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沐风应了一声:“正好,我这幅画也大功告成了。”说话间他把毛笔搁在一旁,左手扯起那张宣纸轻轻一抖,将刚作完的画展示在人前。

“冯侦探,我这幅临窗赏竹图还能入眼吗?”他向我问道,语调倒也诚挚。我便眯起眼睛去看那幅画。那是用水墨勾勒出的一片竹林,竹节笔直苍劲,竹叶流畅飘逸,竹林后缀着星星流水,情境雅致,栩栩如生。

我心知这是幅好画,但要出口赞美却又有些不甘,便模棱两口地说了句:“这片竹林倒是不错。”

凌沐风却不生气,反而“哈哈”一笑说:“冯侦探好眼力啊。这片竹林可不一般。从风水上来说,有山有水还得有竹,这才是福寿禄三全之地。要是没有片竹林,凌某未必能有今天这番顺风顺水!”

看着对方那副自鸣得意的模样,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出言讥讽几句,转念一想:这家伙怕是故意出言挑逗呢,我若失态可就落了下乘。于是我也不拿正眼看他,只瞥着窗外又含糊赞了两声:“不错。好林子,好林子。”

凌沐风把画儿放回到桌案,冲我一展手道:“冯侦探,请到楼下用餐。”

我便起身而行。那婆子在前,凌沐风在后,我们三人来到了楼下的厅堂。堂中早已摆好了一张八仙桌,桌上冷热荤素,各色菜肴齐备。两副碗筷分别摆在桌子两头,另外还有一坛泥封的老酒。

“冯侦探,今天既然来到了我的府上,你敢不敢放量豪饮?”凌沐风一边说,一边坐在了八仙桌的主位。我毫不示弱,直愣愣往他对面一坐,道:“别说这么多废话,只管上酒。”

凌沐风抱过那个酒坛,把泥封拍开。那婆子抢着要上来伺候,凌沐风却摆手道:“你退下吧,这里没你的事。”婆子便喏声离去。凌沐风把两个酒碗满满斟好——那是上等的黄酒,色泽清冽,酒香扑鼻。

“冯侦探,请吧。”凌沐风端起一只酒碗,冲我比了比。我也端起另外一碗酒:“你说,怎么喝。”

“先干为敬。”凌沐风一仰脖子,把整完酒咕嘟嘟喝完,然后放下碗说道,“这第一碗酒敬你远道而来,我聊表地主之谊。”

我简单吐出两字:“谢过!”随着他把酒干完。

凌沐风抱起酒坛,把两个空碗一一斟满,然后又举碗说道:“这第二碗酒,谢你把楚云送回峰安,让我们夫妻就别团聚。”

我恨恨地闷哼了一声,没有答话。不过对方喝酒时我可没拉下,顷刻间两只酒碗又变得空空如也。

凌沐风再次把酒斟满,举碗道:“这第三碗酒却是要向你道歉——早上事出误会,多有冒犯。只是凌某身为峰安大户,有责任保得一方平安。冯兄弟当时以是非之人出现在是非之地,凌某不得不谨慎行事啊。”

我先陪着对方把第三碗酒也喝完,然后冷笑道:“说什么误会不误会的,孟婆子被何人所害,难道你心里不清楚?”

凌沐风把酒碗轻轻放在桌上,说:“这话凌某可听不懂。”

接连三碗酒下肚,又是空腹,这酒劲很快就涌了上来。我只觉得头面间热乎乎的,说话便更无顾忌。

“你手下的人整夜都守在孟婆子院外,你说还有谁能动得了孟婆子?”我直直地瞪着那姓凌的问道。

凌沐风把双手合在一起,相互间缓缓摩擦:“冯侦探想说:这孟婆子倒是被凌某所害?”

“你养的狗守在门外,当然只有你具备作案的条件。”

我的话语已十分尖锐,那姓凌的却反倒淡淡一笑。“这番猜测倒也合乎情理,不过——”他沉吟了片刻,接着说道:“——不过冯兄弟既然身为侦探,应该能想到:若说凌某是此案的凶手,这里面至少有三点是讲不通的。”

我翻了翻眼皮,问:“哪三点?”

