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沐风略一沉吟,道:“那好,我这就吩咐家人,先去把茶叶和砒霜买来。”

我却摇头:“不。买砒霜的事不能叫其他人知道,必须是凌先生亲自去买才行。路上要是有人要问你干什么去,你只能说去买茶叶。”

“哦?”凌沐风话中有话地说道:“这事听起来倒是有趣得很。”

我摊开双手,摆出无所谓的态度:“我又不勉强你——做与不做,悉听尊便。”

我这话说起来轻松,但对凌沐风来说并没有更多的选择。他深知叶梦诗既已到了警所,那楚云尸体的秘密便随时有可能被吴春磊获知。这事拖得越久,风险便越大。如能完成我的要求,赶紧把我和叶梦诗打发出峰安镇,这才是长远之计。至于我第二步到底想干什么了,他也只能见机行事了。想到这里,凌沐风便站起身来:“那好,我这就去买茶叶和砒霜。冯侦探只管在厅内小坐,凌某快去快回。”

我拍拍手,赞了句:“甚好!”

凌沐风离开之后,我继续在茶案边独坐沉思。念及种种过往,心中自有思绪万千。现在看来,我这人虽然废物无用,但这最后的计划却已有了七成的胜算。只是这计划即成之时,我心中的滋味却实在是喜忧难辨。

如此恍然过了片刻,忽听得院外有家人的声音嚷道:“您二位稍等一会…哎,您别…”那声音有些慌乱,又夹杂着急促的脚步声,似有不速之客正强行闯进了院子。我的思绪被这番吵闹声打断,刚刚抬起头时,正看见吴警长当先踏入了厅堂。

我一边起身一边诧然问道:“吴警长,你怎么来了?”

“你还问我?”老头看起来气呼呼地,“我倒要问你: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让你离开峰安,永远不要再回来吗?”

在他说话的当儿,一个女人也跟着走进了厅门。来人容貌秀美之极,眉眼如月,肌肤胜雪,正是我此生最为爱慕挂念的那个女子。

“我拦不住他…”女人看着我歉然说道,“他一定要过来找你。”

“你都告诉他了?”

女人摇摇头:“那倒没有。我只是说你去了凌沐风家里。”

吴警长往我对面一坐,瞪着我道:“你说,你回来到底想干什么?”

那个家人这会也追到厅里,面色为难地劝道:“长官,您还是先到外面等会吧。我们凌老爷吩咐过,这位冯先生有要紧事的,不能叫别人打扰。”

吴警长懒得跟他费口舌,只冲着厅外招呼了一声:“你们两个过来,把这家伙先给我拖出去。”两个小伙子应声而入,正是警所里一胖一瘦那两个警察,他们拉住那个家人,软硬兼施地把他拉到了院子里。那家人有苦难言:凌沐风不在家,他可不敢随便得罪这个县城来的警长。

吴警长又绷起指节敲击着茶案,冲我说道:“说吧。说不明白我把你也拖出去!”

我苦笑着问:“你拖我干什么?”

“我告诉你,我宁可把你押回县城,关进大牢里,我也不能让你继续留在峰安镇!”老头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我的鼻子。我知道他是真的急了,在他看来,我回到峰安镇就是在自寻死路。

我和老头对视了片刻后,终于如投降般摇了摇头,无奈说道:“好吧,我告诉你我为什么要回来——因为我们找到了楚云的尸体。”

吴警长意外之极:“什么?你们找到了楚云的尸体?”

“是的。”我压低声音继续说道,“叶梦诗与楚云心灵相通,能感受到对方的痛苦。我们正是凭此找到了楚云的尸体所在。”

老头显出激动的神色:“你怎么不早说?只要找到了楚云的尸体,我立刻就可以把凌沐风逮起来!”

“我们本来也是这么想的。可是现在…我们已经改变了主意。”

吴警长莫名追问:“为什么?”

“楚云已经死了,就算把凌沐风抓起来又有什么用?这件事是个悲剧,从二十一年开始,就是悲剧。凌沐风也只是悲剧中的一个角色而已。我们不想再惩罚任何人,我们只希望结束这个悲剧——彻底地结束。”

老头还是不太明白:“你什么意思?”

