…不过我还是相信这事不是活人干出来的,勒死孟婆子的凶手就在那两块灵牌上!”

灵牌上的凶手——我当然明白对方的意思,那灵牌上标注的是两个鲜红的名字:杜雨虹,楚汉山。

“你得赶紧走。”老头再次督促我说,“这事已经超出了你的想象,那力量不是凡人能够对抗的。”

“可为什么要我走?”我露出很不理解的表情,并且反问道,“你怎么不走?”

老头久久地看着我,眼中透露出的神色甚是奇怪。带着几分怜悯,又带着几分恐惧。最终他叹了口气,说:“今天早上那第三块灵牌,你知不知道那上面写了什么?”

我摇了摇头。第三块灵牌?那就是现场祭台上摆放的那块了?当时吴警长看到那灵牌便神色大变,并且立刻将我赶出了院子。我当然就没看到上面写着什么。

吴警长告诉我说:“那上面并排写着三个人的灵位。”

我问:“哪三个人?”

“第一个是孟婆子,第二个是阿锤。”吴警长顿了一顿,哑着嗓子把话说完,“第三个就是你,冯远驰。”

我默然片刻,问道:“这算是什么,死亡名单吗?”

老头脸上挤出一丝古怪的笑容,反问:“还能有别的解释?”

是啊。名字被写在灵牌上,这还能意味着什么?我苦笑了一下,喃喃似自语道:“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参与了这次招灵,阿锤也是。是你们俩把那些法事的用品从县城买回来的。所以那诅咒也缠上了你们。”老头深深地吸了口气,痛苦而又歉然地看着我,“是我把这事牵连到你身上的。兄弟,这事,算我对不起你。”

我明白对方的意思——置办法事用品的活正是吴警长指派我去干的。

“这事本来跟你没有关系的。如果你不去的话,那灵牌上的名字应该换成‘吴春磊’这三个字。”老头说到此处,也不知是害怕还是内疚,声音竟微微地颤抖起来。

我却无意责怪他。在我看来,那诅咒并没有恐惧到令人颤抖的地步。我甚至有些不理解对方。作为一名警长,一个虽然外表猥琐、但内心却极为强悍有力的男人,他又为何会在那个诅咒面前变得如此的怯懦?

“你在怕什么?”我忍不住要问他,“那诅咒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老头没有直接回答,他看着我问:“你不怕?”

“我不怕。”

“是,你不怕…你没有经历过,你当然不知道那种恐惧。”老头一边说着话,一边提起酒壶给自己倒酒。在这个过程中,他的眼神慢慢定住,那杯子里的酒已经斟满溢出了,他却兀自浑然不觉。

很显然他想到了什么,那是记忆深处某些埋藏了多年的阴影…

第十一章恐怖誓言

我伸手接过了那个酒壶。老警察这才回过神来。我给自己也倒上了一杯酒,举起来说道:“那你就给我讲讲吧,到底是什么样的经历,到底有多么恐惧。”

老头把酒杯凑到嘴边,慢慢地将满杯酒全都喝完。借着酒精的刺激,他这才攒足了勇气,终于从牙缝里艰难吐出几个字来:“那天晚上,那个山洞…我也在…”

“你也在?”这事可真是出乎我的意料,“难道你也是峰安镇上的人?”

吴警长点头道:“当年我在峰安镇的警所里当一个小小的警察,后来升职了,才去了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