凌沐风道:“第一,我和孟婆子无冤无仇,我为何要害她?”

我立刻回道:“因为你不想让孟婆子招魂。你昨天下午就想阻止,但孟婆子没听你的话。所以你就动了杀机,要不你干嘛派那两个家伙一直盯在孟婆子门外?”

“我确实不想让孟婆子招魂,但要说因此而加害孟婆子,这话就没有逻辑了。我阻止孟婆子是因为那魂灵实在凶恶,我担心她控制不好,反为恶灵所伤。我让那两个下人守在院外,不仅没有歹意,反而是想保护孟婆子的。”

我“嘿嘿”一笑:“这话反正都在你嘴上。人心隔肚皮,你愿意怎么说,我也没证据去反驳你。不过你手下那两人在院外守了一夜,第二天孟婆子可就死了,这事你否认不了吧?”

凌沐风默然片刻,反问道:“冯侦探如果因此就认定是我杀了孟婆子,那你今天又为何会来到我的府上?”

我皱了皱眉头,不理解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关系。

“你今天不请自来,是担心我凌某会对你不利。但你住到我的府上,我反而就不好动手了——这就是那吴老头儿打的如意算盘吧?”

对方既然把话挑明了,我也无意掩饰,直咧咧道:“不错,正是如此。”

“嗯。你们也觉得凌某处事留有分寸,不会自招嫌疑。那我要是真想杀那孟婆子,又何必留下两人在门口守一夜?这岂不是多此一举,不打自招的臭棋?我凌某有这么蠢吗?”

我想了一会,说:“你安排那两个人是用来指证我的。可你没想到根据尸首能推断出死亡的时间——你栽赃陷害不成,反而弄巧成拙。”

凌沐风不屑地一笑:“从尸首上能推断死亡时间,这事难道很稀奇吗?凌某会不懂得?我若真想栽你的赃,何必等到子夜之后才下手?你前脚走,我后脚便可害了孟婆子,这样即便是包青天在世,也判不出如此细微的时间差别。”

我斜着眼道:“谁知道你懂不懂?反正你现在嘴上是懂了。嘿,这三寸不烂之舌,便是死人也说活了。何不把孟婆子叫来,大家当面对个证?”

凌沐风摇摇头道:“看来我怎么说你都不信了。那好,我就把第三点也说出来,让你一并评判。”

我耐住性子,且听他第三点又能扯出些什么说辞。

“孟婆子是被两块灵牌缠着绳子,紧紧绕脖窒息而死;而院内虽然被雨水浸得稀烂,但地上却没有任何足迹——这些诡异之事该如何做到?反正我凌某自认没有这般本事,烦请冯侦探赐教。”

“这些都是你使的障眼法。我现在虽然想不清楚,但日后总能破解。”我冷笑道,“当然了,你也可以推脱说:这些都是魂灵所为。这话就算别人不信,至少那吴老头子会信,这样他就不会来追究你的嫌疑了。”

“既然想不清楚,怎可妄加揣测?”凌沐风冲我眯起了眼睛,“这事说起来和别人也没什么关系,但对你可是性命攸关…不管是魂灵也好,人为也罢,总之那是一个可怕的、令你无法捉摸的对手,而你已经在他的死亡名单上。”

这话听起来如此耳熟,我略一回忆,想起吴警长下午也曾有过类似的说辞。这两人敌友不两立,却怎么说出一样的话来?我抬眼看着那姓凌的,七分醉意中又透出了三分迷茫。

却听凌沐风又继续说道:“我若是你的话,一定速速离开,决不在此地久留!”

原来如此!我心中蓦然明了:他也盼着我走呢。只不过吴警长盼我走是担忧我的安危,而姓凌的盼我走则显然另有图谋。

“你想把我吓跑?嘿嘿,我告诉你,我不走!”我咬着舌头说道,“我要留下来陪你玩到底!”

“冯侦探,你喝醉了,你已经辨不明是非了。”凌沐风漠然看着我,片刻后他又补充说道:“楚云是我的老婆,你就算在这里等一辈子,又能怎样?”