我抬头看了看身旁的女人,说:“我们要把楚云的孩子带走,我们不能让那孩子继续留在峰安。”

老头也抬头看着那女人:“这是你的主意?”

女人点头道:“是的。我虽然只和那孩子见过一面,但那孩子已叫过我‘妈妈’,我怎么忍心离开她?现在楚云死了,这孩子如果继续留在峰安镇,继续和凌沐风生活在一起,那么悲剧又会进入一个新的轮回。我必须把她带走。我要带她到上海去,开始全新的生活。”

老头的目光闪了闪,看来他也被这段说辞打动了。楚云的女儿虽然年幼,但容貌秀美,日后定也是个了不得的美女。如果她留在峰安,她的命运又会怎样?在镇民的眼中,她难免也要成为一个克父克母的“怪物”,她的人生会不会又拉开一个新的悲剧?这一切都令老头犹豫难决,想来想去,让叶梦诗把这孩子带走确实是最好的选择了。

杜雨虹当年生下的一对孪生女。留在峰安的成了命运凄惨的楚云,被带到上海的则成为幸福快乐的叶梦诗,现在这个家族有了第三代的女娃,她若留在峰安,便会成为下一个楚云;她若前往上海,便会成为又一个叶梦诗。

这样明显的道理吴警长怎能想不明白?但他又摇头轻叹道:“这事凌沐风是绝对不会答应的。谁也没有权力把他的孩子带走。”

我问:“如果凌沐风误杀楚云罪名成立,他能坐几年大牢?”

老头道:“误杀罪本来就不重,凌沐风家底有厚实。我估计两三年也就出来了。”

“这就是说,我们即使能把凌沐风送进大牢,那女娃儿最多也就离开他两三年。等凌沐风一出来,女娃肯定又得回到他身边。”

“那当然了,他是女娃的亲生父亲啊。除非他自己把孩子送人,别人怎能抢得了他的?”

这话终于说到点子上了。我用手指轻点着茶案,对那老头道:“我们正是要让他把孩子送人!”

老头琢磨过来了:“你是想用楚云的事来要挟凌沐风,逼他把孩子交给你们抚养?”

“是的。只要他写个文书,让我们把孩子带走,我们便不把楚云的尸体交给警察。这样他也就不用去蹲大牢了。”

吴警长却仍犹疑:“这事…”

“我知道你不甘心放过凌沐风,不过这真的是最理想的结局。”我继续劝说对方,“这悲剧已经持续了两代人,绝对不能再延续下去了。”

“可是凌沐风会轻易受你要挟吗?他这个人心思缜密,手段又狠毒。我担心他不但不会受制于你,反而会…”

看到对方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便接过话茬道:“你担心他会害了我们灭口?”

吴警长点点头,神色忧虑:“我尤其是担心你。”

我明白他的忧虑所在:因为那个梦境,他对我的安危总是难以释怀。不过我已想好了说辞:“我也不会拖延太久,今天就得叫那姓凌的做了决断。他如果肯签文书,我们立马就带孩子离开,正好能赶上中午的火车;他如果不肯签,那我就把楚云的尸体交给你,你只管把凌沐风抓进大牢,我自然和梦诗离开峰安,再也不会回来。”

“那好吧。”老头终于同意了,不过他紧接着又强调说,“你们和凌沐风在屋里谈判,我带着属下就在院子里守着。然后不管谈判的结果如何,你们中午都得离开,以后绝对不能再回来了。”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我身旁的女人已抢着笑道:“这样最好。有吴警长在外面守护,凌沐风就算再狠毒,也不敢对我们下黑手的。”

我点头表示赞同,然后我伸出手去,和女人温柔一握。两人相视,会意而笑。

“好吧好吧,就让一切都结束吧。”吴警长起身,独自向着厅外走去。在跨过门槛的时候,他抬头看着浓云滚滚的天空,轻叹一声道:“我也确实是累了…”

等那老头出门之后,女人便挨在我身旁坐下。然后她从衣兜里取出一物,笑盈盈对我说道:“这是我刚刚从镇上买来,特意要送给你的。”

我凝目一看,那东西亮闪闪的,却是一枚白银打制的戒指。女人这时又继续说道:“峰安镇的风俗,年轻男女若是两情相悦,女方就会赠送一枚白银戒指给男方,男方如果接受了戒指,也就代表接受了女方的情意。来,把你的左手给我吧,这戒指应该带在中指上。”

我呆呆地怔住,神色竟有些恍惚。

“怎么了?”女人忧伤地皱起眉头,问我,“你还没做出决定吗?”

