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持盈进门时,见萧仲麟在翻阅卷宗,神色平宁;符锦跪在地上,是万念俱灰的绝望神色。

她上前去行礼。

萧仲麟指一指近前的座椅,示意她坐,又吩咐随行的木香:“唤人给皇后备茶点。”

木香称是而去。

符锦无言地朝许持盈拜了拜。

许持盈从容落座,一言不发。

他要做什么,她猜不出。

单独见符锦倒是好说,在他面前看着符锦,她心里就膈应得紧。

萧仲麟瞥了她一眼,瞧着她冷漠的神色,就知道她又在闹别扭了,不由得暗暗叹气,啼笑皆非。

如果可以,这种事他愿意瞒她一生,更愿意让她逐日忽略掉符锦这个人。但她已经知情,不让她亲眼看到自己如何应对,来日兴许会成为别人挑拨他们的由头。

今夜会让她怎样看待他,会不会又再度疏离相待,他权衡不出。

占据着原主的身体,也得到了不少欢欣,时不时的受点儿罪也是理所应当。

她若又开始质疑、否定他,他也没辙,再耐心尊重着哄劝着就是了,低声下气些也认。日子总得过下去,何况他是真的很喜欢她。

——这是他反复斟酌之后做出的决定,不认为有比这更稳妥的选择。

等了好一阵子,太后过来了。

萧仲麟仍是没有起身,只对卓永道:“除了你,宫人一概遣出去。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你与符氏说给太后和皇后听。”

卓永与符锦先后称是。

木香听出玄机,即刻望向许持盈,见对方点头,便放轻脚步出门。

婉容则做不到干脆应对,太后亦是。

太后问萧仲麟:“皇上要哀家和皇后听的,是怎样绝密的大事?”

萧仲麟抬眼凝视着她,眼神如刀子似的,语气冷飕飕的:“若是不想听,回宫便是。”

“…”太后被噎了这一下,便知道预感成真了,当即摆手遣了婉容,脑筋则飞快地转动起来。她得试一下,看能不能让这件事发展到死无对证的地步。

萧仲麟则望向卓永,“要有分寸。”

四目相对时,卓永便明白萧仲麟指的是什么,当即笑着躬一躬身。

许持盈则是事不关己的样子。

卓永心里有数,笃定萧仲麟要让太后知道的,只是宁王对皇权的蔑视、挑衅与算计,为此,便显得语出惊人地道:“符氏亲口向皇上承认,她已不是清白之身,与她有染的人,是宁王。”

“一派胡言!”太后当即震怒,手掌重重地拍在座椅扶手上,继而霍然起身,手指着符锦斥责道,“贱婢!你到底是何居心?谁给你的胆子,竟敢挑拨皇室手足的情分!?”

说话间,她已快步走向符锦,手利落地拔下头上一根嵌宝金簪。

符锦预感不妙,跪着的身形向后躲闪。

卓永则在同时疾步赶到符锦身后,“太后娘娘,不可如此。”一面说着,他一面将符锦拖向一旁,又闪身避开太后大力刺过来的金簪。

顷刻后,有茶盏碎裂在太后脚下。

太后全无防备,身形便是一僵,愣怔片刻,回过神来,才知是萧仲麟所为。

她转头望过去,已是痛心疾首的样子,“几句挑拨是非的闲话,便让皇上当面与哀家翻脸…”

“坐回去。”萧仲麟目光锋利地逼视着她,“朕只是要你听听原委,并没让你给谁定罪。”

“…”太后张口结舌。是自己心急了么?不是,是他早有防范。

“把你手里的簪子交给卓永保管。”萧仲麟神色已经冷漠如霜雪,对太后用了吩咐的语气。

太后想将符锦灭口,但她本身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这情形又没到你死我活的危急地步,所以,他怀疑那根金簪上有文章。

卓永抢步上前,手迅速取出帕子,拿着帕子攥住金簪中部,发力抢到手里。

反应太快了。许持盈看看卓永,再看看萧仲麟,面露意外与欣赏之色。

太后则被主仆两个这般敏捷又默契的反应惊得呆住。

萧仲麟对太后笑了笑,那笑意透着点儿近乎猛兽的冷酷,“有话只管说,若是动手出了闪失,受不起的也绝不是朕。”

太后心头升起的一股子冷意,迅速蔓延至周身。

萧仲麟不再理会太后,对符锦道:“把你与宁王那些事情,如实禀明太后。”

此时的符锦已经气得浑身发抖。太后方才的行径,愈发让她确定,是太后母子要把她灭口——推测得出的结论,再笃定,恨意也不及面对面时的情绪爆发。

她抖着声音称是,深深呼吸好几次,言语才能成调,在讲述期间,情绪也逐步恢复冷静。

是,她要说,把那些事说出来,让太后知道自己的儿子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喜欢,已如深海中的一粒沙,再无得到的可能;憎恶,却可以在赴死之前宣泄,可以勉强算作给自己报了一点点的仇。

“你那个儿子,在我看来,所作所为一如蛰伏在臭水之中的毒蝎子,阴毒、下作,惯于烧杀抢掠的匪盗都不及他十中之一的恬不知耻。”符锦恨声指控着,“他把我的心思当做我的软肋,无所不用其极。日后我定要化为厉鬼,日日夜夜向他索命!”

