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里难掩波动。

刘姑娘又看向了她身后的奶嬷嬷,仿佛在问,欧阳小姐来柳春阁是有什么事吗?

奶嬷嬷没动,倒是欧阳倾开口了:“明岚是谁呀?”

心,咯噔一下,我睁大了眸子。

刘姑娘朝我招招手:“明岚,快过来见过欧阳小姐。”

敛起心头震惊,我走上前,规规矩矩地施了一礼:“欧阳小姐。”

欧阳倾扬起水豆腐般的小脸,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还有没有栗子糕呀?”

众人:…

交流了一刻钟后,我终于弄清了来龙去脉,原来,昨日花二十两大价钱买下糕点的人就是欧阳家的家仆,因大顺姐姐的关系,欧阳家的家仆时常会来光顾盛伯伯的酒楼,昨儿刚好碰到酒楼出了新品种的栗子糕,便花天价买下孝敬欧阳家的小吃货了。

而更令人汗颜的是,那让我觉得也卖出了天价(五两一大坛)的梅子酒,居然是盛伯伯强行打包卖给对方的。

跟欧阳倾解释了东西是刘姑娘做的之后,欧阳倾便缠着刘姑娘给她做栗子糕了。小小孩子一个,粉团子似的,没有那种颐指气使的高傲,只是一下一下吸着口水,好像再不给她做出栗子糕来,她就要望眼欲穿了似的。

可刘姑娘到底是陛下的女人,受宠不受宠都轮不到给臣女下厨的地步,且不说欧阳倾吃不吃得起,单是这举动若传到朝堂,又得引来御史们的口诛笔伐了。

欧阳倾年幼不懂事,仆从们却是不能不多张个心眼儿的。

果然,奶嬷嬷笑盈盈地牵了欧阳倾的手,把她从刘姑娘的裙子是扒下来,并对刘姑娘道:“今儿奴婢们斗胆向刘姑娘讨门手艺,免得这小魔星日日闹得府里不安生。”

欧阳倾仿佛很享受小魔星的称号,还微笑着眯了眯眼。

那可爱的小模样,看得我恨不得跑过去亲上一口。

我转而看向刘姑娘,以我对刘姑娘的了解,她是最不舍得拒绝人的,奶嬷嬷嘴巴上说的好听,讨手艺,可事实上,能好吃到令欧阳大小姐亲自上门的东西,绝不是一个方子就能学会的。

说白了,还是得刘姑娘亲自下厨。

刘姑娘温和地笑了笑:“好啊。”

奶嬷嬷带上两名侍女,与刘姑娘一道往小厨房去了,留下另外两名侍女看护欧阳倾。

欧阳倾第一次来这么寒酸的地方,我猜,她坐在椅子上,小腿儿悬在半空,一下一下地晃动着,小脑袋左看右看,机灵如兔,完全不像那些端庄到刻板的千金。

“欧阳小姐,冷吗?”在侍女为她多披了一件斗篷后,我难为情地问。

一个皇子生母的居室,竟连地龙都没得烧,真是寒酸得可以了。

欧阳倾一把跳下地,推掉了身上的斗篷:“不冷,好重!别给我穿啦!”

“大小姐,您听话一点嘛,冻坏了可是要吃药的。”侍女耐着性子哄她。

欧阳倾往我身后躲:“不穿不穿就不穿!”

不穿不穿就不穿!”

侍女急得跺脚:“大小姐!”

欧阳倾做了个鬼脸。

我回头,正好看见她伸舌头的样子,一颗心都给萌化了。

我蹲下身,摸了摸她柔软的小手,的确有些凉:“欧阳小姐,喜欢吃茶吗?”

欧阳倾摇头:“好苦,不喜欢!”

我笑了:“我烹的茶不苦哦,甜甜的,香香的,要不要尝一口?”

欧阳倾亮晶晶的眸子里迅速闪过了一丝亮色:“甜哒?”

我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这个答案。

大周朝百分之九十是汉人,可我们的皇室却来自草原的喀什庆,行宫保留了一块儿小型草场,牧着一些牛羊。

我取了一些新鲜羊乳,敲了茶饼,与蔗糖一块儿煮成奶茶,怕她初尝肠胃不适,我只取了一小杯给她。

欧阳倾先是有些抵触,皱着小眉头,一脸嫌弃:“真的不苦吗?你没骗我哦?”