“怎么会呢?”我硬生生把思绪拽了回来,同时伸出左手对那女人诚挚说道,“我早就决定了,永远也不会更改。”

女人欣慰一笑,她轻轻托起我的手腕,将那枚戒指带在了我的中指上。然后她像是完成了某件工作似地长舒了口气,说了声:“好了。”

我也应了声:“好了。”同时心中漫过一片苦苦的涩流。

院外似有人声喧哗,我听出是凌沐风回来了。于是我便把左手抽回来,调整身姿做好,准备拉开这最后一出大戏的帷幕。

凌沐风走进了厅堂,他看到那女人也在,神色间略微愣了一下。当然此刻最令他关切的却是另外一个人。等到了近前,他第一句就问我:“吴警长怎么来了?”

“那老头是只猎犬,鼻子灵得很。他闻到了肉味,自然就过来了。”说到这里,我嘿然一笑,转了话锋又道,“不过你放心,我可没有告诉他那块肉藏在哪儿。”

凌沐风暗自松了口气,说声:“那便好。”说完他又转头看向我身旁的女人,拱手道:“叶小姐,前些日子多有得罪。此事纯属误会,万望海涵。”

女人瞪着凌沐风,目光中流露出又恨又怕的意味。片刻后她才勉强点点头,道:“过去的就不要提了,重要的是把以后的事情安排好。”

“叶小姐说得在理,我们正是要谈谈今后之事。”凌沐风在对面坐下。我们三人围着一方小小的茶案,我和女人在一边,凌沐风独坐另一边,泾渭分明。

我注意到凌沐风手里捧着个纸包,便主动问道:“这就是你买来的茶叶吧?”

“不错。”凌沐风点头道,“这是全峰安镇最好的绿茶。”

“那就烦请凌先生沏茶。”我还特别强调说,“这事一定也得由你亲自动手。”

凌沐风道了声:“好。”然后便拿着那包茶叶出了厅堂。片刻后他回来时,手中已托着一个茶盏,茶盏里除了三杯刚刚沏好的香茶外,还另备着一壶滚开的热水。

凌沐风坐下后,把两杯热茶分别送到我和女人面前,自己则端了剩下的那杯,招呼说:“两位,请品茶。”

“不忙。”我伸手一拦,然后把自己面前的茶杯推向凌沐风,“凌先生,我想和你手中的那杯茶换一换。”

凌沐风一愣,随即有所会意,凝目道:“冯侦探这是担心凌某在茶水中下毒?”

我并不否认,直言道:“情势所在,不可不防——何况凌先生这次还是带着砒霜回来的。”

“冯侦探既然要换,那我们就换一换。”凌沐风把手中的茶杯放下,端起了桌上的另一杯。然后他又将左手探入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纸包往茶盏上一扔,说:“这砒霜可是冯侦探托我所购,凌某怎敢擅用?”

“这么说,凌先生没有往茶水里下毒?”

凌沐风把茶杯凑到嘴边,滋滋有声地喝了一口,算是对我的回复。

我把换来的那杯茶端在手里,又道:“既然如此,还请凌先生把这包砒霜倒在窗外,以免留在这里害人。”

凌沐风放下茶杯,讶然问:“你让我把这砒霜倒了?”

“不错。把砒霜倒了之后,这第一步的事就算做完了;我们接着再来聊聊事情的第二步。”我说完也喝了一小口杯中的绿茶,那茶香清澈缭绕,悠转不绝,果然是上上之品。

凌沐风呵呵一笑,说:“冯侦探这是在消遣凌某人呢?”