太后脸色发青,身躯簌簌发抖。

“还有你。”符锦眼神怨毒地望着太后,“我离宫之前,你唆使我做了什么,皇上和皇后娘娘心知肚明,不需赘言。但是我与宁王那些丑事,你从头到尾就知晓。今日这样做戏又是何苦来的?真真儿是可笑!”

太后惊诧,怒目圆睁,吃力地道:“贱婢!你,胡说!”她哪里从头到尾知晓了?这真的是无中生有、横加污蔑。

符锦冷笑,“怎么,这就恼羞成怒了?”该有的规矩,在面对着太后的此刻,都嫌多余。

第 29 章 第029章(万更)

太后踉跄着步子回身落座。她得冷静下来,不然恐怕会被这几个人气死。

卓永忙着将夺到手中的金簪送到书案上, 又手脚麻利地收拾了碎在地上的茶盏碎片。

萧仲麟闲闲地看着太后。今日起, 再不需做出尊敬、孝顺太后的门面工夫。没必要了。

太后的手抚着心口, 面色、气息逐渐恢复常态。她清了清喉咙,再开口时,语调平缓, 透着点儿苍凉,“皇上让哀家听这些, 是何用意?”

萧仲麟道:“前些日子你忽然病倒,便是得知了这些事。朕都明白了, 都想通了。没别的,只是要告诉你这些。”

太后细细地看着他,仔细地探究着他的眼神。

他应该生气, 应该大发雷霆,但那双黑沉沉的眸子中没有暴躁、怒意。这反倒让她心惊胆战。

萧仲麟问道:“依你看, 朕该如何处置符锦和宁王?”

“此事, ”太后费力地吞咽一下, “不论真假, 此事都不宜声张, 知情者越少越好。”她语重心长地道,“到了这地步,不管哀家说什么,皇上都不会相信。那么,哀家能提醒皇上的, 便只有大局。这等事传扬出去,皇上、皇后甚至丞相,都会沦为天下人眼中的笑柄。”

“这些道理就不用摆了。”萧仲麟摆一摆手,“朕该如何处置符锦、宁王?”

“…”太后敛目,长长地叹息一声。

萧仲麟笑微微地凝视着太后,“你不肯说,朕就说说打算?”

“皇上请说。”

萧仲麟道:“符氏是你提携进宫,朕与皇后若是下旨,外人难免想到别处。是以,烦请太后下一道懿旨。”

太后默然不语。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宁王卷入这种是非,便该千刀万剐。宁王府的那些下人,怕是没几个堪用的。朕要调换宁王府的下人,将宁王禁足,合情理吧?”

太后继续沉默。

萧仲麟语气淡淡的:“你视为性命的脸面,朕现在真不大在乎。不同意也无妨,朕稍后便传召陆乾、沈令言、丞相和摄政王,让他们商议出个章程。”

太后连忙摇头,“不可,不可。”沉吟片刻,到底是黯然点头,“哀家同意。”

“那就行。”萧仲麟用下巴点了点殿门,“回去下懿旨。稍后朕会安排太医去慈宁宫请平安脉。”

“…”太后缓步走向殿外的背影,忽然就现出苍老之态,步调蹒跚,摇摇欲坠。

萧仲麟对卓用道:“如何安排,你该心中有数。”

卓永即刻行礼,“是。”随即扬声唤来侯在殿外的两名影卫,把符锦带下去。末了他带上那根金簪,亲自去找影卫和太医查看有无蹊跷。

萧仲麟看向许持盈,牵出温和的笑容,“皇后回宫歇息去吧。”

许持盈起身称是,行礼告退,出门之际,回眸看了他一眼。

萧仲麟以肘撑着桌案,修长的手指用力按着眉心,重重地吁出一口气。到此刻,该有的疲惫、苦涩、烦躁才浮现在他眉眼之间。

她知道,他方才的平静、冷静,都需要竭力压抑、控制着自己。

这些是非,都是符锦带给他的。

最不需要关心他情绪的人,就是她。

可是…此刻的他,在她眼中,太孤单。

她犹豫片刻,转身回到他近前,“皇上,臣妾想留下来侍奉笔墨。”