这已经是姓凌的第二次用类似的话来呛我,先前在书房的时候我忍了,但此刻借着酒劲我便癫狂起来,用手拍着桌子喊道:“现在是民国了,婚姻自由!你长期虐待楚云,那女人早就和你没了感情!我要帮他离开你,我要救她脱离苦海!”

“你想把她带走?”凌沐风看着我,目光渐渐变得锐利逼人。

“是的。”我毫不退让,一字一句地正告对方,“我要救她,我要让她幸福——这就是我给她的承诺。”

“为了一个刚刚认识的女人连性命也不顾了?”凌沐风话语中隐隐透出威胁的意味,“这值得吗?”

我决然回复:“不管认识多久,承诺便是一辈子的事情。”

“承诺?”凌沐风咀嚼着这两个字,目光渐渐垂了下来,他似乎想到了些什么,良久之后才又抬头问道,“你好像很在意这两个字?”

“是的。我在这里的一切目的,都是为了履行自己的承诺。”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中莫名涌起一股酸楚难辨的复杂感觉。

“承诺…”凌沐风喃喃似在自语,他捧过酒坛,将空了许久的酒碗再次倒满,然后他看着我道:“我也有过承诺,你想不想听?”

对方既然不和我纠缠了,我就大度地一挥手:“你说吧,若说得好,我陪你再喝一碗。”

凌沐风应了声“好!”不过他没有直接开讲,而是先问我:“你知不知道我的母亲是怎么死的?”

我摇摇头说:“我只知道当年那猎户下山杀了你的父亲,抢走了你刚出生的妹妹,至于令堂是怎么死的,我便没听说了。”

凌沐风苦涩一笑,说:“楚汉山下山行凶那晚,我母亲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而刚刚出生的孩子被抢走,更是让她无法承受。一个女人在月子里怎受得了这样的打击?她一下子便垮了,卧床苦捱了三天,终于撒手而去…”

“那猎户的手段的确过于凶残——”我唏嘘道,“不过若不是令尊凌老爷作恶在先,这事又何至于闹到如此境地?”

凌沐风摆摆手:“谁是谁非就不说了,说也说不清楚。我只想告诉你我母亲临死之前和我的一段对话。

我点点头,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凌沐风道:“当时我母亲拉着我的手,她对我说:风儿,你一定要把妹妹找回来。否则我在地下也不得安息。我便应道:娘,您放心吧。我一定会把妹妹带回家,我会让她一辈子陪着您的。我说完这句话之后,我母亲便去了。她紧抓着我的手,两眼未必。她死不瞑目啊!你说,我最后那句话,算不算是对母亲的承诺?”

我正色道:“算,当然算!”

凌沐风仰头一叹,继续说道:“又过了三天,到了我父亲断七的日子。那楚汉山把我妹妹送了回来,但那却是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我当时痛哭一场,几乎昏厥。我以为我再也无法兑现那个承诺了,我母亲注定要在地下遗恨百年。这种苦闷一直陪伴着我,直到十年之后的某天。”

他一说十年之后,我立刻想到了一件事,便蹙眉问道:“直到有天你撞见楚云洗澡,看到了她屁股上的胎记。从此你便认定妹妹的灵魂附在了这女孩身上,所以你苦心积虑,一定要把楚云娶到手,让她永远陪在凌府,慰藉你母亲地下之灵,对吗?”

面对我一连串的猜测,凌沐风并没有否认,他只是讶然看了看我,道:“你知道的事还真不少。”

“所以你根本不爱楚云。你只是在利用她,把她当成献给你母亲的供品。如果她不听话,你就打她,用各种无耻的手段凌虐她,甚至把她逼得坠楼,把她逼到精神病院!”我越说越气愤,语调也变得高亢起来。

“你错了,我爱那个女人——”凌沐风郑重其事地提醒我,同时他又说:“但我也恨她。我对她的爱和恨,都是出自同一个承诺,你能明白吗?”