“这怎会是消遣?”我正色看着对方,“我这是要试一试凌先生的诚意。万一你害我之心不死,我和你谈任何条件都毫无意义。”

“冯侦探真是谨慎过人。”凌沐风回视着我,“那你现在可放心了?”

我指指茶案上的那个小纸包:“你把这包砒霜倒了,我自然就放心了。”

凌沐风不再多说,他拿起那个纸包向窗前走去。那个窗口正对向小楼背后的竹林,竹林外河水滔滔,数月前楚云就是坠落于此。

到了窗口,凌沐风将窗扇推开,右手捏着纸包伸往窗外。然后他用左手撕开纸包的一角,右手手腕轻轻抖动。片片粉末从纸包中泄撒而出,被秋风一吹,顷刻间飘散无踪。一包粉末全都倒完了,凌沐风又把那空纸包拈回来,特意在我眼前展示了一下。

我仔细验过那个纸包,赞了声:“好!”

凌沐风这才把空纸包远远扔在了厅堂一角,又在净盆里洗了手。然后他走回来重新坐好,对我说道:“冯侦探,这第二步要凌某做什么,现在可以明言了吧?”

我把手里的茶杯放回桌案,然后从衣兜中掏出一份写好的文书。

“我们要带走楚云的孩子。这是已经拟好的转让抚养权的文书,请你过目签字。”我一边说一边把那份文书递到了凌沐风面前。

凌沐风瞪起眼睛扫视着我们二人:“你们要带走灵儿?”

“是的。这孩子留在峰安只会重蹈楚云和杜雨虹的悲剧命运,所以我们要把她带走。”

“这绝不可能!”凌沐风斩钉截铁般说道,“灵儿是我生的,她永远都属于我,属于峰安凌家!”

“凌先生,你可要考虑清楚!”我盯着凌沐风的眼睛威胁道,“我们可不是在求你,我们是在救你。而带着那孩子,就是我们提出的条件。”

凌沐风沉默着接过了那份文书,但是他根本看也没看便直接撕了个粉碎,然后他冷冷一笑:“抢走我的灵儿?只要我还活着,你们就休想!”

“既然这样,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我对凌沐风说完这句,又转头看了看身旁的女人。然后我端起面前的茶杯,慢慢往唇边凑去。就在这时却听凌沐风说道:“我倒觉得还有很多事情可谈。”

我喝茶的动作凝在半空,抬目向凌沐风看去。只见他也在看着我,目光中竟带着些诡异的笑意。

“你已经撕毁了文书——”我皱起眉头问他,“那我们还谈什么?”

“你攥住了我的把柄,以为就可以要挟我了?可你却不知道,凌某也掌握着你的秘密。这秘密若是泄露出去,你的处境恐怕要更比凌某凶险百倍!”凌沐风说完之后倒好整以暇地喝了口茶,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第十九章凶案的真相

蓦然听到这话,我心中难免一震,那杯茶端在手里也喝不下去了。但我表面上还保持镇定,只问对方:“哦?那我倒要听听,是什么秘密?”

凌沐风转目往女人身上一瞥,说:“这秘密还是不要让别人知晓的好。”

我明白对方的意思,便摆了摆手:“凌先生不用顾虑,我和梦诗之间早已不分彼此。你有什么话都可以当着她的面说。”

“那好——”凌沐风目光忽地一凛,直逼着我说道,“冯侦探,你身上可背着两条人命!那孟婆子和阿锤,都是死在你的手上吧?”

我把茶杯放回桌案,回道:“凌先生这话也太荒唐了。现在整个峰安镇都在传言,说正是凌先生害死了孟婆子和阿锤。原因也明显得很:你想让梦诗成为楚云的替身,而孟婆子和阿锤都能分辨出楚云和梦诗的区别,所以你便对他们下了毒手。”

“这都是冯侦探做的好局,叫凌某有口难辩。不过这事究竟是不是凌某所为——”凌沐风伸出手指来回一晃,“就算别人不知,你我二人可是心知肚明!”