我信誓旦旦道:“苦的话,我赔你一整盒栗子糕怎么样?”

“好呀!”欧阳倾瞬间就夺过杯子,小小地尝了一口,似乎很喜欢,咕噜咕噜,杯子见底了。

“明岚姐姐,还有没有呀?”

小家伙得了吃的,就唤我姐姐了。

我哭笑不得:“不能喝多,会拉肚子的。”

小家伙倒也不是那没有节制之人,听了这话,咂咂嘴,将馋劲儿给忍下去了。

不过这么一来二去,她与我倒是渐渐熟络了起来。

栗子糕没那么快好,她有些坐不住了:“明岚姐姐,我们出去玩吧。”

我陪她在行宫里转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心中记挂着七殿下的缘故,走着走着,我竟把欧阳小姐带到了上阳殿。

七殿下身份特殊,平日里都是不与人打交道的,陛下虽未颁旨,可欧阳小姐直奔柳春阁就已经说明问题了。

我牵着欧阳小姐,欲把她带往别处,谁知,却听到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传来,像是许多东西被打到了地上,紧接着,一道尖细的、不怀好意的讥笑随着冷风飘进了我的耳朵。

“反了你?给你点颜色你就给开起染坊了?殿下说了,你不去可以,把他赏你的银子全都给吐出来!吐不出来,就把手指头给剁下来!”

呀!

这不是…小安子的声音吗?

小安子是六殿下的哈哈珠子,五岁便跟在六殿下身边了,平时六殿下要整谁,只管动动手指,小安子便会狼狗一般地扑过去。

曾经我因为不小心撞翻六殿下的盆栽,还被小安子给打了一巴掌,对这种恶魔般的声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现在,小安子出现在上阳殿,再结合那一次六殿下与七殿下同时出现在酒楼,不用吹灰之力也猜得出,小安子扬言要剁掉手指头的人就是七殿下了。

真是可恶的家伙!

七殿下怎么招惹你们了,你们非得欺负到行宫里来?

“明岚姐姐,怎么不走啦?”欧阳倾晃了晃我的手。

我看看上阳殿,又看看欧阳倾,眼神一闪,道:“欧阳小姐,我带你去看小鸡好不好?”

欧阳倾的小脸上立刻浮现起了一丝兴奋的笑容:“好呀好呀!”

这会子,我真庆幸自己留了一只活鸡在上阳殿啊。

我领着欧阳倾往偏院走去。

廊下,站着四名太监,两名守住七殿下的门,两名守住素蓉的门,想来素蓉三个是被关在门内了。

这四个都是生面孔,我从未见过,便装作不认识他们,高声道:“素蓉姐姐,你在不在呀?欧阳小姐要看小鸡,你把小鸡养在哪儿了?”

四人一听欧阳小姐,全都朝这边看了过来。

年纪最大的一个,约莫二十岁,转身便推开了七殿下的门,不知在里边说了什么,七殿下的房里没动静了。

我走到素蓉的门前,笑着看了看门口的两个太监:“请问公公们是新来的吗?昨儿都没看见呢。”

二人面面相觑,嘴巴动了半天,没憋出一句话。

我又道:“欧阳小姐,小姐是素蓉在养,你等我,我去问问她。”

欧阳倾笑着松开了手:“好呀,你快问吧,我等着!”

二人明显是新入宫的,没另外两个机灵,都不知道欧阳倾与公主一样,都是不能惹的。不过眼下,纵然他们想不惹也不行了,素蓉三个被关在里头,想来不是自愿,若叫欧阳倾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一不小心在哪位宫妃面前说了出去,六殿下有没有事暂且不论,这几个是铁定活不了了。

二人骑虎难下,没让开。

欧阳倾不高兴了。

我狐假虎威地说道:“欧阳小姐想看小鸡,让素蓉出来接见欧阳小姐!”

小安子与那边的两个太监,谁也没冲过来帮忙,相反的,全都躲进了七殿下的房里。

二人大概也知道事情难办了,可除了死守小安子的命令,他们一时间也想不出其它主意。

就在双方的气氛越来越紧张的时候,欧阳倾直接上去推门了。

二人自然不能让她过去,便一把抱住了她。

“大胆!”