我依稀懂得。在凌沐风眼中,楚云即是妹妹的化生,同时也是仇人的女儿,这两种角色纠缠在一起,这才酿造出他那种变态的畸恋。

“你要带走她,是为了承诺;我要留下她,也是为了承诺。我们都是笃守诺言之人。就让我们为了承诺,满饮了这碗酒吧!”凌沐风再次向我端起了酒碗,这举动与其说是敬酒,倒不如说是一种宣战。我也高举起酒碗,与他重重地一碰,酒水激荡而出,打湿了我的手腕。

随后我们俩便同时喝干了那碗酒。在喝酒的过程中,我们互相对视着,酒精炙灼着我们的血液,让我们的眼神如火如刀…

第十三章翠林庵

公历九月二十一。

前一夜酒喝了不少,饭菜却没吃几口。等散席之时我已有了七分醉意,便迷瞪瞪到旁边的偏房里和衣酣睡。一觉醒来已是清晨时分,我起身回了会神,然后走出房间来到了院子里。昨天那个婆子正在院内拾掇花草,她见我出来,便施了个礼道:“冯先生,您醒啦。我们老爷还在楼上,您先到厅堂里喝一碗热粥吧。”

我摇手道:“不必了,我还赶着有事。给你们老爷带句话,就说我谢谢他一夜款待!”说话间,我便径直走向了院门处。那婆子在我身后唤了两声,见唤不住,忙赶着去楼上禀报。我也不管太多,自己把院门打开,然后步出凌府,往竹林外扬长而去。

今天的计划是去山那边的尼姑庵追查关于“怪物”的秘密。我觉得自己应该先找个带路的向导,至于人选,还有谁比阿锤更加合适?我一路寻找着来到了火车站附近,终于在路旁看到了阿锤的身影。阿锤也看到了我,他主动向我这边凑了过来,然后劈头问道:“孟婆子死了——这是咋回事?”

“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我稍稍压低了声音,又道,“不过我怀疑是凌沐风那家伙干的好事。”

阿锤立刻附和我说:“我也觉得和姓凌的脱不了干系——前天那两个家伙在院子外面鬼鬼祟祟的,能安了什么好心?”

我轻轻一叹:“可惜没有证据啊。那姓凌的不知使了什么手段,一点痕迹都没留下。现场看起来就像是…”

我欲言又止,阿锤便抢着补充了一句:“就像是鬼魂在杀人?”

“你怎么知道?”

“这镇上都传遍了:说楚汉山和杜雨虹的鬼魂显灵,不光杀死孟婆子,接下来还要杀了我们两个!”阿锤一边说一边瞪起两眼看着我,像是要求证什么似的。我想那些传言多半是从警所里散出去的,阿锤听了个将信将疑,心中难免惴惴。

我也没法否认,只好苦笑道:“是。现场的祭台上有一块灵牌,上面一共写了三个人的名字。除了孟婆子之外,还有你我二人。”

阿锤咧着嘴说:“我们跟杜雨虹两口子无冤无仇的,那鬼魂干嘛跟我们过不去?”

“招魂的祭品不是我们俩买回来的吗?”我解释说,“那鬼魂觉得孟婆子要说出当年的秘密,这会对楚云不利。他们一怒之下,就把我俩也牵连进去了。”

“放屁!”阿锤一听就急了,“我们俩又没把楚云怎么着。要说那鬼魂动怒,首先要找的应该是凌沐风啊!楚云在凌沐风手上吃了多少苦头?不找他反而找我们?”

“你不是说过吗:凌沐风是大富大贵之人,我们怎么比得了?”我把阿锤前两天杵我的话反杵了回去。阿锤沮丧地低着头,不吭声了。我又道:“就说凌府那宅子,依山傍水,竹林围绕,这叫福寿禄三全,是一等一的风水。那鬼魂就算想找他,却也进不了凌府的大门!”

阿锤愣了片刻,恨恨说道:“操,山水咱动不了。就那片竹林,老子早晚给他刨了,看他还怎么个福寿禄三全。”

我看着他那副模样,心中暗自窃笑,便问他:“你到底是信了哪一套?是姓凌的下了毒手?还是鬼魂显灵在害人?”

阿锤眨了眨眼睛,说:“我觉得还是姓凌的干的。现在是民国年代了,乾坤朗朗的,哪来的什么鬼魂。冯侦探,你说对不对?”