“真不是你干的?”我眯起眼睛,又道,“不过就算这事和你无关,你又怎能断定是我干的?”

凌沐风说:“孟婆子被害那晚,我手下的人一直守在院外。除了你没人进过那院子。这事不是你所为,还能是谁?”

我“嘿”地一声,反驳:“凌先生这话可就不对了。那天晚上我八点多就进了警所的号房,而根据朱警长的验尸结果,孟婆子可是十一点半钟以后才死的。这事怎么能赖在我的身上?”

“冯侦探这步棋妙不可言!你往号房里一躲,不光把自己的嫌疑摘脱得干干净净,还让凌某落得一身臊。从孟婆子死亡的时间来看,我那两个手下倒成了最大的凶嫌。我甚至听闻镇民议论,说就是凌某夜闯小院,亲手杀死了孟婆子——这可真是冤枉我了。”说到这里,凌沐风苦笑着看了看我身旁的女人,又道:“凌某确实有意隐瞒叶小姐的真实身份,我派那两人守在孟婆子院外,是想阻拦孟婆子,不让她再去精神病院探望叶小姐。除此之外,我绝对没想过要害了孟婆子的性命。”

女人转头把目光投在我的身上,似乎要看我如何回答。

我用指尖在桌案上轻轻划了两下,然后抬头对凌沐风说道:“这就奇怪了。既然你们没有谋害孟婆子,我又被关在警所,而且没有其他人去过那院子——那孟婆子到底是怎么死的?难道真像吴老头子说的,是亡灵在作祟?”

凌沐风道:“不瞒你说,那天朱警长断出孟婆子的死亡时间之后,我也糊涂了:莫非真是楚汉山的恶灵害死了孟婆子?不过要说是亡灵害人,这其中有个细节却叫我无法信服。”

我“哦?”了一声,同时略略向前倾着身体,表现出聆听的兴趣。

“现场祭台上有第三块灵牌,上面写了三个人的名字,看起来像是亡灵定下的死亡名单。正是这三个名字让我心生疑惑。”

“愿闻其详。”

“那三个名字分别是孟婆子、阿锤,还有一个就是你,冯远驰。”

我把嘴一咧:“既然死亡名单上有我的名字,那我怎么会是凶手呢?”

凌沐风反问:“这难道不是最好的障眼法吗?自从你的名字上了死亡名单,吴警长便为你的安危深深担忧,他丝毫不会想到:你其实就是这份名单的炮制者。不过你这步棋可难称完美——因为你在布下迷局的同时,却也留下了一个破绽。”

我没有答话,只默然看着对方,而凌沐风又继续说道:“但凡在灵牌上写逝者的名讳,是一定要写大号的,可在那第三块灵牌上,除了你冯远驰的名字之外,另外两人却都是写的诨名。难道那害人的亡灵不知道孟婆子的大号叫孟月娥,阿锤的大号叫赵铁锤?这事可说不通。不过冯侦探可是外乡人,若说你不知道孟婆子和阿锤的大号,这倒是情有可原。”

“所以你就认定这事是我做的?”

“认定还不敢说,只是颇有疑虑。”凌沐风顿了一顿,又道,“前两天阿锤的尸体被发现之后,这疑虑便又大了几分。”

“阿锤的尸体可是埋在你家屋后的竹林里,这事怎么又疑虑到我的头上?”

“阿锤带着铁锨和锄头来刨凌某的竹林,这事必然是做的偷偷摸摸的。那竹林茂密,阿锤进了林子,深夜之中谁能看见他?所以杀害阿锤的人多半是提前知道了阿锤的行踪。我记得阿锤失踪的前一天晚上,你曾在敝府留宿,当时我以竹林入画,请冯侦探欣赏,并且夸耀了竹林的风水。第二天冯侦探和阿锤一同去往山那边的翠林庵,相处半日有余。当晚阿锤便来刨挖凌某家的竹林。”凌沐风娓娓而言,末了反问:“如此种种,难道都是巧合?”

我沉吟道:“按凌先生的意思——是我鼓动阿锤来府上刨挖竹林,然后又趁机打死了阿锤,就地埋在竹林中?”