一声冷如玄铁的厉喝从身后传来,所有人包括我在内,齐齐打了哆嗦。

随后,不待我反应过来对方是谁,便觉着一道冷风自身旁刮过,连头发丝都竖起来!

下一秒,欧阳倾被一个少年抱了起来,两个太监则被踹翻在了地上,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烨哥哥!”欧阳倾双手搂紧他脖子,亲热地将脸埋进了他颈窝。

我心头一震,连忙止住了朝对方看去的冲动,双膝跪下,行了一礼道:“长孙殿下万福金安!”

此时的我,还不知这个身着宝蓝色华服的九岁少年,有朝一日,会成为改变我命运的世宗陛下。

番外05

——

再软弱的女人,都能成为一个强大的母亲。

——

“烨哥哥,你怎么来啦?”欧阳倾兴奋极了,笑得看不见眼睛。

诸葛烨一手抱着她柔软的小身子,一手捏了捏她水豆腐般的脸蛋:“小馋猫,我说过今天要给你带玫瑰卤的,大清早连懒觉都没睡就跑去找你,结果扑了个空。”

欧阳倾滴溜溜地转了下眼珠子,额头蹭着他鬓角道:“那个…那个我一不小心给忘了嘛…”

诸葛烨来了,小安子的事儿瞒不住了。

甭管小安子与另外两个太监藏得多么紧,但眼下斗胆抱了欧阳倾的奴才却是诸葛烨认识的,毕竟同住皇宫,又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谁身边跟了谁,还不是一目了然的事儿?

诸葛烨顺理成章地从七殿下房中揪出来小安子。

七殿下常年被欺负的事儿也因此曝了光。

小安子倒是想守口如瓶,可在强大的皇室血脉的威压面前,他连多迟疑片刻都浑身哆嗦。

可他也不能完全把六皇子拖下水,只一口咬定是自己干的,至于七殿下身上的旧伤,他能推的推掉,不能推的便扛着。

诸葛烨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当即让虞公公绑了小安子和那四名太监:“给皇后送去!”

皇后是他祖母,一生只得了太子与长公主两个孩子,而长公主十岁时又得天花去世,皇后一直把太子党宝贝疙瘩疼,还让太子娶了自己娘家的千金,偏太子妃肚子比皇后的还不争气,十多年了才生下诸葛烨一个孩子,侧妃倒是有庶子,可那又没流着她们南宫家的血脉。

总之呢,诸葛烨就是皇后的眼珠子,谁欺负他,皇后就得把谁打入十八层地狱。只不过皇后身子不大好,一般情况下,太子妃不许他拿烦心事儿打搅皇后。

诸葛烨这回是真气狠了,才会把人直接绑到皇后宫里。要知道,小安子的背后是六皇子,而六皇子的生母又是云贵妃,这摆明是不给他们俩面子了。

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了我的控制,我原本只想引欧阳倾过来,暂时替七殿下解围,根本没料到欧阳倾在踏入行宫的那一刻,便把皇长孙给引来了。皇长孙的介入,事情想必难以善了。

我一边喜悦着,有皇长孙的帮扶,或许从此都能摆脱六皇子的魔爪;一边又担忧着激怒了六皇子,反而会招来六皇子越发疯狂的报复。

可事情已经发生了,且朝我不坑控制的方向发展了,我再担心也没用了。

诸葛烨从七殿下房里出来了,脸色不大好,不过,这种冰死人的脸色在欧阳倾叫了一声“烨哥哥”之后就彻底变了。

如乌云散开,阳光打开,整个天空一片蔚蓝。

他笑着将脏兮兮的欧阳倾抱起来:“倾儿喜欢?”

欧阳倾的手里还抱着那只母鸡,为了不弄脏这位小主子的衣裳,素蓉把母鸡洗了又洗,擦了又擦,可架不住畜生掉毛还胡乱拉屎,欧阳倾的鞋子上就有一坨。

诸葛烨明明看见了,却半点不嫌弃。

欧阳倾抬起满是鸡毛的手,在诸葛烨的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喜欢呀喜欢呀!倾儿可不可以也养一只母鸡呀?”