前天阿锤说到楚云屁股上的胎记时,一口咬定是凌家女婴鬼魂附体。现在又说什么民国年代,乾坤朗朗,真是自相矛盾。我估计他其实害怕鬼魂更多一点,所以才要力证这事跟鬼魂无关,以求个心安。对这等愚昧之人,我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便敷衍道:“我也说不清楚。反正生死由命,我懒得操这个心。”

阿锤悻悻咽了口唾沫,没法再说什么了。我便适时把话头引向了正题:“带我往山里走一趟吧。”

“去哪儿?”

“山那边的尼姑庵。你认识道吧?”

阿锤两眼一眯问道:“楚云小时候呆的那地?”

“对。”

“认识是认识——”阿锤用寻摸的眼神打量着我,“你去那儿干什么?”

“你管呢?你就说去不去。”

阿锤一挭脖子说:“不去。跟你没啥好事,前天走一趟县城,都他妈的上了灵牌了。”

我也不废话,掏出枚银元往他身上一扔:“去不去?”

阿锤伸手把银元接住,吹口气,又凑到耳边听了听,然后叹道:“唉,你倒是个混不悋的角色,我这条老命迟早要跟你一块折上!”

我把头一撇:“别废话了,走吧。”

阿锤把银元揣进衣兜,迈步在头前领路。我们俩向南穿出了镇子,很快就来到了群山前。阿锤指着眼前的一座山峰说道:“得翻过这个山头,没有两三个小时可下不来。”我点点头。阿锤便找了条上山的小路,带着我正式踏上了跋涉之旅。那山路并未经过人工修葺,完全是登山者用双脚踩出来的。一开始那路还算好走,但越往高处小路便越狭窄,两侧的灌木枝杈也渐渐茂密,很多时候几乎是在密林中开山而行。走了有一个多小时,我实在有些疲惫,便招呼阿锤停下来歇口气。

阿锤得意洋洋地吹嘘起来:“镇上的人要上山砍个柴什么的,一般都走不到这么高的地方。你也就是找了我,这要换别人,非得迷路不可。”

我靠在一棵树桩上,解开领口的扣子散散热气,同时问道:“山对面不是还有个镇子吗?你们两个镇子不往来的?”

阿锤道:“往来很少。再说了,即便有往来也都是绕着山走,谁愿意费劲翻山头啊?不过那个尼姑庵本来也在半山腰上,如果绕到那个镇子再往山上爬就划不来了,还不如直接翻山。”

我“喔”了一声,明白对方的意思。等这一口气缓过来了,我便催促他继续赶路。我们俩在山林中艰难穿行,好不容易到了山顶时,两人都已是汗透衣襟。不过山顶上秋风凉爽,倒是惬意的很。我们便又停下来歇了一阵,片刻后那汗消了才重新上路。这次我们跨过了山头,向着另一面下山的方向而行。下山不像上山那样劳苦,但腿脚吃的力大,走多了会有种轻飘飘把持不住的感觉。这一路又行了有个把小时,阿锤忽然伸手往前方一指道:“看到了吗?就在那里。”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山林掩映之间发现了几片青砖黑瓦。从路途上估算,去到那里最多还有十来分钟的脚程。我便打起精神,加快脚步往山下赶去。越接近那去处时,山路也渐渐变得宽敞平坦,显然是有人常年在附近上下活动之故。

拐过一个山道之后,终于到了那尼姑庵门前。眼前的寺庵不大,门檐上悬着一块牌匾,上面撰着三个大字:翠林庵。

我们俩跨过门槛来到了院子里。这院子也就十来步见方,正面是一座佛堂,左右两侧则各有一间小小的偏屋。一棵柏树矗立在院子当中,树下一块石碑颇惹人注目。我走上前去定睛细看,原来是块功德碑。那碑上刻着铭文,大意是某人在清末战乱时被匪兵追杀,身负重伤流落此地,幸得翠林庵明辛师太所救。多年后此人回到翠林庵还愿,特立此碑。