凌沐风点点头:“就像我先前所说,冯侦探身上可是背着两条人命。而且你处处设计,刻意要将这两起凶案的嫌疑全都引向凌某,真可谓用心良苦。”

“凌先生的这番编排倒是有趣。只可惜臆想太多,却没有一点实据。”我把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稳当当说道,“而我要反驳你,那可是有实打实的证据在手。”

“冯侦探说的证据,就是指孟婆子的死亡时间吧?”

“不错。”我再次强调说,“孟婆子死于深夜十一点半以后,而我八点多便已经被关进了警局的号房。你非说是我杀了孟婆子,难道我有分身之术?”

“这一点的确令人困惑,甚至让我一度质疑过自己的推测。”凌沐风一边说一边将面前的那杯茶端在手里,悠然喝了一口,又道:“不过现在我已经摸透了其中的玄机。”

“哦?”我眯眼看着对方,不动声色。

“这事还得多谢冯侦探。”凌沐风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若不是你令我去药铺购买砒霜,我还得被那障眼法蒙在鼓里呢。”

我皱起眉头道:“凌先生的话,我可是越来越听不懂了。”

“刚才我去药铺的时候,正好遇见的精神病院的一位大夫。原来医院里的镇定剂用完了,一时来不及调配,所以先来开些中药应应急。我听他说到了镇定剂,便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凌沐风一顿,故意问我,“冯侦探可知是何事?”

我还是以不变应万变的态度,把手一摊说:“我怎么知道?”

凌沐风道:“孟婆子临死前的那天上午,你们几个一起去的精神病院。你们走了以后,照料叶小姐的护士发现开好的一袋镇定片不见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袋药片应该就是冯侦探拿走的吧?”

我并不否认此事:“你没猜错,那袋药片的确是我拿走的。吃了药片的人都会变得昏昏傻傻的,只知道睡觉。我不想让梦诗变成那样的活死人。”

凌沐风点头道:“嗯,我也是这么想的。孟婆子和吴警长对楚云的病情早已见怪不怪,不会去动药片的。只有冯侦探会做出这等怜香惜玉之事。刚才在药铺我回忆起此事,忽地心中一动:既然冯侦探手中有了这袋镇定片,那晚上想要谋害孟婆子的时候,岂不正好能派上用场?”

我端起了自己面前的那杯茶,用手轻轻捧着,却抚而不喝。沉默片刻之后,我缓缓吐出三个字:“怎么用?”

凌沐风道:“孟婆子也是好茶之人。你只要把镇定片溶在孟婆子所喝的茶水里,便可以将她迷倒,从而任凭你摆布。你在临走时布置好一个机关,正是这机关害了孟婆子的性命。不过你八点钟左右就走了,而那机关却在好几个钟头之后才启动,这就创造出你案发时并不在现场的假象。”

“机关?”我哑然失笑,“孟婆子是被麻绳绕颈勒死的,那麻绳的两头分别拴在两块灵牌上,灵牌又嵌在井中。请问什么样的机关能定时地操纵这些麻绳和灵牌?”

“障眼法。”凌沐风把茶杯放到桌案上,两眼直盯着我说道,“什么灵牌、麻绳?全都是障眼法,真正的机关与这些统统无关。”

“那真正的机关在哪里?”我眯起眼睛回视着对方,“——烦请凌先生指点。”

凌沐风暂且收了目光,悠悠似陷入回忆:“孟婆子死后我也去现场看了看。当时死者的尸体躺在院子中央,周围用麻绳挂起了一圈白布,不过其中有一根麻绳断了,原本挂在那根麻绳上的白布也散落下来,浸在泥水里,湿漉漉地铺了一片。”

我点头附和:“不错。我在现场也见到过这番情形。这里面又有什么玄机?”

凌沐风比出一根小手指说道:“那麻绳有小指般粗细,即便挂满了白布也很难断裂;那夜虽然雨急,但风力并不大;而且现场也没有挣扎打斗的痕迹——但那根绳子却莫名其妙地断了——这难道不奇怪吗?”