萧仲麟按着眉心的手落在案上,很意外地看着她。

“什么都不说,只侍奉笔墨。”许持盈轻柔地道。

笑意从他心里抵达眼中。他对她伸出手。

许持盈走过去,把自己的手交到他掌中。

素白的小手柔若无骨,细腻如凝脂。他抬眼看着她,亮晶晶的眸子潋滟着喜悦的光彩。

许持盈手势一转,反握了一下他的手,随后站到书案右侧,帮他磨墨。

稍后,宫人们鱼贯而入,屏息凝神地站立,随时等候吩咐。

有许久,只有翻阅纸张、落笔书写的细微声响。但是很奇怪,原本凝重压抑的氛围无形中变成了温馨的静谧。

太监宫女不敢抬头张望,却能笃定,此刻帝后的心情应该都还不错。要是都满腹火气,他们可就有的受了。

的确,许持盈心绪很愉悦,唇角噙着一抹笑,偶尔会看萧仲麟一眼。

回顾整件事,刮目相看都不足以形容她的心情。

明日起,宁王就被他软禁起来了,没个很大的理由,走不出宁王府;符锦是宁王安排到他身边,又由太后提携进宫,他便让太后处置符锦;至于太后,日后在宫里,他与她都不需要再迁就,甚至于,他已经开始限制太后——那根金簪、安排太医去慈宁宫请脉,应该都是在为此铺垫。

最让他难受的那件事,只被他用作达到目的的引子。

男子就该是这样吧,分得清轻重,能够及时抓住机会,把吃亏转化为得益。

帝王也就该是这样吧,受得住常人所不能承受的委屈和窝囊气,便是有担当的开始。

对于符锦,许持盈没让自己多想什么。根本没必要了,那女子即将成为过去,谁都不需要耿耿于怀。

也许,他会逐步变成冷酷的铁腕帝王,但总好过昏庸无能。

卓永回来的时候,恭声禀道:“回皇上、皇后娘娘,太医与影卫查实,那根嵌宝金簪,簪头上淬了毒。太后娘娘回去之后亲拟了懿旨,明早便晓谕六宫。已有太医前去给太后娘娘诊脉,开了个清心宁神的方子。”

萧仲麟笑了笑,“明早再派几名太医去慈宁宫一趟。吩咐影卫打起精神来,监视慈宁宫上下人等。”

“是。”卓永顿了顿,低声提醒,“皇上,皇后娘娘,天色太晚了,早些歇息吧。”

萧仲麟颔首,对许持盈道:“你先去寝殿歇下,我还得交代卓永几句。”

许持盈称是而去。

待她一走,卓永便跪倒在地请罪:“不少的事,都是奴才粗心大意之故,请皇上降罪。”

“罢了。”萧仲麟轻轻地笑了,“日后当心些便是。”卓永的忠心还在,便是幸运之处。

卓永千恩万谢,站起身来,聆听萧仲麟交给自己的差事。

·

沈令言回到府中,径自去了书房。她不舒坦得厉害,脸色很差。

少顷,小厮、丫鬟奉上四样小菜、一杯药酒,摆到炕桌上。

沈令言坐在临窗的大炕上,慢条斯理地吃菜、喝酒期间,把带回来的乌木匣打开。

匣子里有公文,还有那个险些要了皇帝性命的毒箭。

淬了剧毒的箭头,在灯光中闪着寒光。

小厮进门来禀:“大人,摄政王来了,说是有要紧事与您商议。”

沈令言蹙眉、冷了脸。

那厮真是阴魂不散。

再生气也没用,他大抵都不认识涵养那俩字儿,真犯起浑来,谁都拿他没办法。

“请。”沈令言抬手关上匣子。

小厮忙出去请那位不速之客。

郗骁闲庭信步一般走进门。

沈令言坐着没动,“王爷又有何事?”

郗骁站在炕桌一侧,视线扫过清淡的小菜和她端在手里的酒,“吃得还不如我府里的伙夫。”

沈令言气得笑了出来,“摄政王府的人命都金贵,我哪比得起。”

“这脸色怎么白得像只鬼?”郗骁嫌弃地撇了撇嘴,凝视着她分外苍白的面容。

沈令言不搭理他,夹了一筷子凉拌菜芯,心口的憋闷却更重了。

郗骁坐在炕桌一侧,“有两件事,必须得跟你说一声。不然我真犯不着大半夜来见你。”

沈令言吃了两口菜才应声:“甭啰嗦。我在听。”

“过两日我和明月在家中设宴,她要我请你去捧个场,帖子交给小厮了。”郗骁说着,取出随身携带的酒壶,拿过一个白瓷杯子,倒了一杯酒。

沈令言抬了眼睑,静静地看住他。这也值得他亲自过来跟她说?她就快压不住火气了。

郗骁见她眼中火星子乱窜,特别满意地笑了笑,“到时候,跟你喝几杯。”

沈令言轻轻放下筷子,把杯里剩余的药酒一饮而尽,“都有谁?”

“明月只了请你。我则请了你的一位故人——贺知非。”

“谁?”

“贺知非。”

“哦。”沈令言发白的唇一抿,大大的眼睛眯了眯,“想起来了,是我嫁过的人。”

郗骁把刚倒上的那杯酒递给她,“今年皇上一直病歪歪的,官员任免、调动便都拖拖拉拉。贺知非在地方上表现不俗,该回来干点儿实事。你不要干涉,别动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