阿锤对那石碑不感兴趣。他左右看看不见人影,便大咧咧喊了声:“有人吗?”话音刚落,忽有一阵激烈的狗吠声传来。我们俩都被吓了一跳,循声看去,却见一只体型硕大的黄狗正从后院冲出,龇牙咧嘴地直扑阿锤。阿锤忙往后退了两步,躲在了我的身后。眼见那黄狗冲到我面前了,我赶紧伸出一只手去,同时嘴里“啰啰”逗引了两声。那狗跟我倒友好,立刻不再吠了,反凑过来在我脚边厮磨嗅闻。

阿锤见状“嘿嘿”一笑:“嗬,你小子逗狗倒是有一手。”

我伸手在那黄狗脑袋上抚摸着,道:“狗是最通人性的动物,你心存善念,不要怕它,它对你也就不会再有敌意。”

一人接口说道:“施主说得好。”我抬起头,正看见一个尼姑从佛堂里走出来,她大约三四十岁的年纪,身穿着缁衣布鞋,仪态端庄。

我上前两步,躬身作了揖,口中说道:“师太有礼。”那尼姑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贫尼法号慧清。”然后她上下打量我一番,又问:“施主眼生得很,莫非是远道而来?”

我点头道:“不错。我此行是为了向师太打听一件往事。”

慧清微微一笑:“不管所为何事。既然来到了翠林庵,那便是有缘人。请施主到偏厅一坐。”

于是我便跟着慧清师太往左手偏厅走去。阿锤也想跟着我们,但那黄狗一见他迈步,立刻又恶狠狠地吠叫起来。阿锤只好收脚骂道:“嘿,你个小畜生!还没完了!”

我转头对阿锤说:“算了,你就在外头等我吧。”

阿锤无奈向院外退去,一边走一边嘀咕着:“真是个势利的畜生。呸,狗眼看人低!”

慧清看阿锤走远了,对我笑道:“这狗并不势利。只是在本庵浸淫得久了,已然有了佛性。这来客的善恶,它一望便知。它肯对你友好,说明施主必是心善之人。”

“哦?”我饶有兴趣地问道,“这狗在庵里有多少年头了?”

“得有十七八年了吧?算起来比贫尼的资格都老呢!当年来到本庵的时候,它才刚刚断奶,如今却是个垂暮老人了。”慧清看着那黄狗感慨道——从狗的寿命来看,它的确已是老人。

我又问:“师太在这里多少年了?”

“我是十五年前出家的。”说话间我们已进了偏房,这里看起来是个会客室,摆着两张木椅和一方简陋的茶几。慧清指着椅子招呼道:“施主请坐,我去沏杯茶来。”

我忙摇手说:“不用不用,我说几句话就走,不多叨扰。”

慧清点点头:“既然这样,那我就不献丑了——敝庵寒微,也没有什么好茶。”

我们各自落座,我又寒暄着说:“这里香火还兴旺吧?”

“小地方,又是山高路险的,平时少有人来。我三五日的下山一趟,在山下镇子里化化缘,勉强能维持佛祖的供奉。”慧清这番答完,话锋一转问道,“施主此行所为何事?”

我“嗯”地一声,切入正题:“既然师太十五年前就出家了,那应该知道这座尼姑庵里曾经住过一个小女孩?”

慧清立刻回道:“施主说的是楚云吧?她是我师父明辛师太收养的弃婴,曾在本庵生活多年。后来尊师仙逝,这孩子便回到了自己的本家。她的本家就在山对面的峰安镇。听说前两年她入嫁峰安的凌府,那是当地响当当的大户。”

我点头道:“我们正是从峰安而来。”

“哦?”慧清显得有些意外,随即她又问道,“那孩子现在过得可好?”

“这个…”我沉吟了一会,说:“她得了奇怪的病,我这次来就是想找找她的病根。”

慧清显出关切的神色:“什么病?”

“这病叫做‘精神分裂症’,具体说来,就是她经常会觉得自己是另外一个人…”

我刚刚说到这里,慧清便打断我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

“对,而且你今天算来对了——我知道她这病的病根在哪儿。”

“是吗?”我忙凑过身去,“烦请师太指点。”

慧清道:“那孩子是被拍洋片的摄了魂儿。”

这拍洋片是老年间人们对照相的俗称,以前人们迷信,的确有照相会摄魂这样的说法。不过楚云的怪病怎么又和照相扯上了关系?我带着困惑追问:“拍洋片的?这是怎么回事?”