“听你这么一说,倒确实有些奇怪。”我摆出诧然的表情问道,“难道是有人故意弄断了那根绳子?”

凌沐风没有搭理我,只照着自己的思路继续往下说:“据我手下两人所见:案发那天早晨,冯侦探和吴警长推门要进入孟家的院子。当时院门没有锁,但像是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似的,很难推动。仔细一看,原来是断掉的那根绳子正好挂在了门板上。那绳子上因为压满了湿漉漉的白布,变得异常沉重。后来是冯侦探亲手将那绳子从门板上拉下来,你们这才开门进了院子。”

“确实如此——你那两个手下倒看得仔细。”

凌沐风轻轻一拍手,赞道:“冯侦探这真是一步好棋啊!你拉开那根绳子的同时,便破坏了最为关键的现场证据。真正致孟婆子于死地的机关从此消失无踪,警长的思路也被你引入了歧途。”

我不愿再看他这副自鸣得意的模样,便用不耐烦的口吻催促说:“请直言吧。依凌先生所见,害死孟婆子的机关到底是什么呢?”

凌沐风凝起目光道:“就是地上的那些白布。”

我“嘿嘿”干笑两声:“难道白布也能把人勒死?”

“朱警长的验尸结果说孟婆子是窒息而死,但具体因何窒息却另有玄机。依我看,勒毙只是假象,导致孟婆子窒息的真正原因,是由于她被那些白布蒙住了口鼻。”

我继续反问:“白布蒙住口鼻就会窒息了吗?”

“寻常状态下的白布当然不会让人窒息,但若那白布被雨水打得湿透,那可就不一样了!”

话到此处已几乎说尽,我轻抚着手中的茶杯,良久不语。凌沐风则不慌不忙地又喝了一口香茶,这次他细细品味一番之后才将茶水咽入喉中。然后他又总结般说道:“那天你用镇定片把孟婆子迷倒,使她躺在院子中央,人事不知。然后你开始伪造勒毙的现场:你用剩余的麻绳缠勒孟婆子的颈部,勒一会放一会,这样孟婆子当然不会被勒死,但脖颈上却留下了明显的创痕。你还抓着她的手去抠那麻绳,从而她的指甲缝里留下麻绳的碎屑。你又把绳子的末端拴在灵牌上,并把灵牌嵌入井壁,制造出诡异的假象。这些障眼法完成之后,你开始布置真正要命的机关:你拉断了挂在门檐上的那根绳子,让绳子上的白布搭拉下来,遮盖住孟婆子的面庞——盖一层不够的话,只管多盖上几层;同时你调整好绳索的位置,让搭下来的断绳正好挂在了门板后面。随后你便大摇大摆地离去。在警所门口,你故意与我的手下发生争执,让警察把你关进了号房,这样你就有了不在现场的证据。到了深夜时分,夜雨飘落,遮在孟婆子面庞上的白布慢慢被雨水浸透,最终成为了闷死孟婆子的凶器。第二天一早,你和吴警长来到孟婆子家院外,一推门,那门板就被绳索给挡住了。你伸手去拉开绳索的同时,正好能将那块致命的白布从孟婆子脸上拉开。于是现场就成了你想要展现的样子:孟婆子死在泥水中,颈部勒着绳索,绳索的尽头拴着两块灵牌。所有人都以为那根绳索就是勒毙孟婆子的凶器,有谁会注意尸体旁边那片被泥水浸透的白布呢?”

我把手中的茶杯放下,缓缓鼓掌赞道:“说得好。精彩,精彩之极!”

凌沐风谦然摇了摇手:“不是我说得精彩,实在是冯侦探做得精彩。如此迷局,直令人叹为观止。”

我淡淡道:“凌先生不必太过自谦。我能想到此局,其实也是深受凌先生的启发。”

“哦?”凌沐风脸露意外之色,“此话从何说起?”