我低下头,有些庆幸自己没在后院养头猪。

刘姑娘的栗子糕做好了,欧阳倾领着诸葛烨一块儿去吃,她小孩家家的,还不大懂这些忌讳,诸葛烨却应该是明白自己上门有些不合适。

我看着面露一丝犹豫的诸葛烨,说:“长孙殿下要陪七殿下下棋吗?正好,刘姑娘也有栗子糕要给七殿下送来呢。”

诸葛烨终于正色地看了我一眼:“你叫…”

“明岚。”我第二次报了自己名讳。

诸葛烨看了我半晌,那目光落在我身上,有一点焦灼的意味,就在我被看得快要支撑不下去时,他突然开口:“你是荀太医身边的医女吧?”

荀太医,正是我师父。

我施了一礼,垂下眸子道:“回长孙殿下的话,奴婢是。”

“哦。”他一副恍然大悟的口吻,“我就说你怎么不见了。”

“殿下…找过奴婢?”我斗胆抬眸,与他对视了一眼,却在目光交错的一刹避开了。

诸葛烨很坦诚地说道:“荀太医出事后,我到刑部找过你,他们说你已经被发配到别处了。荀太医这回也是倒霉…唉!总之,你…你节哀。”

他的话里,隐带了一丝喟叹。

太子坠马,摔伤了腿,由我师父给太子诊治,起初,效果相当明显,却在某一天的夜里,忽而恶化,太子高热了整整三天,险些丢掉半条命。我师父,就是以治疗不当的罪名被问斩了。

不论其中有没有什么内幕,我作为师父生前最器重的医女,与东宫的人也绝不可能有什么好关系。

诸葛烨能讲出这番话来,倒是令我…狠狠地诧异了一把。

当所有人都怪罪我师父害了太子半条命的时候,皇长孙竟对我说我师父是倒霉,这一瞬,要不是碍于欧阳倾在场,要不是碍于七殿下在附近,我真想问他,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你是不是可以还我师父一个清白?

可我最终什么都没问。

诸葛烨没留下来与七殿下下棋,抱着欧阳倾在行宫里转了一圈,他才九岁,尽管学了些功夫,可欧阳倾娇生惯

功夫,可欧阳倾娇生惯养,粉团子似的颇有些重量,他抱得满头大汗,也愣是没舍得让欧阳倾下地走一步。

刘姑娘的栗子糕做好后,诸葛烨便带着栗子糕与欧阳倾离开了,临走时,对我说:“好生照顾七殿下,有什么事,你找人递给消息给我。”

我心道,就算我找人递了消息,你也未必听得到,皇宫、东宫,哪道门是能随便进的?

不过皇长孙有这份心思,也颇为难得了,毕竟用正眼瞧七殿下的皇室中,大概只有皇长孙一人了。

我道了声“是。”

皇长孙又劈头盖脸地把常伯伯叫来骂了一顿,说七殿下屋里里连红箩炭都没有,点心水果也不够,这哪儿是皇子的待遇?奴才的窝都比这儿强。

常伯伯被骂得委屈极了,其实,他已经尽量给七殿下方便了,奈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分到行宫的东西本身就那样,他也没辙的。

可常伯伯与我都不敢把真相说破,毕竟,行宫隶属皇宫,这事儿真要追究到底,非得把皇后给揪出来不可。虽然,也未必是皇后亲自打理,可少不得一个监督不力的罪名。

当着孙子的面儿,讲人家祖母的坏话,当真好么?

我与常伯伯交换了一个眼神,哑巴了。

送走诸葛烨与欧阳倾后,我去探望了七殿下。

我不知他与诸葛烨谈过些什么,可瞧诸葛烨的表情,对这个叔叔是相当敬重的。

我心稍安,问:“殿下,上次的金疮药用完了吗?”

七殿下淡淡地翻了一页书:“没。”

我把栗子糕与鸡汤放在桌上:“请用。”

七殿下斜睨了鸡汤一眼,问:“我娘知道了?”

我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他问的是他与六殿下的事,小安子被皇长孙的人绑走,该传出来的消息不可能传不出来,若不然,刘姑娘也不会特地给七殿下熬了一碗补身子的鸡汤,原本说好过年再杀鸡的。

我收拾好情绪,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可能知道一些,殿下不必担心,六殿下他以后…应该不敢了。”

“唔。”他漫不经心地应着,不知信没信。