慧清便回忆着说道:“有一年快过春节的当儿,我师父带着小楚云去县城里赶集。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竟然在县城里给楚云拍了张洋片带回来。这小孩的魂魄本来就弱,哪能拍洋片呢?小楚云从那之后就慢慢地失了魂儿,她先是一整天一整天地捧着那洋片看,后来有天便像你说的那样:她觉得自己是另外一个人了。”

“她具体是怎样的表现,你能讲讲么?”

慧清点点头:“这事我记得深着呢。那是一个傍晚,那天小楚云又捧着洋片在院子里看。我把晚斋做好了,便去叫她。当时我喊了她的小名:云云。那孩子抬起头来看了我一会,突然说:我不是云云。我还以为她在跟我闹着玩呢,便笑着问她:你不是云云,那你是谁?结果她真的说了一个名字,那名字我从来没听说过…”

我插口问道:“她说的名字是不是叫叶梦诗?”

“没错!”经我这一提醒,慧清立刻确定答道,“就是叶梦诗——当时可把我给吓坏了。”

“你害怕这个名字?”

“不是,是那孩子的表情太吓人了。她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两个眼睛漆亮漆亮的,像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那模样完全就是中了邪,叫人不敢多看第二眼。”

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出现如此诡异的表情,的确令人心悸。我默然片刻,又问:“后来呢?”

慧清说:“后来我师父也赶到了院子里,她把那张洋片从小楚云手里抢走,然后又抱起孩子哄了一阵,小楚云这才回过魂来。”

莫非问题真的出在那张照片上?我忍不住要问:“那是张什么样的洋片?”

“就是小楚云一个人的相儿。拍的倒是挺好看的,比那孩子真人还好看。”

“那此后楚云还有过类似的情况吗?”

“我看到的就这一次。自打出了这事之后,我师父就把那张洋片藏了起来。后来小楚云也经常一个人发呆,但没有再说自己是另一个人了。”

这样看来,楚云的病根确实是在翠林庵里落下的,不过那时还不算严重。后来楚云在峰安镇上再次发病,只是这次事件的某种延续。我这般揣摩了一会,又问道:“那次出事的时候楚云有多大了?”

“八九岁吧。”慧清想了想,补充说,“第二年我师父就患病仙逝了。她的病多半和楚云的变化有关。一个好端端的孩子中了邪,这事谁不着急?我师父又特别疼爱楚云,必定是悔恨交加,所以才生了那场大病。”

我暗自点头。楚云的怪病或许真和那张照片有关,但我绝不认同所谓摄魂的迷信说法。其中必然另有隐情,而明辛师太便是知情者之一。所以她能在初期对症下药,控制住了小楚云的病情。后来楚云在峰安镇上发病,孟婆子也能够成功“喊魂”,这其中必定有相通的地方。

我相信一切的本源便是那个“怪物”的秘密。探寻这个秘密才是我此行的真正目的。

不过这事不太容易开口,我斟酌了一会,这才拐了个弯问道:“师太,你是十五年前出的家。那你来到翠林庵的时候,楚云已经六岁了吧?”

慧清点头道:“不错。”

“那在你来之前,这翠林庵里除了明辛师太和小楚云之外,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其他人,只有一条大黄狗。”慧清一边笑眯眯地说着,一边歪头往脚下看了看。那条黄狗趴在她脚边,两眼黑闪闪地盯着我。当年的很多事情,这狗应该也是见证者吧,只可惜它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轻咳两声,清了清喉咙,开始切入最关键的话题。

“你最初见到小楚云的时候,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慧清一愣,问:“什么不对劲?”

“就是…你有没有觉得楚云和普通的小孩不太一样…”我看对方的神色还是不太理解,干脆便把话彻底说透,“你有没有觉得那孩子像个怪物?”

“怪物?”慧清哑然失笑,“你说什么呢?楚云的确和普通的小孩不太一样,那是她太可爱,太漂亮了。她怎么会像怪物?”