“凌先生不记得了?那天你派人把我从旅店里抓走,扔在山间的石灰池中。石灰池原本并不致命,但下雨之后,石灰遇水溶解,便足以将人灼烧而死。当时我一个人躺在那石灰池里,眼见雨越下越大,心中惊骇之余,却也禁不住暗暗佩服凌先生的手段。后来我被情势所逼,不得不除掉孟婆子。那天晚上正好又要下雨,我便因地制宜,借鉴凌先生的手法,让雨水做了我的帮凶。”

凌沐风恍然点头:“原来如此…”随后他又苦笑:“我只是想吓一吓你,没想到你为了报复,竟不惜连害两条性命。”

“报复?你觉得我是为了报复?”

“那两人与你无冤无仇,你有什么理由要杀他们?难道你的目的不是要刻意设局陷害于我。”

听到这话,我深深叹了口气,说道:“凌先生,我本以为:你我二人虽势同水火,但至少有一点该是惺惺相惜。可没想到你的思路竟如此狭隘,真是让我失望。”

凌沐风尴尬一笑,冲我拱拱手道:“凌某愚钝,还望冯侦探明言。”

我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回忆着说道:“那天晚上我们在这间屋子里共饮。凌先生曾说过:我们都是笃守诺言之人。为此你我还满饮了一碗酒。”

凌沐风猜测道:“莫非冯侦探此举也是为了履行曾经的承诺?”

我郑重点头:“正是。”

凌沐风却又摇头:“这我就不明白了。按照你的承诺,你一定要把叶小姐救出峰安镇,那孟婆子可是要帮你的。你为何还要害她?”

我不得不纠正对方:“凌先生,你可记错了。那天我们在这里喝酒,我说的是一定要把楚云救出峰安镇。”

凌沐风一怔,道:“不错,你是这么说的…当时你还不知道精神病院的那个人并不是‘楚云’,而是她的孪生姐妹叶梦诗。”

我看着对方凄然一笑,幽幽说道:“我怎会不知?”

凌沐风彻底愣住了,他瞪眼看着我,一时间无法理解我话语中的含义。而我则思绪翻转,忆起了太多的往事。

第二十章一诺千金

楚云,叶梦诗。我在十一年前就已经知道…那时的我还只是一个懵懂少年。

我记得那是深秋时节,翠林庵中清幽凄冷。有个小女孩独坐在院子一角,她凝望着天边渐落的夕阳,神色忧伤。

我从未见过那么美的女孩。那淡淡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像是给一块白玉镀上了黄金的炫彩。我的心脏砰砰砰地剧烈跳动着,宣告我在生命中第一次明白了异性的真正含义。

我无法抵抗这样的吸引力,于是我走过去坐在那小女孩身旁。

小女孩好像没看到我似的,目光仍然痴痴地看着天外。她的身旁还趴着一只黄狗,那狗对我倒挺友好的,凑过来呼哧呼哧地用舌头舔我的手心。

我笨笨地问那小女孩:“你有心事吗?”

小女孩的思绪被我打断了,她扭头瞥了我一眼,低声说道:“我丢了东西。”

我又问:“丢了什么?怎么丢的?”

小女孩拣起一根小树枝,一边在地上漫无目的地划拉着,一边说道:“我只不过睡了一觉,然后我就把自己给弄丢了。”

我茫然眨着眼睛:“什么?”

小女孩翻出张照片递给我。照片上的女孩打扮得很洋气,笑容如阳光般灿烂。我忍不住赞叹:“这是你的照片吗?真好看啊。”

“这本来应该是我的,我叫叶梦诗。”小女孩黯然摇着头,“可惜现在不是了,现在我是楚云。”

当时我不明白小女孩到底在说什么,但我已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对方心中的悲伤。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我一定要保护她,帮助她,只要能让她高兴,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于是我说:“我想帮你。”

小女孩闪着大眼睛问:“怎么帮?”

“不管你丢了什么,我帮你找回来,好不好?”

“好啊。”小女孩露出开心的笑容。不过很快她又担忧地说道:“可是那个地方好远好远的…”

“在哪里?”

“上海。”

上海?我愣住了。这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存在于传说中的地点啊!我喃喃道:“真的好远…”

小女孩失望地垂下眼睛:“看来你还是帮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