看来她对那事并不知情。我斟酌了一会,进一步问道:“那你知不知道,在楚云的屁股上有一块奇怪的胎记?”

慧清摇摇头说:“不知道。小楚云都是跟着我师父起居生活,和我并不算亲近。那么私密的部位我确实没有看过。”

话到此处,我心知再多问下去也不会有更多收获,于是便起身准备告辞。

“今天多有打扰,师太不要见怪。”我一边说一边摸出块银元放在茶几上,“——这是我供奉给佛祖的香火钱。”

慧清双手合十,深深一揖:“施主果然是个善人。我佛一定会保佑施主一生安康。”在她说话的同时,那条黄狗也从地上站起身来。它耷拉着眼睛看着我,尾巴欢快地摇动不停,似乎也在答谢我的好意。

第十四章生死之诺

回到峰安镇已是下午时分。经过一天的攀登跋涉,我早就疲惫不堪,饥肠辘辘了。所以回到镇上的第一件事便是扎进一家饭馆,要了热腾腾的大碗面条,先把肚子填饱再说。

正吃到酣畅处,忽觉眼前人影一闪。抬头看时,却见吴警长已经坐在了我的对面。我嘴里塞满了面条,只能点点头以示招呼。

“你回来了?”老头问了句废话。他看着我的眼神有些犹豫。我猜测他应该既想知道我此行的结果,心中却又为此惴惴不安。我也不急着开口,只管继续吃面。这样僵持了十来秒钟之后,老头终于忍不住又问:“怎么样?”

我这才把碗筷放下,摇头道:“没什么有价值的线索。那尼姑庵里有个叫慧清师太的,是以前明辛师太的徒弟。她出家的时候楚云已经六岁了,所以对楚云出生时的秘密她毫不知情。”

老头“哦”了一声,像是松了口气似的。他对那个秘密是如此的畏惧,根本不希望我能将其破解。接下来他也不再多问,直接换了话题说道:“我今天又去了孟婆子家,把现场重新勘查了一遍。”

这倒是我挺关心的事,我立刻挑起了眉头:“有什么发现吗?”

“现场找不到任何外人侵入的痕迹。这事当真奇怪的很——”吴警长沉吟说道,“我想来想去,如果不是魂灵所为,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什么?”

老头吐出两个字:“自杀。”

“自杀?”我不屑地“哧”了一声,“你见过自杀的人能把自己给勒死?再说了,孟婆子有什么理由自杀?就算她想死,又何必把我和阿锤拖下水?”

吴警长无奈摇了摇头,自己也觉得这样的猜测有些站不住脚。

我再次提醒对方:“一定是凌沐风干的。你就盯着他查,保管没错!”

吴警长说:“这事你就别操心了,我自有分寸。”说话间,他把一张火车票扔到我的面前:“按照我们昨天的约定,你该走了。”

我看着那张火车票,踌躇不语。我们确实有个约定:如果在尼姑庵找不到什么线索,那我今天就要离开峰安镇。

“你今天必须走,这是为了你的安全。”老头加重语气坚定地说道,“而且你留下来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只会拖我的后腿。”

我很不服气地向对方宣告:“我也是个侦探!”

老头斜眼看着我,那目光既无奈,又带着点嘲笑的意味。然后他压低了声音问我:“在你的左前方,靠墙的第四张桌子,有个带帽子的男人坐在那里。你看到没有?”

我按对方所说寻去,果然看到有那么个男人。他侧身坐着,面前摆着一壶茶,却未点酒菜。

我纳闷问道:“那人是谁?”

“那是凌沐风的人!”吴警长冷笑着低语,“也不知道被人盯了多久了——你还敢说自己是个侦探?”

“我…我行得正,做得端,不怕他这种卑鄙的小人伎俩!”我尴尬地涨红了脸,愤然说道。说话间,我还狠狠向那男子瞪了几眼,可那人却像没看到我似的,只顾悠然喝茶。

“行了行了,也不嫌丢人。”老头拉拉我的胳膊,把我的目光拽回来。我很郁闷地“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